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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丝与西洋镜的平行宇宙

2015-09-30王星

三联生活周刊 2015年39期
关键词:拜占庭丝绸玻璃

王星

将东方与西方,替换成丝绸与玻璃,也未尝不可。虽然,这两者并不在我们的经验与知识谱系内,但它们之间东西相向的旅行及其命运,足够传奇。

在最为“丝路繁忙”的大唐盛世过去1000多年之后,1851年,以“世界博览会”为名的另一场为展现盛世而集结的盛事在英国伦敦开幕。虽然出现在描绘开幕式的油画上的那位神秘“希生老爷”实际上算不得真正的“中国嘉宾”,来自湖州的12捆“荣记湖丝”倒确实是中国商人徐荣村主动提供的展品。湖州自唐朝起就是重要的蚕丝产区,“荣记湖丝”最后获得了世博会金奖的确实至名归,但也该在意料之中:毕竟这是一场“日不落帝国”展示它光照寰宇能力的大庆典,而“丝绸”在当时的西方视野中依旧是完美的东方符号。英国对于自己的形象定位则毫不掩饰地以主展馆“水晶宫”的方式彰显在世界面前。直至此时,被奖项环绕的漂亮的中国丝还没有完全意识到,“水晶宫”在以西方的方式炫耀着什么。

水晶宫的主要构建材料是丝绸的老相识:玻璃。东方的丝绸与西方的玻璃在丝绸之路上曾多次相遇,这是确凿的史实。然而,如同地球原本是三维的球体、地上的路在视觉中却往往只剩下平面映像一样,流转在丝绸之路上的太多物品在书本历史中也只留下平面化的符号:它们本应携手同行,中途却误入时空虫洞的平行宇宙。对于丝绸与玻璃这两种东西方原本各自引以为荣的工艺来说,尤其隔膜如此。

织与造的神话

公元1世纪,古罗马皇帝尼禄(Nero Claudius Drusus Germanicus)身披来自东方的奢华丝绸观看斗兽表演时,由于近视,他佩戴了另外一件奢侈品:用翡翠精心打磨的单目镜片。虽然当时玻璃已经出现,而且是流向东方、对等于丝绸的贵重贸易品之一,但在烧制技术上还只限于制造装饰品、不足以承担如此精细的光学使命。尼禄时代的1300多年后,玻璃在西方羽化为“眼镜”,又花费3个多世纪出现在同样身着锦缎的清代皇帝康熙的鼻子上,却只成就了清朝一段烧制如同丝锦般精致的玻璃器的年代。耶稣会(Societas Iesu)会士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在康熙即位前带来的天文望远镜和用中文撰写的《远镜论》同样不足以改变玻璃被视为“玩物”的命运,而与此同时,耶稣会在更早开拓的日本教区发展的生丝贸易却已经成为西方摆脱传统陆上或海上丝绸之路禁锢的一条捷径。

即便如此,更宽广的宇宙中似乎始终有种同时眷顾着东西方的力量。早在丝绸与玻璃这两种人间技术可被考古发现验证的存在证据出现之前,天上对它们都存在宿命感的一颗星辰已经存在,而这两项技术又都不约而同地将自己的诞生神话放到了那颗星辰辉煌的年代。在东方丝绸王国的这一端,那颗星辰最常见的名字是织女星。

有关织女星的神话在中国可以追溯到上古年代。与“牛郎织女”这样的七夕节小清新故事相比,上古传说中的织女远为彪悍。据传织女属弇兹氏,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女性首领,在距今3万年前就发明了用树皮搓绳的技术,更重要的是据说她与燧人氏首领的联姻成就了伏羲与女娲的诞生。因人间盛名而命名天上星辰并非后世天文学的独创,于是当时北半球夏季星空中亮度高且位置相对稳定的一颗星便被命名为“紫宫”,也即后世所说的织女星。织女后来又衍生为包括丝绸在内的一切东方纺织技术的守护神。按照天文学的术语,由于地球位移的“岁差”因素,织女星曾经在公元前1.2万年以前的很长时间里担负着近似今天北极星的指路星任务。如果当时有横贯东西的商旅行进,他们依据的应当是“织女之路”。

从考古角度来看,“公元前1.2万年以前”依旧是一个智人与洪水传说纠缠不清的时期,对于当时东西交流的猜想还都只能在画里飞。幸好,作为天空星辰亮度的标准星,织女星是地球上东西方除太阳之外被最早密切关注的恒星之一,因此它早在古希腊的神话时代就已得到了自己的西方命名:“天琴座阿尔法星”(αστ?ρα α)。天琴座的希腊命名得自于俄耳甫斯(?ρφε……)弃世后的那把诗琴。天琴座与玻璃间在西方的音乐关联直到18世纪后半期玻璃琴的出现才有所回应,但玻璃诞生的东方故事似乎早在织女星作为指路星的年代已经出现:中国上古传说中,织女的后代女娲“炼五彩石以补天”,五彩石落入人间后便成为“琉璃”。

关于“琉璃”是否就是“玻璃”,这是一桩考古界至今纠缠不清的公案。单纯从名称上看,类似现代玻璃的物件在战国后的中国历史中还曾有过“陆离”、“流离”、“瑠璃”等别名,宋代之后“玻璃”一词才逐渐占据主导地位。清代初年,经历过“琉璃瓦”这层最后的词义混淆,“琉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视为建筑构件术语,因皇帝喜好而兴起的玻璃器工艺却使“玻璃”成为“奢华”的代名词之一。然而,风水轮流转。“料器”原本是玻璃烧制工艺的一种,待20世纪这一称谓成为玻璃器作为地方特产的代称,“玻璃”在词义上不再拥有昔日的华丽地位,以至于当21世纪中国开始兴起艺术玻璃烧制工作室时,众工作室纷纷以“琉璃”自名,以示与普通玻璃制品有别。

1851 年伦敦世博会主场馆“水晶宫”内的观展

玻璃在汉语命名中的浮沉与它的诞生神话直接相关。早期中国玻璃器与它们同期的西方小伙伴最大的外观区别在于透明度。“壁流离”、“铸玉”、“药玉”、“罐子玉”,这些更具东方色彩的别称暗示后人:无论是作为“琉璃”还是“玻璃”,这些人间烧制的物件都蕴含了近似于东方玉文化的天上梦想。女娲所炼之石又被称为“五彩玉”,同时也被传说为人间玉石的渊源。“玉”本为天然形成的“石之美者”,但传说中的“炼”字却足以留给后人无限的“人定胜天”梦想空间。现实考古发现表明,中国早期玻璃的诞生与青铜器铸造有关:烧铸青铜器时范模中的沙砾在高温下发生化学反应,原本平淡无奇的二氧化硅升华为仿佛天赐的梦幻晶体。在“琉璃”或“玻璃”被纳入佛教“七宝”之后不久,擅长炼丹的中国道士们也开始以“琉璃仙”或“琉璃师”自居。在公元86年东汉王充所著的《论衡》中,直白记载了中国早期玻璃的东方式用法:“《禹贡》曰‘琳琅者,此则土地所生,真玉珠也。然而道人消烁五石,作五色之玉,比之真玉,光不殊别,兼鱼蚌之珠,与《禹贡》琳皆真玉珠也。然而随侯以药作珠,精耀如真,道士之教至,知巧之意加也。”中国古人相信玉可使肉身不朽、而出自西域的“真玉”并不易得,中国早期玻璃器很自然地担当了“仿玉”的责任。如同安家瑶《玻璃器史话》所述:“葬玉在汉代玉器中占很大比例,主要有玉衣、九窍塞、玉琀和握玉4种。作为葬玉的代用品,玻璃衣、玻璃九窍塞、玻璃琀和玻璃握玉也都出现了。此外,玻璃璧自战国中期出现,汉代墓葬中还继续使用,这些玻璃璧也属于丧葬用玻璃。”

无独有偶,中国丝绸在早期也被赋予了更为主导的“引领灵魂”的力量。袁宣萍、赵丰所著《中国丝绸文化史》中说:“丝绸业一开始就是一项宗教活动而不是纯粹的经济活动。……蚕是自然界中变化最为神奇的一种生物……这一自然界中生命的奇迹令远古时代的人们无比敬畏。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又向何处去?这个问题是一切宗教的根本问题。蚕的一生仿佛提供了一个答案。”“既然蚕的变化如此神奇而重要,蚕赖以生存的桑树就显得十分神圣了。从古史传说来看,桑林不啻是蚕的栖息地,而且与民俗活动有密切的关系。其中的活动主要有两类:一是男女在桑林中幽会,祭高媒之神(即生育之神),以求子;二是在桑林中进行祭天求雨活动。”“由于蚕与桑的神圣性质,丝绸也不会是普通的织物。作茧自缚是模仿蚕蛹化蛾,是灵魂升天的必由之路。人们在死后直接用丝织物或丝绵包裹起来,等于用丝质的材料做成一个人为的茧子,在寂静中等待新生。”成书于西汉时期的《礼记·礼运》载:“治其麻丝,以为布帛,以养生送死,以事鬼神上帝,皆从其朔。”

收藏在耶路撒冷的公元前后的玻璃小瓶,用于盛装香精和香水

在中国与丝绸起源相关的神话中,无论是黄帝元妃嫘祖、蜀地蚕丛氏或是被江浙一带称为“蚕花娘娘”的马头娘,都多少延续了这种“茧此生以求来世”的观念。相形之下,西方对于玻璃的传说远为质朴,而对于丝绸来历的传闻更多几分类似于中国《山海经》中“欧丝之野大踵东,一女子跪据树欧丝”的迷幻色彩。西方有关玻璃诞生的最早记载源自古罗马老普林尼(Gaius Plinius Secundus)公元79年留下的《自然史》(Naturalis Historia),距离东方的王充记载“道人消烁五石”之时约10年。老普林尼的版本说:公元前3000多年前(也即中国神话中的三皇五帝时代),一艘腓尼基人(Phoenician)的商船满载着被称为“天然苏打”的硝酸钾晶体在地中海沿岸航行,由于海水落潮商船搁浅,于是船员们纷纷登上沙滩,抬来大锅、搬来木柴,并用几块“天然苏打”作为大锅的支架在沙滩上做起饭来;饭饱潮起、准备登船时,船员在锅下面的沙地上发现一些晶莹明亮、闪闪发光的东西。老普林尼说:“其实腓尼基人发现的这种物质就是玻璃,它是岸边的沙砾和苏打在高温燃烧中发生反应生成的物质。”

