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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壎对江西诗学精神的继承与提升

2015-09-29崔花艳

文艺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诗论诗派宋诗

崔花艳

刘壎对江西诗学精神的继承与提升

崔花艳

刘壎,字起潜,号水村,江西南丰人,宋元之际的诗论家。刘壎学问广博、著述颇丰,现存有笔记《隐居通议》、文集《水云村稿》和诗集《水云村吟稿》等。《隐居通议》三十一卷,有论诗文字七卷,是重要的诗学文献,但其诗论价值至今未被研究者所认识。在这部笔记体著作中,刘壎不仅通过个人的品评,还通过摘录他人的论诗文献,来表现自己的诗学观。元初诗学是在对宋季文风批判和反思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在宋代,以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诗派学习杜诗的创作方法,为诗人提供了通过学习和借鉴前人而作诗的创作路径。但南宋末江西诗派末流“左规右矩,不遗余力”①而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颇受人诟病。作为宋元之际的江西文人,刘壎始终以江西文脉为荣,对江西诗派非常推崇。江西诗派主张学杜、注重诗歌创作的声律、句法,重学问、多用典等诗法精神在刘壎的诗论中皆有体现。同时,刘壎又看到江西诗学的弊端,他的诗论主张也体现出对江西诗学精神的进一步提升。

一、学杜问题上的肯定与超越

江西诗派的创立者黄庭坚推尊杜甫诗歌,并大张旗鼓地以学杜相号召。但其他江西诗派诗人如韩驹、饶节、谢逸等则主要只是受到黄、陈诗歌的影响,视野比较狭窄。正如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所说:“近时学诗者率宗江西,然殊不知江西亦学少陵者也。故陈无己曰:‘豫章之学博矣,而得法于少陵,故其诗近之。’今少陵之诗,后生少年不复过目,抑亦失江西之意乎!”②宋末元初的方回发展江西诗派诗论,重振江西诗派旗鼓,将杜甫推为江西诗派诗法渊源之祖。他在《瀛奎律髓》中说:“惟山谷法老杜,后山弃其旧而学焉,遂名黄、陈,号‘江西派’,非自为一家也,老杜实初祖也。”③与江西学杜之诗法精神一脉相承,刘壎论诗也推尊杜甫,主张学习杜诗句法,并对江西诗派代表人物黄庭坚、陈师道二人的学杜成就予以肯定。但与江西诗派学杜注重杜甫诗法不同,他更关注杜诗关注现实的精神。

刘壎诗论对杜甫推崇备至,这从他所摘录的前人诗论中可以看出。如宋人许尹的《黄陈诗集注序》对于魏晋至唐代的诗歌名家都一一褒贬,而独推杜诗:“惟杜少陵之诗,出入古今,衣被天下,蔼然有忠义之气。后之作者,未有加焉。”④《隐居通议》摘录其文并大加赞许,称其评论“深合绳尺”“弥不的确”⑤。其所收录的曾原一《苍山序唐绝句》,在历论唐宋诗词名家之后亦推尊杜甫:“老杜钧乐天籁,不可与诸子并。”⑥与宋代江西诗派相比,作为宋元之际的诗论家,刘壎还比较注重从唐宋诗渊源上肯定杜诗的地位。如其所录傅自得《四诗类苑序》说:“宋朝之诗,金陵、坡、谷三大家,或以其精,或以其博,或以其雅,体虽不同,而气壮语浑,同出于杜,此则诗之正派也。”⑦认为宋代的代表诗人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的诗歌风格虽然有精、博、雅的区别,但都从杜甫而来。

