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疚
2015-10-07杨春艳
文/杨春艳
内疚
文/杨春艳
杨春艳
朝鲜族,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河北某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曾在《人民日报》《荷花淀》创刊号等发表过作品。有作品获国家级、省级文学作品奖。
我生活了几十年的小县城一直没有“像样”的图书馆。
这阵子,曾经不“像样”的图书馆被眼前突兀而起的新大楼替代,正式向公众开放了!
怀着焦渴的心走进图书馆,当我推开室内的门,只在霎间,我的心比我预先感受到了凄凉:有着二百多平方米的图书馆内仅坐着一位看报纸的老大爷。我的眼前蓦地浮现出上高中时的图书馆,大概是八十年代末吧,当时的图书馆只有七八十平方米,在与一排家属院相邻的一间逼仄平房内,可一到周末就人满为患,坐着的人以渴望知识的年轻人居多。此时,空旷的图书大厅真让我感慨!感慨的同时,我已进了室内。琳琅满目的书拥挤在书架里,好像随时恭候着人们的到来,可读书的人呢?人们都去哪儿了?
我走到文学类的书架前,随手抽出我喜欢的文学期刊,选择了后一排坐下,开始我的阅读之旅,刚才的凄凉跑哪儿去了?
记得小学四年级,我的一篇作文当作范文被语文老师在班上朗读,那种自豪感大大地激发了我的兴趣,以后,图书馆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爱读书的我特别期待语文老师下一堂作文课上的朗读。
时间在寂寞的空间流淌,我看的书刊已过半,站起来伸伸腰吧,刚伸了几下,突然一阵锣鼓声从窗外飘进来,掺杂着小贩们的叫卖声:“嫩玉米!”“煮花生!”顿时,空气好像刚放进葱花的油锅热闹起来。这突如其来的热闹打断我继续看书,我看见墙上的石英钟指向下午五点,这时才意识到刚进门时那位看报纸的老大爷,从他花白的头发猜测有七十岁左右,于是我故意咳嗽两声,是想他能把就近的半开的那几扇窗关上,可连续咳嗽了几声,老人就像没长耳朵,依旧翻看报纸,一边还抄写着什么。哎,对牛弹琴!只有亲自去关了。我绕过桌椅间的空隙,有意侧头看了老人一眼,发现他对着我右脸的嘴角是翘起的,翘起的嘴角不仅露出略黄的牙齿,还使脸部肌肉看上去宛若湖面上泛起的涟漪。这表情分明是在嘲笑人吗?!窗户不关罢了还嘲笑我!我狠狠地朝他瞪了一眼!生气的我来到窗前,看见一群跳舞的人们,占据不远处广场的大部分地段,簇拥周围的是摆摊的小贩们。带着情绪的我随即“啪啪啪”连续关上几扇窗,好似对嘲笑者的有力回击。再看那位老人:我自岿然不动!
以后的每个周末,我都会来图书馆看书,这习惯的养成基于少年时的培养吧,已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
进入六月中旬以来,雨水突然变得殷勤了,一阵风后,雨点就开始猛烈地敲打窗玻璃,我正在图书馆看书,被这一景象着实吓了一跳。不一会大厅也暗了下来,而白炽灯似有灵性瞬间就亮在天花板上,顿时驱散了室内的黑暗。我庆幸还能继续看书!不远处的老头可坐不住了,他嘲笑我的表情让我在心里给他贴上“糟老头”的骂名。老头一会走到窗前望望,一会看看墙上的石英钟,并未引起我的关注。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听见“吱啦”一声响,转头一看,老头正拉扯一个女孩推门而入,老头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只见老头踮起脚尖把两人湿淋淋的雨披挂在门的上方,然后用毛巾擦拭女孩额头上的湿发。“爷爷,我自己来吧。”听声音是老头的孙女,看上去有十一二岁吧。老头从鼓囊囊的旧书包里摸出一瓶饮料和一包饼干,示意女孩打开,女孩打开瓶盖,爷爷问:“功课多吗?”女孩似乎喝得猛了些只顾点头。老头的手又摸进旧书包,摸出一个纸包,递给女孩说:“这钱放好可别丢了!”女孩接过纸包,小心地装在自己的背包里说:“谢谢爷爷!”随手从打开的饼干袋里抽出一块,让爷爷张开嘴,爷爷推挡着,最终还是拗不过孙女。爷爷拍拍孙女的头,我不禁从嗓子眼里“哼”了一声。
雨,彻底地停下来,老头和孙女先我走出去,我后脚跟着走出图书馆大门。站在台阶上的我,望着眼前这一老一少,他们并没有朝一个方向去,而是用彼此高高举起的手做着道别。我和老头前后脚走着,经过信誉商厦时,只见老头从旧书包里掏出一叠什么,向过往的行人发放,我有些纳闷,急忙上前借着一名妇女的手瞥了一眼,原来是给协和医院发的广告册子,我鄙视着老头又“哼”了一声。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总能看见年龄相当的“孙女”“孙子”和老头在图书馆见面。我就好奇了,老头生了多少个孩子呀?
