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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入雪夜的静思
——论朱永良的诗

2015-09-29陈爱中

文艺评论 2015年9期
关键词:诗人

○陈爱中 白 璐

沉入雪夜的静思
——论朱永良的诗

○陈爱中 白 璐

如果说现代,无论是从城市建筑的现代还是城市文化的现代上说,能够贴合这个词汇的,上海和哈尔滨恐怕是近现代的中国城市中最为理想的选择了。相较于上海“十里洋场”的繁华如织,租界、弄堂等新旧文化区域的交融,哈尔滨则更为现代,上世纪初因铁路而起,风云际遇,白俄人、犹太人、日本人都曾经是这座城市的主宰,俄罗斯文化、犹太文化、日本文化等对近现代中国民族国家认同影响最有力的文化类型,都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内成为这座城市的血脉。

于是,这座城市有了太多的不同于其他城市的人生哲学和命运故事。孕育出的诗歌也就鲜于常态,独具韵味了。寒冷的冬夜是安静而深邃的,这有同于哈尔滨诗人的低调和沉稳,偏居一隅但并不因之而安居,思索和关怀往往成为他们诗歌生命中最为憨重的绳索,从最初的城市文化体验出发,带着沉甸甸的构思、铸造并系结上生存、宇宙、人类、历史等宏大的锚,钩沉出一件件具体而生动的精致的诗歌之瓮。这其中,朱永良的诗歌以其丰富的阅读经验、独到的历史洞察视角和优雅安静的叙述语调尤为值得关注,因为他要“一个人,在一个庞大国家的边远城市里/在厌倦中,读着,写着,要使自己成为一个世界主义者”。(《两行诗》)

一、书斋里的诗意谱写

北方的冬夜是漫长而寒冷的,如猫一样蛰伏,俗称猫冬,就成了这里人冬天生活的常态。窗外冰雪覆盖,万物萧杀,屋内温暖如春,一杯茶,一本书,胸中自有春夏秋冬。无论是现实生活还是诗人的朱永良都是这样的,书斋的安静和思想的汪洋恣肆成就了他诗人的生命。有着收藏癖的德国哲学家本雅明对于书籍有一个超越性的论点,“在所有获取书籍的方式中,自己把它们写出来是最值得赞扬的方法”,“写作者就是这样一种人,他们写作并非因为穷,而是因为对那些可以买到的书不满意”①,沉浸于书海,并离开书籍,创造性地将思想的目光播撒于书房外的天空,书斋也就无边无界、生意盎然了。

既然是书斋,那么阅读的诗意经验和对历史记忆的温热的非共时题材自然是写作的核心部分。他的代表性诗集《另一个比喻》中,有一半以上的诗篇是属于这种题材的。阅读是一种对话,可以超越时空的限制,而实现思想交流的自由和情感流泻的愿望,在历史经验和现实经验的交织中,重新体味人事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在宫殿的虚妄中解读历史的诡辩,繁华和荒凉都在时间的磨损中交替着变幻,“王朝的炊烟,曾在这里/一阵阵升起,又一阵阵散尽。//当帝王失去了岁月的恩宠,/人们玩赏着他死亡的过去:/昔日辽阔而边界不清的帝国,/一块石头、一根柱子和椅子上的空间”。(《宫殿》)人们赋予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形象以众多的讽刺和笑谈,但诗人却严肃地关注他因读书而想象的爱情,荒诞不经但却深入每个人骨髓的骑士精神,“你的荒唐行为丰富了人类的历史”,“你的悲伤成为了全世界的悲伤”,“在你面前吸支烟,喝杯酒,/和老朋友聊上一阵,真是件愉快的事。/记得有一次,我们其中的一位试探着说:/我们……都是堂·吉诃德”(《堂·吉诃德》),这正如鲁迅笔下的阿Q,当外视时,阿Q是众多人嘲笑的对象,暗自内视自己时,无人不觉得自己有着阿Q的影子。诗人阅读历史是一种对历史所做的当代经验的重新赋予,相对于普泛的历史研究,就多了很多非理性的无法考证但却在经验的领域无比真实的探究,个人的同时又是普泛的,个体经验和历史经验的统一,于是我们在《三个疑问》中看到诗人的智慧,孔子曾有“四十不惑”的人生感悟,“四十岁了,不要再相信别的。/别的,他说的是什么?”但丁在《神曲》中“到了中年,理应经过了地狱/朝向更明亮的地方,可地狱,我经过了吗?”“年轻时,我曾沉湎于卡夫卡、里尔克,/他们四十多岁时各自写下了《城堡》和/《杜伊诺哀歌》。这两位布拉格的儿子/用散文和诗歌写下相同的曲调,这是为什么?”在这个开放性的追问中,在反诘历史经验和肯定文学事实的过程中,引入思考却无法提供结论,这是诗歌的存在方式。这种诗歌的方式让他将波浪和书籍联系起来,在大海边“我看着一个个波浪的形状/想到自古以来的一册册书籍,/其实书籍也是大海,从不停息,/以它特有的方式展示着力量”。书籍的大海和现实的大海在巨大的蕴含面前获得同意,“不朽的波浪和书籍/并不在意是否为人们所看所知”,在自为自在的意义上,又有着惊人的一致,或者说这里面也蕴含着诗人对诗歌的一种认识,但写作,不问去处。我想,朱永良作为诗人这么多年的低调生活,甘愿在边远的城市写作宇宙人生,因诗而人,而非炒作时代的因人而诗,这种自在自为的诗歌理念显然是不可多得的。