刘壎还对黄、陈二人学杜的成就予以肯定。《隐居通议》所录许尹《黄陈诗集注序》称黄庭坚、陈师道为宋之“以诗名世者”,称“二公之诗皆本于老杜而不为者也。”⑧刘壎对此评论深表认同,认为此文“断制古今诗体,深合绳尺。……而于黄陈所学,又窥其奥,信名言矣。”⑨即认为黄陈所学,得杜诗精髓,但自有风格。刘壎在《隐居通议》卷六《李杜苏黄》条也说:“少陵诗似《史记》,太白诗似《庄子》,不似而实似也;东坡诗似太白,黄陈诗似少陵,似而又不似也。”⑩杜甫诗与《史记》,李白诗与《庄子》的时代、文体虽然都相差甚远,但杜诗的“诗史”精神有与《史记》相通处,太白诗与《庄子》的雄奇奔放的境界是相通的。东坡诗与太白诗虽都有仙气,但太白是“仙而人者”的苦恼,东坡则是“人而仙者”的放达。⑪黄、陈诗虽都学杜诗,但各得其妙,自成风格。黄、陈二人作为江西诗派和宋诗风格的典型代表,都能学杜而不似杜,推陈出新,自成一家,而这也正是宋诗在唐诗之外能别有开辟的原因所在。

江西诗派学杜,重在杜诗的章法、句法和声律。刘壎也注重杜甫的句法,他在《隐居通议》中也摘录了许多杜甫的五、七言律句,并称“以上皆少陵句法,或以豪壮,或以巨丽,或以雅健,或以活动,或以重大,或以涵蓄,或以富艳,皆可为万世格范者。今人读杜诗,见汪洋浩博,茫无津涯,随群尊慕而已。莫知其所从也,因摘数十联表而出之。其他殆不胜书,姑举其概,善学者固可触类举隅矣。”⑫可见刘壎摘录杜甫诗句的目的是为学诗者学习杜诗提供一个可供参考的门径。而他所摘录的这些杜甫律句也鲜明地体现了杜诗的特点,如:“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疏”的炼字之工;“哪知根无鬼神会,已觉气与嵩华敌”“反思前夜风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的流水对,语意流转,自然而不板滞;“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的善于融化典实,而文从字顺;“负盐出井此溪女,打鼓发船何处郎”的拗字用法,气势顿挫而语句浑成。而这些诗句中所体现的“少陵句法”正是以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诗派学杜的不宣之秘。

刘壎所谓“少陵句法”,其句法概念决不仅仅指文字技巧法度,其所摘录的杜甫诗句多体现诗人对家国天下的关注,对动乱不已的忧思。而这些内容如何用诗的语言来表达,在刘壎看来,也属于诗法。从诗歌风格来看,所举例句多沉郁顿挫、慷慨悲歌,不仅对仗工稳,更以深厚的情感内涵和思致力度取胜。与江西诗派学杜关注杜甫的律诗相比,刘壎还关注杜甫的古体诗。刘壎《隐居通议》的诗论中摘录了很多杜甫古体诗的诗句,作者或予以称赞,或摘句并加以评点。前者如《冬狩行》、《哀江头》、《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遣兴》,后者如《石龛》、《石壕吏》、《新婚别》、《大麦行》、《苦战行》、《光禄阪行》。作者称《石龛》“此体奇甚而有楚骚风味”⑬。评《新婚别》“沉郁顿挫、哀而不伤,发乎情、止乎礼义之言也”⑭。所选录的杜甫古体诗,或表达对国家衰落的担忧,如“朝廷虽无幽王祸,得不哀痛尘再蒙。”(《冬狩行》)或是对战争给人民带来的苦难的悲慨,如“大麦干枯小麦黄,妇女行泣夫走藏。”(《大麦行》)或是乱离奔走之感叹,如“马惊不忧深谷坠,草动只怕长弓射。”(《光禄阪行》)无不沉郁悲歌,伤时忧国之情,溢于言外。

从刘壎对杜甫名篇的选择、摘录和评点可以看出其诗论尊崇杜诗的特点。虽然刘壎论诗也推崇“少陵句法”,但相对于宋代江西诗派对杜甫诗法的青睐,他更注重的是杜诗的深刻思想内容所引起的情感共鸣。

二、句律锻炼与自然风格的并重

江西诗派注重诗歌声律和句法的锻炼。刘壎继承了江西诗派的这一精神,但他还提倡诗歌风格的自然,以弥补江西诗派由于过度追求锻炼之工导致的缺少诗味之弊,这也是对江西诗论的超越。

