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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声咽

2015-10-06周俊安

延河(下半月) 2015年3期
关键词:马超箫声将军

周俊安

箫声咽

周俊安

这一夜,马超又失眠了。

恍惚间,他看到了冀县城头上被押的杨婉,痴痴的看他,她的嘴在动,要说什么,却什么也听不清。儿子马铮、马英都在喊着父亲,杨婉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泪花,在泪花里,藏着的却是久违的笑。——这是这个女人嫁给他之后,很难得的笑。

他紧拽缰绳,纵马跃起,这匹追风马忽然如翼在身,飞上城楼。可是,城头上悄无人息,杨婉和孩子都已不在。

从城下传来骂声,他掉转马头。城楼之下,许多恶鬼在张牙舞爪,带头的是杨阜,旁边的是姜叙、韦康,他们大喊着他的名字,要来取命。后边跟着的都是历城的百姓,里边有许多是女人,衣不遮体,有的还抱着吃奶的婴儿。

他不能再杀了。可是白马停不住,飞下城头,银枪更停不住,枪头指处,血涌如柱,没有人能挡住他的去路。

在血路的尽头,他的马缓缓收步。一片丛林前,一个女子在向他招手,他翻鞍下马,定睛一看,竟喜出望外,是董媛!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们相对狂奔。她脚小,没几步,脚下一滑,倒在地上。马超则如箭而来,霎时已飞到面前。他弓身一钩,抱起董媛。董媛已汗流满面,却眉目惊喜,那两颗星光般的眼眸直直的看着他。他要吻她,她迎接而来。忽地,一场狂风袭过,董媛被风卷走了。

他继续狂奔,没有方向的狂奔,踏遍所有他的脚力所能踩踏的地方,哪怕是一个草丛,一个石缝,都要去找。

追寻董媛,可怎么也找寻不到。

“孟起”,有人在唤他,一个熟悉的、细微的声音。他猛一转身,卟通跪地。

父亲马腾,站在面前从来就象一座伟岸的大山。自马超幼时,孩儿们都怕父亲,但更是从心里佩服他,马超曾发誓长大就和父亲一样,振兴祖业,武功绝世。可许昌之变,他英武的父亲永远成为心里最伤的疼,这座雄壮的大山在一夜间坍塌了。

父亲去许昌,他劝过,但没有用。父亲说,此行是将计就计,曹操假借升官为由召他入朝,他正好借机联络旧党为国除害。

母亲请了西凉最灵的占卜师,那人告诉马腾,本命年犯太岁,小人伤官,有大劫难,行东方不利,躲过可享天年,躲不过将命丧他乡,全家也难逃劫数。

父亲没听,他的心里只有“衣带诏”。

马腾把兵符交给马超的时候,说,“此去九死一生,一旦事败,立即策反”。

父亲与另一个举事者黄奎都被曹操腰斩,告密的苗泽和他的情人春香也并没有得到曹操重赏,一样被处死。

天下人讲,马腾临死不屈,是为了报国救主,他死时,一股正气直冲霄汉;可他的儿子——马超,从造反那一天起,就永远背负起背父弑君的骂名。

他听得见这个恶名,可他不想去解释,也绝不会解释。

父亲横尸他乡,两兄弟同赴黄泉,西谅内乱,又夺去全家几百口,单剩他和表弟马岱南逃巴蜀。

马腾生前要马超保护好马家世族,自乱军之中逃生以来,他就被这未尽的遗命纠结,成为心上的痛疼。

跪在父亲面前,他多么想把遭遇的一切都告诉给心中如山的父亲啊。——可他不能,他不愿再提那段凄惨的过去了。他只能泣不成声。

“孟起,曹贼险恶,拥百万兵,又挟天子而令诸侯,为父与众人协手除贼,且不能如愿,你能保全性命,算是我马家香烟有继,留得青山,必有灭贼之时,要好自珍重啊!”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为父都不怪你!”父亲扶他,他更是肝肠寸断。

“孩儿不孝啊!”想起西凉丢守,家破人亡,他头磕于地。

许久,马超抬起头,想看看失散的父亲,看看儿时就深埋心底的精神之山!