天气已进入夏季,正是三伏天,闷热难挨!尤其是傍晚,这时的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去公园遛弯,跳舞。我和老公也不例外,今晚比平时吃饭早些,来到广场,我和老公轻车熟路地融入跳舞的大军。
跳了近一个小时,舞曲结束了,跳舞的人们也纷纷散去。细心的老公递过来一条手巾,我和老公一边擦拭着汗一边往家的方向走。走着走着感觉有风从后背扑来,在这闷热里能有风吹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呀!急忙回头,一位老大爷正吃力地蹬着一辆三轮车打我身边过,再仔细端详蹬车的老人好像在哪儿见过,那翘起的嘴角,那露出的牙齿,那……哦,这不是在图书馆看报纸的老头吗?老头身穿蓝色的工作服,拱起的后背被汗水打湿一片,和在图书馆判若两人!三轮车上墩着四个相拥的蓝色大塑料桶,随着老人身体的用力,桶里的液体不时溢出,有菜叶粘在上面,我顿时明白了八九分,这个老头白天发广告,晚上出来帮饭店送泔水,还有脸嘲笑别人?我正想着,一股滞留在老头身上的浓浓的酸汗味夹杂着泔水味随风飘过来,顿时一阵恶心让我掩鼻,想吐的我对着刚过去不远的三轮车狠狠地“呸”了一口,这长长的“呸”在夏季的晚上落地有声,四散开来。
自打我知道老头的事后,在图书馆看书时我有意和老头拉大距离,我怕他身上的肮脏粘上我。
早上,妈妈打来电话,说上午去菜市场买排骨,晚上让我们一家过去吃,我爽快地应着,心想:有个老妈真好!
晚上吃完香喷喷的炖排骨,回到家后自然是沏上一壶好茶,孩子很自觉地进自己的房间写作业,老公随手打开电视,点着一支烟也很知趣地去卫生间抽。
我坐在沙发里,手里捧着沏好茶的水杯,美滋滋地想:这样的小康生活哪儿找去呀?
电视里突然传来一阵哀乐,好奇让我紧紧盯着电视,只见一位镶嵌在黑框中的老人出现在电视画面里,照片下方摆满鲜花和花圈。
电视里的记者端着话筒说:“我们来到许昌大爷生前的住所,请问大妈,您是许大爷的邻居吗?您是什么时候发现许大爷过世的?”
一位大妈站在记者的旁边对着话筒哽咽着说:“我和许大爷是几十年的邻居了,许大爷每天都是早出晚归的,大前天的早上,我看见许大爷的房门是紧闭的,就想兴许是太累了,就让他多睡会吧,可到了中午感觉就不对劲了,我使劲拍门就是没应声,急得我把左邻右舍的人喊来把门踹开,才发现许大爷……都怪我呀,没早点叫他。”说完大妈哭得更厉害了。
大妈抹把眼泪:“哎,许大爷平时就是一个人,省吃俭用的,我看他太累了,就劝他少干点吧,可他总是笑着说,就当锻炼身体了。那是前年吧,许大爷得了一场大病,是中风,嘴角歪斜,住进了医院,身边又没个亲人,我和老伴去医院看他,临走时许大爷从枕头底下拿出个信封,让我们代他去邮局寄钱,才知道他资助了不少贫困学生,我说呢,看电视他总是找山区学生的事呢,可他从来都没说过呀!你说说,人老了还图个啥?谁不想攒下个养老的钱、防病的钱呀?有时许大爷回来得晚了,我就让老伴送过去个热馒头,一碗热粥,人心都是肉长的呀!劝他找个老伴,他总是不说话,经常看见他对着墙上的老照片念叨着什么,一个人怪不容易呀!”
记者来到南关小学找到教务处:“请问刘主任,您知道学生被许大爷资助的事吗?”