既然是书斋,狭窄单调的空间很容易让人忽视现实空间的存在,空间的孤独让人更容易集中于思想的繁荣,在记忆的时空里得以从容而清醒的梳理、判断,这种诗歌空间让朱永良对相同历史经验的重述有着个人化的深度表述,以避免让失去理性的情感声遮蔽住思想的深刻,有人说“诗歌是学者的艺术”②,恐怕应该归结于书斋的独特空间。朱永良将这种学者的思考尤其应用在了他对文革的书写上,他如此写盛行于文革,以反智主义为目的的“批斗会”,诗人所在小学操场的椅子上站着老师“写着走资派或反革命,/整个操场上站满了学生”,“但我既没有批判的激情,/也缺乏对老师的同情心”,“我有些木然,弄不懂,/但已开始学习如何仇恨”,“我们这一代盲目的人,/学会了仇恨过去和现在,/仇恨虚幻看不见的敌人,/甚至仇恨自己的家人”,简朴的词汇真切地叙述出了一个小学生对批斗会的理解,也交代出了那个疯狂的年代,一种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一样的时代氛围浸染出的盲目崇拜和疯狂,没有事后情感的肆意宣泄,也没有理性的哲学评说,但却在看似庸常的词汇中蕴含出巨大的思想能量,是为另一种因果逻辑的推理。他以零度情感的笔调写1966年红卫兵拆历史文物,“上辈人消灭了一个旧世界:中华民国,/建立了一个新世界:中华人民共和国。//但是很明显,旧世界还没有消灭干净,/还有旧习俗、旧书籍、旧建筑……”“红卫兵们砸烂旧事物的激情/吸引着一层又一层围观的人们。//拆庙,红卫兵们在表演着一场革命,/围观的人们就是这场戏的观众”,一群无知的人在认真地演着一场戏,红卫兵不知道该怎么拆,“像一群疯狂的蚂蚁,/围着庙宇爬上爬下,无计可施”,最后只好“无奈地砸掉几个饰物”,以近乎玩笑的姿态“完成了这一天砸烂旧世界的革命”,这应该是另一出1911年江苏巡抚程德全挑瓦以示革命的翻版,都以革命的名义做着跨越时空的荒唐的事情,历史的重复颇具有讽刺的意味。在一个“历史感缺失”的后工业社会中,重新发现历史的魅影,并因之而审视生存中无法忽视的本质性因素,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弥补后工业文化给人们带来的认同缺失感。他在《博尔赫斯》中说,“写作最终是项失败的事业。/当你老了,当你迷失在/辨不清白天黑夜的迷宫中,/你平静地接受把诗写得短些,/把自己作为歌唱的英雄,/赞美失明后的黄昏,赞美/你拥有的神秘黄金,/赞美永恒的乌有和遗忘”。写的是博尔赫斯,但无词无句不是当下汉语诗歌的生存状态和诗人在抗拒中对传统的守护。