此时,一队铁骑兵电掣而来,父亲被抓走了。马超立即纵枪上马,急追而去。在从林中,忽然追风马失了前蹄,嘶鸣倒地。——中埋伏了!

马超被绳捆住,不远,一人端坐马上,手捻长髯,哈哈大笑。“马超小儿,你又中我计,还不就降免死!”

是曹——操,仇恨,屈辱,像一把尖刀,突然刺心,喉头发紧。“啊——呀!”,马超从梦中惊醒。

房外侍卫闻声,赶忙进屋。松油灯下,马超梦惊坐起,嘴角有殷红的鲜血。待卫赶忙传话召程太医来看将军,然后打水为他擦洗。

程太医是诸葛丞相专门派来的,马超自有咳血之疾后,程太医便受命身边。

“将军征战苦累,神思操劳,要多保重才是!”这样的话,程太医已说过多次,可这一次,却显得沉重的多。

马超又要喝他不愿喝的药,他的脸色愈加发白,似乎添了些菜青色。

太医告诉他,要好好休息,可太医一走,他已全无睡意。他出了门,待卫要跟他,他不让。

昏暗的夜色里,他站上阳平关的城头。仰天,有点点闪烁的星光,月亮被云层遮盖,隐隐投来一些清冷的光泽。

浩大的天空,星星是零落的,浩渺天空下,马超也是形单影只的。

秋凉,丝丝寒意穿身,他竟打了个冷颤。好象近来,他格外的有些怕冷了。

“将军,夜寒伤身,多穿件衣服吧!”待卫其实一直离他不远,他给他披衣。

“我给你讲过,不要跟着我!”他莫名的发火。

“是,我马上离开。”

他依然是一个人,他要让夜色包容,他要让那些梦境在这夜色中相守。

远山,被淡淡的天光照耀,他知道,那里有让他一生都放不下的人,一个女人。

这是一根刺啊,扎进去就只能越扎越深的刺啊。

也许是天意,重来阳平关,那个被他看作心中之刺的女人已然离世。

他该去看看她——张琪瑛。

东方泛白,晨风里,马超带着几名亲随,去往沔水南岸的灌子山。

马过沔水河,他下马,掬了一捧河水,洗了一把脸。

秋天的水,明镜样的澄澈,静静的流淌,就象是一个默默注视他的女子。他看着水,也想起了那一年同样的秋水。

他从西凉兵败而来,投奔汉宁太守张鲁。

张鲁说是汉宁太守,实乃汉中五斗米道首领,天下纷争之时,割据汉中,因此地北依秦岭,南屏巴山,东扼荆襄,西通甘陇。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可称乱世之间的“世外桃园”。

张鲁治时,以“五斗米道”教化民众,实行政教合一法,广纳四方流民,犯法者,即便朝廷钦犯,一律宽限,只要信教受管,尽皆纳为道众。若为小过,只须和其他人一起修路百步即算赎罪。

西凉的黄沙还漫卷在马超的心头,喋血冀城,妻儿老小竟被杀戮,庞德、马岱和一队死里脱生的士兵成为他投奔汉中的孤旅。

他怀揣的是一把洞箫,偶然,会将心事吹进箫声。

也是在汉水之畔,也是在一个秋天。他让队伍稍事修整,来到河边,他就石而坐,轻轻的抚摸从西凉一路行来惟一的家什,那把洞箫,然后缓缓吹起。

河水在箫声中轻漾,缓缓的如同他的知音。他动情的吹奏,好象被这里的山水溶化。

隔河不远,一群女子的嬉闹声起,紧跟着,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马超没有被她们的声音打断,可他的箫声却打住了那头前姑娘的脚步。她指着他,要所有跟随的姑娘们一起淌水过来看。

