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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摩诘经》思想对东晋士人的影响——以《世说新语》为中心

2015-09-29姜广振

文艺评论 2015年2期
关键词:维摩王导士人

姜广振

《维摩诘经》是印度早期大乘佛教的重要经典,在佛教般若思想的发展中占有重要地位。维摩诘是梵语音译,“维摩”意为“无污染”,“诘”就是“名声”或“评价”,故玄奘大师将其译为“无垢称”。维摩诘居士是《维摩诘经》中实际的说法者,他深通大乘佛法,倡导解脱的关键在于主观修养而不在于出家苦修。此人“虽为白衣,奉持沙门清净律行;虽处居家,不著三界;示有妻子,常修梵行;现有眷属,常乐远离;虽服宝饰,而以相好严身”(《方便品》)①,是真正的菩萨行。其修行济世要“善权方便”。其最高境界为“不二法门”,即泯灭一切对立差别,无示无识,“乃至无有文字语言”(《入不二法门品》)。

这种世俗化的处世佛教,适应了广泛的社会需求。《维摩诘经》在汉、魏之际传入中土后,一时被视为佛经中的纲领性经典,很快受到广泛崇信。鲁迅先生曾在《吃教》中指出:“晋以来的名流,每一个人总有三种小玩意,一是《论语》和《孝经》,二是《老子》,三是《维摩诘经》,不但采作谈资,并且常常做一点注解。”②由此可见《维摩诘经》在其时士人心中的重要地位。

《维摩诘经》在东晋尤其受到突出的重视与欢迎,具体原因有三:首先,经中的维摩诘形象几乎具有东晋清谈名士的所有特征;其次,《维摩诘经》打通入世、出世界限的思想与当时追求“仕隐兼通”、“身名俱泰”的士人之心有相通之处;第三,《维摩诘经》“不二法门”所提倡的“无分别”思维方式,能够使士人以圆融平等的心态待人处事。

《维摩诘经》自东汉至唐共有七个译本,其中三存四佚。最早译本为东汉灵帝时严佛调所译《古维摩诘经》,共二卷,已亡佚。存世者三:一是三国吴时支谦所译《佛说维摩诘经》,共二卷:二是姚秦鸠摩罗什所译《维摩诘所说经》,又名《不可思议解脱经》,共三卷:三是唐代玄奘大师所译《说无垢称经》,共六卷。存世译本中,以鸠译本影响最大。本文拟以《世说新语》为中心,管窥《维摩诘经》思想对东晋士人的影响。

一、对士人清谈之风的促进

东晋士人喜爱《维摩诘经》,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这部书内容充满了智慧机辩。高人雄先生指出:“诘难、灵动思辨性、哲理辩证性以及行为语言等共同构成了《维摩诘经》机辩文风的特点。”③其实,维摩诘本身便是个辩论高手,他“辩才无碍,游戏神通”(《方便品》)。以至于当他染病时,佛祖指派众弟子和诸菩萨前往问疾,竟无一人表示堪任,因为他们都曾领教过维摩诘的辩才。最后文殊师利菩萨答应前去探疾,但他也坦言维摩诘之辩才可怖可畏:“彼上人者,难为酬对,深达实相,善说法要,辩才无滞,智慧无碍,一切菩萨法式悉知,诸佛秘藏无不得入,降伏众魔,游戏神通,其慧方便,皆已得度。”(《文殊师利问疾品》)。在维摩诘居所,他与文殊菩萨等人谈论佛理,宣说大乘佛教的“空”、“中道实相”和“不二法门”,提倡普度众生的“菩萨行”,展示了其通达无碍的辩才智慧。

而且,《维摩诘经》的对话还带有浓厚的清谈风格,以《入不二法门品》为例,其中大量的名理辩难与中土名士谈玄表现非常一致,内容也多与玄学之义契合。正因如此,《维摩诘经》深为当时名僧名士看重,成为他们清淡的话题之一。试看《世说新语》中一则故事:

支道林、许掾诸人共在会稽王斋头。支为法师,许为都讲。支通一义,四坐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抃舞。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辩其理之所在。(《文学》40)④