不过,后世的实证考据已经证明老普林尼的记载有误,因为烹饪所需的温度远不足以炼成玻璃,而考古发现证实:远在腓尼基人搁浅烧饭前,埃及与两河流域已经具备成熟的玻璃烧制技术。西方玻璃的历史因此从起源就缺失了根本的神话色彩,反倒是老普林尼延续他一个世纪前的前辈维吉尔(Publius Vergilius Maro)留下的丝绸故事成为影响西方很久的神话。维吉尔生活于公元前1世纪,恰逢张骞开辟丝绸之路而丝绸进入罗马之时,也正值古罗马发明玻璃吹制工艺、使玻璃容器日益成为民间消费品之时。古罗马从古埃及与古希腊延续了玻璃烧制工艺且发扬光大,只是无论制造出多少精致的玻璃器在那个年代也抵挡不住维吉尔《田园诗》(Eclogues)中东方幻境的魅惑:“赛里斯人从他们那里的树叶上采集下了非常纤细的羊毛。”直至老普林尼的时代,这位死于实证的理工男还在《自然史》中颇具情怀地留下了这样的描述:“人们在那里所遇到的第一批人是赛里斯人,这一民族以他们森林里所产的羊毛而闻名遐迩。他们向树木喷水而冲刷下树叶上的白色绒毛,然后再由他们的妻室来完成纺线和织造这两道工序。由于在遥远的地区有人完成了如此复杂的劳动,罗马的贵妇人们才能够穿上透明的衣衫而出现于大庭广众之中。”

维吉尔所说的“树上羊毛”正是蚕丝,而“赛里斯人”(Seres)虽然至今在考古学上仍定位不准,但指向中国。古希腊历史学家克泰夏斯(Κτησ?α?)最早在他的著作中用“Σ?ρε?”来称呼产丝的国家,原意是“制丝的人”。在以引经据典著称的20世纪美国学者拉赫(Donald F. Lach)的鸿篇巨著《欧洲形成中的亚洲》(Asia in the Making of Europe)里,关于“Seres”与“中国”间的关系则有这样的考证:“在公元纪年的第一个年代,中国被称为‘泰奈(Sinae)和‘赛利卡(Serica),当然后者更为常用。当中国被视为海路的末端时,就被称为‘泰奈,中国的北部被认为是遥远的陆路末端的‘丝绸之地,它被奥古斯都时代的诗人彭波尼斯·米拉以及普林尼称为赛利卡。米拉断言,亚洲的最东部居住着三种人:印度人、赛里斯人和西徐亚人(Scythians),在这种划分中使用的名称大致相当于我们今天的称呼:印度、中国和鞑靼。赛里斯人居住的地方最明显的特征是那里有丝绸。古代的作家们认为那里是一块位于有人居住的世界末端的幅员辽阔且人口稠密的陆地,居住在那里的人们文明、公正、节俭。赛里斯人被认为不愿同其他族群发生亲密的关系,但是愿意把他们的丝绸、毛皮和铁器卖给外国商人。在奥古斯都时代,来自赛里斯的商人可能到达过罗马帝国的领土,但是很明显没有中国的官方使团前来拜访罗马城。”

无论“Seres”是否为中国,传承自拉丁语的“serica”(丝绸)已经在西方话语间留下了难以更改的印记。直到公元6世纪蚕种外传,有关“Seres”的归属才会引发更多的争论,而在公元之前的年代,“从树上梳出丝”确实更像对西方胃口的神话,其迷离不亚于“爱丽丝漫游仙境”。以至于当神话已不存在的1700年后、英国派出马戛尔尼(George Macartney,1st Earl Macartney)使团探寻与传说中的丝绸之国直接贸易时,带来的是他们想象中堪与东方丝绸神秘感匹敌的西方玻璃工业精品:望远镜。只可惜当时东方仍处于入茧待生的状态。20世纪法国史学家佩雷菲特(Alain Peyrefitte)的一本《停滞的帝国》(Lempire Immobile,Ou,Le Choc Des Mondes:Récit Historique)已经写尽当年的状况,但“树上梳丝”神话的破解还是从中国学者的笔下看来更有趣味。《中国丝绸文化史》中载:“野蚕以桑叶为食,本是桑树的天敌,与桑树相伴相生,因此原始先民有机会接触到自然分布的大片野生桑树与食桑为生的野蚕。”从桑树的野蚕茧中抽丝挺符合“树上梳丝”的童话意象,1926年在山西夏县西阴村发现的半个蚕茧更似乎给了中国蚕丝文化发源于公元前3500年前仰韶文化,也即与古埃及同学们大批烧制玻璃器同期的证据,只是这不利抽丝的半个蚕茧更容易让人想起先古年代的另一种选择:毕竟蚕蛹是可以吃的。因此《中国丝绸文化史》又有说:“与桑树相伴的原始先民有机会接触到自然分布的大片野生的桑树与食桑为生的野蚕。可能为了吃蛹或是占卜、或是什么原因,他们切割、撕开蚕茧使得丝纤维松散,或蚕茧在雨水中浸泡导致纤维离解,种种机缘使得人们对蚕结茧、茧抽丝这一自然过程有了直观的认识。”

西方绘画展现的19 世纪中国蚕丝作坊

东方丝国的琉璃梦

不管在东方是从树上梳出来的还是吃出来的,丝绸在欧洲大部分地区都得到了与它原文发音类似的命名。玻璃却在中国古汉语中别名众多,这种现象在其他语言中绝无仅有。南宋之后,经历过种种过渡,“玻璃”开始特指进口玻璃,“琉璃”或“药玉”等更具东方玲珑修辞方式的名称留给了国产玻璃,直至清代初年。古罗马留下了对丝绸最早的描述,并在本国玻璃业发展的盛期向正处于汉代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中国出口了大量玻璃容器与玻璃珠饰。然而,时至公元12世纪前后“番琉璃”一词出现时,所谓的“番”却已未必是罗马,甚至很可能东方心目中的“番”从来就不是罗马。

事实上,虽然早在公元前1世纪庞培(Gnaeus Pompeius Magnus)就已将丝袍当作东方征战的重要战利品之一穿回了罗马,中国古代是否与地中海意义上的罗马有过直接文化与贸易交往,这是一桩和玻璃的汉语名称一样芜杂的公案。20世纪80年代,有新闻称甘肃永昌镇内的骊靬村曾为古罗马兵团战俘安置地,至今仍有古罗马人的后裔和古罗马的遗迹。此桩公案因此又添加了不少热闹。虽然这段“中国-罗马交往佳话”不久就被学术界以各种论据证实为子虚乌有,但并不妨碍2015年初成龙主演的《天将雄师》上映时仍打着这样的招牌:“影片根据真实的历史故事改编,讲述了保护丝绸之路和平的故事。”当年将骊靬与罗马联系起来的“证据”之一是:“骊靬”的发音与中国史籍中对古罗马的称谓“大秦”与“犛轩(黎靬)”近似。然而,根据兰州大学历史学院汪受宽教授用40多万字的专著《骊靬梦断》论证出的结果,不仅“骊靬”与古罗马毫无关系,“大秦”与“犛轩(黎靬)”也原本不是一家:“骊靬为西汉张掖郡所属县名,犛轩(黎靬)为《史记》、《汉书》所记西域安息国以北的亚美尼亚或塞琉西亚,大秦为东汉以后的中国典籍对罗马帝国的称谓。”

法国凡尔赛宫著名的镜厅

中国与大秦最近距离的主动接触是在公元97年。《后汉书·西域传》载:“和帝永元九年,都护班超遣甘英使大秦,抵条支。临大海欲度,而安息西界船人谓英曰:‘海水广大,往来者逢善风三月乃得度,若遇迟风,亦有二岁者,故入海人皆赍三岁粮。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数有死亡者。英闻之乃止。”安息西界的西海就是今天的波斯湾。甘英究竟为何止步西海,至今是历史谜案。激进如康有为甚至曾指责甘英胆小怕死,他的怯懦导致了中国近代文明的不发达,中立一些的学者则认为是当时安息国内的战乱阻止了甘英西行的脚步。不过如今听起来最为合理的解释是:安息国是汉与大秦交易的中转点,东方的丝绸与西方诸如玻璃之类的奢侈品都经安息商人周转贩运,倘若汉直接开通与大秦的商路,安息就会失去对东西贸易的垄断权。可以作为佐证的是:安息人一味强调渡海的艰难,没有向甘英提供更直接的经由叙利亚抵达大秦的陆上路线。

东出大秦受到阻碍,近一个世纪后,大秦的使者倒似乎来到了汉廷。《后汉书·西域传》又载:“至桓帝延熹九年,大秦王安敦遣使自日南徼外献象牙、犀角、玳瑁,始乃一通焉。其所表贡,并无珍异,疑传者过焉。”“桓帝延熹九年”为公元166年。依据这一年份,如果真的是来自古罗马帝国的使者,“大秦王安敦”就应该是有“帝王哲学家”之称的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 Antoninus Augustus)。“西方贤王遣使拜谒东方皇帝”,这听起来在气场上完全不亚于公元元年“东方三贤人”那场向西的朝拜。更能诱使人浮想联翩的是:在使节拜访汉廷约4年之后,马可·奥勒留开始撰写他的名著《沉思录》(Τ? ε…… ?αυτ?ν)。《沉思录》以古希腊语成书,假如书中能寻得几分东方儒家文化影响的确凿证据,这部著作将成为集三大古文明精髓的奇书。然而,西方的史料中对此次遣使却没留下对应的记载,只记录下马可·奥勒留在公元166年正忙于征战两河流域一带的塞琉西亚(Σελε?κεια)、也即中国史籍中曾与“大秦”混淆的“犛轩(黎靬)”。另有说“大秦王安敦”应指马可·奥勒留的前任安东尼·庇乌斯(Anthonius Pius)。安东尼的名字固然在读音上更接近“安敦”,只是这位皇帝在公元161年就已去世,除非那位忠诚的使者是此前就从罗马出发、跋涉近5年到达中国。然而,“日南徼外”这一说法似乎又证明使者的出发地并非罗马:即便与现今越南境内曾被西汉设郡的“日南郡”无关,但“徼外”毕竟是汉代对西南部以四川、云南为代表的“荒夷之地”的通常说法,且“日南”即便不是专有地名,也是“在日之南”或者说在北回归线以南之意。综合以上,因此近年一些学者的猜度也许不无道理:使者并非真由罗马皇帝派遣,不过是些打着御使的名义进入东方宫廷、试图在贸易上获得来自东方皇帝的特殊优待的南疆商人。

“大秦王安敦”使者以“官方”身份献上“象牙、犀角、玳瑁”,在中国史书上得到的评价却是:“并无珍异,疑传者过焉。”有关“珍异”的传言,理应来自之前周旋于罗马与中国之间进行掮客贸易的商人,而他们曾为东方带来的商品也确实远比“象牙、犀角、玳瑁”琳琅多彩。《魏略·西戎传》中就有记载:天竺“其西与大秦交市海中,多大秦珍物,珊瑚、琥珀、金碧、珠玑、琅玕、郁金、苏合”。“琅玕”是中国古代对玻璃的诸多称呼中又一种,与它的很多小伙伴一样,确切的含意已经湮没在历史的辞藻罐头里。汉语在奢侈品描述方面从来不乏创意,其实也早就为丝绸创造出同样丰富的词汇。东汉成书的《说文解字》“糸”部共收字248个,多与丝织品相关,依工艺不同划分出的品种就有锦、绮、绫、纨、缣、绨、绢、缦、绣、缟等。由上古到汉代,中国丝绸业已经发展出一套当时世界领先的织纺技术,在提花织锦方面尤其堪称一绝。可是,正如汉语中琳琅满目的丝织用词到罗马都简化为以“serica”为原型的各种相似词汇,《魏略·西戎传》中的这段记载铭记下了当年中国丝织品进入西方的古怪命运:“(大秦)又利得中国丝,解以为胡绫,故数与安息诸国交市海中。”《欧洲形成中的亚洲》一书中对此有更为通俗的描述:“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有哪个罗马商人曾穿过其西部的入口到达了中国,或者有哪个中国人曾横跨大陆到达罗马意大利的边界之内,但穿越大陆的要道仍然被有条不紊地开凿着,以便于搬运着大量天然纺织丝绸的商队通过,他们把这些丝绸运往黎凡特地区,装载到去欧洲的货船上。大批的中国丝绸在叙利亚和埃及被重新加工,以满足罗马人对于半透明的以及色彩艳丽的纺织品的嗜爱;显然,沉重的、有图案的中国丝织品对于罗马人基本没有什么吸引力。”

