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历史小说的文化人格塑造
2015-09-29○袁园
○袁 园
一、从政治化符号到文化人格塑造
文化人格是指由文化孕育的具有普遍性的人格特征,由于“每个人都处在特定的社会文化环境中,文化对人类的影响极为重要。社会文化塑造其社会成员的人格特征,使其成员的人格结构朝着相似性的方向发展,这种相似性具有维系社会稳定的功能,又使得每个人能稳固地‘嵌入’在整个文化形态里。”①荣格指出,不同个体的性格气质、价值标准乃至心理特征都受到特定文化的影响,不同历史时期、地域与文化给生活在其中的个体打上了文化的印记,潜移默化地渗入到个体无意识的深处,经过普遍性心理经验的长期积累形成文化人格。②因此,在封建宗法社会传统文化浸润下,历史人物有着深厚的文化积淀,表现出特定的文化心理结构与人格特征。对于历史小说创作而言,如何真实再现古人的传统文化人格,是历史人物形象塑造成败的关键。由于生活在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化环境中,古人形成了特有的言行举止、文化心理与情感思想,只有在严谨的历史考证基础上,真实还原历史人物的文化人格,才能从根源上消除将现代理念强加给古人的弊端,从而成功塑造出血肉丰满的历史人物形象。
建国以后至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前,当代历史小说对历史人物的塑造主要从社会政治学的维度展开,历史人物的文化人格完全被忽视。受到极左政治意识形态的束缚,作家往往将农民起义领袖过分理想化,甚至拔高到无产阶级革命领袖的精神境界,导致历史人物形象真实性与艺术性的大打折扣,沦为抽空人性内涵的政治化符号,如洪子诚对《李自成》的评价:“姚雪垠对于这一人物(以及高夫人等)和起义军的描写,明显地是以20世纪以井冈山为根据地的农民武装为参照。李自成对革命事业的耿耿忠心,他的卓越的军事才能,他的严以责己、宽以待人,以及他的天命观、流寇思想等弱点;起义军从小到大、由弱到强的原因,军队与百姓之间的‘鱼水关系’,政治路线的正确和组织上的巩固对军队发展的重要性——所有这一切,都来自于对20世纪工农红军的经验教训的总结。这是作者考察明末那支起义军的思想基点。”③文学为政治服务必然导致历史人物塑造概念化、政治化与理想化,成为当代历史小说根深蒂固的顽疾。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作品《星星草》中,作者凌力对捻军领袖赖文光、张宗禹的塑造依然没有摆脱上述弊端,凌力后来认识到:“究其原因,主观上,是因为我想把农民英雄理想化,试图把所有起义领袖的美好品质都集中在主人公身上,歌颂他们气壮山河的英雄气概,而不忍去写他们的错误或缺陷。客观上,长期存在的极左思潮,文艺创作上‘高、大、全’的唯心主义创作观念和方法,对我也产生了一定影响,突不破束缚和框框,表现了自身的历史局限性。”④
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随着“文学是人学”的观念深入人心,历史小说创作也突破了单一的政治社会学层面,作家摆脱了意识形态的羁绊,不再拘泥于反映外在历史事件,开始把艺术重心放在历史人物的塑造上,凌力回顾自己的创作观念的转变,“文学的本意乃是人学。这个观念在我创作之初,并不十分明确。”早期作品《星星草》仅仅考虑“再现历史原貌,甚至是再现历史史实……我觉得,非这样写不足以真实地反映那次气势磅礴、波澜壮阔的农民起义。”