她跑到河中间时,已经能看见他的神情与装束。别的姑娘们都在说,唉,这个人穿的衣衫不整,满面尘土不说,衣裳还有了破洞。

党国俊 书法《德淳名立,邢端表正》

大家围住马超时,她怔怔的看他。没有人像她一样仔细的看他,这个眼中的男人像是一座安静的石像。他面上的尘土,被她的眼光轻拂,她能看到这个魁梧男子的清秀,一种与这青山、绿水相溶的清秀。那些衣衫的破烂,也被流入她耳畔的轻音修补,她能看到这个落魄浪人的心灵,一种穿人情肠的情感。

他没有看她,也不顾周围围观他的别人,一如的吹箫。直到一个士卒踉踉跄跄的跑来。

“报将军,庞将军差我禀报,我等士兵几日粮草断绝,是否向当地百姓借粮充饥。”

马超停下箫声,静默地望了望前方,正与女子的目光相对。

说实话,他并不想向百姓要粮,他知道,他的西凉兵马生来野性惯了,说是要粮,那就是抢粮,一路下来,百姓辱骂声都快淹了他们,谁听他们来,就躲得老远,甚至把他们当成土匪和敌人劫杀。

为了整肃军法,他已在前次明令今后一律改称借粮,并对几个闯入民宅抢粮又奸污民女的士兵处以军杖之刑。但他也知道,西凉兵都是野狼,是改不了烧杀抢掠的本性的。

马超迟疑的目光,无意间再次和女子相对,女子听得真切,先开了口:“你们是哪里来的,我叫人帮你们!”

这时候,阳光正从她的脸颊映下。她着一身绿萝衣裙,皮肤如凝脂,面色让他想起了儿时父亲珍视的和田之玉,细细扎起的辫发上,黑黑的泛着光泽。他已很久没有见过如此传神的眼眸,目光清澈极了,如前方河中的流水。她的丹唇开时,牙齿让他想起了西凉城上那一轮明月。

“你能帮我们?”马超有些犹豫。

“是的。”女子肯定的点了头。

“我们自西北而来,有大约三百人,都是使刀弄枪的汉子,很能吃饭,你如何帮得了。”他只是想吓唬一下这个小女子。

“噢,这好办,且让你的士兵跟我去取粮便是。”没想,她竟一口答应了。

马超与属下使了一下眼色,说,“且按这个女子之言去办吧!”

他还是有些半信半疑,但她只一弱女子,信一回又能怎样?

“跟我来!”那一伙姑娘跑在女子身后。士兵在马超示意下踉踉跄跄跟在她们后面,他不时回过头,马超则一招手让他跟着去。

再见士兵时,他真推着押粮的车子欢喜而回,他的后面,还有几辆装满粮草的车,那个绿衣女子一同连蹦带跳的赶回。

进了军营,士兵叩报:“将军,刚才这位姑娘真乃活菩萨,她给的这些粮够咱们将士用十几天啊!”

马超惊喜的看了看眼前这个女子,抱拳说道:“我马超谢姑娘赠粮之恩!敢问姑娘怎样称呼?”

“你就是‘目如星,体赛狼,白马银枪玉面郎:震西凉,慑氐羌,神威天降世无双’的西凉英雄马超!”女子忽然眼光发亮。

她早就听说马超十几岁就杀马贼、斩匪首、被氐羌各部传为“战神”,渭桥六战,杀得曹操割须弃袍,且仪表堂堂,人言世间“小吕布”。

马超看得出,女子如凝脂般的脸上悄悄泛满了红云,像是被喜悦熏染,又像是有一种特有的羞涩。

稍时,她也学他样儿,一抱拳:“我叫张琪瑛,你们粮食不够只管告诉我便是!”

“对了,马将军,你们来这做何啊?”

“我等来此,是想拜见汉宁太守张鲁将军!”