支道林即支遁,他是当时的名僧兼名士。许掾,指名士许询,他曾为司徒掾。支遁是般若学“即色宗”的代表人物,也是著名的清谈大师。从《世说新语》可以看出,他对于“三乘”、《小品》、《维摩诘经》都很有研究。据本条刘孝标注引《高逸沙门传》,他这次讲的就是《维摩诘经》。从内容来看,支遁和许询采取的是主客相对的辩难方式,支遁为主讲法师,许询负责发问,以使听众容易理解文义。从参与者的反应来看,众人对于《维摩诘经》的基本内容已经非常熟悉,因而才能对支遁和许询二人的精彩讲演和诘难心领神会。再看一则故事:

支道林造《即色论》,论成,示王中郎,中郎都无言。支曰:“默而识之乎?”王曰:“既无文殊,谁能见赏?”(《文学》35)

这则故事尤能见出士人在《维摩诘经》上的造诣。支遁之《即色论》,是讲色空一如的,据刘孝标注引《支道林集·妙观章》云:“夫色之性也,不自有色。色不自有,虽色而空。故曰色即为空,色复异空。”这种观点正来自《维摩诘经》,《入不二法门品》曰:“色、色空为二,色即是空,非色灭空,色性自空……于其中而通达者,是为入不二法门。”可见《维摩诘经》对支遁影响之深。王中郎,指王坦之,曾为中郎将。他看过《即色论》后,“默然无言”。这里,王坦之效仿的是“维摩之默”。“既无文殊,谁能见赏?”此典故亦出自《入不二法门品》。《入不二法门品》是一次特殊的机辩,在维摩诘提出了“什么是入不二法门”的问题之后,有三十一位菩萨各抒己见,具体地言说如何入不二法门。然后文殊师利菩萨做总结:“如我意者,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入不二法门。”接着他问维摩诘:“何者是菩萨入不二法门?”这时维摩诘“默然无言。”此时,文殊师利恍然大悟:“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就维摩之默,僧肇注曰:“有言于无言,未若无言于无言,所以默然也。”因为任何言说文字都不能表达出佛教的最高智慧,不能达到最高层次的真正解脱,这也是王坦之嘲讽支遁的根本原因。

正因如此,《世说新语》亦强调“维摩之默”。如《文学》第18则,太尉王衍同阮修探讨“老庄与圣教同异”的问题,阮修答以三个字“将无同?”于是被王衍辟为曹掾。而卫玠则认为“一言可辟,何假于三?”阮修则云:“苟是天下人望,亦可无言而辟,复何假一?”再如《言语》第97则,写豫章太守范甯于佛诞日写奏章恭请佛像,众僧猜想太守可能希望佛做答复,一个小沙弥说:“世尊默然,则为许可。”这些都见出“维摩之默”的影响。

由以上论述可以看出《维摩诘经》思想对士人清谈之风的促进。其实,在东晋士人心中,维摩诘就是典型化了的清谈家。也正因如此,后世依据鸠译本绘制的敦煌莫高窟壁画《维摩诘经变》,其中维摩诘的形象具有东晋清谈名士所有的时髦特征:“手执麈尾”、“身披鹤氅裘”、“头戴白纶巾”、“长须飘飘。”⑤宁稼雨先生指出,维摩诘像手执麈尾是“僧俗名士对维摩诘兼通佛理和玄学的肯定。”⑥杨森先生亦指出:“居士手持‘麈尾’既是渊源于两晋南北朝玄学清谈,也是精于清谈和善辩的象征。因此可说敦煌莫高窟的《维摩诘经变》壁画中的麈尾图像与两晋南北朝玄学清谈之间有紧密的联系,应是毋庸置疑的。”⑦这些都间接证明了《维摩诘经》对士人清谈之风的影响。

二、对士人出、处矛盾的调和

《维摩诘经》在东晋能有如此广泛影响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其打通入世、出世界限的思想与当时深受郭象玄学“外内相冥”理论影响的士人之心有相通之处。郭象“外内相冥”说主张“游外安内”,认为名教等同自然,逍遥无须遁世。如他在《庄子·大宗师注》中说:“圣人常游外以冥内,无心以顺有。故虽终日挥形而神气无变,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⑧意思是说,圣人的游外与安内是合二为一的。圣人表面上参与世务,日理万机,其实内心里却是清净无为的。郭象《庄子·逍遥游注》也认为“夫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并指出“至至者不亏”这个道理。⑨这就将“神人”与当今帝王的形象联系起来,把名教的庙堂与自然的山林之间的空间距离取消了。