二、从爱情的青春到沉思的中年:叙述风格的转变

上世纪80年代是个激情洋溢的时代,到处流荡诗意青春的色彩。这个时期的朱永良是善写爱情的,面对比利时画家保尔·德尔沃的《窗子》,诗人阅读到的是“一个女人站在窗子前,/右手处于伸出的样子去,/窗子外面是风景,/山和树在不远的地方,/就像近旁的窗子一样清晰。/窗子前面站着一个女人,/他没有看不远处的山和树,/那只右手随意地放着,/背对着画家,/为风景的中心”。显然,正值青春年华的朱永良并不满足于将目光停滞于眼前的“山和树”,他的关注点投向了对更为深远的艺术梦境的追求——“在地球上没有你我的住所。/你在我的手上开放,/我在你的心上筑巢。/在地球上你我属于谁?/你属于我,我属于你,/我们谁也不属于。/在地球上你我做什么?/艺术如同死亡,我们去死”(《命运》)。于是,在他的诗歌中我们看到了“你我的目光化作虹,/上面驶过音符、方块字和神的旨意”(《雨后》)。这样目光交接的唯美定格;在他的诗歌中我们还看到了那一片泥泞的春天里悠悠的凉风也成了召唤爱情的使者,长出翅膀的肉体缓缓上升着激情,醉倒在被神变成酒的水里。看到了寂静的四月下午,一只飞进屋子的苍蝇,也能将思绪从那扇敞开的窗子带向远处。看到了在五月的吵闹怒放的丁香中,如鲜花,如空灵,如这五月的我们自身。看到了明净的九月里,阳光是那么让人沉醉的东西,打扫过夏天的痕迹,在湛蓝的天空下,幸福清醇如酒。看到了十一月的上午,收获完的田野如一张黄色底色的画布,任树、牛和鸽子在上面作画。看到了寒冷的十二月,哥特风格的教堂给予世人的温暖和宁静,在那里人的灵魂随天窗上的光映入教堂的尖顶,微妙精致的感受力静静缤纷出诗人梦一般的艺术世界,无关纷杂与吵闹,仿佛被天使托举在云里,虚幻而美妙,让我们“既逃不掉,也无法保持安静”(《仿佛······》)。

到了上世纪90年代,当诗歌的乌托邦梦境被生活的狰狞一掌击碎时,随着年岁的增长,对诗歌与现实关系理解得更为深入,诗人的创作呈现为安静而“逼近的美”,“去抚摸陶罐上的纹饰,/辨认青铜器上的文字/,注视树木和上升着的死者,/并学习横和竖的正确写法”(《学习》)。在这些古老的智慧中,“我仿佛触到了祖先,/他脸上那不朽的皱纹”(《无题》)。诗人博览群书的知识与智慧蜂拥而至,从俄狄浦斯到博尔赫斯,从堂·吉诃德到哈菲兹,从卡夫卡到里尔克,诗人借他们之口,浇灌思想的花园。《致希波的圣·奥古斯丁》里诗人愿意相信但丁描写的天堂和圣·奥古斯丁笔下的上帝之城的存在,可是当真正踏进去时,才真切地感受到它存在的虚幻与漂浮感。“那是多么的美妙和不幸:/那里没有石头,我们无处可坐,/只能如烟飘荡”,我们需要秋雨过后的风,制造的每一场凛冽,现实,因它的不完美才拥有了存在的意义;《波斯的葡萄》中哈菲兹摇晃的红酒杯与诗人杯中盛满的宝石红,如两颗星在过去与现在闪烁,跨越时间的河流,此岸的20世纪末的中国与彼岸的伊斯兰纪元8世纪的波斯,如那两杯葡萄酒,同样让人沉醉;《苏联士兵的墓地》设在了游乐园的一个角落里,浅灰色的砖墙隔开了游人的目光,园内的欢笑声掩盖了战争带来的哀伤。一个已消亡了的国家的战士,墓碑上的红星便是他们永恒的信仰,远离战争的人们,信仰又将置于何方?诗人就这样沉湎在“萨福散佚的诗行,/孔子没有编辑的古书”中,沉湎在“无事可做的上午,/坐在安静的沙发上”,心甘情愿被上千本书吞噬的“迷人现状”。在历史的感受和反思里,寻找着变换的时代里能使自己内心平衡的力量。