到了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少年天子》,“我感到仅仅再现史实就不够了”,“便把人作为创作中心,具体地说,就是这位少年天子顺治皇帝福临。全书的所有人物、情节、各条线索,都是围绕着他、为了写他的”⑤。不同于20世纪80年代对现代化的憧憬想象,20世纪90年代随着中国进入全球化时代,作为对激进现代化思潮的矫正和文化殖民的警惕,越来越多的历史小说对五四以来的文化激进主义进行反思,试图从传统文化资源中寻找疗救现代病的良药。历史小说作家对传统文化的审视,从外在的文化习俗深入到积淀在灵魂深处的文化心理,发掘传统文化浸润下的文化人格。正如二月河所说:“中国的文化是博大精深的,孔孟以来的中国文化传统是渗透到每个中国人血液里的,是任何力量打不倒的。”⑥由于文化人格是多元文化交融而形成的统一体,传统文化人格的构成除了主流的儒家文化,还蕴涵着释、道、法、墨等多种传统文化因子,从而决定了历史人物的丰满立体与性格的复杂多变。以唐浩明、二月河、熊召政、杨书案、孙皓晖、杨力、陈忠实、刘斯奋、朱秀海为代表,上述作家凭借深厚的传统文化功底,着重把握积淀数千年的传统文化对历史人物精神世界的影响,既注重表现传统文化对历史人物复杂性格的塑造,又探寻中西文化撞击下的文化心理嬗变,创作了《曾国藩》《张之洞》《杨度》《雍正皇帝》《乾隆皇帝》《张居正》《孔子》《老子》《庄子》《大秦帝国》《千古孔子》《白鹿原》《白门柳》《乔家大院》等文化历史小说,塑造出一系列性格复杂血肉丰满的历史人物形象,因而他们的作品普遍沉郁凝重,历史人物形象凝聚着深厚的传统文化内涵,显得前所未有的立体真实。
二、文化人格塑造的多维度表现
(一)“内圣外王”的儒家精魂
孔子在《论语·雍也》篇中说:“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揭示了儒家思想中内圣与外王的统一性,只有加强自身修养,使自己成为仁者,才能实施王道治国安邦。20世纪90年代以来历史小说中塑造了大批近代知识分子形象,如唐浩明笔下的曾国藩、杨度与张之洞,陈忠实塑造的白嘉轩与朱先生,这些人物的血管深处流淌着儒家文化的血液,其价值观念、思维方式乃至潜意识都与儒家文化有着血脉相连的紧密关系,儒家文化的精髓“内圣外王”构成了他们文化人格内核。以《曾国藩》为例,曾国藩以“树德追孔孟,拯时俪诸葛”作为人生的座右铭,幻想在封建社会日益没落的晚清重现传统文化的辉煌,“像夔和皋陶那样教化世人,辅佐皇上复兴一个风俗淳厚的尧舜之邦”。在修身方面,曾国藩生活极有规律,每日坚持早起、读书、写日记,时刻反省监督自己,达到了慎独养心境界,为以后的宏图大业奠定了坚实的人格基础。在齐家方面,曾国藩家庭生活节俭,一日三餐素食为主,官至两江总督睡得仍然是带补丁的蚊帐与被褥。尽管军务繁忙,曾国藩对待家庭教育非常重视,深夜为儿子批改作业,聘请外籍老师为之授英文课。如果说曾国藩在修身齐家方面通过修炼达到了“内圣”,那么则通过治国平天下实现了“外王”。曾国藩亲撰《讨粤匪檄》,打着维护孔孟之道的旗号,以儒家文化的凝聚力号召天下。在靖港惨败、三河失利、祁门被困等重大军事挫折的打击下,曾国藩一度消沉萎靡,儒家文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告诫使其重新振作,凭着“打掉牙齿和血吞”的儒家进取精神,不畏挫折屡败屡战。攻克天京之后曾国藩统兵数十万,面对王闿运“黄袍加身”的游说,儒家的仁义忠孝思想促使其自裁湘军以表明对朝廷的忠心。可见儒家文化精神已经渗透到曾国藩灵魂的深处,成为支撑曾国藩决定重大历史举措的精神动力。