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士说:“我知道,我们学校有一部分学生是从山区来的,许大爷曾经找到我,表达了他的意愿,所以每次来校都是我给他提供贫困生的信息,一再让我给他保密不让泄露他的身份。直到去年我看大爷背也驼了,老了许多,我就擅自把老人的事跟学校领导反映,年前我们准备到许大爷家慰问,被他坚决婉拒了。许大爷说把慰问的钱用在贫困学生身上更好!学生们反映许大爷从来不告诉他的住址,有事都是到图书馆找他。老人有这么高尚的品德,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学习!没想到他老人家就这么走了!”说完眼圈红了。
电视屏幕打出一行行字。
老人叫许昌,1936年生人,生前系退休干部。1951年参加抗美援朝。1954年回国,回国后与一名朝鲜族姑娘结了婚,育有一子。“文革”期间妻子被打成叛徒,含冤而死。他思念妻子,一直未娶。独自把孩子抚养成人。老人的儿子在一次车祸中不幸丧生。
据不完全统计,老人资助的学生有六十多人,有的已成了博士、公务员、村官,还有的在国外。老人是突发脑溢血去世的。
镜头又拉回许大爷的住所,这是一排平房的家属院。镜头指向许大爷床头摊开的汇款单,还有国外和国内的学生给他寄的信件。墙上挂着老人和妻子孩子的全家福照片,桌上是没吃完的半碗拌黄瓜和两个馒头,最后镜头定格在遗像前。这个熟悉的面孔不就是图书馆看报纸的老头吗?!我的手抖了一下,茶水漾了出来正洒在我脚面上,烫得我一哆嗦!
又是周末,我心情沉重地来到图书馆。
宁静的图书馆再也看不到老人的身影了,我一屁股坐在老人曾经坐过的椅子,用手轻轻抚摸老人伏案的桌子,一层尘土沾在我的手指上。我仿佛在寻找和老人有关的一切蛛丝马迹。我的手无意识地摸进桌膛里,好像碰到什么,是什么?惊喜和好奇让我快速地低下头,我看见桌膛里静静地躺着几个没来得及封口的信封,我急忙拿到手里,生怕有人抢去,寄件人的地址都是外省的学校。
晚上回到家里,我把信封放到茶几上,把老公叫到跟前和他述说许大爷的事迹,并商量把许大爷资助贫困生的事继续做下去。老公打断我的话,开始述说不能继续做下去的种种理由。
我坐在床边想着老公的话:“我们都是工薪阶层,上有年迈的父母,下有正上高中的孩子,哪样不等着钱用,资助别人我们将来怎么办!”
夜里,我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眼前浮现出老人那翘起的嘴角,用力蹬三轮车的背影,还没来得及吃完的剩饭菜,一张张摊在床头的汇款单,看上去就像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可我为什么那样对待老人,真不该呀!我的鼻子一酸内疚的泪水任黑夜也挡不住,枕巾在我手里被抓扯成一条条儿的碎布……老人满应该是享福的年纪呀!
此时,我透过窗户看见天上的星星是那么的靓丽,我知道从此那些靓丽的衣服会远离我的生活,化妆品也会减少,家里的柴米油盐都要节省!一个铁定的主意在黑夜的沉重里囤积了力量!一夜未眠的我挨到天亮,推开房门,见老公还躺在沙发里,叫起他,坚定述说继续资助的种种可能。老公点着烟大口吸起来,这一刻空气仿佛静止了,只有烟雾在弥漫。我把手伸给了老公,老公好半天才握住,他已连续吸了三支烟。忽然站起的老公把没吸完的烟使劲掐灭在烟灰缸里,我们四目相望,我惊异地发现老公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我知道他也是一夜未眠。他扬起头说:“我了解你的性格了!这是我抽的最后一支烟!从今天开始我戒烟戒酒,麻将也不打了。明天我去培训夜校应聘老师,凭我多年的教学经验不是问题!”我的泪水一下子涌出了眼眶,这一刻,我宛若看见许大爷在这弥漫的烟雾里那翘起的嘴角,那是多么善意的微笑啊!
第二天,我按照老人信封上的地址把钱从邮局汇走,又以老人的口气抄了几条致富信息,是寄给贫困学生家长的,其中就有涞水麻核桃种植和栽培技术的信息。
夜里,我搂着老公,梦见漫山遍野的山坡上,麻核桃压满枝头,一对对去了皮的麻核桃在欣喜的村民手上。
来到老人的住所,站在老人房门前,我的内疚似乎寡淡了许多,望着老人紧闭的大门,我深深地鞠上一躬!
写到这里,我的泪水已经模糊,此刻,我遥望着窗外,夜空是那么的墨蓝!
我想说:“许大爷,您在那边还好吗?祝您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