自黄庭坚始,江西诗派便十分注重诗歌声律和句法的锻炼。黄庭坚推崇杜甫的重要原因,就在于杜诗“句律精深”⑮、“格律谨严”⑯。唐代诗人韩愈是以善用奇字险韵而著称的,黄庭坚诗歌也有这种倾向。黄庭坚还效法杜甫用拗体写律诗,大量创作拗体七律,形成了奇险峭拔的风格。这些都表现出黄庭坚对诗歌声律的重视和利用诗歌声律来塑造独特诗风的努力。清人赵翼评说道:“自中唐以后,律诗盛行,竞讲声病,故多音节和谐,风调圆美。杜牧之恐流于弱,特创豪宕波峭一派,以力矫其弊。山谷因之,务为峭拔,不肯随俗为波靡,此其一生命意所在也。”⑰刘壎也比较重视诗歌的声律,其论诗文字,多与律诗有关。他在《新编七言律诗序》中说:“夫律,圣人制作之初,测阴阳,定清浊,应高下,和神人,一累黍不中不曰律,诗亦如之。”⑱他将诗歌的律法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将诗律看作是与历法、音律等一样渊源久远、不可变易、万古长存的法则。在《隐居通议》卷八《山谷诸作》一条中录南丰先达孙瑞论诗之语,表现出对于黄庭坚诗歌刻意求险韵之特征的推赏:

此堂先生瑞,南丰先达名儒也。尝谓余曰:“山谷作诗有押韵险处妙不可言,如东坡效庭坚体诗云:‘我诗如曹郐,浅陋不成邦。公如大国楚,吞五湖三江。赤壁风月笛,玉堂云雾窗。句法提一律,坚城受我降。’只此一‘降’字,他人如何押到此?奇健之气,拂拂意表。”⑲

此处并非东坡效“黄庭坚体”诗,而是黄庭坚对于东坡所作的《送杨孟荣》诗的次韵诗。此诗语言诙谐机趣,设譬奇警,文气拗折,善于融化典实,自出新意。与苏诗一样,押平声韵部中含字最少的“江”韵,绝不旁入他韵。黄庭坚次韵此诗,“举重若轻,次韵而如己出”⑳,“因难见巧,愈险愈奇”㉑,“奇健之气,拂拂意表”彰显了作者深厚的学术涵养和艺术功力,也体现了宋诗学的基本精神。

与江西诗派注重诗歌律法相比,刘壎还注重诗歌的自然合律。这一点无疑也体现了对江西诗学精神的提升。如《隐居通议》卷六《桂舟评论》条摘录谌祐诗论说:“尝谓五十六字乃一篇有韵之文,分寸、节度有一字位置不安,即不纯熟。此又阴有合五音六律,自然之妙也。”㉒就认为诗歌佳处就在于妙合音律。在《律选》中,他也说:“盖必雄丽婉活、默合宫徵,始可言律,而又必以格律为主乃善,傥止以七字成句,两句作对,便谓之诗,而重滞臃肿,不协格调,恐于律法未合也。”㉓可见,在他看来,诗歌表面的“七字成句,两句作对”而“重滞臃肿”还不能算合于律法,只有“雄丽婉活、默合宫徵”,既有晚唐的圆转流丽之风,又合于自然之声律,读之自然流畅,方为好的律诗。