然而,曾国藩的儒家文化人格却被并不能抵御西方文化的入侵。尽管凭借自强不息的儒家文化精神,曾国藩镇压了太平天国起义,但是面对西方列强挑起的天津教案,曾国藩却“内惭神明,外惭清议”,签下了屈辱的外交条约,落下了卖国贼的恶名。集传统文化精华于一身的曾国藩的落败,隐喻着积淀数千年的儒家文化在西方强势文化的冲击下,无可奈何地走向没落的历史命运。尽管曾国藩发起洋务运动,承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儒家文化精神,试图挽救传统文化的衰败命运,然而朝政却更加腐朽败坏,不由发出了疑惑:“难道满人的朝廷真的已人心失尽,自己的抉择真的错了吗?”从这个意义上说,曾国藩的个人悲剧无疑成为传统儒家文化在历史潮流裹挟下日益颓败的悲剧缩影。唐浩明自叙道:“我写《曾国藩》立足于中国的传统文化,曾国藩是中国传统文化在清末社会中的一位集大成者。我们可以从曾国藩身上的优长劣短,正面与负面透见中国传统文化积极与消极,精粹与糟粕的两重性。”⑦不仅曾国藩,张之洞耗尽毕生心血去实践“中体西用”的文化自救方案,临终却发出了“一生的心血都白费了”的哀叹;杨度师承王闿运的“帝王之学”,梦想“辅一代明主,成百年相业”,最终却沦为帮助袁世凯复辟帝制的封建余孽。唐浩明的《曾国藩》《杨度》《张之洞》无疑是封建末世知识分子的文化心灵史,作者将其放置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晚清背景中,聚焦于知识分子传统儒家文化人格在中西文化冲突下的痛苦裂变,勾勒其文化心理由传统向现代的嬗变轨迹。
传统文化经历数千年的历史积淀,逐渐形成了以儒家思想为主体,兼容释、道、法的传统思想文化体系,程朱理学与孔孟之道以集体无意识的形式浸透到封建知识分子的灵魂深处,是其精神赖以安身立命的文化之根,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文化优越感。然而,晚清在西方坚船利炮的轰击下,封建传统文化逐步走向崩溃,尽管封建末世知识分子不遗余力地进行文化自救,如曾国藩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张之洞的“中体西用”、杨度的君主立宪等方案,试图冲出重围以实现传统文化的再度辉煌。然而,面对不可逆转的历史发展潮流,其内在的悲剧命运早已注定,弥漫着悲郁的苍凉气息,正如唐浩明对曾国藩的评价:“他生在一个百孔千疮、行将就木的封建王朝,时代的潮流要将这个王朝彻底摧毁,而他却幻想在残破的河山之上重建周公孔孟伟业,这难道还不可悲吗?他的信仰又是那样的坚定,为之付出的心血又是那样的多,因而他的悲剧色彩也就愈加显得浓重。”⑧
(二)淡薄名利的道家风骨
与儒家文化所提倡的积极有为精神不同,道家文化主张清净无为,老子认为私欲过多导致人性的扭曲,主张“见素抱朴,少私寡欲”,追求精神的宁静与自由。20世纪90年代以来历史小说塑造的历史人物形象传统文化底蕴深厚,其文化人格除了汲取儒家文化,还大量吸收其他异质文化资源,形成了儒、释、道文化的互补并存格局。以曾国藩为例,作者并没有简单静止地描写历史人物的文化心理世界,而是注重发掘其精神深处多元杂糅的文化质素,并且随着人生的不同阶段呈现出不同的侧重。数千年传统文化汇集于曾国藩一身,既有着儒家文化的进取、墨家文化的节俭、法家文化的严酷,更有着道家文化的超脱与平和。