《维摩诘经》亦强调如何把处世间当作出世间。《方便品》所描述的维摩诘形象,其实就展示了一位能调和出处的名士的风采。维摩诘本人精通佛理,然而他却是一位在家居士。他居住于毗耶离大城的闹市,并且“资财无量”。他衣饰华丽,饮食甘美,甚至不排斥赌博、饮酒、嫖妓的行为并偶一为之。但是,维摩诘更注重的是主观修养。他虽不出家,但能“奉持沙门”、“常修梵行”。他住在闹市,是为了劝谕世人。他“资产无量”,是为了救济贫民。他赌博、嫖妓、饮酒的目的是向世人展示这些恶习带来的危害。

《佛国品》则指出“众生之类是菩萨佛土”,因为“菩萨随所化众生而取佛土;随所调伏众生而取佛土;随诸众生应以何国入佛智慧而取佛土;随诸众生应以何国起菩萨根而取佛土。”可见佛国并不是虚拟的天国,它只有在现实的世间才能实现。

在《弟子品》中,维摩诘还提出了著名的“发心即出家”的思想:

诸长者子言:“居士,我闻佛言,父母不听,不得出家。”维摩诘言:“然。汝等便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是即出家,是即具足。”

这里,维摩诘重视的是“出心家”而不是“出形家”,这是衡量是否出家的真正标准,也是维摩诘对在家佛教信众的充分肯定。另外《入不二法门品》亦认为“世间性空,即是出世间”,这样就解决了出家和在家的矛盾。

不过,虽然郭象的“外内相冥”理论和《维摩诘经》思想在调和出处方面有很大的一致性,然而也应当看出,二者之间也有明显的区别,那就是,郭象的理论明显是为士族文人“身名俱泰”、“仕隐兼修”的人生态度提供理论依据。他提倡游外安内,名教等同自然,这是站在“圣人”、“神人”的立场上,帮助他们取消名教的庙堂与自然的山林之间的空间距离。而这种理论,对于失意士人却起不到积极作用,因为它毕竟还是偏执于处世。而《维摩诘经》“出、处不二”思想则恰好能弥补这个缺憾,因为这一理论否定执著于概念的分别,不偏执于任何一端。这便是《维摩诘经》思想比郭象理论高明之处,也更容易引起士人内心的共鸣。试看《世说新语》中有关殷浩的一则故事:

殷中军被废东阳,始看佛经。初视《维摩诘》,疑“般若波罗密”太多,后见《小品》,恨此语少。(《文学》50)

殷中军即殷浩,字渊源,曾为中军将军。他是一位清谈领袖,极少有人能与之抗衡。另外,他又是一位众望所归的隐士,“于时朝野以拟管、葛,起不起,以卜江左兴亡。”(《赏誉》98)后因桓温擅权,朝廷深为忌惮,于是会稽王司马昱建议征召殷浩来平衡政局。可他志大才疏,最终因北伐失败而被废为庶人。被废之后,殷浩一开始无法解脱,便终日“书空咄咄”(《黜免》3)。甚至对司马昱心怀怨恨,认为他对自己始乱终弃,“上人著百尺楼上,儋梯将去。”(《黜免》5)后来,他突然对佛经产生了兴趣,认为“理亦应阿堵上。”(《文学》23)于是“大读佛经,皆精解。”(《文学》59)

从《文学》第50则可以看出,殷浩读的是佛经中的《维摩诘经》和《小品》。关于《小品》,《文学》第43则刘孝标注云:“释氏《辨空经》,有详者焉,有略者焉。详者为《大品》,略者为《小品》。”据此可知《小品》阐述的是虽是般若思想,但不够详细。而《维摩诘经》晚出于《小品》,对般若思想阐述得更加透彻,尤其“不二法门”泯灭一切对立差别,更能使仕途失意者于顿悟中得到真正解脱,所以殷浩才有“恨此语少”的感慨。对此,刘孝标注亦指出:“渊源未畅其致,少而疑其多;已而究其宗,多而患其少也。”

其实,因读《维摩诘经》而顿悟者,并不仅殷浩一人,如名僧僧肇在出家之前“爱好玄微,每以《庄》、《老》为心要。”然而他对老庄之学的评价是“美则美矣,然期神冥累之方,犹未尽善也。”后来读了《维摩诘经》,于是“欢喜顶受,披寻玩味,乃言始知所归矣。”⑩从而获得了真正解脱。

