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物流中的早期创业者
2015-09-30王星
王星
魏徵:葡萄酒宗师
但凡对中国历史有些许了解,都不会不知道魏徵。作为唐初“贞观之治”时期的一代名相,他留下了从“以人为镜”到“梦中斩龙”的一系列故事。不过,在朝廷之外,他还有另一个身份:葡萄酒酿酒师。
中国葡萄酒最著名的宣传词至今仍是唐代王翰的“葡萄美酒夜光杯”,只是“葡萄”、“美酒”、“夜光杯”这样的断句并非没有可能,而且三件东西在中国史籍中的记载都有些模糊不清:“葡萄”恐怕不是如今人们想当然的红葡萄,“美酒”未必是想象中的葡萄酒,“夜光杯”也很可能并非如同今天的玻璃酒杯一般晶莹通透。
唐朝一代名相魏徵
提及中国葡萄酒酿造史,有人很乐意说:“丝绸之路八千里,葡萄美酒三千年。”对仗是否工整到打油暂且不说,后半句可惜很可能不是事实。中国历史太习惯“上下五千年”的说法,以至于但凡好点的东西不加个三五千年就对不起祖宗,中国葡萄酒酿造史中就藏着这样的陷阱。《诗经》中的一些诗句似乎证明中原地区在殷商就有了葡萄,但正如煎鸡蛋和鸡蛋不是一回事,有葡萄并不意味着有葡萄酒,何况中原土生的葡萄并不适合酿酒。周穆王见西王母也不过得了个身份暧昧的“水精”夜光杯。《周礼》中提到天子的果园有一句“树之果蓏、珍异之物”,被郑玄注为“珍异,蒲桃、批把之属”。且不论这依旧不算有葡萄酒的证明,《周礼》成书于战国、郑玄是东汉人物,两者都难算作“目击者证词”。
西域葡萄酒东传史中最“文艺”的传说是根据《史记·大宛列传》的记载衍生的“宛左右以蒲陶为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数十岁不败。俗嗜酒,马嗜苜蓿。汉使取其实来,于是天子始种苜蓿、蒲陶肥饶地。及天马多,外国使来众,则离宫别观旁尽种蒲陶,苜蓿极望”。在民间葡萄酒故事中,“汉使”被演绎为张骞,而且补充说“在引进葡萄的同时,还招来了酿酒艺人”。事实是这位汉使出使时张骞已经故去至少10年。张骞在世时,有关葡萄酒只对汉武帝简略提到,他与汉武帝的兴趣显然更多集中在大宛的“天马”上。作为“天马”的饲料,在汉武帝心目中苜蓿其实比葡萄重要,宫苑遍种的葡萄和苜蓿也更近似向“外国使”炫耀的“景观工程”。至于传说中的“酿酒艺人”,《大宛列传》通篇从未提到。
据张玉忠《葡萄和葡萄酒传入我国的考证》,葡萄酒酿造技术在东汉时期才由西域粟特人经营的酒坊带入,但由于中原民间偏爱传统米酒,该技术直至南北朝都只限于粟特人所知,葡萄酒都被视作珍异品独为贵胄享用。中原真正开始从西域引进葡萄酒酿造技术,正是魏徵所在的唐初,随即在宋代出现近千年的断层期,以致出现了仿造黄酒酿造法的加曲发酵法。西域葡萄酒酿造法再度进入中原并达到鼎盛是在元代,但明代再度没落,直至清末略有恢复。葡萄酒在中原的命运延续着简单而残忍的模式:倘若政权掌握对北方与西域民族的控制权,葡萄酒就会兴盛,反之没落。经过如此的起伏,中国古代葡萄酒能够与1892年张弼士的“张裕”葡萄酒直接对接的历史甚至不到200年。
正是由于这些原因,如今可以在史料中知道魏徵酿造葡萄酒,但他的酿造技术却早已失传。传为柳宗元所撰的《龙城录》有记载:“魏左相能治酒,有名曰醹渌翠涛,常以大金罂内贮盛,十年饮不败,其味即世所未有。太宗文皇帝尝有诗赐公,称‘醹渌胜兰生,翠涛过玉薤。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兰生,即汉武百味旨酒也;玉薤,炀帝酒名。公此酒本学酿于西羌人,岂非得大宛之法,司马迁谓:‘宛左右以蒲陶为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数十岁不败。”一般认为魏徵酿的是“醹渌”与“翠涛”两种葡萄酒,不过从字面上看,与今天常见的红葡萄酒与白葡萄酒不同,魏徵所酿是一种“绿葡萄酒”。