受到老子好静无欲的道家文化影响,曾国藩每晚烧一炷香打坐以静养气,节制欲望,最终修炼到了过手官银千万而不取一毫的无欲境界。如果说早期曾国藩年轻气盛,儒家文化心理成为主要心理特征,那么当仕途遭受到挫折时,道家文化心理上升为精神世界的主体。作者描写了兵败之后曾国藩心灰意冷,受到陈广敷“岐黄可医身病,黄老可医心病”的启发,认真阅读《道德经》与《南华经》,悟出了“大柔非柔,至刚无刚”的真谛,其文化心理所汲取的文化资源转向了道家文化,早期的锋芒毕露与急功近利逐渐淡化,“含刚强于柔弱之中,寓申韩于黄老之内”,修炼到了宠辱不惊、从容淡定的精神境界。特别是曾国藩攻下天京以后,事业名望达到了一生的顶点,然而曾国藩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而是吸取道家文化“功成而弗居”的箴言,小心谨慎从不居功自傲。面对朝廷的猜忌与官场同僚的嫉妒,曾国藩深知功高镇主的古训,报捷署名总是将满人官员属在第一,并自裁湘军,最终得以在变幻无常的政治风云中功成身退。
老子在《道德经》中说:“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批判物质欲望对自然天性的扭曲,提倡人与自然和谐共处,以达到人性的返璞归真。道家文化对于体制中个体如何保持精神自由,不为权利所异化具有积极的意义。因而封建知识分子无论是仕途得志还是失意,大都把道家文化思想作为自己的精神家园,向往功成身退回归自然。当代历史小说塑造了较多具有道家精神风度的名士形象,比如二月河笔下的伍次友、邬思道与高士奇,唐浩明作品中的陈广敷、彭玉麟与桑治平,不同于奴颜卑膝的封建官僚,上述历史人物淡泊名利,保持精神的自由与人格的独立,即便至高无上的皇权也无法阻挡其回归自然。《康熙大帝》中伍次友帮助康熙除鳌拜平三藩,却丝毫不贪恋荣华富贵,“不耐这京师人事纷扰,更厌宦海浮沉,勾心斗角,相互倾轧”,不顾康熙的苦苦挽留回归乡野。高士奇初遇康熙时,调侃朱熹,贬斥权贵,举起酒杯吟道:“功名二字,于我如浮云耳!”最终在党争之中全身而退。《雍正皇帝》中邬思道足智多谋,在九王夺嫡中帮助雍正夺得皇位,从官场中急流勇退归隐民间。《曾国藩》中曾国藩三会陈广敷,每次相会陈广敷都帮助曾国藩摆脱困境,但是陈广敷却拒绝了曾国藩所赠的千两黄金,超脱尘世回到庐山黄页观隐居。《杨度》中王闿运性格率真,蔑视权贵,行为特立独行,看透了黑暗污浊的封建官场,屡次拒绝袁世凯对他的拉拢,回归民间著书立说。《张之洞》中桑治平在玩世不恭的表象下,又能明察秋毫,料事如神,他清醒察觉到清政权必然灭亡的趋势,与心爱的人远离官场归隐田园。以上人物的文化心理受到道家文化的滋养,恃才傲物个性独立,具有东晋的名士风度。他们并没有沿袭儒家“学而优则仕”的人生道路,对功名利禄孜孜以求,而是遵循老子“无为而为”的箴言,与扭曲人性的污浊官场格格不入,退隐田园中逍遥自在地生活,对于当下被物欲异化的现代人有着重要的启示。
(三)尔虞我诈的法家权谋
与道家的无为而治相反,法家鼓吹皇权至上与阴谋权术,建立了法、术、势相结合的思想体系。法家认为君臣之间的关系不过是赤裸裸的权利冲突,为防范君主的权势不致于旁落,利用严刑峻法与阴谋权术来监控群臣与百姓。韩非在《韩非子·备内》指出:“人臣之于其君,非有骨肉之亲,缚于势而不得不事也,故为人臣者窥觇其君心也,无须臾之休,而人主怠傲处其上,此世所以有劫君弑主也。”法家权术思想逐渐形成了封建社会所特有的权谋文化,沉淀在封建君臣的文化心理深处,形成了尔虞我诈的权谋文化人格。