《世说新语》中,能把出处矛盾调和得比较好的士人主要有两位,一位是王导,一位是谢安。

王导是东晋政权的奠基者,也是元、明、成三朝辅佐重臣,时称“江左管夷吾”(《言语》36)。东晋偏安一隅,国势至衰,正赖王导中流砥柱,才转危为安。但是,另一方面,王导又淡泊名利,不为世务所羁:

有往来者云:“庾公有东下意。”或谓王公:“可潜稍严,以备不虞。”王公曰:“我与元规虽俱王臣,本怀布衣之好。若其欲来,吾角巾径还乌衣,何所稍严。”(《雅量》13)

庾公即庾亮,其妹为明帝皇后。明帝去世后,庾亮以外戚身份辅政,都督江、荆六州军事,镇武昌,曾有东下建康废黜王导意。王导得悉庾亮的企图后,不仅不作防范,且表示愿将权位拱手相让。这种雅量甚至使对手心折,刘孝标注引《中兴书》曰:“于是风尘自消,内外缉穆。”

而其对政事的处理,亦能见出王导以出世之心处世的心态:

丞相末年,略不复省事,正封箓诺之。自叹曰:“人言我愦愦,后人当思此愦愦。”(《政事》15)

“封箓诺之”,是指王导处理政事,只是在公文上画诺而已。愦愦,近似于“糊涂”之意。王导身为朝廷重臣,面对北方强大的外患和南方士族的不臣之心,为稳固东晋政权,他执行了笼络吴地士族的政策,为政宽恕,事从简易。但正因如此,也容易被人误解,但王导认为后人会明白自己的苦心。

谢安则是东晋时期仕隐兼通的典型个案,他虽长期隐居于会稽山阴之东山,然而却不排斥出仕。当时,其兄谢尚、谢奕,其弟谢万均已先后入朝,位高权重,显赫一时。而谢安只是布衣,妻子刘氏便问他:“大丈夫不当如此乎?”谢安的回答是:“但恐不免耳!”(《排调》27)简文帝司马昱也说:“安石必出,既与人同乐,亦不得不与人同忧。”(《识鉴》21)后来,在兄谢尚、谢奕逝去,弟谢万被废,陈郡谢氏家族地位受到威胁时,谢安终于出山:

谢公在东山,朝命屡降而不动。后出为桓宣武司马,将发新亭,朝士咸出瞻送。高灵时为中丞,亦往相祖。先时,多所饮酒,因倚如醉,戏曰:“卿屡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今亦苍生将如卿何?”谢笑而不答。(《排调》26)

“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写出了动荡中的社会对谢安的期待。而对谢安来说,兼济天下既可以造福百姓,又能使自己“身名俱泰”,那就不必偏执于外在的形式而隐居高蹈。后世以维摩诘自比的大诗人白居易,在其《与元九书》中说:“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⑪这一心态与谢安是一致的。

而且,王导、谢安还均是东晋的清谈领袖。如王导在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文学》21)其时清谈名士如殷浩、王濛,谢尚等,均是他座上常客。如《文学》第22则写他召集以上诸人共谈析理,“既共清言,遂达三更”。再如谢安,《文学》第55则写他与支遁辨析《庄子·渔父》篇,“自叙其意,作万余语,才峰秀逸。既自难干,加意气拟托,萧然自得,四坐莫不厌心”,可见其清谈水平之高。这是他们善于调和出处的又一明证。

三、对士人思维方式的影响

“维摩大士去何从,千古令人望莫穷。不二法门休更问,夜来明月上孤峰。”(《五灯会元》卷十五)⑫。在《维摩诘经》中,“不二法门”是贯串全经的主旨,也是该经的理论核心,这一点从上文对《世说新语·文学》第35则的分析也可以看出。“二”者,差别、分别之义,“不二”即是“无分别”。以“无分别”的观点和方法去观察和对待一切事物,叫“不二法门”。上文两部分所论述的语默不二、出处不二,它们的共同的理论根据便是“不二法门”。不二法门是消融一切差别,使之归于圆融平等的法门。

从《世说新语》可以看出,东晋士人已善于运用《维摩诘经》“不二”这种思维方式,如:

竺法深在简文坐,刘尹问:“道人何以游朱门?”答曰:“君自见朱门,贫道如游蓬户。”(《言语》48)