新世纪之后,步入中年的诗人更加沉淀和厚实。能够捕捉到日常的细微之处,通过那些看似没有诗意的瞬间,捕捉生活的意义,经由对个人生活的命名,探索着新世纪的时代内涵。长期的书斋生活和不断思考的习惯,让诗人在一行行的文字中,冷静品味着历史的巨大神秘、现实摇曳的诱惑和生命最原初的意义。在崭新的世纪里,“被《圣经》乳汁哺育的一代代人们已淡忘了,/末日审判,/这个迟迟不予兑现的诺言,/从人们的急切中显现出逃离过去的渴望”。“而那些处在太平洋上的国家,/已预先争夺起‘新世纪’的第一缕阳光,/为的是让美元牢固地支撑起他们的国家银行。”(《“新世纪”》)新时代的到来,让我们清晰地感受到,人们的浮躁在一场场狂欢中间漂浮,喧嚣的环境已不允许诗人“用语言使空气产生震颤”。但是诗人并没有沮丧,在这样的环境里,他反而觉得自己完成了一次逃亡,就像逃脱夏日炙烤的骄阳。“他开始凭借视觉和触觉/去感受存在的事物”,这样的方式比语言更有能力渗透生活的角落,在那些语言无法完成的地方,“他重新发现了一个世界://椅子、桌子、杯子,/书籍、白纸、钢笔,/段落、句子、文字……//房间、电灯、床,/地板、窗子、门,/黑暗、明亮、阳光……”(《失语者》)无论外界怎样的变换,诗人始终保持着窗边思考者的姿态,轻轻诉说着他诗歌的追求:“一位智者能够漠视他的处境,/即使面临被打入地狱的结局。/比如波伊提乌,在帕维亚塔中,/头上悬着绞索,/他却平静地,/度过了死刑之前的最后时光。因为,/他将柏拉图非凡的智慧,/融入了拉丁文不朽的篇章。”(《波伊提乌》)在一个极其普通的《春天的夜晚》,诗人面对车辆驶来驶过,道路变宽变窄,灯光忽明忽暗的场景,会联想到一切事物的出现消失、消失出现。“活着为了什么?”诗人不禁感叹。他没有在图书馆的书架上找寻先哲们对人类存在的论述,这种看似永远不会被人找到的答案,其实就在身边:“这时我看看坐在身旁的女儿:/在她的十四岁的眼神中,/有着一种纯真的宁静。”在女儿的眼睛里,诗人看到了他这个年纪早已被岁月的风沙侵蚀了的安静和美好。在《麦迪逊的大街》上,诗人坐在一辆公共汽车上,坐在对面的女子,引起了诗人唐突的注视,她没有什么惊人的美丽,诗人却仿佛看到了“古希腊的画瓶/和那些超越了时间的雕像”,也就是那么一个云淡风轻的生活瞬间,诗人“明白了美国的来源,/知道了何为西方,/何为传统”。虽仅仅是生活的偶然相遇,诗人已获得了关于美的定义和灵感;一张旧照片上的《布拉格维音斯卡娅教堂》,同样能给诗人无限遐想:这座教堂曾经站在松花江畔,将拜占庭帝国的辉煌倒映在奔流不息的江面上,诉说着俄罗斯式的肃穆和信仰。照片上掩映着教堂的葱茏树木,散发着宁静的时光。教堂,被信仰之光照耀的地方,虽然已被狂暴的手在空间中抹去,却永远无法消失在时间的底片中,它将成为一段历史的见证和标志,警醒着后来的人,别在信仰的宫殿丢失、迷茫。或者,仅仅是1977年一个秋日这样有些特殊的时间环境里,诗人读到了一段哈姆莱特的独白这样一个几乎称不上事件的《事件》,都可以成为诗的写作灵感。一句独白将诗人从那个特别的年代里偏离出来,一段独白的意义,一本破旧文学选集的存在,都被赋予了拯救的色彩,给了诗人一场洗礼,走向的“另一座门”,是空间的另一个地方,还是心灵的另一个世界?它或许与摆脱现实的束缚有关,或许与某种真实和不朽有关,总之,这一座门,通向救赎。除此之外,面对波士顿雾气迷茫的海面时,诗人识破了历史在偶然与必然之间变换的把戏;在亚述史的阅读中,感叹着时间的专制和命运的不可抗拒;在布鲁克林大桥上西望时,桥上的女孩都被赋予了自由女神的美丽模样;在古根海姆博物馆中,诗人触摸到了艺术、等级、美与不朽;