重视句法也是江西诗派诗学精神之一。黄庭坚的诗歌创作便非常重视法度的谨严,注意篇章结构的惨淡经营和字句的精心锻炼。他在《题意可诗后》中说:“宁律不协,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句俗,此庾开府之所长也。”㉔虽然庾信诗歌的“不俗”、“不弱”并非刻意为之,但这却是江西诗派注重字句锻炼想要达到的境界。江西诗派的另一代表陈师道“运思欲幽,造语欲僻”㉕,还倡“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勿弱,宁僻勿俗”㉖之论,也表现出对诗歌句律锻炼的重视。对此,刘壎予以肯定。他在《隐居通议》卷八《后山》条中说:“后山翁之诗,世或病其艰涩,然揫敛锻炼之工,自不可及。”㉗并举其《寄答王直方》、《示三子》、《观兖国文忠公家六一堂图书》、《寄黄充》、《别三子》中诗句称:“凡此皆语短而意长,若他人必费尽多少言语摹写。此独简洁峻峭,而悠然深味,不见其际,正得费长房缩地之法。虽寻丈之间,固自有万里山河之势也。凡人才思泛滥者,宜熟读后山诗文以药之,他如《妾薄命》、《赠二苏公》诸篇,深婉奇健、妙合绳尺,又古今之绝唱。”㉘他对陈师道诗歌的“揫敛锻炼之工”表示赞赏,认为陈诗可以医学诗者“才思泛滥”之病。从重视句法的锻炼出发,刘壎还赞赏禁体诗的体物精切。禁体诗是在宋代兴起的一种遵守特定禁例写作的诗体,“以不露题字为工,以能融题意为妙”㉙他在《禁题绝句序》中说:“体物精切者,诗家一艺也。于是搜幽抉秘,穷极锻炼,其天巧所到,精工敏妙,有令人赏好不倦者,真文人乐事也欤……”㉚他认为体物精切也是诗家一艺。如果作诗者能创作出巧夺天工、精工敏妙、让人赏好不倦的诗歌,亦不失为文人乐事。

诗歌创作如果过于追求锻炼之工,则会使作品缺少诗味。有鉴于此,刘壎提倡诗歌风格的自然,以弥补江西诗派的这种流弊。他在《隐居通议》卷十八《经文妙出自然》中说:“渊明所以独步千古者,以其浑然天成,无斧凿痕也。韦柳法陶,纯是作为,故评者曰:陶彭泽如庆云在霄,舒卷自如。”㉛于此表现出他对陶诗浑然天成之美的推崇。他称赞邓月巢之诗说:“凡此皆写当时之景而不待雕镌,自然成韵。”㉜在评价唐人诗和与之内容相近的刘攽、王安石、贺铸三人之诗时,他也说:“四诗意虽相近,然论其自然,则荆公、贡父所作为胜。”㉝这都以是否自然作为评判诗歌高下的标准。刘壎的诗论既表现出对重声律、重句法等江西诗学精神的推崇和继承,又体现出对诗歌声律之自然和自然风格的崇尚,而这无疑是对江西诗派为代表的宋人刻意为诗的一种修正。

三、注重学问而不碍吟咏性情

重学问也是江西诗学精神之一。但重学问追求过度又往往造成“以学问为诗”㉞,而性情都无的流弊。刘壎的诗论不仅重学识,同时又非常重视“吟咏性情”。

江西诗派作诗重学问、多用典的传统也肇端于黄庭坚。黄庭坚在《跋高子勉诗》中说:“高子勉作诗以杜子美为标准,用一事如军中之令,置一字如关门之键,而充之以博学,行之以温恭,天下士也。”㉟他称赞高子勉以杜甫为法,使事用字,精准妥帖,强调学识的积累在诗歌创作中的重要作用。黄庭坚和陈师道的诗歌创作都有用典深密的特点。任渊称黄、陈二人之诗“一字一句有历古人六七作者。盖其学该通乎儒释老庄之奥,下至于医卜百家之说,莫不尽摘其英华,以发之于诗。”㊱江西诗派其他诗人的创作也多以黄庭坚、陈师道为榜样,风从响应,以至于“以学问为诗”,失却了诗歌吟咏性情之本。刘壎诗论也非常重视创作主体学识的积累。他在《跋石洲诗卷》中说:“抑尝闻之师曰:‘诗不易作,亦不可苟作。’且当使胸中有数百卷书,韵度不俗,乃可下笔。子归,试取《六经》、子、史精读之,又取诸传记、百家、杂说博读之,又取《骚》、《选》、陶、韦、柳与李、杜,盛唐诸作熟读之。山谷先生所谓用一事如军中之令,置一字如关门之键,涵泳变化,优孟似叔敖矣!”㊲刘壎认为作诗者须具有深厚的学养,韵度不俗,方可作诗。在刘壎看来,提升个人涵养的途径就是博览群书,对经、史、子、集广泛涉猎,惟其如此,方能驱遣文字,游刃有余,使事用字,融洽无迹。他还对江西诗派的“无一字无来处”㊳、“夺胎换骨”㊴的诗学理论深表推崇。其《隐居通议》卷七《杜句皆有出处》条说:

家藏小册一本,字画甚古,题曰《东坡老杜诗史事实略》。举杜句有曰:“贱子请具陈。”引毛遂云:“公子试听吴越之事,容贱子一一具陈,公子可行即行,可止则止。”杜句曰:“下笔如有神。”引仲舒《答策》:“下笔疑有神助。”杜句曰:“青冥却垂翅。”引李斯曰:“丈夫如提笔鼓吻,取富贵易若举杯,何青冥之翮与鴳共垂翅乎?”杜句曰:“崆峒小麦熟,且愿休王师。”引武帝欲讨西羌,耿逊谏曰:“今崆峒小麦方熟,陛下宜休王师。”如此者凡十卷,乃知杜句皆有根本,非自作语言也。山谷云:“杜诗、韩文无一字无来处,今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予初未以此说为然,今观此集,则此言信矣!后世作诗者无根之言耳!㊵

对于黄庭坚的“杜诗、韩文无一字无来处”之论,刘壎引用《东坡老杜诗史事实略》中对杜甫四句诗的史事考索为证,证明杜诗皆有出处,并批评后世作诗者读书少、见识浅,所作诗歌多无根之言。对于黄庭坚提出的“夺胎换骨”诗法,他也表示叹服。他说:“唐刘禹锡作《柳州文集序》云:‘韩退之曰:“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崔、蔡不足多也。”’崔谓崔瑗,蔡谓蔡邕。山谷咏张文潜诗亦用此意。有曰:‘晁张班马乎,崔蔡不足云。’其善于夺胎换骨如此,而世或未之知也。”㊶刘禹锡《唐故尚书礼部员外郎柳君集纪》中引韩愈之言以称赞柳宗元文章的艺术成就,黄庭坚则以“夺胎换骨”的方法对韩愈之言进行点化,用以评价张耒诗歌。刘壎于此对黄庭坚点化前人文句的功夫深表叹服。

以黄庭坚为代表的江西诗派重学问、多用典,这的确为读书人提供了一种便捷的作诗方法,但却往往造成“以学问为诗”的弊端。南宋刘克庄在《韩隐君诗》中说:“古诗出于情性,发必善;今诗出于记问博而已。”㊷就对当时“以学问为诗”的诗坛风气进行了批判。与此相比,刘壎非常重视“吟咏性情”在诗歌创作中的作用。其《无名先生藏山诗稿序》称无名先生道:“间为诗,诗不求甚工,亦不示人,顾时时不辍手,曰:‘诗以吟咏性情,非以求时人知也。’”㊸在《自志》中,他也认为诗歌在于:“寄吾兴,陶吾情,奚用人知?”㊹这是说,诗歌的作用只是用来陶冶自己的性情,抒发作者内心的情感,并不是要求知于人。他在《雪崖吟稿序》中记载自己曾与好友易仲信论诗:“予为言杜、黄音响,又为言陶、柳风味,又为溯《江沱》、《汝坟》之旧,《生民》、《瓜瓞》之遗,又为极论天地根源,生人性情。语未竟,君叹曰‘旨哉!’”㊺在他看来,杜甫、黄庭坚的诗极见格律锻炼之工,但杜诗“终欠风韵”㊻,黄诗“雅多而风少”㊼。因此,在“杜、黄音响”之外,他还强调“陶、柳风味”,并由此上溯至《三百篇》,最终以“天地根源”、“生人性情”为旨归。他虽然推崇黄庭坚,但反对江西诗派执守杜、黄之皮相。江西诗派以“杜、黄音响”为学诗的标的,他则认为这仅仅是学诗的起点,学诗的旨归应在于“天地根源、生人性情”。这些都体现出对江西诗派诗学精神的继承和提升。