竺法深是东晋般若学“本无异宗”代表人物,他虽在佛门,却与当时帝王、名臣有很深的交情,曾自谓“昔尝与元明二帝、王庾二公周旋。”(《方正》45)简文帝司马昱亦深通佛理与玄学,竺法深是他座上常客。但依佛理而言,释家当远离世俗,更不能结交达官贵人。正因如此,便引起丹阳尹刘惔的困惑:“道人何以游朱门?”而竺法深的回答非常高妙:“君自见朱门,贫道如游蓬户。”他认为,朱门的有无并不在于它是否存在,而在于你的内心是否有世俗之念,只要内心放空,则朱门蓬户不二。这种“无分别观”正是《维摩诘经》所倡导的。在另一则故事里,竺法深批评了支遁“买山而隐”的行为:

支道林因人就深公买印山,深公答曰:“未闻巢、由买山而隐。”(《排调》28)

文中,支遁买山的理由是为了方便自己隐居,然而这一举动正表明他未能放下尘念,也与佛家的无分别观相悖,所以竺法深才用巢父和许由的典故来驳斥他。再如:

谢灵运好戴曲柄笠,孔隐士谓曰:“卿欲希心高远,何不能遗曲盖之貌?”谢答曰:“将不畏影者未能忘怀。”(《言语》108)

许玄度隐在永兴南幽穴中,每致四方诸侯之遗。或谓许曰:“尝闻箕山人似不尔耳!”许曰:“筐篚苞苴,故当轻于天下之宝耳!”(《栖逸》13)

这两则故事,亦见出《维摩诘经》之无分别思想。谢灵运是佛玄兼通的名士,他不以世务撄心,具有浓厚的隐逸情结。但其所戴斗笠外形和象征荣华富贵的曲柄伞盖很相似,因而招致孔淳之的嘲讽。谢灵运的答复是:“将不畏影者未能忘怀。”这句话的意思,一是说明真正的修身守道之人是不介意这些形式上的东西,二来委婉地回讽对方不能忘怀世俗追名逐利之念。第二则故事的主人公是许询,他在山中隐居时,因接受官员馈赠而招人非议,认为他不能像许由那样做一名真正的隐士。许询则认为,比起当年尧欲将天子之位让与许由来说,自己所接受的馈赠算不了什么。这里能明显看出他是受维摩“不二”思想的影响。许询曾经与支遁就《维摩诘经》做过精彩讲演和诘难,故而他谙熟《维摩诘经》。再如:

庾子嵩作《意赋》成,从子文康见,问曰:“若有意邪,非赋之所尽;若无意邪,复何所赋?”答曰:“正在有意无意之间。”(《文学》75)

庾子嵩指庾敳。文康,庾亮谥号。庾亮是当时著名的清谈人士,他提出的问题很有水平:“若有意邪,非赋之所尽;若无意邪,复何所赋?”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因为如果有“意”,可玄学家认为“言不尽意”,佛家认为“文字性离,无有文字,是则解脱”(《维摩诘经·弟子品》),那么写《意赋》作用何在?而如果没有“意”,那《意赋》便不成立。庾敳的对答则体现了维摩“不二法门”的思想。因为虽然解脱者不著文字,但若就“无分别”之平等不二而论,语言文字亦不可抛弃,所以庾敳认为既要看到语言文字的局限,又不可完全抛弃语言文字。《维摩诘经》也有类似观点,如《观众生品》中天女教导舍利弗:“言说文字,皆解脱相。所以者何?解脱者,不内不外,不在两间。文字亦不内不外,不在两间。是故舍利弗,无离文字说解脱也。所以者何?一切诸法是解脱相。”

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维摩诘经》“不二”思维方式虽从总体上否定执著于概念的分别,但却不是认为事物完全没有差别,而是强调差别的联系和转化。

①僧肇等《注维摩诘所说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8页。本书中《维摩诘经》原文均据此书,如无异文,不复重注。

②鲁迅《鲁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310页。

③高人雄《〈维摩诘经〉的机辩文风》,《西域研究》,2013年第4期。

④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98页。本书中《世说新语》原文均据此书,如无异文,不复重注。

⑤吴文星《莫高窟〈维摩诘经变〉对〈维摩诘经〉的“误读”》,《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

⑥宁稼雨《魏晋士人人格精神——〈世说新语〉的士人精神史研究》,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10页。

⑦杨森《敦煌壁画中的麈尾图像研究》,《敦煌研究》,2007年第6期。

⑧⑨成玄英《庄子注疏》,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47、15页。.

⑩释慧皎《高僧传》,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203页。

⑪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789页。

⑫普济《五灯会元》,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99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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