三、光阴如绵:时间的超越

时间是人们认识世界的基本尺度,相对于空间的瞬时性,在承载记忆事件上,时间往往是无法替代的符号,成为一个象征,体现事件,浸润情感,包容着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在这一点上,你很难找到另外的更多诗人比朱永良的诗歌对时间更为敏感,也更为着意的。

在他出版于2011年的诗集《另一个比喻》中,诗人用大量的篇幅来集中写时间:它们或者是直接以客观时间的形态和属性为标题,如《时间确如……》《时间停在挂钟上》《7月9日》;或者是将记忆作为时间的载体,如《纪念》《回忆1975年夏天的傍晚》《烧书,1966年的一个夜晚》;或者以暗喻时间的空间形象出现,如《宫殿》《燕京图书馆》《布拉格维音斯卡娅教堂》;或者以历史人物和事件的形式再现,如《俄狄浦斯》《腓力二世之子亚历山大,临终前夜的断想》《重返农场》等等。在他的诗篇中,展示出各种各样基于时间意象的感悟。

很多年前,孔子在泗水河边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种时光易逝的感喟在西方的赫拉克利特的河流时间观里有着共鸣,所谓“你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时间是最古老直观,也是以日常经验最为感知的形态出现的,即时间是一种直线型的存在,从过去向未来流去,日夜不息,一去不返。这种时间形态在中国被认为是儒家的时间观,因此,在《他们的话语》中,诗人感叹“孔子和赫拉克利特都借助河流,/使他们说出的话语获得不朽。//时间把他们的话语擦得十分耀眼,/令后人在河流面前几乎哑口无言。//人们只能不断地重复他们的声音,/屈服于自己语言的苍白,还有愚蠢。//其实,他们的话语朴素又简单,/准确地说出了万物的本质是变幻”。时间是一条河,咆哮着进行人生掠夺的河流,带走容颜,带走记忆,带走美好,带走痛苦,走向没有尽头的迷茫,把人卷入悲哀的漩涡,对于未来已倦于期待的人们,也找不到古老的年代在哪里(《时间确如……》)。这么一条热烈的河,携带的泥沙与石不停地堆积,犹如有人类开始的文化堆积,阳光上的阳光,尘土上的尘土,宫殿上的宫殿。(《六行诗》)每一个宫殿的存在,都是一段死亡的历史留下的墓碑,墓志铭上感叹着时间。独自漫步的夜晚,诗人思索着死亡的新鲜,岁月的短暂。终于在某一刻醒悟,时间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溯不到起点,寻不到终点,死亡,不过是人在时间长河里的一个节点,最终,都要融进时间的永恒中,就像“夜色融进梦里”(《死亡不过是流向河》)。