“噢,那你们可是找对了,这样讲吧,你们找的人就是我爹!”琪瑛眉开眼笑。

马超在琪瑛的带领下,见到了汉宁太守张鲁。

西凉与汉中接界,马超威名冠盖沙场,张鲁早已听说。他据守此地多年,将士当中除了自西川随他征汉中时带来的人马,再就是八方来投的散兵游勇,像马超这般才能、武艺、仪表出众的将军,还真是头一次得遇,这让他倍感欣喜。

张琪瑛一遇张鲁,便会打听马超,知女莫过父,这岂非天做良缘?再说了,这个惟一的宝贝女儿也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几个将领托人说媒,她根本就不能入眼。他与夫人一商量,当娘的更是了解女儿的心思,连说好事天成。

张鲁提拔马超作了军中的第二把交椅,这绝不仅因为爱女在张鲁面前的美言和他出众的才干,但把“都讲祭酒”这样重要的位置给马超,张鲁就一定得把马超当亲信。

马超与张琪瑛的缘分,也在一天天的继续。

这个美丽的姑娘,让妻离子散的“西凉之锦”心中尘封的海忽然打开。她常趁他公务不忙时约他,去踏青,去游玩,去登山。到了春日,赶上油菜花开的睛天,他们在菜花田畔相会,琪瑛让马超给他捉蝴蝶,捉住了,她却把蝴蝶轻轻放飞,然后两手举过头顶,舒展向上,继而回收相捧,最后慢慢合什。

“你在干什么,是在许愿吗?”马超不解的问。

琪瑛一脸郑重而后又绽开了笑,“对,我要祝愿它早日找寻到自己心爱的另一只”。

奇妙的是,就在它飞开她手心不久,在他们的视线里,另一只浅黄色的蝶儿与它结伴双飞。

琪瑛拍着双手,兴奋得跳起。“孟起,你快看啊!”

马超也开心地笑了。在笑声里,他感觉得到眼前女子的可爱。他忽然感到,自己年轻了很多,回到了少年,被快乐包围了。

在汉水岸边,在残阳如血的黄昏,他会怀想起家乡。他在箫声里回忆西凉,她就轻依在他身旁,静静地倾听他,静静地望着远去的的水波。

她说,你的箫声真好听!

他答应将来一定带她去西凉看大漠,去吹漫卷长天的西风,去看塞外的大雪,看世界上最亮的月光。

如果张鲁的初衷不改,如果五斗米道内部嫉妒马超的战将和艳羡张琪瑛的男人们不进谗言,这一切的结局,马超和琪瑛,便是英雄和美人的一段佳话,张鲁也一定会在马超的辅助下,功业长远。

然而,没有。

琪瑛一天天地为马超担扰,马超也为人事的纠缠而深陷疲惫。

“你要提防杨白他们啊!”琪瑛提醒马超。

“不碍事,你父亲会有主意的!”马超很自信。因为张鲁刚刚握住他的手,说过,我张鲁得遇马将军,是天降之福,属下有谗言者,我定当斥责,你只管放手施展便是。

“可是,我父亲,唉!”琪瑛不好说父亲什么,父亲这么些年,在几个孩子中是最疼她的。五哥、还有最小的七弟都当着父亲的面嚷嚷,父亲还是疼女孩,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漂亮衣裳都让琪瑛先选,有时候,情理都不管用,犯了事别人要责罚,对琪瑛就会让着她。

在马超的事上,张鲁却没有让着琪瑛。张鲁不能让一个不服众的人来执掌祖辈和自己一手创下的基业,他想着,如果道众们都反了,天师道就要前功尽弃。

除了杨白,连他的兄弟张卫、张愧,都开始有意无意地向张鲁说坏话。说的坏话里边,最让他犯心的是马超父亲、兄弟、妻子和儿子都遭受惨祸,这些都由马超武断行事引起,并且事发之时,他完全可以采取措施减化损失的。马超明知要招杀亲之祸,却一意孤行,终落个背父轼君,妻儿惨死,这不能不让张鲁慎之又慎啊!