当代历史小说深刻揭示出权谋文化对人性的扭曲,二月河《雍正皇帝》中康熙的诸位皇子为争得皇位,大肆运用法家阴谋权术,不顾及手足之情相互倾轧,如八爷党欲借侍女之手除掉十三阿哥胤祥;二阿哥胤礽太子初次被废后,大阿哥胤禔栽赃陷害欲置之于死地;雍正表面上伪装与世无争,处处掩饰自己的野心,争取康熙的信任与好感,暗中却四处安插眼线,为夺取皇位做准备。夺取得皇位后,雍正对兄弟手足采取了严厉的打击报复,将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抄家囚禁,并侮辱性地改其姓名为“阿其那”与“塞思黑”。(即满语猪狗)将十四阿哥胤禵以看守皇陵为名终生软禁,并革去十阿哥的王爵,抄没家产,暴露出雍正阴冷狠毒的一面。然而二月河并没有停留在对权谋手段的展示与欣赏,而是深入到历史人物的精神深处,揭露骨肉相残的权力争斗给人性造成的戕害。“那种东西我并不是欣赏,我要把中国传统文化中那些很残忍的东西,封建社会中那些温情脉脉的很虚伪的东西拿出来给读者,使他们从中吸取一些有益的东西。”⑨作者真实地展现了雍正由性格懦弱到刻薄寡恩的心灵异化轨迹,凸显其灵魂被权利扭曲的痛苦裂变。早年的四阿哥雍正原本“生性最胆小仁慈,地上的蚂蚁他舍不得踩死。蛐蛐也把他吓得往后缩,在皇宫里捉到耗子也不愿弄死,怕老耗子死了小耗子没法活。”⑩雍正对皇位并不热衷,只是想老老实实做一名臣子,随着太子胤礽被废,皇子抢夺太子储位日趋白热化,雍正仍然无动于衷,敢于站出来为胤礽说话,直至太子胤礽再次被废,雍正为了自保才被逼卷入了权利纷争的漩涡。尽管即位后的雍正勤政爱民,然而面对弑父屠弟刻薄寡恩的恶名,精神陷入了不为外人理解的苦闷之中,郁积甚深的雍正通过大段心理独白宣泄内心的痛苦:“朕为扳回圣祖爷晚年朝局颓败之风,得罪了多少人?……今人视朕为铁腕皇帝,后人必有的指责朕为暴君独夫——是的,小民百姓说朕好,贱民也会说朕好,因为朕不许贪官污吏苛剥他们,朕除掉了他们的贱籍……可这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他们没有笔,也没有口,后世谁能知道朕?”⑪在与太子党、八爷党的权利斗争中,雍正的精神世界得不到丝毫放松,原本忠厚善良的本性被扭曲为病态的阴毒残忍,“‘朕要做的事绝不始张终驰,无论是宗室内亲,显贵权要,阻了朕的脚步,朕就不能容他!’雍正的目光变得绿悠悠的,闪着凶狠的炎威,‘朕已决意,拔掉年羹尧这颗钉子!’”⑫作者二月河通过皇位之争透视出雍正的健全人性是怎样被权利逐步异化并最终走向分裂,无疑具有震撼人心的悲剧力量。
熊召政《张居正》透过张居正光辉四射的改革家形象背后,揭示出其精神深处被权谋文化毒害的另一面。为了推行新政培植改革势力,张居正党同伐异玩弄权术;为了谋取首辅之位,张居正与宦官冯保勾结,争取李太后支持,将高拱逐出内阁。然而,张居正生前没有料到的是,死后竟遭所辅佐的万历皇帝的清算,落得家破人亡的悲惨结局,暴露出所谓忠孝仁义的君臣关系根本没有任何的情义可言。封建君主权利独裁的本质决定了对人性亲情的戕害,因而弥留之际的康熙面对儿子们的骨肉相残,发出了“天家本无骨肉之情”的哀叹。当代历史小说从历史人物的精神内在层面切入,真实表现了美好的人性是怎样走向毁灭,温馨的亲情伦理是怎样被权利所肢解,紧张焦灼的内心世界是如何被权利所异化,对权谋文化进行现代理性反思,蕴含着丰厚的人性内涵。
(四)诚信重义的商贾文化形象