朱永良的时间感觉是敏锐的。可以细致到“五十一分钟的闲话”,以彰显“纯洁而冰冷”的“像北方的雪”一样的情感陌路(《也有的形式》)。也可以在《经过了许多日子》之后,感到“一个人就是很多人,/一朵花就是无数花”,隔断时空去幻想“从朋友的花园中看到的柔软金黄的玫瑰,/它也是一千年前开遍波斯的玫瑰和更遥远的/古罗马的玫瑰”的穿越玄机。在花园中,人们总是能看到开放的玫瑰,不管是“朋友的花园”,还是“遥远的古罗马”,就像是我们在人群中,也同样可以在一个陌生人的脸上,看到“死去的朋友似乎又回来了”,我们不断重逢,我们挥手告别,在生命和生活融于倦怠之时,在差别中凝固陌生,就在那么一条蜿蜒的窄道上,制造着自己的旅行;在《燕京图书馆》里,我们向它借阅暮年,借阅碎片,借阅瞻前与顾后,借阅执拗如少年,借阅使后天长成的先天,借阅变如不曾改变,借阅素淡的世故和明白的愚蠢,借阅每一张可预知的脸。图书馆的存在记录着时间,于是所有的图书馆似乎都隐含着一个性质:“神秘,寂静,而书目和书籍,从数量上总是趋向于无限,它的读者或听众则像季节般轮回不已。”(《燕京图书馆》)有时候,永恒是时间的静止和凝固——突然有一天,《时间停在挂钟上》,带走时间的钟摆垂挂着,“犹如一个人体/久久地挂在停止了的时间里”,静止的时间像是冰封的深海,人们疯狂在找寻希望的缺口,却在被时钟的响声惊醒的深夜,默然瞥见一地绝美的月光。《回忆1975年夏天的夜晚》,当一切都已入睡时,总会有人同诗人一样异常兴奋地醒着,仰望繁星密布熠熠燃烧的穹顶,静静地倾听夜色渐渐凝结的声音,光辉灿烂的星空把夜赠予世界,在这沉睡的夜晚,我——一片空幻无言的剪影,在夜之盛典中充当着神秘之王,那一刻,天空只为那一个“我”而张灯结彩。有时候,超越了死亡,也就超越了时间,也就达到了永恒——《腓力二世之子亚历山大,临终前夜的断想》让灵魂在脱离肉体的时刻,也完成了对肉体生命的超越。死亡,是时间的一次醉酒,失重的灵魂吹散在风中。死亡是万物存在的《原则》,他有着永远旺盛的精力追逐着每一个人,时间也不能给予人和树木以不朽,只有在“但丁设计的环形火焰/使有幸的灵魂向上飘升,/离开白天和夜晚,摆脱引力和界限,/沿着一部旋转的楼梯/上升,朝着模糊的高处/最终达到明静和恐惧”。像但丁这样已经成为过去的作者,如灰尘般淹没在时间里,他们风格各异的著作像墓碑一样的沉默。名声,只属于他们活着的时候,死后便不再享用。可以说,“他们的光荣是一种他们时间之外的光荣”。这种光荣,是超越死亡,超越时间的,成为永恒的载体。甚或,永恒通过对时间的拒绝得以完成——《度过一天多么容易》,细数分秒与时间并肩散步,不如置身在时间的角落,品味时间。看晴天的满树花开,或雨天的一片漪涟,看阳光席卷城市,看微风划过指尖,入夜电台里播放的情歌,沿着路灯铺开的影子,都是时间不经意留下的字句,留给人朗读多遍;期许《一个人的桃花源》,那里不需要时间的存在,桃花源里没有文明的发展,这种丢了东西的感觉使生活趋向真实,那些昔日的向往,那些别人眼中的活色生香,如今都会索然无味,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在天地间迎风转身,留下一段剪影般的生活方式,是一种被时代剪下的美好。那时,躁动的“新世纪”也不过是个生硬的量词,不具有了实质上的意义所指。(《关于“世纪”一词》)在朱永良的笔下,时间有时候也是交织在一起的线,也是相互包含的圆,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前总有着不同的轨迹,但在某一特别的时刻,在某个特别的点上,汇合相交,构成了时间的网,网罗一切被放大了颗粒的空间。在《1970年代初,向海涅学习诅咒》时,诗人与海涅这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在课本的内外相遇,从海涅那里诗人学会了诅咒,但不同的是,海涅只诅咒德意志的皇帝,诅咒自己的国家,诅咒该被诅咒的事物,而诗人,却盲目地诅咒着西方,诅咒着北方,诅咒着一切与他们信仰不同的地方。直到1977年一个秋日的《事件》,诗人在一本破旧的文学选集里,与哈姆莱特的相遇,一段独白穿越时空,在某一事件的节点上与诗人的思想汇合,诗人也因此完成了一场灵魂的洗礼和救赎。

