来自现代德国的伟大诗歌
2015-10-10陈真
陈真
“我第一次面对珂勒惠支作品,是在东京银座画廊见到的《女人和死去的孩子》。母亲太过悲伤,死死地抱着孩子,下颚紧紧抵着已经死去孩子的胸。有那么一瞬间,恍惚觉得母亲几乎要把孩子吞噬。一时错愕无语,静静过了一阵,眼前好像浮现出圣母像。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深沉的哀叹和爱意四溢的母子像。越过简洁的构图,我感受到表现失去世界般母亲的悲伤,我痛感鲁迅的思绪。”
1931年2月,左联柔石等被杀后,鲁迅特意从上海德国书店购得珂勒惠支的木刻作品《牺牲》,刊登在正要创刊的左联刊物《北斗》上,以此来纪念他们。那是鲁迅第一次介绍珂勒惠支的作品。1936年,鲁迅带病自费编印出版了《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亲自设计版面,甚至自己装订。他在序言中对珂勒惠支推崇备至:“在女性艺术家中,震动了艺术界的。现在几乎无出于凯绥·珂勒惠支之上。”20世纪60年代主修中国近代史的佐喜真道夫,在日本国内的学生运动中和鲁迅的作品相遇,并对珂勒惠支其人其作着了迷。他对鲁迅《写于深夜里》一文的结尾至今印象深刻:“作者虽然现在(在希特勒政权之下)也只能守着沉默,但她的作品,却更多地在远东的天下出现了。是的,为了人类的艺术,别的力量是阻挡不住的。”
凯绥·珂勒惠支(Kaethe Kollwitz,1867-1945),原名凯绥·勖密特(KaetheSchmidt),19世纪末20世纪初德国版画家、雕塑家。在中国,鲁迅与珂勒惠支已成为一组代名词,是先进思想与革命艺术的象征。她的画风粗旷而严峻、写实而简洁,充满无限张力。她对版画语言的锤炼和驾驭,更是赋予了版画艺术不朽的精神内涵。她用“刀与笔”征服了德国、东欧、亚洲乃至世界。本文通过介绍梳理现代主义对德国版画艺术的影响,分析珂勒惠支所处的时代环境及其艺术走向,探讨珂勒惠支创作题材与艺术语言的审美价值及社会学意义。作为女性艺术家珂勒惠支有一种超越自身传记式表达的正义之美,具有反映整个社会形态和社会民族命运的气魄与能量,在艺术史中闪耀着不朽的光芒。
一、表现主义及德国版画的复兴
纵观艺术史中各个时期的经典作品,其中大多数为油画、雕塑所占据,而版画艺术绽放的光芒却不被大众所熟知,特别是德国版画,在艺术史中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回顾欧洲版画的发展是以木版画为起点的,时间是在14世纪末15世纪初。16世纪初德国艺术人才辈出,此后版画开始普及。丢勒、荷尔拜因都曾经创作过一些高水平的版画,手法细腻精微,具有高超的艺术技巧和丰富的想象力。在17世纪和18世纪,铜版画腐蚀技术开始发展。在19世纪初,木版画因采用了新的技法而重新复苏。在珂勒惠支以及表现主义时期,德国版画又发展到了一个高峰。复兴德国木刻是表现主义艺术运动的目的之一。“桥社”的版画作品在初期十分富有生气。因此,德国版画发展有一个非常清晰的脉络。