除拆丝重纺,“重新加工”的另一重要环节是染成罗马人“嗜爱”的“色彩艳丽的纺织品”。对于自先秦起就尊五行,相信君子只应服白、青、黑、朱、黄五种“正色”的中国人来说,庞培最初披回罗马炫耀的那一袭紫色丝袍并不合礼仪,甚至不啻犯了《论语》中所说的“红紫夺朱”之恶,也即用“间色”以邪夺正。不过,公平些说,当源自中国的种种寄托有不死成仙梦想的云纹丝锦在中亚被拆解以满足古罗马审美趣味的同时,古罗马人引以为豪的手工玻璃器在当时中国市场得到的也是类似诡异的待遇。

在织女星已经不再是指路星时,连贯东西的路程出现迷乱也是正常的。古罗马虽然不是玻璃诞生的故乡,而且据美国学者恩格尔(Anita Engle)考证,中国最初玻璃器的出现实际与公元前7世纪伊朗高原上的胡里安人(Hurrians)有关,但古罗马在公元1世纪发明的玻璃熔炉以及由此演化出的玻璃吹制工艺在世界玻璃制造史中被公认为是与蒸汽机出现同等的里程碑式事件:玻璃熔炉使大批量高质玻璃原料的生产不再困难,吹制工艺则赋予玻璃更多的造型与量产的可能性,更重要的是为大型透明平板玻璃的出现铺垫了道路。传说古希腊时代阿基米德曾用巨型玻璃凹透镜聚集阳光火烧古罗马舰队,即便后来证实这不过是个比数世纪后东方“借东风”烧船更具美好想象力的故事,但是潜藏了西方比“织云纹锦以近天”更执著的“探天”梦想。光学玻璃透镜是包括天文望远镜等光学仪器得以发明的基础,而透明平板玻璃是光学玻璃出现的先决条件。目前出土的文物中已经有公元1~4世纪的古罗马平板玻璃残片,更重要的是,他们造出了透光度能够用于灯具的吹制玻璃。

在丝绸之路上稍事歇息的骆驼商队(19 世纪版画)

德国艺术史学者、玻璃史专家萨尔登(Axel von Saldern)在其著作《古代玻璃》(Ancient Glass)中指出:吹制玻璃技术的发明无疑是玻璃发展史上的革命,而罗马人对于吹制玻璃的贡献并非仅限于技术上的革新,更重要的在于对它的推广与普及。“在罗马统治下,希腊玻璃中心生产的奢侈玻璃品很快就被新的玻璃形式所取代:容器和餐具,这完全是罗马的发明。”“如果能够看到一个典型的罗马贵族从出生到死亡这一生中与玻璃结下的全方面的不解之缘,我们完全会得出这样的结论:玻璃在古罗马人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可能要比在现代生活中的角色重要得多。(罗马人)第一次洗澡就可能会用到贮藏在玻璃瓶中的橄榄油,甚至连喝奶的奶瓶都是玻璃制造的,这已经有考古发现为证。”

然而,陶瓷早已在中国抢占了玻璃在罗马的地位。至于玻璃本身,它的透光度、样式与尺寸大小等等并不是当时中国市场所关心的。当中国的丝绸日益花团璀璨之时,却恰值古罗马追求丝织品如东方玉文化一般返璞归真;同样,当古罗马烧制透明玻璃容器的技术益发成熟,中国却依然还在纠结玻璃珠中哪些是天然的“真玉”。

玻璃最初在埃及和西亚诞生时主要被制成珠形饰品。目前中国发现的最早的玻璃制品也是出现在春秋时期墓葬里的玻璃珠,但这些玻璃珠出现得太过突兀,而且烧制技术过于成熟,因此更可能是贸易得来而不是本土制造。当中国战国以及秦汉时期的玻璃工匠依据如同青铜器铸造一样的模压成型技术试制“璧流离”,或是道士们用炼丹的方式“烧炼珠玉”,他们追逐的都是一个梦想:以人工技术仿造出西方天然出产的“真玉”。“东方琉璃世界”的概念在汉代还没传入中国,否则东方的梦想者们和传说出产“真玉”的“西方极乐世界”里的同行真应该坐在一起喝个茶、吃个面包什么的。公元三四世纪以后的中国魏晋文献中曾比较明确地将“琉璃”与人工玻璃建立起关系,例如万震的《南州异物志》载:“琉璃本质是石。欲作器,以自然灰治之。”只是即便在西域已通达的唐朝,仍有学者如颜师古在为《汉书·西域传》作注时说:“《魏略》云大秦国出赤、白、黑、黄、青、绿、缥、绀、红、紫十种琉璃。此盖自然之物,采泽光润,异于众玉,其色不恒。今俗所谓皆销治石汁,加以众药,灌而为之,尤虚脆不真,实非其物也。”

对于今人来说,古人对“琉璃”与玻璃之间的东西方误读可以很简单地用化学常识解释。中国古代玻璃是铅钡玻璃,西方则是钠(钾)钙玻璃,差别在于烧制时因地制宜使用了不同的助熔剂。西方最早的玻璃配方来自亚述人的楔形文字记载:60分砂、180分海生植物灰和5分白垩。大量植物灰的使用与当地曾经丰盛的草木有关,而其中钾离子的间或存在为数世纪后耐高温的化学玻璃容器的诞生奠定了基础。中国玻璃最初的配方则很大程度上源自又被称为“铅汞之术”的炼丹术。成分的不同决定了两种玻璃不同的特性,又因为中国古代玻璃属于低温烧成、退火工艺不成熟,轻脆易碎、不耐高温、透明度差都成为它易被诟病之处;由古罗马工匠将其工艺完善的钠钙玻璃则属高温烧成,是如今所称的“普通玻璃”的前身。不过事实上两种玻璃本无绝对的优劣之分。19世纪西方开始以“水晶宫”这样的全平板玻璃建筑来炫耀自己的工业技术,但也同时发现千年前中国烧制玻璃时使用的氧化钡可以增强玻璃的折射率,是烧制光学玻璃的秘诀之一,虽然同样的折射在当年中国道士眼中可能只是炼炉中珠玉一道无伤大雅的晕彩。

如同古罗马的贵族最初只欣赏东方蚕丝的轻盈一样,在丝绸与玻璃最初相遇的年代里,玻璃注定要以更原始的状态才能证明自己的身价。以21世纪的观点来看,这种贸易颇似远程相亲。在2000多年前,东西间的远程贸易也确实因为一股中间力量变得益发复杂。“安息”不只是一个在甘英止步于海边才被中国史籍提到的地名,与它的汉语字面意思相反,安息是当时东西方贸易间最为活跃的代号之一。自从公元224年被波斯萨珊王朝(Sasanid Empire)征服后,地处伊朗高原的这片地区在史书中更多以“萨珊”名称铭记,它目睹了东方自东汉经三国、魏晋南北朝、隋直至唐代开国的历史,也见证了古罗马帝国的分裂与西罗马的灭亡。虽然萨珊王朝止步于公元621年,却为古代陆上丝绸之路东西两端的新老客户各自留下了“萨珊玻璃”与“波斯锦”两种特产。

由于对“真玉”的膜拜,古罗马吹制玻璃技术制作的容器在汉代难免有“匠气”之嫌,虽有源自古罗马的玻璃瓶在中国东南海沿岸出土,而且广西出土过不少很可能效仿了古罗马玻璃烧制配方与吹制技术的含钾的本土玻璃容器,但目前考古发现的中原地区玻璃容器仍沿用了原有的铅钡配方以及浇铸成型技术,河北满城汉墓中出土的玻璃盘与玻璃耳杯就是典型代表。尽管这些玻璃容器可以作为中国古代自制玻璃器皿的典型代表,它们的影响力至今也显然远不及同墓穴出土的金缕玉衣。真正将吹制技术与迥异于中原器型的玻璃器皿销往东方的是萨珊。萨珊所承继的是一个对于玻璃贸易原本就不陌生的文明。古罗马帝国没落之后,萨珊将本国原有的掮客角色改换为出品商。由于萨珊风格玻璃器的大量出现,虽然西方玻璃的成分不曾改变,但玻璃的用途在东方视角中日益固化为人工雕琢的奢华装饰器。

最早借鉴萨珊玻璃烧制技术的是广州的玻璃制造业,他们依照中东玻璃的配方制造出国内早期的单色或多色透明玻璃碗。葛洪的《抱朴子·内篇》就有记载:“外国作水晶碗,实是合五种灰以作之,今交、广多有得其法以作之者。”考古发现表明,此时广州的玻璃烧制业除透明玻璃碗外,也自行烧制过其他颇具创新器型的日用玻璃器,水平远超过北方地区。然而,南方玻璃业大约在公元4世纪以后逐渐没落,原因至今不明。

与此同时,中国北方的丝绸业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由于原料获取不易、织制工艺烦琐,丝绸自战国后就被视为近似于黄金的货币替代品,恰如玻璃在古埃及与古罗马曾被称颂为贵于黄金。汉代出现了纺织效率更高、成品质量更好的斜织机,这本可以使丝绸如同玻璃一样走向更加日常的领域,恰如罗马玻璃获得了高温熔炉一样,只是由于当时丝绸更经常地被中国皇帝频繁用作赐予“番邦”或结交于“夷国”的礼品,中国织匠的心思也更多用于如何更加工巧地织就种种云纹、祥兽与诸如“五星出东方利中国”之类的铭文。早在萨珊玻璃取代罗马玻璃进入东方之前,东汉时期东方对于丝绸之路西端的影响力已经远远不如甘英出使之时,丝绸织造技术的发展倒似乎并未受到影响。《中国丝绸文化史》中记述:“东汉可能已出现花本式提花机……《西京杂记》中记载巨鹿陈宝光家用‘一百二十蹑的织机织散花绫……各种织机都使用了踏板连杆装置,有用踏板直接控制经丝提花的,也有用挑花方式先预制一个花本、用花本来间接控制经丝提花的。这种思路与工艺实现手段,导致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提花机的发明。”

