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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灯有味(外一篇)

2015-10-06

延河(下半月) 2015年3期
关键词:青灯姥爷姥姥

朱 敏

青灯有味(外一篇)

朱 敏

记忆的闸门是徐徐打开的。我曾多次站在儿时的门外轻叩门扉,只听里面隐约传来笑语盈盈,传来叮咛声声,传来碎碎的唠叨,传来细细的鼾声,却始终揭不开阻挡在我和记忆之间的那层厚布帘,推不开那扇落满尘埃、吱呀做响的斑驳木门,任由时间一点点将我拽向渐行渐远的黄昏。

终有一日,我站在岁月的河流里,忽然就看清了记忆的过往,想起了土坯小屋,昏暗的灯光,狭窄的土炕,被烟熏黑的炕角,布满蜘蛛网和灰尘的屋梁,小小的木格窗,泛黄的窗纸,门后倚着的y字形填炕叉子,还有一个永远搭着黑头帕的枯瘦老人。

她是我的祖姥姥,我这辈子都在心心念念的人。是她给了我人生最初的温暖与乳爱,是她教会我咿咿呀呀吐出第一声“妈妈”,在我耳边给我讲第一个故事,拉着我的手迈出行走的第一步,为我缝制粗花布的棉袄,在巷子口就着炊烟袅袅唤我回家吃饭。

一大家子十来口人,只有我和祖姥姥、祖姥爷睡在小伙房里。夜里,插上门,小小的屋子被昏黄的灯光晕染着,从单薄的窗口仿佛能透出世间最低处、最底层的温暖与明亮。他们常常宠着我,因为我是他们的第一个重孙子,虽然之间毫无血缘关系。

祖姥爷幼时习武,会两下拳脚功夫,人长得标致魁梧,和祖姥姥结婚后一直没生养,在街上做小买卖为生。有一天收了摊子从赌场门口过,遇见山西来的商人输完了钱在卖女儿,十块大洋,祖姥爷动了恻隐之心,把外婆买回了家。

祖姥爷、祖姥姥把外婆视为己出,后来就招了女婿一直留在身边。母亲是家中长女,随了祖姥爷姓,我出生后十个月大就抱给祖姥姥,六岁多上学时才回到父母身边。很多时候,当我想起往事,脑海中浮现的永远是晕黄的灯光下,我被祖姥姥揽在怀里听故事的画面。

我的记忆启蒙似乎很早,两三岁的事我都记得。大多数时候,祖姥姥给我讲的都是她的故事,她可怜的身世和悲惨的命运,但她从来没在我面前哭过,总是不紧不慢的语调,平静如水的表情。她说她很小就被家里卖给地主家当丫头,夜里和地主婆睡在一个炕上,动也不敢动,不然就会被地主婆拿铁钎子戳。开春了就睡在鸡窝棚上,防着黄鼠狼半夜来偷鸡。

我那时总是很胆小,反复问她,万一黄鼠狼真来了咋办?她还是一幅平静的样子,慢悠悠地说,来了就来了,把它打跑么!那时的我太小,始终不敢相信瘦弱的祖姥姥可以打跑想象中很大很凶的黄鼠狼。她还给我讲考状元的故事,我说等我长大了也要考状元,她却笑了,说没有女状元。当时可把我愁坏了,忧郁了好久。

现在想想,她的好多故事都是听来的,可能也有自己编的,为的是哄着让我听话。但也正是那些故事,让我在苍白的童年生活里有了斑斓的色彩与酸甜的味道。多年后想起,依旧斑斓,依旧酸酸甜甜。因为听了那些故事,夜里睡觉,我常常不敢拉灯绳。那时候的灯没有开关,只有一根黑色的灯绳贴着墙悬挂下来,拉一下,亮了,再拉一下,黑了。

祖姥姥每次唤我:敏嘎,拉灯!我总是很害怕,缩进被窝里,不敢伸头。于是,她就伸出枯柴般的胳膊,颤微微地越过我头顶,枯瘦的手指一把拽住灯绳,吧嗒一声,灯灭了,屋子陷在一片黑暗里,我慢慢地探出头,看见窗外月明如水。电影《剃头匠》里,92岁的敬大爷关灯的那个场景总是让我心绪难安,泪花闪动,看他颤抖着手去拧台灯的按钮,我就想起了我的祖姥姥,想起了她把我搂在怀里,想起她也曾这般熄灭过一盏青黄有韵的灯。

当我长大一些后,开始在村子里疯玩,每天玩到天黑的看不见人影了才回家。每次跑进院子,看见对面的伙房屋里有灯光,心里就实落了,知道祖姥姥在等我。如果哪次灯灭着,心里就止不住的慌乱,到处喊着“老太太(祖姥姥的口语)”,直到她颠着小脚从哪里出来,把我的小手紧紧地握在她的手里,我才能止住声气。