表现主义是艺术史上最具文化意义的分类之一,是历史和文化的专有名词,在特定的时期内联系着对艺术的一定态度。在第一次世界大战(1914-1918)前后的社会危机中,欧洲多种多样的艺术表现趋势及有价值的风格都趋于合并,体现出极为主观和强烈的感情色彩,每种艺术手段都力求达到表现的极致,实际上是对社会和艺术中既有形式和传统的一种反抗。反对客观地表现自然和社会,表现内在现实和主观现实的主张主宰了各类艺术。在表现主义艺术的中心地德国,表现主义者反对把军队、学校、家长制家庭、皇帝当作确认的权威,公然站在受压迫者一边。在艺术表现形式上,表现主义从朴素的原始艺术及儿童艺术中得到借鉴,线和色的运用不受自然束缚,任由其发挥以表达感情上的反应,因而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德国的表现主义主要贡献之一是使版画艺术复兴,所有的表现主义画家都制作版画,从版画的形式中探索到对压抑的迸发力量,使版画在德国画坛占据了一种特殊位置,其成就超过文艺复兴以来的任何时期,并影响到它类绘画和雕塑艺术的形式取向。石版画在德国版画复兴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包豪斯出版的五册《新欧洲版画艺术》画集中,包括了所有表现主义画家的石版画作,从中能看到石版画在这一时期的伟大贡献。在我国创作版画发源和发展中,表现主义版画也曾起到过重要的影响作用。
二、珂勒惠支所处政治环境及艺术走向
现代艺术是现代工业文明的产物。德国的工业化 现代化从19世纪三四十年代开始起步,工业革命与工业化的发展促进了德国的统一,德国统一又促进了德国工业现代化的进一步发展。德国第一次统一是在1871年,由俾斯麦(Otto von Bismarck,1871—1890年在位)领导的德意志帝国,然而无论是“铁血宰相”俾斯麦,还是登基后将俾斯麦赶下台的集刚愎自用与奢华铺张于一身的威廉二世(Wilhelm II,1888—1918年在位),所奉行的都是带有专制主义色彩的强权政治。在德国社会和整个欧洲社会大规模工业化的时代重建一种前俾斯麦时期的君主制统治,尤其是威廉时代的特殊性所在。这无疑与当时推动社会发展和改变人民心态的主导力量——日新月异的城市化、工业化和民主化相左,因此必然造成紧张的局势。广大德国人对社会政治权威存在一种普遍恐惧的心理,从俾斯麦到希特勒,德国社会一直不缺乏强硬的统治者。一方面,德国人离不开强权政治,他们给德国带来的是统一和强盛,另一方面也正是因为这样的集权政治创造了个人权威膨胀后疯狂滥用的可能。德国人面对国家权力的双重悖论以及其带来的不安、惶恐与焦虑是这个时代的画像。
威廉二世在20世纪初的一段致辞里的论调:
“胆敢超越我已指明的界限和规划的艺术就不再是艺术了,它是一种工业,它是一种手艺而艺术必定永远不会是那个样子的。随着对‘自由一词的过度滥用,并且在自由的幌子下,人们无时无刻不在陷入无法无天和过度自尊的误区之中,任何一个违反美的法则、背离和谐美感 每个人都会在内心中感知这种美感,就连不会自我表达的人也不例外,任何一个把头等重要性赋予了单纯地满足技术要求的某一特殊趋势或特殊方式的人,都是对艺术始源的犯罪,不仅如此,更进一步讲:艺术应当有助于教化整个民族,艺术应当通过理想的方式,在下层阶级艰辛劳作之余为他们提高自我提高的机会。这伟大理想已经成为我们日耳曼民族的遗产,而其他民族则或多或少地丧失了它。只有日耳曼民族被挑选出来承担起保护、珍存和传播这些伟大理想的神圣职责。这些理想之一就是我们应当给工作的阶级、勤劳的阶级创造机会,让他们自我提高到美的境界,让他们努力摆脱其他乌七八糟的思想观念。但如果艺术全部像现在经常发生的这样,以一种比它既有形式更丑陋可憎得多的形式一味地展现痛苦,那么它就是对德国人民犯罪。”