萨珊王朝崛起之时,中国正值各种心机远超于织机上的经纬纵横的三国时代。三国时不仅提花机得到再次改良,大批人口的南迁也将原本重心位于山东与中原的丝织业逐渐南移至四川与江南。曹操曾“遣人到蜀买锦”,诸葛亮说“今民贫国虚,决敌之资,唯仰锦耳”,孙权也在宫中设立了官营织造机构。丝绸曾经成为三国那个神奇年代纵横捭阖的砝码之一,也成就了闻名后世的蜀锦。然而,随后的魏晋南北朝间更为辉煌的倒是因石崇、王恺等豪族斗富而存史的萨珊玻璃器。《魏书·西域传·大月氏》载:“其国人商贩京师,自云能铸石为五色琉璃。于是采矿山中,于京师铸之。既成,光泽乃美于西方来者。乃诏为行殿,容百余人,光色映彻,观者见之,莫不惊骇,以为神明所作。自此,中国琉璃遂贱,人不复珍之。”大月氏在三国末期已被波斯萨珊王朝所灭,因此这种令“中国琉璃遂贱”的“五色琉璃”很可能就是萨珊玻璃。

在魏晋那段成就了种种名士的逸闻和玄言的“世说新语年代”,萨珊玻璃的出现却也同时为各种豪富故事提供了材料。《洛阳伽蓝记》载:“后魏河间王琛为豪富……琛常会宗室,陈诸宝器,金瓶银瓮百余口,瓯、檠、盘、盒称是。自余酒器,有水晶钵、玛瑙杯、琉璃碗、赤色巵数十枚。作工奇妙,中土所无,皆从西域而来。”尽管西晋傅咸曾写《污巵赋》,还在感慨心爱的玻璃酒具误被顽童掷染尘埃,此后不能再似赏玉一般把玩,被素有洁癖的东方玉文化压抑了数百年的西方玻璃器终于在此时获得了一篇更直接的颂词——与傅咸同时代的潘尼曾作《琉璃碗赋》。晋代张隐《文士传》载:“潘尼与同僚饮,主人有琉璃碗,使客赋之,尼于座立成。”曰:“取琉璃之攸华,昭旷世之良工,纂玄仪以取象,准三辰以定容。光映日曜,圆盛月盈,纤瑕罔丽,飞尘非停。灼烁方烛,表里相形,凝霜不足方其洁,澄水不能喻其清。刚过金石,劲励琼玉,磨之不磷,捏之不浊。举兹碗以酬宾,荣密座之曲晏,流景炯晃以内澈,清醴瑶琰而外见。”

史载傅咸比潘尼大11岁,“刚简有大节。风格峻整,识性明悟,疾恶如仇,推贤乐善”。比傅咸晚7年去世的潘尼“稳静恬淡,不与人争利”。所谓西方“真玉”与东方“琉璃”间的纠结难得地在那个纠缠不清的年代出现了东方式的拈花一笑,东方工匠也不失时机地在此时为源自西方的玻璃工艺敞开了大门。魏晋时期,玻璃吹制工艺进入中原,产生了大量产自本土的效仿萨珊玻璃的器皿,“吹制”更代替“模压”成为北魏之后中国玻璃最主要的生产方法。从西汉到下一个堪称“东方盛世”的唐代,中国丝绸的图案与花纹排列方式中经常也可以看出西域的影子,只是已经很难说这期间东西方到底各自影响了谁。因为考古发现和史籍证明:先于萨珊王朝时期,蚕的繁殖以及蚕丝获取的知识已经被丝绸之路西端的许多国家以及中国东面的朝鲜和日本共同分享。

开放的蚕种与隐秘的镜厅

谈及中国丝绸,很多中西书本上都会出现这样的说法:“中国对育蚕术严格保密。”但实际情况却很有可能与此大相径庭。从史书上看,至少中国对于自己的东邻没有保密。《汉书·地理志》记载:“殷道衰,箕子去朝鲜建国,教其民以田蚕织作。”因此,早在殷商时期,中国的蚕桑技术可能就传到了朝鲜。传入日本的具体时间暂无史料可查,不过《三国志·东夷传》记载:“正始四年(243)倭王派使八人,来献倭缎。”由此看来,丝绸技术传入日本的时间不应晚于汉代。

中国历史学家雷海宗在1954年提出:“中国向来对养蚕法没有保守过秘密,日本以及所有远东国家的桑蚕业,都是传自中国,今日全世界的养蚕技术,也无不直接或间接导源于中国。至于拜占庭在6世纪中期如何由中国学得此术,在当时中国并未注意及此,中国任何方面不反对外人学习养蚕法,也无人主动地向外传播养蚕法。此事在拜占庭恐怕也只有少数人知其内幕。这少数人编造这样一个故事,一方面是故意神秘其说,以抬高桑蚕的地位;一方面是贼人喊捉贼,是他们自己一个不可告人秘密的恶意反射,因为他们学得饲蚕术后,立即定为国家的秘密,禁止外传,以便拜占庭政府可以垄断。拜占庭统治集团中少数人编造的这样一篇彻头彻尾的胡诌,欧洲的历史学者不做思考地传抄了1400年。”

忽略种种文字上的铿锵,有关丝绸外传,在中国史籍上其实真有一个久已流传的“东国公主”故事。故事的最初来源是玄奘《大唐西域记》卷十二,其中记载:西域瞿萨旦那国原无丝织业,国君求婚于“东国”,央求“东国公主”将“东国”禁运的蚕种暗藏于帽冠带入瞿萨旦那国,由此获得丝织的秘密。后世考证“瞿萨旦那”是梵文“Gostana”的音译,地处今天新疆的和田,古代又称“于阗”。于阗最早的历史可追溯至公元前3世纪,也即秦统一中原前后,立国则在公元前2世纪、中国的西汉年代,特产东方梦想中的玉石。20世纪初,匈牙利裔的英国探险家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在和田东边的丹丹乌里克(Dandan-Uiliq)一处佛寺发现的木版画似乎证实了这则故事,故事又因该版画闻名于世。尽管如此,现代中国学者对于玄奘记载中“东国”的考据却产生了另一种说法。拜占庭史专家、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张绪山在2008年的论文《中国育蚕术西传拜占庭问题再研究》中提出:“玄奘记载中的‘东国是否指当时的中原王朝?中原王朝嫁公主于西域是国家大事,史书必有记载,而中原王朝史书无公主下嫁于阗的任何记载,说明故事中的公主并非来自中原王朝。”“欧阳修《新唐书·西域传》记于阗也提到此故事:初无桑蚕,丐邻国,不肯出。其王即求婚,许之。将迎,乃告曰:‘国无帛,可持蚕自为衣。女闻,置蚕帽絮中。关守不敢验。自是始有蚕。女刻石约无杀蚕,蛾飞尽得治茧。”“将‘东国改作‘邻国,说明作者已经明白公主和蚕种都不是来自中原王朝。有的学者认为‘邻国很可能是楼兰(鄯善),是有道理的。”

桑蚕

桑蚕蚕茧与被抽出的蚕丝

有关蚕种西传的西方故事始于玄奘在译经业余写下《大唐西域记》之际。玄奘卒于公元664年,次年武则天登基,依稀让人想到织女星曾为天之“紫宫”的年代,只是之前西方已经出现关于丝绸的另一些传说,也即那些被雷海宗斥责为拜占庭“编造”的故事。不过张绪山在论文中提醒:“毫无疑问,雷先生指出中国从来没有保守过养蚕法的秘密的事实,是正确的,因为中国文献中找不到禁止养蚕法外传的记载。不过,他断言是拜占庭帝国的少数人‘编造这样一个故事、‘故意神秘其说、‘贼人喊捉贼,则是不确切的,从拜占庭原始史料中并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关于东方育蚕术传入拜占庭帝国这一事件,存世的拜占庭文献中有三处记载,其中以查士丁尼大帝(Justinian I)的重臣、公元6世纪初的拜占庭历史学家普罗可比(Προκ?πιο? ? Καισαρε……,Procopius of Caesarea)在《查士丁尼战记》(?π?ρ τ?ν πολ?μων λ?γοι,De Bellis)中的记载最为详细。张绪山根据希腊原文译出了这段故事:“大约在同一个时候(注:公元552年前后),几位来自印度人(居住区)的修士到达这里,获悉查士丁尼皇帝心中很渴望使罗马人此后不再从波斯人手中购买丝绸,便前来拜见皇帝,许诺说他们可以设法弄到丝绸,使罗马人不再受制于波斯人或其他民族,被迫从他们那里购买丝货;他们自称曾长期居住在一个有很多印度人、名叫赛林达(Σεξ?λδα,Serinda)的地区。在此期间他们完全弄懂了用何种方法可使罗马国土上生产出丝绸。查士丁尼皇帝细加追寻,问他们如何保证办成此事。修士们告诉皇帝,产丝者是一种虫子,天性教它们工作,不断地促使它们产丝。从那个国家(赛林达)将活虫带来是不可能的,但可以很容易很迅捷地设法孵化出活虫,因为一个丝蚕一次可产下无数蚕卵,蚕卵产出后很长时期,以厩粪覆盖,使之孵化——厩粪产生足够热量,促成孵化。修士们做如是解释后,皇帝向他们承诺,如果他们以行动证明其言不妄,必将酬以重赏。于是,教士们返回印度,将蚕卵带回了拜占庭。他们以上述方法培植蚕卵,成功地孵化出蚕虫,并以桑叶加以饲养。从此以后,养蚕制丝业在罗马领土上建立起来。”

在普罗可比之后,拜占庭还有两位历史学家记载过此事,分别是公元6世纪末的赛奥凡尼斯(Θε?φανη?,Theophanes of Byzantium)和12世纪的佐纳拉(?ω?ννη? Ζωναρ……,John Zonaras)。佐纳拉的记述极其简单,赛奥凡尼斯的版本倒是为学者考证东方蚕种的输出途径提供了不少有趣的佐证:“查士丁尼执政时,某一位波斯人在拜占庭展示了丝蚕孵化之法。此前罗马人对这件事一无所知。这位波斯人离开赛里斯国(Σ?ρε?,Seres)时,以手杖盛蚕卵,将它们带走,安全地携至拜占庭。阳春告始,他将蚕卵置于桑叶上。蚕以桑叶为食。蚕虫食桑叶后长成带翅的昆虫并完成其他任务。后来查士丁皇帝(查士丁二世,565?578年在位)让突厥人观看育蚕吐丝之法,突厥人大为吃惊,因为当时突厥人控制着赛里斯人的市场和港口,这些市场和港口从前曾为波斯人所控制。”(张绪山译文)

在这一版本中,不只是神秘的“赛里斯”再度跟随更加暧昧不清的“赛林达”出现,而且几位“印度修士”变成了一位颇具“世界贸易大同”精神的波斯人。“赛里斯”与“赛林达”的定位问题在挑战度上堪称中亚史学领域的哥德巴赫猜想,这两个地名如同哥德巴赫猜想中那两个不拘管辖的质数一样、至今不肯就范于史学家们为它们划定的任何区域。在19世纪后期,也即来自中国的生丝出现在伦敦第一届世博会后的那些年代里,包括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Ferdinand von Richthofen)、英国汉学家裕尔(Henry Yule)乃至探险家斯坦因在内的西方研究者都普遍认为:“Serinda”是一个类似印度支那(Indo-China)的复合词,表示介于“赛里斯”和印度之间的中间区域,很可能是和田。近一个世纪后,中国学者季羡林也附议:“所谓赛林达就是指的新疆一带,再缩小一下范围,可能就是和田,因为和田是最先从中国内地输入蚕种的。在古代,和田一带的确住过印度人,那么印度人从这里把蚕种输入罗马也就不足怪了。”然而,这并不能阻止“赛林达”们开始各种如同“克里克里巴巴变”一般的变身。美国历史学家赫德逊(Geoffrey Francis Hudson)在20世纪初提出:赛林达(Serinda)指的是交趾支那(Cochin-China),更确切地说是柬埔寨。同时代的法国东方学家戈岱斯(George C?dès)则认为赛里斯人居住的地区应在“突厥斯坦”。不仅如此,在大量辑录和研究古希腊罗马古典作家有关东方的记载后,戈岱斯得出了一个更具东方色彩的结论:“如果这一名词明显起源于东亚,那么它就是相继或者同时泛指许多部族——对于西方人来说,所有生产和贩卖丝绸者都是赛里斯人。”