冬天天冷,她总是不准我下炕,围着棉被坐着,教我做针线,说丫头子不会针线活,长大了就嫁不出去。祖姥姥眼睛不好,我四五岁时就帮她引针穿线,自己拿起针缝东西时,她总是叮嘱我针脚要密,针线要直,不能歪歪扭扭得像虱子爬。我很听她的话,缝出来的东西总被大人夸奖。

六岁时,我回父母身边,她一个人在伙房屋里住了好久,瘫在炕上后才搬到了大屋的里间睡。因为上学,我很少回去,但我知道我想她,尤其是夜里,看着头顶明晃晃的白织灯,我就忍不住的偷偷掉眼泪。她临走前没有见上我最后一面,当我赶回去跪在她的灵堂前,看着照片上瘦弱年迈的她,我却一滴眼泪也流不下来。

她们都在说着祖姥姥闭眼前几天是如何念叨我,如何一声声唤着我的乳名,眼角如何滚下浑浊的泪,可我就是哭不出来。那些本该流出的眼泪都被我深深地压在心底,一滴一滴,凝结成琥珀,雕刻成塑像,沉甸甸地放在心里,再也腾挪不出去。

许多年过去,她与我遥遥两隔,生活中碰上心酸无奈的事,心里竟然还会默念一句:“老太太保佑我。”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踏踏实实迎接生命赋予我的每一道沟坎,每一个关口。

陆游曾有诗云:“白发无情侵老境,青灯有味似儿时。”那份无奈与惆怅尽表纸上。台湾女作家琦君也曾以《青灯有味似儿时》为题写过一篇散文,我们都在怀念,都在追忆往昔。但我相信,记忆里不仅有一盏拙朴的青灯,还有一份难以忘怀,难以泯灭的爱与亲情。

一回相见一回老

这是怎样的一截时光,无声中将我们一步步拽向苍老。那些暗自想念的日子,默默牵挂的日子,反而是年轻的,闪着青春璀璨的光亮,一直鲜活在五彩斑斓的记忆里。在岁月无声的变迁中,我一直以为学校后门烤地瓜的铁皮炉子还在,南湖公园的旧船还在,通往红旗街的老轨电车还在。

我曾无数次幻想我们再次邂逅的情景,我依旧矜持沉默,你还是会主动问我,以前问我复习的怎么样,现在问我是否过的幸福快乐。问题变了,答案却不用更改,轻咬嘴唇,微微吐出两个字:还好。是的,还好,只是我们一回相见一回老。

这真是一件残酷而又无奈的事。秋风吹,秋叶落,我们站在马路的两边,彼此微笑,笑容很熟悉,可以截去未曾相见的那段时光,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好像你一直在等我。只是,当你向我走来,我竟有些恍惚,内心兀自升起一股无法抑制的冰凉,像被秋风拂过,像被秋雨淋过,对视的双眸中再也找不到当初的稚嫩与青涩。

我该说什么呢?说好久不见,说欢迎你来,还是什么也不说,继续保持沉默。在过去的琐碎的日子里,我早已经学会了喋喋不休,话语的珍贵与珍惜也只有在面对真实的内心时,才会安静下来,在无声中倾诉与聆听。细细回想,我们说过的话那么少,但我相信,我们在彼此心里走过的路却是最长的。

李敖写过一首最美的情诗: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海深,我的爱情浅;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天长,我的爱情短;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眉来又眼去,我只偷看你一眼。诗中的那个浅,那个短,那句我只偷看一眼,说的多么让人心碎。

走过了青春,品味了爱情,你才知道,所谓的海誓山盟最后大多都是欺骗与谎言,真正的爱是无声的,是不离不弃的陪伴,是静水深流的挂念。生活有多浅,我就爱的有多浅,生命有多短,我就爱的有多短,无论我们相遇多少次,每次我只偷看你一眼。

这就足够了。如果生命不能承受之轻,那么就让爱情远离沉重,存在的轻盈一些,让它成为生活甜蜜的理由,而不是沉重跋涉路上又增添的一幅枷锁。虽然我们无法让时间停留,虽然我们一回相见一回老,那也请老的从容一些,老的自然一些,在共同迈向苍老的路上还能彼此祝福,轻拿轻放。

好多时候,我们并不惧怕年龄的老去,只怕老去的日子无人陪伴,怕生命中曾经给予我们温暖与喜悦的人渐行渐远。我们之所以能在生活的平淡与挫折中保持微笑与真诚,也只因为心底有光,淡淡的光,心中有爱,浅浅的爱。太耀眼的光芒那是烟花,稍纵即逝;太浓烈的爱恋,那是欲望,燃过即灭。我只愿情如水,念如风,不用时刻惦记,却一直存在。

分别的时刻,我并不伤感,再次的重逢,我也还会期待。当我们和时间达成和解,当我们接受了生命的本质,在殷殷的等待与岁月的流逝中,哪怕是一回相见一回老,我们也依旧老的温暖而又明亮。

程度 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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