不能爱亲,焉能爱人?张鲁终于自食其言,马超被一天天冷落,如同闲人,但凡政务和军务大事都不再与他商议。他和琪瑛的良缘与亲事也被中止。

他们分手了,也是在汉水岸边,面对静静的河水,彼此半晌不发话。

琪瑛奈不住,扑到他怀中大声的哭了。

他是她的初恋,她又是多么的打动他。但是,他是马超,他要振兴马家基业,他要收复西凉故土,他要报杀父之仇和杀妻之恨,他不能就这样,在一个偏守一隅的小地被束缚住腿脚,并且被一群不识货的小人束缚。

她懂得,这样下去,他一定不会久留。他为她擦拭泪珠。她说,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这里,我会想你的。她问他要那一把洞箫。他给了她。他一直看着眼前的水,静静地流向远方的水。

“忘了我吧,一切都会象流水一样过去的。”马超说。

“我做不到!”琪瑛哭得更厉害了。

那些伤心的泪,像是滴进了马超的心,但他这样的男儿,只能在铁与血里浇灌。他不能回头,也回不了头,他只能把她的爱和泪收藏,铁了心的往前走。

很快,在和刘备交战中,马超被杨松说服,转投刘备。再不久,阳平关一战后,张鲁归了曹操。为了与曹操结好,张鲁把琪瑛许配给曹操的儿子曹宇。

琪瑛怎么也不答应,她逃婚了。关于琪瑛的去处,马超早已有讯,可他一直没有去,即便昭烈皇帝为他封侯,在守阳平关已近一年,他也没有去。

他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她,尽管她在三年前,已离开世界。

淌过沔水河,不远,就是灌子山了。这里山岭连绵,像是一座座牵连不断的城池,灌子山就在西南位置,顺山而上,有一条小路。

马超让人牵马留在山下,他则顺着小路,慢慢地攀上山岭。秋风里,总有丝丝寒凉,树木有些萧索,但它们依然挺拔。

转过一个山弯,看得见不远的坡上有一个庙宇。门前一个道姑正在扫地,她个头不高,微微有些发胖。

马超走及近处,问道:“请问仙姑,此地是什么所在?你家道长是谁?”道姑回转身来,先是行了一礼,说:“此地唤作女郎庙,我家道长已经羽化升仙。”

“你家道长可叫张琪瑛!”

“这个不知,我们只知她是天师道门人!”

“我家道长功德无量,这周围的人们种田、养鱼都是她教会的,谁家有个灾凶,只要有她的符在,必定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说话间,道姑细细打量了马超,竟一语说出了马超的名来,“你可是马超将军么?”

“你怎知我?”马超一怔。

“我家道长有张画像很像你的。”道姑说着,带马超来到后院的厢房。

“这是我家道长留下的物品,你请看。”

说话间,道姑恭敬地展开一张画轴。那画上分明正是自己啊!画上人面如冠玉,目如流星,虎体猿臂,彪腹狼腰,手握银枪,英气逼人,旁边有“锦马超”三字。

“这是我家道长珍藏的物品,她羽化之前,曾嘱托过,画上之人一定会来的,若他来时,就把这些所藏一并交付于他!”

道姑打开一个布帕,里边包着的竟是那只洞箫!布帕上题着一首诗:吾爱君兮,如鼠嗜米:虽风雨兮,永不离弃,吾念君兮,如鼠嗜米,惟愿君心,一如我心!

这是死去的杨婉——马超的第一位妻子最喜欢的诗,马超对琪瑛说时,琪瑛要他忘记杨婉离世的忧伤,说,我一定会像她一样照顾好你,爱你一生一世!

琪瑛的确如此,她的心上自有了马超,就不曾再有别的男人能占据。

“我常常窥见我家道长一人独处时,捧着这幅画,抚摸着这只箫,潸然泪下,然后就茶饭不思,异常消瘦了。”

“有几次,我在后山找到她,她正在没人的地方,也是捧着画、抚着箫,痛哭不已……”

一股血流忽地涌起,马超感到嘴里有些发咸, “哇”的一声,吐将出来。

“将军,你怎么样?”