这种政治上的强权势必造成艺术上的保守与僵化,德国艺术在这样的氛围中逐渐失去个性,变成了为统治者歌功颂德的工具。一些有思想、有追求的艺术家不愿与这样的阿谀之风同流合污,更不愿为墨守成规、毫无创造性的传统教育磨灭了艺术个性,于是,他们走出学院、走出传统,奔赴大自然,试图从德国浪漫主义与神秘大自然的结合中找到新的出路。为追求新的艺术目标组成社团,举办展览,与学院派和官方艺术分庭抗礼,形成这个时期特有的艺术现象 分离派运动。其中柏林分离派影响最大,从各地网罗了一批致力于革新的艺术家,珂勒惠支就是其中的一位,与她同期的还有蒙克,柏林分离派邀请野兽派、桥社、慕尼黑新艺术家联盟的成员参加他们的展览。分离派的画家后来大都成为德国现代艺术运动的主导画家,加速了德国美术发展的进程。
三、珂勒惠支版画的题材与风格特点
珂勒惠支的才华在绘画和雕塑领域都是杰出的,她与“桥社”和“青骑士”的表现主义画家都有接近和来往,最终她以版画艺术语言体现着表现主义的主张。她在柏林和慕尼黑学习绘画,后受德国雕塑家、版画家克林格尔的影响,具有强烈的批判现实主义精神,直接触及许多社会问题,并且吸取了老师精密细致的铜版技巧,融进了表现派画家善于强烈表现激情的艺术风格,展现出雄劲泼辣的艺术魅力。她掌握石印术比蚀刻更早,因此在《纺织工人暴动》组画前三张的创作中使用了石版技术,后三张才采用蚀刻技术。她把石版艺术用于对社会的批判和抗议,为不公正和死于战争残暴的人疾呼,伸张正义。保护孩子的母亲是她石版画作品的中心题材,在石版组画<死亡》中,她以典型的表现主义带象征意味的形象和夸张的手法,有力地表达了她对人性的呼唤。1923年她完成了木刻组画《战争》,包括《牺牲》《志愿者》《父母》《寡妇》《母亲》《无产阶级》等七幅作品。前五幅作品侧重表现战争带给人民的痛苦,后两幅是描绘人民团结起来斗争。这个时期艺术表现手法有所变化,画面上人物具有某种雕塑的特色,略带夸张、悲情的描写几乎消失,黑白对比更加强烈。在魏玛共和国时期,珂勒惠支被选为普鲁士艺术科学院第一位女院士,而在纳粹党执政后,她的作品被禁展。1943年,她的工作室被炸,毁掉了她一生中大部分作品。
珂勒惠支以劳动妇女和儿童作为绘画题材,作为一名女性和母亲这也许是可以理解的。但一生中如此执著,而且始终以表现劳动人民和妇女儿童的悲哀孤寂场面与形象为己任,这就不是仅仅以此所能解释的了。这与她的成长与经历有关。她出生于一个小资产阶级家庭,早年在既有宗教道德观念又有社会主义思想的和睦家庭中度过。之后嫁给一位从事贫民社区医疗服务的医生卡尔·珂勒惠支,对所接触的社会下层人生活的同情,使她作品中有更多的人性化成分,并将对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关注贯穿艺术生涯的始终。她曾说:“我清一色选择工人生活为题材的动机,可以说完全是因为我觉得这一类的选材给我一种毫无保留的美感。”她又说:“每当我认识到无产阶级生活的困难和悲哀,当我接触到向我的爱人及我求助的妇女时,我就立志要把无产阶级的悲哀命运以尖锐强烈的方式表达出来。”
珂勒惠支创造的典型形象,并非现实中某人某物的完全写实,而是画家长期与下层贫民生活,观察所积累的创作,既有劳动者鲜明的特征个性,又有高度概括的劳苦大众品质共性。就像许多妇女形象都取自画家本人,可是在画面上,我们看到的却是众多倔强善良劳动妇女的典型。鲁迅先生在谈到美术创作时说:“美术家固然须有精熟的技工,但尤需有进步的思想和高尚的人格。他的制作,表面上是一张画或一个雕塑,其实是他的思想与人格的表现。”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期,饥饿和营养不良蹂躏着德国人民。1914年10月,珂勒惠支的小儿子彼得死于战场。这期间她创作了大量的以母亲和孩子为艺术主题的作品,如《德国儿童在饥饿中》(石版画,1924)、《面包》(石版画,1924)、《母亲与死去的儿子》(腐蚀版,1903)、《死神和妇人》(腐蚀版,1910)。1942年,她的孙子小彼得死于二战战场,当时战争的风暴再次来临,她和德国千家万户遭难的人民一样,遭受着沉痛的打击。