四、北方冬夜的思索者

如果不注意到朱永良的诗篇中雪意象的位置,他的北方色彩并不厚重,白山黑水的地域色彩并没有为他目前的诗篇铺染上足够的轮廓。甚至是在写作哈尔滨这座城市的时候,他的落脚点也往往具有地域的超越性,言在此而意在彼。读书生涯或者说书斋的孤独空间赋予了他思想飞翔的可能,因此,至少目前为止,把他界定为地域作家是不合适的。如果说非要用一个词汇来说的话,学者诗,倒是恰当的。你尽可以想象一个人在北方寒冷的雪夜里,坐拥数架飘香的书籍,借一杯茶思索着时间的问题,“时间曾被视为一条河,/我们看到一代代的人/和草木像水一样流过”(《另一个比喻》),以及“时间也是火,燃烧不息,/它构成了万事万物的炼狱。”也可以想象在波士顿的海边,去假想“如果‘五月花号’/当年的航线偏离向南,/而不是向北/它很可能到达古巴或者委内瑞拉,/从而建立起/另一个说英语的国家。/一阵风改变了历史”(《在波士顿海边》)这样既诡异又有思想深度的问题。从波斯的葡萄感叹时空交错带来的莫名意味,“伊斯兰纪元八世纪,波斯的葡萄酿造了/让设拉子的哈菲兹沉醉一生的美酒。/在遍布城市噪声的哈尔滨的夜晚,/我的杯中也盛满了宝石红的葡萄酒。/然而,它们又是多么的不同:时间彼岸的波斯,二十世纪末的中国”。

“诗人应该在诗的创造中运用另一种语言,即那种能够唤起情感反应的语言。在诗的创造中,诗人必须把自己对诗的题材的情感反应记录下来,并通过这些记录使读者作出同样的情感反应”,也即是说,“当一个诗人创造一首诗的时候,他创造出的诗句并不单纯是为了告诉人们一件什么事情,而是想用某种特殊的方式去谈论这件事情”,“诗造成的效果完全超出了其中的字面陈述所造成的效果,因为诗的陈述总是要使被陈述的事实在一种特殊的光辉中呈现出来”③。没有旧式文人的感伤格调,没有工业化城市先锋般的批判,朱永良在诗歌里更愿意在晚云静止于天体透明的琥珀、雪花飘落在隐姓埋名的风景中,和另一个自己多待些时间。生活被雪地反射出美好的色彩,诗意的旋律胜过音符,在不朽时间、情感、记忆里往来,即使站在原地,也能体悟到更深刻的生活。诗人就这样在诗坛的边缘以自己独特敏锐的观察力,清新不造作的笔调,和对审美高傲的坚守,记录着生活的枝桠,又在这些枝桠中探索时间的奥秘,生命的价值,存在的意义。读他的诗,总会得到一种初雪融化的觉悟和一颗树木苏醒的心。诗人将内心的追求和固执,都融进了那一片片欲说还休的雪花里。他说:“当我什么都不干时,/我犹如尘土。”④

(作者单位: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

①见张旭东《书房与革命——作为“历史学家”的“收藏家”本雅明》[J],《读书》,1988年第12期。

②[美]玛乔瑞·帕洛夫《激进的艺术:媒体时代的诗歌创作》[M],聂珍钊等译,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3年1月,第9页。

③[美]苏珊·朗格《艺术问题》[M],滕守尧译,南京:南京出版社,2006年1月,第159-161页。

④文章所引诗篇均来自《另一个比喻》[J],朱永良著,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1年1月版。《剃须刀》杂志系列,2004年-2011年。

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黑龙江当代新诗研究”(编号:11C031)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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