张绪山在2008年的论文中则提出:“就普罗可比和赛奥凡尼斯的记载而论,关键问题在于赛里斯地望的考证,因为普罗可比的‘Serinda实际上是由‘Ser(es)和‘Ind(i)a两部分构成,它的前一部分也就是赛奥凡尼斯记载中的‘Seres。”“普罗可比提到由米底(Media)进口到拜占庭的‘米底布时写道:‘这就是丝绸,人们现在习惯于以它制造衣装,从前希腊人称之为米底布(Medic),现在称之为赛里斯布(Seric)。从前希腊人称丝绸为‘米底布,说明直接经营丝绸贸易的中介者是波斯西北部的米底人(Medians),是他们将丝绸卖给希腊人;后来拜占庭人称之为赛里斯布,说明当时他们知道赛里斯人是丝绸的主人,米底人不过是居间经营者,并非生产者。”米底人公元前9世纪为亚述的臣民,公元前6世纪被波斯击败后与波斯人融为一体。时至赛奥凡尼斯书写历史的公元6世纪后期,米底人似乎在商业上也遭受了挫折。赛奥凡尼斯的蚕种故事暗中引出了一个即将在陆上丝绸之路贸易上具有举足轻重作用的族群:粟特人(Sugda)。查士丁二世向突厥人展示“育蚕吐丝之法”,更多近似某种外交上的实力炫耀。拜占庭曾长期挣扎在波斯对东方丝绸贸易的垄断之下,突厥的崛起给了拜占庭“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机会,只是在此之后仍未突破与突厥联盟的粟特人的贸易网。当代希腊历史学家科尔多西斯(Μηρα?ι Κνξδ?ζεο)认为:“鉴于白匈奴人控制的地区为波斯人和突厥人所瓜分,前者得到了巴克特里亚(Bactria),后者得到了粟特地区,合乎逻辑的结论是,赛奥凡尼斯的赛里斯国(普罗可比的赛林达)应是粟特地区。此外,根据拜占庭史家弥南德(Μ?νανδρο? Προτ?κτωρ)的记载,突厥统治时期,主要是粟特人居间将丝绸卖给拜占庭。”

“突厥”本身就是又一个身份混乱的名词。因此,尽管19世纪后期的英国汉学家裕尔已经相信赛奥凡尼斯的记述可视为“考定赛里斯人和中国人为同一民族的最后一个环节”,21世纪中国学者张绪山的论文在累牍考证后仍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在这样的地域范围内,我们知道已有几个地区早已掌握了育蚕术:和田在419年掌握了育蚕术;6世纪初叶,这项技术不仅已传到拔汗那(费尔干那)和粟特地区,而且还传入了木鹿绿洲和里海东南岸的古尔甘。因此,无论认为从和田还是中亚其他地区获得育蚕术,都是可能的。至于具体地点,根据目前的资料,我们尚无法做出更进一步的考订。”

东方蚕种在中西史料中的走向几乎像陆上丝绸之路里的沙丘一样飘忽不定,不过侧面留下的好消息倒是:中国真的向来对养蚕法没有保守过秘密,否则很难如此四面开花。普罗可比版蚕种故事中“印度修士”的出现给这一原本可能不是秘密的谜案笼罩上另一层迷雾:蚕种西传或许根本源于海路。18世纪英国历史学家吉本(Edward Gibbon)因一部《罗马帝国衰亡史》(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而为后世敬仰,但书中对蚕种西传的记述倒更近似于诗而不是史。在吉本笔下,“印度修士”与“波斯人”被融合为“波斯教士”,他们“对宗教或利益的追求超越了对其祖国的热爱”,“骗过了一个富有嫉妒心的民族”,从当时东方丝国的都城南京出发,借海路千里迢迢完成了“手杖偷运蚕种”的使命。故事的大结局是:“查士丁尼之后即位的皇帝时期,出使拜占庭的粟特使节承认育蚕制丝业方面罗马人并不逊色于中国人。”

英国历史学家吉本

在吉本生活的年代,欧洲人还想象不到将蚕种藏在手杖中长途跋涉的成活率,因为欧洲再度尝试重现这种神话还要等到近100年后。20世纪初中国历史学家齐思和对比吉本的描述及依据的拜占庭史料后得出结论:吉本的记述“开启了后来学者的普遍性偏见”。吉本的影响甚至延续至20世纪前期法国著名汉学家安田朴(René étiemble)的著作中,在他1988年的名著《中国之欧洲》(LEurope Chinoise)里仍可见到这样“镜中世界”般的文字:“如果在6世纪中叶,丝绸的秘密已泄露给西方,那是由于两名景教修士蓄意所为。他们以非法走私偷运的方式把珍贵的‘蚕种藏在一根空心竹杖中,成功地把活蚕种一直带到君士坦丁堡,从而使查士丁尼皇帝创建了养蚕业,由此而诞生了欧洲的丝绸工业。正如我们今天各个国家都争相利用间谍诡计而窃取核武器或电子计算机的机密一样,当时的基督教修士们的情况也如此,他们无疑都有意冒着被处死的危险而完成慈善事业,因为中国的法律要惩罚那些泄露制造最漂亮丝绸秘密的人。”

普罗可比曾说有“来自印度人(居住区)的修士”,间隔2000多年后安田朴又提到的“景教修士”,这些确实能颇具诱惑力地令西方设想早年东方已对西方信仰有所崇敬,恰似当时东方梦想西方的“真玉”世界。公元431年,聂斯脱利派(Nestorian)被罗马教会斥为异端,教徒陆续遁入东方避难,正值“才高八斗”的谢灵运开创山水诗、却不能善终于山水间的中国南北朝时期。公元6世纪初,聂斯脱利派已在现今的印度及其邻近地区颇具影响,传入中国则是在唐贞观九年(635),后来的中国史书称其为“景教”。《中国育蚕术西传拜占庭问题再研究》中考证:“聂斯脱利派教徒向东逃亡,经叙利亚、两河流域和波斯向东传播。5世纪末景教已在中亚的嚈哒人中发展起来。498年,波斯王卡瓦德与其兄弟争夺王位失败逃亡嚈哒,受到嚈哒人景教徒的善待和帮助。5世纪末6世纪初,出生在埃及的希腊商人科斯马斯在游历印度和锡兰(斯里兰卡)时,曾听到巴克特里人、匈奴人(嚈哒人)、波斯人和其他印度人中大量基督徒活动的情况。549年,嚈哒统治者曾派遣一名基督教教士前往萨珊朝首都,请求波斯境内的景教首领马尔·阿布哈一世(536~552)任命这一教士为所有嚈哒基督教徒的首领。景教徒活动的地区,正是传统上希腊罗马人称之为‘赛里斯的地区,将这一地区发展起来的育蚕术传达到拜占庭,是可能的;而且他们长期活动在波斯境内,有资格被称为‘波斯人。景教初传中国时,景教徒曾被称为‘波斯僧,景教被称为‘波斯经教,可以为证。事实可能是,景教徒在得到拜占庭皇帝的许诺之后,从中亚某地得到蚕种,然后从里海北岸的南俄草原之路到达拜占庭人控制的黑海港口,再将它们带到君士坦丁堡。因此,我们不妨推断,这些活动可能就是十余年后西突厥与拜占庭帝国建立联盟的先声。西突厥与拜占庭帝国联盟期间(568~576年),突厥-粟特人使节的往来穿梭正是沿着这条道路完成的。”

唐 周昉《簪花仕女图》(局部)

西方史籍中“赛里斯”与“赛林达”的纠缠足够彰显印度在东西方早期贸易史上的特殊地位,因为此地不止牵涉“景教”。耶稣十二门徒之一的圣多默(St. Thomas)据传曾于公元初年传教至印度,而且留下了一批被称为“圣多默基督徒”的追随者。因此在早期罗马教会的心目中,传说中的印度不仅是神秘的香料产地,更是天赐的传教福地。当时香料从东方向西方转运还需要陆路的支持,但密藏在陆上丝绸之路下的海上香料之路已经具备了除商业价值之外更多的精神附加值。15世纪开始的大航海年代间,印度成为西方世俗力量与教会共同穷追不舍的目的地,原因正在于此。早年来自印度的任何信息都会被罗马重视,方济各会(Ordo Fratrum Minorum)与耶稣会的教士先后都选择以这片陆地作为向远东传教的跳板也就不足为奇。

与海上香料之路相伴的是包括罗马玻璃器皿在内的西方奢侈品的输出,这种输出或许同时促生了中国南部沿海的仿罗马玻璃器皿制造业,却未必帮助中国丝织品巩固自己在西方视野中的神话地位。“丝绸”是现今汉语对于西方语言里“silk”之类称谓习以为常的译法,但“silk”原本并不包括织成的“绸”,仍停留在普林尼的“树上羊毛”原材料范畴。1851年在伦敦世博会水晶宫的玻璃映照下夺得金奖的“荣记湖丝”只是生丝,沈寿以中国生丝为材料创作的刺绣作品在旧金山世博会上得奖还要等到1915年,因此,当公元6世纪那些神秘的“来自印度人(居住区)的修士”力阻来自波斯的丝绸贸易时,他们想到的更可能是以中国生丝织造的更为廉价的萨珊或粟特丝绸。

所幸,无论是否有萨珊或粟特丝绸混杂其间,而且无论中国的蚕种已经以何种渠道外传,事实是当拜占庭以各种方式维护自己的丝织市场之时,唐代的中国丝织业反而因与西方的交流而达到前所未有的顶峰。在纹样上,出现了对后世中国丝织品影响深远的“联珠动物纹”;在织造上,则出现了结合西域技术的益发堂皇的斜纹组织和纬线起花。中唐或晚唐周舫绘制的《簪花仕女图》描绘了一众身着丝罗的唐代仕女,有学者认为她们臂上若隐若现的镯子实际为萨珊玻璃。倘若确实如此,这张画本应成为东方丝绸与西方玻璃器珠联璧合的绝好例证。