有学者认为珂勒惠支属于“革命现实主义”,而另一种则将其风格直接归属于表现主义的派别。因为她受表现主义艺术家恩斯特·巴拉赫(Ernst Barlach)的启发研习木版画技艺,并且从她作品的刀痕和黑白强化风格来看,无疑是受到“桥社”木刻的影响,处理形体也有非洲木雕的简约粗狂的造型特征。从她的作品《牺牲》中可以看到作者用平刀刻绘人物形体,木面爆裂,让我们仿佛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作者运刀时木板的阻力,从她大刀平挖的造型手法、变形的妇女面貌、顿涩刀痕的人体造型中,往往能更深刻地表达在痛苦中挣扎着的母亲形象。与“桥社”和“青骑士”两个木刻团体作品不同,珂勒惠支把她扎实的人体塑造表现在木刻中,题材的现实主义驱使她在表现刀法的同时扎实地塑造形体。
从珂勒惠支作品对社会问题介入方式和起到的作用看,或多或少带有现实主义绘画成分,但她作品以强烈的感情表达和表现上的特色融入到表现主义潮流中。当我国新兴版画运动兴起时,鲁迅先生曾辗转收集了珂勒惠支的21幅版画原作编为画集,介绍给中国的青年版画家和苦难中的中国人民。其中《牺牲》作为她第一幅被介绍到中国的版画,对于中国具有独特的意义。她一生都在用刻刀来表达工人阶级悲惨命运和不向资本阶级屈服的社会主义革命精神,她的作品不仅影响德国和德国的社会运动,而且也影响着国际工人运动。英国著名理论家贡布里希说:“她的作品鼓舞了东欧许多艺术家和宣传家,她在那比在西方更有名。”以女性视角诠释了战争与社会运动,具有独特的价值。她是版画家群体中不多见的女性,是与资本主义国家抗争的社会主义者。
珂勒惠支的作品大多是版画,版画有着鲜明的战斗旗帜,其中一个明显特点就是版画具有简练的艺术语言,她把表现的对象概括为黑白对比,这种强烈的直觉冲击与其他画种相比更能吸引观众注意。日耳曼的严谨作风使得德国艺术有精确入微、不厌其烦的刻画细节,有喧宾夺主的特点。但珂勒惠支大胆努力创新,运用集中一点概括全面的方式表达主题。画面上从来不曾发现有片断事物的杂乱或无关紧要的琐碎现象罗列,也找不到与主题无关的多余的人物和背景。她能严格地找出在生活中的本质部分,而集中力量表现,如《父母》,在画面上我们除了父母两人之外,没有其他东西,但我们却可以从父母表情上体会他们内心的焦虑与悲伤。
另外她在集中表现方面又体现出一种细致、深刻、有力,特别是对于人物面部与手部的刻画,如《磨镰刀》。
在繁与简中找到平衡,用最精炼、概括的表现方式,传达出最丰富、复杂意义的强大效果。艺术难得洗练与取舍、紧凑与严谨,珂勒惠支的艺术就如一首明确而动人的诗篇,无论在美学追求上还是题材选择上,以朴素而纯粹的情怀传递出穿越时代的经典。她认为:战后的德国人比过去更不需要过分浮夸的室内艺术,他们所需要的是现实艺术,对于大多数的观众,艺术是无需作假的,即使是平淡东西,观众也还是喜欢的,对真正朴素的艺术,他们肯定会中意。艺术家与人民之间必须相互了解。
最后,让我们以罗曼·罗兰的评价作为本文的结语:“珂勒惠支的作品是现代德国最伟大的诗歌,它照出穷人与平民的困苦和悲痛,这有丈夫气概的妇人,用了阴郁和纤秾的同情,把这些收在她的眼中,她的慈母的腕里了。这是做了牺牲的人民沉默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