马超腿在发软,站立不稳,缓缓地,他才回过神来,扶住了庙墙。

他曾发誓,一生不再负人,可这张琪瑛,对他一片丹心,自己堂堂八尺之躯,竟连一个姑娘都保护不了,害她年轻早逝,负心于人啊!

道姑打来水,扶他擦拭嘴角鲜血时,他对着布帕发呆,然后喃喃的说:“你为何要这样,你为何要孤苦而去!”

他强挺起身,要道姑带他去琪瑛的坟头。

坟在庙宇的北边,沿山路而上,地势变得十分陡峭。尽管有些力不从心,但他不曾歇脚,也不能歇脚,他要去看她,让自己的灵魂安宁。

目光中,一个漏斗样的墓地就在前方,它静静地掩映在丛林之间,它的周围,苍松环抱,绿柏相依。

他来到墓前,轻轻地抚摸坟头的名字,然后轻轻跪拜。

起身,他取出洞箫,为她吹奏。

这时,一阵山风拂来,树木摇曳,箫音飘移,如歌似泣。韵声所至,草木含情。

这是她最爱听的曲子,此曲与东吴周公瑾的《长河吟》并传于世,只是周瑜以琴而弹,乐器不一。

不知什么时候,丝丝秋雨润湿了眼眸。一旁的道姑听箫传神,竟也忘记风雨,静静地呆立雨中。

马超的侍卫拿了蓑衣,循着箫声来到坟前。

“将军,雨下大了!咱们回去吧!”

马超并不作答,一如的吹着箫,就像当年他和琪瑛相识在汉水河畔一样,不被任何声音打断。

“这是什么曲子,真是好听!”道姑问侍卫。

“这就是名传当世的《西风破》啊!”

他一直不停,一直吹奏,他要用箫声来兑现他给她的承诺,在箫声中,他带她一起飞向西凉,在塞上的长风中,他们踏歌起舞,在浩瀚的大漠上,他们跃马飞奔,在西域的月光里,他们相依相偎,长相厮守。

他披着蓑衣,一直吹奏,一直未停,直到倒在风雨之中。

再次从病床上坐起,马超脸色更加惨白。

开始,他咳的血越来越多,惭惭的,又似乎越来越少。而且,血色由鲜红变得暗红。

从女郎庙的道姑那里,他得知,董媛和马秋的尸体,已被琪瑛悄悄带去,就安葬在灌子山上,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做到。

他从没有现在这样认真地回忆过去,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是如此的恋旧。对过去的一切,过去发生的一切事情,对张琪瑛,这个爱他却不能与她相守的女人如此的依恋。

他想出门走走。

离营房不远,有几棵银杏树,马超被侍卫搀扶着经过时,几片落叶正萧萧而下,像是几只断魂的蝴蝶,它们飘飞的神情,又像是在找寻一种皈依。

侍卫扶他来到后花园,丹桂的清香在院里散发,他却只留意了菊花,孤独而静默的挺立。这让他想起了凌清的世界里,一样清冷,一样孤傲的雪莲。

在一个山坡,他斜靠着一块大石。仰望天空的时候,他觉得眼睛迎风,会不由的落泪,目光也显得越发吃力。西风渐紧,他看见淡淡的浮云下,一队整齐的大雁在缓缓飞去。

他让自己尽力面朝着西方,面对着西凉,那里是他去不了的家乡。这个方向,隔着不远的沔水河,他恰巧面对灌子山,女郎庙在的那座山,他的妻儿在那里,他的琪瑛也在那里。

西下的斜阳里,他久久凝视,他觉得带血的残阳就是自然中最美的景观,轻风吹过,他的已经发白的胡须被撩起,他捋了捋胡须,又拂了拂花白的头发,问身旁不远的侍卫,你看我老吗?

“将军神武英年,纵有几缕花发,也是功业操劳,实乃必然!”