在包括张绪山在内的很多现代中国学者看来,无论何朝何代,中国从未有记载禁止育蚕术外传的法律和政策,西方史籍对东方蚕丝的神秘印象更可能来自于当时这一行业本身与出口贸易无关的种种民间禁忌。地处长江以北的中国蚕丝发源地原本就有蚕神崇拜与禁忌,当蚕丝业因北方战乱不得已进入气候条件更加莫测的长江中下游地区,此类禁忌益发琐碎。据《西吴蚕略》、《吴兴蚕书》、《广蚕桑说》等书记载,不论蚕室内外,禁忌名目极多:蚕初生时忌室内扫尘、忌灸爆鱼肉、忌油火纸于蚕室内吹灭、忌侧近舂捣、忌敲击门窗、忌槐锡箔、忌蚕室内哭泣、忌秽言淫辞、忌未满月产妇作蚕娘、忌灶前热汤泼灰、忌产妇孝子入家、忌烧躁腥爵香等物、忌当日近风、忌西晒日照、忌温热时猛风骤寒、忌寒凉中突然过热、忌不洁净人入蚕室、忌蚕室近污秽、忌吸烟、忌油漆,并忌一切烟熏等等。诸多禁忌原本旨在维持蚕室整洁安静,保持蚕室最佳温度与湿度、预防传染蚕病,只是在不明根底的外人看来,未免有些莫名的古怪。

中国在盛唐有诗人说“相看两不厌”,拜占庭帝国乃至后来西方世界对玻璃技术的种种保密行为在东方看来也未尝不能被相看为“怪力乱神”。拜占庭在20世纪之后的西方史学家眼中向来有“专卖制和特权的天堂”之名,不仅竭力把控东西方之间丝绸的专卖,对金银器、羊毛、陶器乃至日常食品的进出口也采取严格的配额管理。即便有萨珊玻璃的存在,拜占庭继承的罗马玻璃仍是重要的出口奢侈品。在查士丁二世骄傲地向突厥人展示拜占庭从东方获取的蚕丝业秘密之际,亚得里亚海北端隶属于君士坦丁堡的一座城市也正在崛起。刚经历过查士丁尼大帝盛世的拜占庭帝国此时当然不会预想到800年后帝国将灭亡,更不会料想这处名叫“威尼斯”的海港城市即将接管自己的玻璃制造秘密。英国历史学家洛佩茨(Robert S. Lopez)的著作《中世纪的商业革命》(The Commercial Revolution of the Middle Ages)中记载:公元8世纪中叶,威尼斯从对拜占庭的依附关系中解脱出来,与拜占庭帝国的从属关系逐渐转变为对等关系,成为地中海地区一支强大的商业力量,或从事东西方商品贸易,或将欧洲基督徒贩运到阿拉伯帝国卖为奴隶,但仍然通过提供海上支援以效忠拜占庭帝国而引以为豪。英国拜占庭学者唐纳德·尼科尔(Donald Nicol)的《拜占庭与威尼斯:外交与文化关系研究》(Byzantium and Venice:A Study in Diplomatic and Cultural Relations)中更加直白地分析了君士坦丁堡与威尼斯这两个行政等级似乎并不平级的城市间的互利关系:“在追求实际利益方面,威尼斯人充当了当代商品经营者的先导和楷模。尽管罗马教皇三令五申,不许基督教世界的商人与阿拉伯人做生意,但威尼斯人却从来不受这条禁令的束缚……同阿拉伯人的贸易活动,为威尼斯人带来了大量财富,使他们有大量金银货币去君士坦丁堡市场换取东方的奢侈品……另一方面,君士坦丁堡和东地中海的拜占庭港口是威尼斯贸易的财富之处,威尼斯需要拜占庭帝国作为它的同盟者以抵制西方皇帝不断增长的野心。反之,拜占庭也需要有威尼斯国家这样一个同盟者,帮助它在亚得里亚海一带维护帝国海岸线的安全。因此,在13世纪以前,威尼斯一直是拜占庭帝国可靠的合伙人。”

每个地方都会有几座在心理归属与地理归属上不太一致的城市,自公元7世纪末就自立为共和国的威尼斯之于意大利也是如此。不过,这毕竟是一座西罗马难民在泻湖上不得已人工建造的城邦,在心理上偏向拜占庭也难以厚非。不管拜占庭的皇帝对威尼斯存有多少戒心,君士坦丁堡的平民对于威尼斯显然抱有亲近感。当1204年君士坦丁堡因第四次十字军东征陷落时,包括玻璃工匠在内的大批城中工匠逃往威尼斯,“威尼斯玻璃”由此成名。1291年,威尼斯议会颁布法令,以“玻璃熔炉会引起城中火灾”为名,下令所有玻璃厂迁往威尼斯泻湖北端的穆拉诺岛(Murano)。无论这一法令的初衷是否纯为避免火患,它改变了这座原以渔业与盐业为生的无人问津的小岛的命运。迁自拜占庭的玻璃匠们曾被给予种种特权,例如:允许佩剑、免予被威尼斯政府起诉、他们的女儿也可嫁入威尼斯豪门。穆拉诺的玻璃匠们迅速成为岛上最显赫的公民。然而,与特权同期而至的是严格的人身限制:为防止玻璃吹制技术外泄,玻璃工匠被严禁离开威尼斯甚或穆拉诺。1300年威尼斯议会已经下令:“禁止贩卖水晶玻璃的仿制品。”当1453年拜占庭帝国灭亡,更多的玻璃工匠涌入威尼斯并被送至穆拉诺岛。1454年,威尼斯议会下令:“对泄密的玻璃工匠施以酷刑直至死刑。”“威尼斯玻璃”至此在西方改以神秘的“穆拉诺玻璃”闻名。

意大利穆拉诺岛上的玻璃工匠以传统吹制法烧制玻璃器皿

在制造各种精巧的玻璃器皿的同时,穆拉诺岛也继承了看似平淡的延续自古罗马时代的平板玻璃工艺。以金箔作为底衬的小型玻璃镜子始见于公元77年老普林尼的《自然史》中,更接近于现代意义的玻璃镜子最早记载于11世纪摩尔人统治西班牙之时。时至16世纪,玻璃镜子却已经升华为穆拉诺的绝学,以至于17世纪法国路易十四年代不得不从威尼斯的穆拉诺岛偷技,恰如传说中从东方窃取蚕种。只是史学的发展使这番“玻璃偷技”远比蚕种西传记录得详细。作为16世纪法国与意大利半岛战争的残留影响之一,源自意大利的奢侈品爱好决定了法国宫廷的趣味。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热衷于使用镜子装饰室内,却值威尼斯垄断着镜子制造业,法国一直无法模仿制造出同等质量的产品。为国为王,时任法国财政大臣的柯尔贝(Jean-Baptiste Colbert)决定不惜代价招揽威尼斯制镜工匠,成功地两次派人从威尼斯偷运高级制镜工匠前往法国。1665年,法国在诺曼底开设了皇家制镜厂,待法国工匠已掌握核心技术才放走全部威尼斯工匠。1672年,法国取消镜子进口,彻底实现国产化;1682年,凡尔赛著名的镜厅揭幕,使用的都是皇家制镜厂的产品;1687年,新的制镜技术在法国诞生,自此法国彻底超越威尼斯,成为当时欧洲在质量与产量上都堪称第一的镜子制造国与出口国。“法国”成为与“时尚奢侈品”对等的符号肇始于此。凡尔赛的镜厅保留至今成为不只是吸引观光客的炫技符号。

然而玻璃依旧是件西方秘物。在17世纪镜厅似乎已经可以公开展示之时,玻璃在西方顶级的表现,也即光学玻璃仍被作为秘密隐而不传。拜占庭帝国衰亡之际,东方玻璃工艺反倒因萨珊代表的伊斯兰玻璃器而延续,避免了西方隐秘镜厅的命运,但也走上了一条迥异于西方的东方锦缎式路途。

当镜片映照出织女星

祖先会有各种纠结,后辈的取舍却很简单。东西方的玻璃因为不同的成分而命运各异,东西方的丝绸则在近似的原料上摆开了不同的道场。目睹过玻璃与丝绸在中国唐代之前的纠葛,看到它们在唐元之后的种种兴盛和沉默也就不足为奇。

喀布尔地区发现的公元1 世纪大型玻璃酒杯玻

致使中国早期玻璃品质不及西方同类的重要原因是助熔剂,但西方记载的“海生植物灰”或者说“草木灰”其实也早潜藏在中国古代的丝绸业内。成书于战国时期的《考工记》就载有“草木灰浸泡兼日晒法”:把业已缫制的生丝放进楝木灰与蜃灰的温水中浸泡,然后取出在日光下暴晒,晒干后,再浸再晒,如此连续数日,一方面利用水温和水中碱性物质脱掉丝上多余的丝胶和杂质,另一方面利用日光紫外线的漂白作用使生丝产生独特的光泽和柔软的手感。这种练丝工艺在中国历史上沿用时间最长,几乎历代均曾采用,直至现代大部分生丝的精炼使用的仍然是碱性药剂。

类似的物质在中西相遇而不相逢,其间的错过令人想起曾经令东西方都多少有些错觉的“东方琉璃世界”。东方琉璃世界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据佛经载“身蓝琉璃宝色”。关于“玻璃”一词,曾有中国科技大学教授李志超提出对应于拉丁语的“vitrum”,中国古籍中的诸多译法(“吠琉璃”、“毗琉璃”、“髀头梨”、“颇黎”)都是“vitrum”及其派生字在汉语中音译加上了意译的结果。语源学总是一种多少有些占星式的学问,遇到跨语系的词汇时更是如此。恰如东西方早就各自看到头顶星空中的织女星,却衍生出了不同的神话。不过,“契合”或者说“偶遇”也是确实存在的,比如“vitrum”原意本为“靛蓝色”。

无论是琉璃还是玻璃,在中国都曾被赋予过一项中国特有的使命:作为舍利容器。“舍利”俗称“佛骨”。据文献记载,中国最早建塔安奉舍利始自三国时期的东吴。有关东吴至唐代建塔安奉舍利的制度,安家瑶的《玻璃器史话》中曾说:“建塔安奉舍利的制度是从印度传入中国的,但玻璃舍利瓶的采用,却是中国的创造。据日本学者高田修对印度、阿富汗境内100座安置舍利的佛塔的考察研究,盛放舍利的容器都是用陶、木、金属、石、水晶等材料制成的,没有一例采用玻璃舍利瓶。”“用石函铜函、金棺银椁、玻璃瓶的舍利瘗埋制度是前所未有的,改变了印度用瘗坛瘗埋的方式,更符合中国的习惯。”

中国文化的东传也将这套舍利瘗埋制度传递到了朝鲜半岛和日本,正如之前中国传播了源自西方与本土的玻璃烧制技术。《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中说,药师琉璃光佛为度众生发了十二大愿,其中第二大愿是:“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清澈,光明广大遍满诸方,焰网庄严过于日月,铁围中间幽冥之处互得相见,或于此界暗夜游行斯等众生,见我光明悉蒙开晓随作众事。”汉传佛教诸经籍关于佛家七宝的记载各有不同,但一般都把“琉璃”列入其中。唐代慧琳编纂的《一切经音义》中记载:“吠琉璃,宝名也,或云毗琉璃,或但云琉璃。须弥南是此宝也。其宝青色莹彻有光,凡物近之皆同一色。帝释髻珠云是此宝。”直至唐代中国对玻璃是天然形成还是人工合成仍尚存混淆,但中国独有的舍利瘗埋制度无形中与佛经中的“琉璃”形成了某种默契。其间隐含的另一层与西方的契合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公元1~2世纪,玻璃骨灰瓶开始在罗马流行,这正是罗马帝国开始施行火葬的时期,也正值中国最热衷以丝织品入殓佑护亡者升天的两汉时期。