“醹渌”早在晋代就被作为“美酒”的代称。《本草纲目·酒》中解释:“酒,红曰醍,绿曰醽,白曰醝。”“醹渌”正是一种绿酒。清末吴趼人笔下还有“灯红酒绿”的词句,可见当时绿酒常见,反是如今只剩下“竹叶青”、“杨林肥酒”等少数代表。然而,传统的“醹渌”是用米酿造的,魏徵的“醹渌”脱颖而出则是因为使用葡萄。关于葡萄的东传,北宋《南部新书》中的这段记载经常被引用:“太宗破高昌,收马乳葡萄种于苑,并得酒法,仍自损益之,造酒成绿色,芳香酷烈,味兼醍醐,长安始识其味也。”唐太宗因此被视为中原酿酒第一人。但对比史料可以发现,“太宗破高昌”是在640年,而魏徵任左相是在633~642年。643年魏徵病故。一般葡萄种植后3年后才开始结果、5年后才适合酿酒,就算唐太宗心急,葡萄刚结果就拿来酿酒,魏徵恐怕也喝不上了。因此,更可能的是魏徵酿酒在先。至于魏徵从何处学的技术,据岳东《魏徵与葡萄酒酿造术的传播》一文考证,应该于魏徵出身漠北游牧民族高车有关。高车与粟特人来往密切,比较其他史料中对粟特葡萄酒的记载,魏徵显然是得到了粟特人的真传,然而高车这一卑微的出身使得魏徵不便向唐太宗透露,以至于高昌战后唐太宗才得“酒法”。唐太宗亲自酿酒,其实也可视为向故去的心爱大臣兼一代酿酒宗师致敬。
尽管有皇帝亲酿,魏徵的绿葡萄酒仍然在中国绝迹了。“醹渌”一词虽然仍然大量出现在唐以后的诗文中,但明显指的是米酿绿酒,与魏徵无关。“马乳葡萄”学名“马奶子”,原产西亚与中亚、公元前后由粟特人引进新疆,如今只用于食用,很少用来酿酒。现在全世界只有葡萄牙尚存绿葡萄酒(Vinho Verde),其酿造史可追溯到古罗马,实际上是一种清淡、酸度高、略带起泡的白葡萄酒,因酒液略带绿色反光而得名。葡萄牙酿造绿葡萄酒最主要的葡萄品种名为阿尔巴利诺(Alvarinho),字面意思是“来自莱茵的白(葡萄)”。基因测试表明:阿尔巴利诺与德国著名品种雷司令(Riesling)有亲缘关系,而雷司令的母本之一是在法国汝拉山区用于酿造以耐存放著称的黄葡萄酒(vin jaunes)的萨瓦涅(Savagnin),萨瓦涅的故乡则已接近东欧,遥望“马乳葡萄”的故乡。这恐怕也是魏徵的“醹渌”与“翠涛”留给今人最后一点可幻想的痕迹。
粟特人:小人物的大时代
1999年,英国历史学家惠特菲尔德(Susan Whitfield)出版了一本貌似虚构小说的作品:《丝路岁月》(Life along the Silk Road)。书的副标题是“从历史碎片拼接出的大时代和小人物”。全书的第一个出场人物是“纳奈反达克”,一位虚拟的粟特商人学徒。将粟特商人置于卷首是理所应当的,没有粟特商人,随后士兵、马夫、公主、僧侣、艺妓、尼姑、寡妇、官吏、艺术家在丝路上的故事就不可能发生。倘若说丝绸等商品是丝绸之路必不可少的养料,粟特商人就是推动这些养料流动的“丝路之血”。
大约在公元前6世纪波斯帝国时代,粟特(Sugda)人就已经在中亚阿姆河、锡尔河之间的狭长谷地索格底亚那(Sogdiana)定居,并因居住地得名,使用一种源自中古东伊朗语的语言。粟特人最初臣服于波斯帝国,公元前4世纪后俯首于亚历山大大帝,公元前3世纪又被并入希腊化的“大夏-希腊王国”。200年后匈奴人在北方崛起、大月氏西迁,索格底亚那地区陷入战乱,粟特人一度从历史记载中消失。直到张骞自从西域带回康居国的情报,粟特人才重现史籍。
战乱成就了粟特人敏锐的外交直觉与卓越的语言才能,两种能力合在一起就成为精明的经商本能。粟特人最初不过是把持着西域商业的贵霜王国(今阿富汗与北印度)商业网络中的区域性“业务员”,公元3世纪,贵霜与汉王朝都开始衰落时,粟特人却逐步摆脱旧东家的控制,通过纳贡等方式连通东方中国走马灯般轮换的政权、北方各游牧汗国和西方的罗马帝国,逐步建立起自己庞大的商业网络,使这些威加海内的君主事实上成了在日常所需上听命于粟特商人的忠实顾客。