马超知道,他讲的是宽心话。

再一个黄昏,马超依然被这个侍卫搀扶着来到这个山坡。他披挂了战甲,手抚着银枪,执著的目光投向西山,他说他的目光能穿过山岭,他说他看见了千里之外的玉门关。他告诉他大漠里如盘的太阳,黄沙中血染的佳景,那是这里没有的。

他还告诉他,如果自己走了,就着人埋在这座山脚下,他要面朝西方,守住定军山。

马超的病越来越重。程太医嘴上讲着“将军,你有龙筋虎骨,只要按时吃药,好好调养,定无大碍!”可一出门,就对马岱说,“骠骑将军的病怕是病入膏肓,气血难和,依老夫看,去日不多了,还请你等早做打算!”

马岱紧抓住程太医的手,追问:“求太医妙手救我哥哥性命!”

太医只是摇头,说:“依老夫这么些年的医历,将军之病能挺到现在已属罕见,纵是扁鹊在世,也难还此一命啊!”

马岱眼中泪珠翻滚,尽管他再三肯求,也已无济于事。太医刚走,内室传出话来,请岱将军入室。马岱强忍哀伤,擦了擦湿漉漉的泪眼,假作什么也不知,进了房门,来到马超床前。

马超躺在病榻上,手却在抚摸着枕旁的战甲,那是相伴自己征战南北的铠甲。“我的眼里隐隐有些悲戚。

看着马岱,马超唏嘘道:“做一个背父弑君,残暴不仁的人的胞弟,很辛苦吧?”

马岱惊道:“大哥何出此言?大哥顶天立地,光明磊落,衣带诏之事主公已昭告天下,火烧历城是那群叛逆死有余辜,马家的凄惨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大哥又何必理会那些市井小人之言?”

马超叹道:“终究有许多无辜之人成为我的枪下之鬼啊!”

程度 书法

他停了一会儿,郑重说道,“我马家兄弟二人自转投主公以来,虽取西川建有功业,主公授勋也堪称高位,然而,你我毕竟乃丧家败投之人,难免遭人猜忌,凡事切记谨慎,保我马家香火传承,这样,我见了父亲也能有个交待!”

马岱点头,“大哥放心!”马超接着说:“近来,主公举西蜀之兵亲征伐吴,汉中北守咽喉,魏军定当窥视谋袭,你等要坚守尽忠,以防不测。”

稍许,马超眉头皱了皱,说道:“汉中太守魏延勇而有谋,然此人心服之人只有主公,恐不利大汉,你可与丞相商议,如其胆敢行大逆之事,定要取其首级。”

马岱眼中含泪:“有大哥在此,他怎敢有异动?况且军中尚有诸葛丞相,张将军,赵将军,黄将军,他岂敢造次?只望大哥保重身体,待主公南征凯旋,让我追随大哥共扶汉室,北定中原!”马超不语,对昭烈帝伐吴,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马超让人取来那把洞箫,他想吹已难吹动,呢喃着说:“我马孟起一生决计不负人,可最后事与愿违,辜负的人实在太多。杨婉、董媛还有我的孩儿皆因我而死,她们被琪瑛安葬在灌子山上,琪瑛于我,更是丹心一片,她为我玉碎,诚心所至,我死之后,就将我葬在定军山下,与她相守,且让我们在九泉下再见吧!”

马岱闻言,已泣不成声。

侍卫进来禀报,赵云将军受丞相之命前来探看。马超得见赵云,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他想说很多话,却已气力用尽。侍卫呈上马超写给昭烈皇帝的奏书:“臣门宗二百馀口,为孟德所诛略尽,惟有从弟岱,当为微宗血食之继,深讬陛下,馀无复言。”

这一晚,公元二二二年的夏夜,人们看见一颗耀眼的星辰坠向汉中大地,其大如斗,占星师说是紫微将星殒落。

在供奉张琪瑛的女郎庙,后世有诗相传,“数点烟香出庙门,女娥飞去影中存。年年岭上春无主,露泣花愁断客魂。”

◎周俊安,男,1975年生,陕西洋县人,现供职于省地税系统。著有散文集《凝目那些地方》、随笔集《税海之旅》,多篇作品在中、省征文获奖。陕西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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