君士坦丁堡的玻璃工匠纷纷逃亡至威尼斯时,中国也早已远离了曾经“天下朋友皆胶漆”的“开元全盛日”。在曾经隶属唐代的疆域中,这段时期即将留在史书上的至少有四个政权的名称:南宋、金、西夏、西辽。承继自罗马的拜占庭玻璃工业在君士坦丁堡陷落后曾一度面临危机,中国的丝绸业虽在此之前就经历了唐衰落后五代十国近一个世纪的战乱,以及北宋到南宋的变迁,却变得益发繁荣。

如同很多事情一样,唐代也是中国丝绸业的巅峰期之一。史载唐武则天时织染署有织工365人、内“作”使有绫匠83人、掖庭局有绫匠150人;唐玄宗时,贵妃院中有700名织工为杨玉环织绣服饰,诸州官锦坊人数则难以统计。私营纺织作坊中不乏“赀财巨万,家有绫机五百张”,绢、锦等丝织品被纳入“租庸调制”更使得官府仓库“缯帛如山积,丝絮似云屯”。但唐代对中国丝绸业的意义远不止于数量,更关键的是为丝织技术带来的西域色彩浓厚的变革,不计工艺烦琐、但求华丽为上的“锦”可称为丝织品中的王者。赵翰生著《中国古代纺织与印染》中记载:“唐代的锦分经锦和纬锦两类。经锦是唐以前的传统织法,蜀锦即其著名品种之一,是采用二层或三层经线夹纬的织法。唐初在以前的基础上,又出现了结合斜纹变化,使用二层或三层经线,提二枚,压一枚的夹纬新织法。以多彩多色纬线起花,比之经锦能织制图形和色彩都大为繁复的花纹。”“纬线起花”是蚕种西传后典型的西方织锦技术。以唐代为界,中国的织锦技术由此划分为两个阶段:唐以前是经锦为主,纬锦为辅;唐以后以纬锦为主,经锦为辅。恰如萨珊玻璃器在公元651年萨珊王朝衰亡后仍对中国本土玻璃器制造留下浓厚的伊斯兰风格影响一样,中国丝绸以盛世的气度接纳了来自西方的繁华。

纯粹从丝绸史上看,北宋与南宋发扬光大了唐代的丝织业传统,尤其在数量上达到了又一登峰造极的阶段。《中国古代纺织与印染》载:“宋代的官营丝绸生产组织形式与唐代相似,但规模远胜唐代。其时的官营丝绸生产作坊除京城之外,还遍及全国主要丝绸产地。”“绫锦院在端拱元年(988)有400多张绫锦织机,1034名匠人。淳熙十四年(公元1187年)文思院年织绫1100匹,用丝3.5万余两。元丰六年(1083)成都锦院有117间场房,154台织机,共用工人449人,共用挽综工164人,织工154人,染匠21人,纺绎工110人,每年用丝11.5万两,染料21.1万斤,生产锦1500匹。”同时宋代还出现了数以万计的专门从事纺织的家庭机户,他们由官府统一提供原料,产品同样由官府统一收购。

宋代的丝织品数量如此巨大,其走向却未必是一个说起来同样华丽的问题。先是向辽,后是向金,宋代输送了大量作为“岁贡”的丝织品。1004年宋辽签下的“澶州之盟”除“贡银10万两”之外还包括岁贡“绢20万匹”,不久又增加为30万匹。丝绸早在唐代以前就因“保值”而被作为实物货币广泛使用,自唐开元二十年(732)正式颁布法令“绫罗绢布……与钱货兼用”后,丝绸更成为当时东西方交易的合法货币,只是当时正意气风发的唐玄宗绝不会想到中国的丝绸会被兼用作“岁贡”的货币。

1204年君士坦丁堡沦陷时,南宋正值宋宁宗在位的嘉泰四年。就在十字军洗劫君士坦丁堡的那个4月,36岁的宋宁宗采纳韩侂胄的建议,崇岳飞贬秦桧,追封岳飞为鄂王。次年,宋宁宗改元“开禧”,取宋太祖“开宝”年号和宋真宗“天禧”的头尾两字,以示恢复北方江山之志。1206年,宋宁宗下令削去秦桧死后所封爵位和谥号、下诏追究秦桧误国之罪。同年5月,宋宁宗下诏北伐金朝,史称“开禧北伐”。然而,这场战争于第二年以宋朝战败而结束。1208年,宋金签订“嘉定和议”,“增岁币为银帛各三十万”。丝绸在宋代又一次印证了“化干戈为玉帛”的典故,只是已经少了该典故原本在西汉《淮南子》中的雍容:“海外宾服,四夷纳职,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

时局的变迁成就了中国丝绸业的全面南移,江浙地区至此完全取代北方山东、河南等传统丝织业中心的地位,以致江浙成为后人心目中丝绸的理所当然的代名词,而几乎忘却当年在陆上丝绸之路上传送的丝绸其实原本与江浙无关。唐代奠定的“纬锦”技术在丝绸业南移后仍得到进一步的提高,只是驱动力中多了一层来自北方的需求,“织金锦”的出现就是典型的例证。此前宋代文献中也多次出现过“捻金锦”,即在织物中加入金线,因过于奢华而屡遭禁止。但金色饰物却是北方游牧民族的最爱,因此织金锦便屡屡现身于丝绸的岁贡之路中。对于南宋本国的子民来说,风土的变化倒使纱罗织物大为流行。如同《中国丝绸文化史》中所说:“宋地的人对纱罗与罗縠似乎更为迷恋,此类织物的轻灵飘逸更能体现文人士子的风采,而南宋政权建在南方,炎热的天气也使得纱罗织物大行其道。”

两宋是公认的“文人画”兴起年代。“举之若无,裁以为衣,真若烟雾”的纱罗与罗縠也确实更能映衬文人画中那些欲说还休的云水迷蒙。丝绸北贡的同时,宋倒也享受着来自三佛齐王国(Samboja kingdom)之类南方“蕃国”的进贡。三佛齐王国位于苏门答腊岛,自唐初开始与中国有贡奉与贸易往来。《宋会要辑稿》记载,三佛齐王国经常进贡玻璃器,仅南宋淳熙五年(1178)正月一次就进贡了200多件。南宋泉州市舶司提举赵汝适1225年著成的《诸蕃志》中记载:三佛齐王国大部分物产来自大食,也即来自阿拉伯伊斯兰世界。当拜占庭的玻璃隐退入威尼斯、日益神秘之时,延续自萨珊玻璃的伊斯兰玻璃却正毫不拘谨地步入东方的殿堂。只是此时中国人对于玻璃的心态已经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在中国与“玻璃”或“琉璃”漫长的接触史中,南宋是最早彻底分辨清楚玻璃与玉石差别的时代。南宋学者程大昌在《演繁露》中清楚指出:“铸石为器,古已有之”;“虽西域琉璃,亦用石铸,无自然生成者”。玻璃的神话色彩消除后,在那个特别的年代获得了“番琉璃”、“药玉”、“假玉”等不太恭敬的别称。“番”字在两宋时期已经不大能全现“万邦来朝”的气魄,反倒多了些防范的意味。“药玉”意指玻璃是以“铅和诸药”人工烧成,“假玉”则将“药”这一讳称也直接省略了。苏轼作有一首标题经常被简化为《独酌试药玉滑盏》的五言诗,起首是:“熔铅煮白石,作玉真自欺。琢削为酒杯,规摩定州瓷。”从纯理科的角度看,苏轼准确描摹了一只以铅为助熔剂烧制的仿定窑瓷国产玻璃杯;但倘若换作宋代文人的眼光去看,“作玉真自欺”才是核心,而且原标题“有怀诸君子”诸字不应省略,后面的“曹侯天下平,定国岂其师”等句也不该被忽略。事实上,苏轼的友人陈师道不久就回过一首《次韵苏公独酌试药玉滑盏》,起首是:“仙人弃余粮,玉色已可欺。小试换骨方,价重十冰磁。”

当玻璃与玉划清经纬,它在中国市场上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安家瑶《玻璃器史话》中总结:“中国人自古形成的价值观和审美观都是非常重视材料本身的真实纯正,例如人们一直在追求足赤之金、无瑕之玉,而对于一些仿造材料则不屑一顾。当宋代的人们认识到以前被看作至宝的玻璃是用一钱不值的石头之类熔制而成时,一种受骗上当的感觉油然而生。”尽管宋代同时有伊斯兰玻璃料块进口,而且目前中国境内发现的最早的玻璃作坊遗迹为宋代遗存,但上层社会对玻璃的冷落决定了这些作坊不会费力烧制做工过于复杂的高级玻璃器。另一方面,距离古罗马人1000多年之后,日常玻璃器皿终于在宋辽时期大量进入当时人们的生活。即便如此,在中国古代世界里,玻璃器皿始终没有像在西方一样成为日常用具,除去瓷器这一劲敌的因素,中国铅钡玻璃器自身的不耐骤冷骤热的弱点也决定了它难以进入中国人充满了开水与热菜的生活。

程大昌在《演繁露》中对东西玻璃器做过比较中肯的对比:“中国所铸有与西域异者,铸之中国,色甚光鲜,而质则轻脆,沃以热酒,随手破裂。其来自海舶者,制差钝朴,而色亦微暗。其可异者,虽百沸汤注之,与磁银无异,了不复动,是名番琉璃也。”赵汝适《诸蕃志》另有记载:“琉璃出大食诸国,烧炼之法与中国同,其法用铅、硝、石膏烧成,大食则填入南硼砂,故滋润不烈,最耐寒暑,宿水不坏,以此贵重于中国。”同出自南宋的这两份文献表明,当时中国已经清楚本国玻璃与伊斯兰玻璃在物理特性与烧制方法上的区别,但无论是文献还是出土实物中都不曾显示中国曾在此时试烧过“滋润不烈,最耐寒暑”的玻璃器,反倒是有一些关于中国向南洋诸国出口中国玻璃器的记载。这些玻璃器多为玻璃雕成的鸟兽、花卉盆景等小摆件,秉承了中国善雕玉石的传统,且造价颇为低廉。

伽利略和他制造的天文望远镜

描绘1793 年清朝乾隆皇帝前往承德万树园接见英国使者马戛尔尼的水彩画

“嘉定和议”签订68年后,从亚洲北部崛起的另一个强悍民族结束了南宋与长江以北地区在军事与贸易上的拉锯战。强大的元帝国设立了大都织染局、成都绫锦局,将中国传统丝织业中的织金锦进一步升级,成为大量使用金萡、伊斯兰风格浓郁的“纳石失”。与此同期,如《玻璃器史话》所述:“1401年,蒙古军队攻下叙利亚的大马士革,破坏了伊斯兰玻璃的制造中心,并将玻璃工匠掳到中亚的撒马尔罕,伊斯兰玻璃从此一蹶不振,只生产普通的生活用品玻璃,已没有高质量的玻璃制品。”元朝的确设立过制造玻璃的官办作坊,但其地位与影响力极其低微。