粟特商人的主要“经营范围”是从中原购买丝绸,自西域运进玻璃珠、玉饰、玛瑙、珍珠等价值高而体积小的商品。粟特商人以善于鉴别宝物著称,但也不放弃因地制宜地做一些技术含量较低的“短线”买卖,例如在新疆贩卖牲畜。粟特商人曾有过贩卖奴隶的不大光彩的历史,而且几乎每个粟特商人都放高利贷,不仅贷钱,还贷放绢帛。魏晋南北朝时代,中国境内政权林立,粟特商人一方面业余做些各政权间的翻译工作,另一方面将商业网络突破到丝绸之路东西两极:他们将中原进贡给突厥的丝绸低价收购,躲开波斯的监控、成功进入拜占庭,在拜占庭与北突厥之间直接建立起丝绸贸易线路,打破了以往波斯对这一高利润贸易的垄断。
然而,公元7世纪阿拉伯,也即中国史籍中“大食”的兴起终结了粟特商人的黄金年代。为避战乱,大批粟特人迁入中原。最初他们还利用隋、唐推行胡汉有别、严禁汉人从事国际贸易的政策,为独霸中原的丝路贸易而不肯入汉籍。待公元8世纪以康国为宗主的各粟特城邦被阿拉伯所灭,粟特人逐渐入籍中原,开始在中国史籍中以“昭武九姓”、“九姓胡”或“胡”留名。中国盛唐前后种种与“胡风”相关的器物、习俗大多与粟特人相关。
“粟特”是《魏书》中的译名,汉魏之间史料中也有译作“粟弋”的。名为“粟特”时是粟特商人最意气风发之时,却没有留下任何著名商人的名姓,20世纪历史学家如惠特菲尔德在试图书写他们的故事时,也不得不用一个虚拟的名称代替。如同其密集的商业网络一样,粟特商人在世界历史中留下了一个小人物组成的大版图,但在中国历史中,却有一个粟特人因为拆散一幅历史版图而准确无误地留下了他的名姓。白居易在《胡旋女》中慨叹:“天宝季年时欲变,臣妾人人学环转;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胡旋”就是来自粟特的舞蹈,擅长此舞的安禄山正是粟特人,同时也正是安禄山挑起了长达8年、造成唐王朝元气大伤的“安史之乱”。
安禄山的名字在粟特语中意为“光明”。粟特人多信祆教也即中原所称的“拜火教”。由于其教义相信“黑暗”与“光明”会不停战斗,因此“光明”同时具备了“战神”的意味。安禄山的母亲是一个突厥女巫,生父姓康,也即“昭武九姓”中的宗主大姓。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安延偃后,安禄山改姓“安”。安禄山没有辜负他的粟特血液,由于“能说六种番语”,很快得到了边境互市的中介与翻译工作。粟特人祖祖辈辈以血汗换来的大国外交意识则使安禄山在与上司的应对上进退自如,很快便因“商业才能”得到赏识,成为节度使的义子。如果没有唐玄宗重用胡将的策略,安禄山或许会满足于做一名“节度商人”。然而,因为有战功,而且善于在不损失双方商业利益的基础上调停纷争,安禄山成了黄河北部最有权力的节度使。
粟特人
此后有关“安史之乱”的种种早已见诸各类汉语史籍,天生善言的粟特人却选择了沉默。战守双方都有粟特人,战事平定后很多粟特人选择了改姓,因为中唐以后出现了强烈的排胡情绪,甚至在战乱并未波及的扬州也出现了杀胡事件。中原史籍中的“昭武九姓”包括康、安、曹、石、米、何、史、穆、毕。这些姓氏有的流传至今,有的为避祸而改姓泯然于众多汉姓。曾经叱咤丝绸之路的粟特人最终卸下了他们的行囊。最后的粟特人据信是塔吉克斯坦的雅格诺河谷中一个被称作“雅格诺比人”(Yaghnobi)的族群。当20世纪末语言学家们找到这一族群时,他们正过着半定居的放牧生活。他们仍保有自己的语言,但因不常与外界交流,曾经以“语言天才”闻名丝路的粟特后裔们已经丧失文字。
汪大渊:东方的马可·波罗
祖籍江西南昌的汪大渊初次从福建泉州搭乘商船出海远航时不满20岁,正值元代至顺元年(1330)。汪大渊被西方誉为“东方的马可·波罗”,或许因为他与马可·波罗随叔父前往东方时岁数相仿,而且见识颇广。但汪大渊与马可·波罗的不同不只在于出发的时间间隔了超过半个世纪,而且在于汪大渊走的是海上丝绸之路,马可·波罗走的是陆上。两者取向的不同显示出东西方同样精明的商人对于当时有利可图的商路的类似判断。《马可·波罗游记》为早已熟谙海上抵达东方路线的西方奠定了突破陆上商路的信心,汪大渊留下的《岛夷志》则为75年后东方的郑和下西洋绘制了蓝图。