四、余论

作为宋元之际的江西诗论家,刘壎推崇江西诗派。他既看到江西诗学的价值,又看到江西诗派的弊端,他的诗论中体现出对江西诗学精神的继承和提升。与此相类,刘壎对于承载江西诗学精神的宋诗也有客观的认识。南宋严羽批评宋人“以议论为诗”㊽,刘壎对宋诗此弊也有深刻的认识。其《隐居通议》卷十《后村论诗有理》录刘克庄《序竹溪林公希逸诗》:“入宋则文人多诗人少,三百年间,虽人各有集,集各有诗,诗各自为体,或尚理致,或负材力,或逞辨博,少者千篇,多至万首。要皆经义策论之有韵者尔,非诗也。”㊾他对刘克庄之论深表赞同,认为“后村‘经义策论之有韵者’一句最道着宋诗之病”㊿。由此可见,他对宋诗因议论过多而失去了诗歌本质也深表不满。但是他对宋诗并没有由此而完全持否定立场,而且不反对在诗中运用赋法。在《隐居通议》卷七《曾南丰》条,他通过批驳众人的“曾子固不能作诗之论”,得出宋诗“尚赋而比与兴寡”的结论,进而认为,唐、宋诗歌风格不同与其表现手法不同有关,他说:“唐诗之清丽空圆者,比与兴为之也;宋诗之典实闳重者,赋为之也。”赋、比、兴都渊源于《诗经》,唐人多用比兴,因而清丽空圆;宋诗多用赋法,因而典实宏重。刘壎认为宋诗自有其不同于唐诗的独特之处,而这正是宋诗的价值所在。

在宋末元初宗唐抑宋的大背景下,刘壎独树一帜,力主宋诗,为江西诗学张目,可以说是“在元初真正延续江西诗学”之人。刘壎既推崇江西诗派,又看到江西诗学的弊端,他的论诗主张体现出对江西诗学精神的继承和提升。刘壎还肯定宋诗的价值,对宋诗的特性有独特的认知,这对光大江西诗学,树立宋诗的典范地位,功莫大焉。刘壎诗论也是元代诗论的重要组成部分。他诗论中对杜甫诗歌思想内容的尊崇,对自然风格的推赏和对诗歌创作抒发个人性情作用的重视,都代表了当时元代诗学的发展趋向。因此,对刘壎诗论的梳理和研究,对于全面了解元代诗学发展的基本面貌也具有重要意义。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300071)】

①②《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九),胡仔纂集,廖德明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333、332页。

③《瀛奎律髓汇评》,方回选评,李庆甲集评校点,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8页。

④㊱黄庭坚《黄庭坚诗集注》,任渊、史容、史季温注,刘尚荣点校,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2、2、1页。

⑪叶嘉莹《叶嘉莹说初盛唐诗》,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41页。

⑮《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九),胡仔纂集,廖德明校点,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112页。

⑯蔡絛《西清诗话》,《稀见本宋人诗话四种》,张伯伟编校,江苏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08页。

⑰赵翼《瓯北诗话》(卷十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169页。

⑱㉙㉚㊲㊸㊹㊺刘壎《水云村稿》,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五、卷五、卷五、卷七、卷五、卷八、卷五。

⑳周裕锴《宋代诗学通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538页。

㉑欧阳修《六一诗话》,《历代诗话》(上),何文焕辑,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272页。

㉔黄庭坚《题意可诗后》,《黄庭坚全集》,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665页。

㉕钱基博《中国文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25页。

㉖陈师道《后山诗话》,《历代诗话》(上),何文焕辑,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11页。

㉞㊽严羽《沧浪诗话校释》,郭绍虞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26、26页。

㉟黄庭坚《跋高子勉诗》,《黄庭坚全集》,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669页。

㊳黄庭坚《答洪驹父书》,《黄庭坚全集》,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75页。

㊴惠洪、朱弁、吴沆撰《冷斋夜话风月堂诗话环溪诗话》,陈新点校,中华书局1988年,第15-16页。

㊷刘克庄《韩隐君诗》,《后村集》,四部丛刊景印旧钞本,卷九十六。

安徽省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重点项目(编号:AHSKHQ2014D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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