当马可·波罗到访中国,被绵延数里的织金营帐闪耀得眼花缭乱时,意大利最先拥有丝织业的城市卢卡(Lucca)刚利用水车完成了拈丝工序的自动化,成为13至14世纪意大利丝织业的霸主;马可·波罗的故乡威尼斯借助生丝转运贸易的有利条件兴盛丝织业,还要等到一个多世纪以后,而当时已是中国的明代。元、明两代官办或民间从事丝织业的人数在历史上达到了顶峰,与此形成映照的是当时中国玻璃业的状况。自元代以后,以广州、泉州、宁波为主港的海上丝绸之路日益取代陆上丝绸之路。据巩珍所著《西洋藩国志》记载,除丝绸、瓷器等传统外销品外,郑和下西洋时最受南洋各国欢迎的中国商品之一是“硝子珠”,也即玻璃珠。中国自先秦时期就对舶来玻璃珠抱有种种梦想,似乎终于在此时完成了与“东方琉璃世界”的对接。

另有清代医家汪汲《事物原会》载录:“三宝太监出西洋,携烧玻瓈人来中国,故中国玻瓈顿贱。烧者有气眼而轻。”甘肃学者马建春所著《古代西域玻璃器物及工艺的输入与影响》中认为:“这说明在郑和出使西洋期间,有阿拉伯伊斯兰地区的玻璃工匠跟随宝船来到中国,他们乃在国内传授了烧制钠钙玻璃的制作工艺。于是,能适应骤冷骤热的各种玻璃制品被大量生产,并销往全国各地,玻璃器物遂也开始进入寻常百姓家,不再为皇室后宫、达官贵人所专属特有。这应是继葛洪于4世纪称交、广仿制中东水晶玻璃,《魏书》、《北史》云5世纪西域大月氏烧铸五色琉璃于洛阳后,又一次关于西域玻璃工艺的记载。”

三宝太监的“玻瓈人”固然神奇,有关明朝的玻璃,更神奇或神气的名词是“博山”。1982年,现属山东淄博市的博山发现了元末清初的玻璃作坊遗址,这也是中国第一次发现生产玻璃的遗址。山东本为中国最早的丝绸原产地之一,《汉书·韩安国传》中“强弩之末,不能入鲁缟”便是借当时山东丝织品的精细以比喻。由淄博市博物馆撰写的《淄博元末明初琉璃作坊遗址》刊登在1985年第6期《考古》杂志上,文中根据挖掘发现与民间记史推断博山琉璃的起源应在元代以前。后世对博山玻璃的文字考证主要基于清康熙三年(1664)孙廷铨纂修的博山最早的地方志《颜山杂记》。孙廷铨出身玻璃烧制世家。《颜山杂记》中记述:“余家自洪武垛籍所领内官监青帘世业也。”孙廷铨后代编纂的《重修颜山孙氏族谱序》中更明确记载了博山玻璃的主要产品:“应内官监青帘匠,业琉璃,造珠灯、珠帘,供用内廷。”作坊遗址出土的玻璃样本经化验与西方和中国早期的玻璃都有所不同,但《颜山杂记》中记载的玻璃配方倒显示出元、明两代中国本土经过改良的玻璃配方延续到了清代早期。然而,即便是有所改良,倘若放在15至16世纪的国际玻璃舞台上,当时东方的玻璃也已经如同南宋丝绸业中的纱罗一样,自“卧看”于一隅。

1280年前后,也即蒙古军队在欧亚的疆域达到鼎盛之时,意大利发明了一种后世称为“眼镜”的基于玻璃镜片的制品,这开启了西方磨制玻璃镜片的历史。该行业最初兴盛于商业嗅觉敏感的威尼斯与佛罗伦萨,尽管威尼斯在1301年颁布法令试图限制这一技术的输出,但它仍在拜占庭灭亡前蔓延至更有耐心的现今荷兰与德国领域。当16世纪中国本土的玻璃业还沉醉于“珠灯、珠帘”,士大夫们调侃自广州进口的玻璃器“其制不一,奈无雅品,惟瓶小者有佳趣”时,最早的显微镜已经在荷兰出现,能更清晰地看到中国所称“织女星”的天文望远镜也在孕育之中;当孙廷铨纂修《颜山杂记》之时,列文虎克的显微镜和伽利略的天文望远镜早已在探寻天地珠帘之外的秘密。

没有人会怀疑明、清两代中国丝绸业的成就,只是此时孜孜于丝绸贸易的早已不只是原来的老客户。无论之前蚕种西传故事中身份不明的修士究竟是谁,秉承了梵蒂冈意愿的耶稣会修士终于在17世纪初进入了传说中的东方丝国。汤若望29岁抵达中国,历经明、清两个朝代,在中国度过了近47年生涯,他编撰了《时宪历》,第一个将天文望远镜引入中国。然而他的出现并未使他去世百年后的1793年英国外交使团来到中国时更加容易。马戛尔尼近600人的团队带来的礼品据说是经过了充分调研,包括:天体运行仪、地球仪、先进的枪炮、利剑、望远镜、秒表、试探气候架、火镜、军舰模型、钢铁制品、纺织机、布料和油画等,其结果也无非“封存”二字。汤若望秉承了前辈利玛窦的梦想,而利玛窦又秉承了前辈范礼安(Alessandro Valignano)的追求。时至中国康熙年间,源自西方玻璃工艺、代表西方见识的眼镜终于如范礼安所愿架到了中国皇帝康熙的鼻子上。

康熙的眼镜带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美国汉学家艾美丽(Emily B. Curtis)2000年的著作《清内务府造办处玻璃厂杂考·虹影瑶辉》中有这样的记述:“康熙三十四年(1695),纪里安奉召赴京,留居法国神父居所,即西安门内蚕池口之天主堂。康熙三十五年,洪若翰致函法国。10月17日函:我们的居所正在制造玻璃。10月31日函:由于纪里安神甫的缘故,皇上正于我们居所旁的一幅大地方上建造玻璃厂,乞请我们法国玻璃厂选派一位或两位熟练玻璃工匠来华,以便制造出如同我国的玻璃盒水晶,以致镜面釉彩,亦请选派珐琅匠一名。”纪里安(Bernard-Kilian Stumpf)为德国巴伐利亚人,1655年出生,1694年经澳门抵华,在京师任职直至1720年。德国人向法国请教技术,如今听起来有些怪异,但在17至18世纪却是理所应当。自威尼斯“偷师”之后,法国已经成为欧洲数一数二的玻璃制造大国,这种状况直到伦敦世博会之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才有所改变。更适合望远镜的光学玻璃18世纪初在欧洲出现,首先拥有这项技术的正是法国,随后相继被英国与德国掌握。烧制光学玻璃的秘诀之一恰在于中国本土玻璃中一直不被看好的铅。早在1684年,康熙就曾派比利时传教士柏应理(Philippe Couplet)等人前往法国,寻求精通科技与各种技艺的法国传教士。虽然是德国人,但纪里安“奉召赴京”也是源自于此。不过,纪里安留下的玻璃厂并不曾“与时俱进”地烧制多少光学玻璃,这其中或许有法国向来对外界封闭自己的光学玻璃烧制技术的原因,或许也有典型东方式的偏好因素。清内务府造办处玻璃厂最辉煌的时期是在康熙至乾隆三朝,自嘉庆之后日益衰落,光学玻璃已不敢奢求,连皇室日用玻璃器皿都日渐粗糙,至同治、光绪年间连皇帝都忍不住下旨训斥。雍正对玻璃器的烧制比康熙还要上心,甚至在自己常居的圆明园开设了玻璃厂分部,颇令人想起中国玻璃器最初与炼丹的血缘。乾隆自是盛世,当马戛尔尼携带以英国烧制的光学玻璃制造的望远镜到来时,中国宫廷玻璃工艺的最高成就“套玻璃”,也即以多色套彩再加雕琢的装饰器皿正达到高峰。时隔百年之后、伦敦世博会前后,同治年间的清代学者赵之谦仍在《勇庐闲诘》中回味:“时(康乾之时)天下大定,万物殷富,工执艺事,咸求修尚。于是列素点绚,以文成章,更创新制。谓之曰套。套者,白受彩也。先为之质曰地。则玻瓈车渠珍珠。乃白色明玻瓈,康煕中制有之,后不复见。其后尚明玻瓈,微白,色若凝脂。或若霏雪,曰藕纷。套之色有红有蓝……更有兼套,曰二彩、三彩、四彩、五彩或重叠套。雕镂皆精绝。康熙中所制浑朴简古,光艳照烂如异宝。乾隆以来,巧匠刻画,远过詹成。矩凿所至,细入豪发,扪之有棱。”赵之谦是鼻烟壶鉴赏大家,而鼻烟壶也是清内务府造办处玻璃厂最知名的特产。回想起来,宋代文人对已明身份的玻璃不屑,却对舶来盛放“蔷薇水”的小型香水玻璃瓶网开一面;明代文人继承了宋代文人的清高,甚至连进口玻璃器都不再入得法眼,却也“惟瓶之小者有佳趣”。

法国国王路易十四

在清内务府造办处玻璃厂烧制诸般精巧的鼻烟壶时,法国已经将丝织业与玻璃制造一样纳入到自己的专有制造范畴。即便同是在一个半球,东西方头顶的天空也可能不同,何况历史中的星空从来就没有固定的指路星。当西方的路易十四与东方乾隆的帝国梦想交相辉映的同时,天空的织女星早已偏离东方词汇中作为“紫宫”的北极指路星之位,与银河另一岸的牛郎星相望,成为更为家园化的神祇。中国学术界传统观点认为“牛郎织女”的故事产生于西汉,但现在也有观点说它早在战国时期就已诞生。作为亮度颇高的一颗星,牛郎星在古希腊时代同样得到过自己的西方命名:“天鹰座阿尔法星”(Altair α)。古希腊神话中天鹰座是宙斯化身的雄鹰升天而成,天鹰座旁边的天瓶座(Aquarius)则是宙斯化身雄鹰虏上天宫的侍酒童子迦尼美德(Ganymede)的象征。玻璃酒杯是古希腊较晚出现的酒具,但在古罗马已成标配奢侈品,由此才奠定了现代葡萄酒杯的标配材质。同在北半球,当古希腊人以及以“特洛伊人后裔”身份延续了地中海古代传说的古罗马人仰望中国称为“七夕”的那片晚夏星空时,他们看到的会是一幅集合了诗琴、主神、童子的宴乐场景,而不是一派不经隐忍的悲悲切切。

1840年7月17日,中国清代道光年间,西方第一次用得益于玻璃透镜的相机拍摄星辰,主角就是织女星。在中国生丝出现在首届世博会的28年后,西方天文学家凭借玻璃棱镜分光仪又拍摄下织女星的光谱照片,再经20多年后这一发现将掀起一场名为“量子物理”的物理学革命。21世纪初,天文学家已经通过天文望远镜观测到:织女星并不孤单,它的周围很可能围绕着一个星团。在天文望远镜发明近一个世纪之际,西方已经有诗人以带有东方禅意的语言写下这样的诗句:“从一粒沙看世界,从一朵花看天堂,把永恒纳进一个时辰,把无限握在自己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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