汪大渊,被西方誉为“东方的马可·波罗”
史料记载:汪大渊首次从泉州搭乘商船出海远航,历经海南岛、占城、马六甲、爪哇、苏门答腊、缅甸、印度、波斯、阿拉伯、埃及,横渡地中海到摩洛哥,再回到埃及,出红海到索马里、莫桑比克,横渡印度洋回到斯里兰卡、苏门答腊、爪哇,经澳大利亚到加里曼丹、菲律宾返回泉州,前后历时5年。此后至元三年(1337),27岁的汪大渊再次从泉州出航,历经南洋群岛、阿拉伯海、波斯湾、红海、地中海、非洲的莫桑比克海峡及澳大利亚各地,至元五年(1339)返回泉州。
与郑和七下西洋相比,汪大渊只出海两次,不过,闲散人方能成就杂学,汪大渊虽然没有马可·波罗那样桎梏于狱中的不得已时光,在著书前也散漫了10年。元末供职朝廷并因战事随元顺帝“北巡”的刘佶在《北巡私记》中记载:“《岛夷志略》一卷,原名《岛夷志》,现存诸本并作今名,当系明人抄本所改。作者汪大渊,曾两次随商船游历东西洋许多国家,所到地方,皆记其山川、习俗、风景、物产以及贸易等情况。至正己丑(1349)冬,大渊路过泉州,适泉州路达鲁花赤偰玉立命吴鉴修《清源续志》(清源,泉州旧名),遂请熟悉东西洋诸地情况的汪大渊撰《岛夷志》,附于《清源续志》之后。次年,作者携《岛夷志》归南昌,单独刊印以广流传。”
因为是记载元末元顺帝最后时日的唯一汉语文献,《北巡私记》自从清代起就被称为“希世之秘笈”。然而,所记内容远多于《岛夷志略》的《岛夷志》的散佚对于后世才是更大的损失。如今我们只能从尚存的《岛夷志略》中猜想汪大渊的眼界:澎湖、琉球、三岛、麻逸、无枝拔、龙涎屿、交趾、占城、民多郎、宾童龙、真腊、丹马令、日丽、麻里鲁、遐来忽、彭坑、吉兰丹、丁家卢、戎、罗卫、罗斛、东冲古剌、苏洛鬲、针路、八都马、淡邈、尖山、八节那间、三佛齐、啸喷、浡泥、明家罗、暹、爪哇、重迦罗、都督岸、文诞、苏禄、龙牙犀角、苏门傍、旧港、龙牙菩提、毗舍耶、班卒、蒲奔、假里马打、文老古、古里地闷、龙牙门、东西竺、急水湾、花面、淡洋、须文答剌、僧加剌、勾栏山、特番里、班达里、曼佗郎、喃诬哩、北溜、下里、高郎步、沙里八丹、金塔、东淡邈、大八丹、加里那、土塔、第三港、华罗、麻那里、加将门里、波斯离、挞吉那、千里马、大佛山、须文那、万里石塘、小埧喃、古里佛、朋加剌、巴南巴西、放拜、大乌爹、万年港、马八儿屿、阿里思、哩伽塔、天堂、天竺、层摇罗、马鲁涧、甘埋里、麻呵斯离、罗婆斯、乌爹。虽涉及亚、非、澳各洲的国家与地区达220多个,汪大渊著《岛夷志》时说,书中所记“皆身所游焉,耳目所亲见,传说之事则不载焉”。
因为汪大渊的自信,《岛夷志》留下的名册本应成为几个世纪东西方地理或历史学家考察的密码,其中记载也说泉州有过海外贸易的国家达到98个、物资品种达250种以上。泉州作为“天下之货仓”的概念本应因汪大渊而起。然而,历史记载上最早的《岛夷志略》的元代版本今俱佚,“明代未闻有《岛夷志》刻本”,“钱氏《述古堂》还藏有元人钞本,天一阁则藏有明抄本。此外明《文渊阁书目》、晁氏《宝文堂书目》、《袁宇通志》、《大明一统志》、《东西洋考》、《古今图书集成》等,都引用过《岛夷志》,而明抄本今已亡失”。
1324年,距汪大渊出海前6年,马可·波罗病逝。汪大渊离世的时间至今是个问号。清代《四库全书》中有《岛夷志略》抄本。《四库全书总目》中说:“诸史外国列传秉笔之人,皆未尝身历其地,即赵汝适《诸蕃志》之类,亦多得于市舶之口传。大渊此书,则皆亲历而手记之,究非空谈无征者比。”然而,汪大渊自海上西游著书后早已远游,无人知其踪迹。与马可·波罗在病逝前遣家人找教士相比,这也可能是某种东方式的自求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