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历史小说塑造出诚信重义的商贾形象系列,填补了历史人物画廊的空白。孟子云:“君子趋于义,小人趋于利。”封建社会存在着根深蒂固的重农轻商价值取向,商人排在“士农工商”四民之末,很少被正史所记载,因而商人形象成为当代历史小说人物塑造的空白。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经济体制向市场经济的全面转型,被压抑已久的商业文化喷涌而出,商人成为市场经济大潮中独领风骚的弄潮儿,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政治经济地位。文化语境的转型使得历史小说作家把握时代的脉搏,塑造了大量的商贾人物形象,比如成一《白银谷》的康笏南、邓九刚《大盛魁商号》的王廷相、朱秀海《乔家大院》的乔致庸、季宇《徽商》的潘浩璋、周大新《第二十幕》的尚达志等。上述人物形象摆脱了充满铜臭气的传统奸商形象,身上蕴涵着传统商贾文化的精髓,焕发出开拓进取的人格精神。
以成一《白银谷》塑造的康笏南为例,康笏南是天成元票号的大东家,传统商贾文化中的诚信重义渗入到灵魂的深处,为了应对庚子事变中京津两号仓促撤号的变故,他不惜将以往的借贷一笔勾销,以“人人负我,我绝不负人人”来要求自己,为了维护一个“信”字,打开祖传的窖藏存银向京师投放现银,宁愿赔钱也要实现“惊天动地赔得起”的承诺。虽然短期经济利益受到亏损,但是此举将天成元票号的信誉推向顶峰,为以后带来了滚滚财源。康笏南不顾年事已高冒着酷热巡视江南票号,以仁义之心感化孙北溟,恩威并施处置邱泰基,无不体现出开拓进取的晋商文化精神。然而作者并没有一味地拔高笔下的人物,康笏南无法摆脱小农文化思想因循保守的劣根性,跳不出封建皇权、宗法与家长专制的羁绊,不仅无法接受官办票号,而且看不到现代金融业的变革趋势,使晋商丧失了向现代化转型的机遇最终走向衰落。康笏南这一形象凝聚着深厚杂糅的传统文化内涵,既有晋商文化的精明强干与积极进取,又有小农文化狭隘守旧与专横保守,二者纠结在一起形成了真实立体的商人形象。朱秀海《乔家大院》的乔致庸将晋商文化的仁义与诚信意识融入到经营理念之中,倡导首重信、次重义、三重利的经营策略,承传了晋商文化义利兼得的核心价值理念。与康笏南的狭隘保守不同,乔致庸具有敢为天下先的创新精神,大胆改革传统的经营管理方式,力图向现代商业管理体制转型。他不仅首创股份持有制,而且建立了奖惩分明的管理制度,乔家商号招聘伙计要先保举再面试,还要调查祖上三代,进入乔家商号的伙计要学习算盘帐务等业务知识,如果业绩优秀可以提升掌柜甚至赠予股份,如果掌柜业绩不好也随时可能被降为伙计甚至开除。乔致庸的改革建立了完善的业务培训与考核机制,具备了现代企业管理制度的雏形,最终缔造了汇通天下的商业传奇。而季宇《徽商》的潘浩璋则呈现出徽商独特的文化人格气质,与晋商注重谋利的世俗文化精神不同,由于徽商基本上都是科举落第的人弃文经商的,比晋商具有更深厚的文化修养,散发出介乎于士人与商人的儒商文化气息。潘浩璋以儒家文化标准规范自己的言行,日常生活中善待乡邻礼贤下士,做生意坚持“欲富先仁”的原则,体现出徽商独特的文化价值标准。然而受到儒家文化的束缚,徽商也普遍缺乏晋商的胆识气魄,赚钱后多回故乡买房置地光宗耀祖,比如潘浩璋发迹后出巨资为父亲买下风水宝地修墓地,举行奢侈的归葬父亲遗骨的仪式,而不是进行再投资扩大经营规模,最终无可避免地向农业文化皈依,这也是徽商逐渐式微的根本原因。
三、文化人格塑造的价值、原因与意义
从总体上看,随着文化语境的整体转向以及文化研究热的勃兴,当代历史小说从狭隘的阶级论走向开放的文化视野,诸多作品将笔触深入到历史人物文化心理的深处,真实还原了早已逝去的古人心迹,使得历史人物性格发展按照自身的逻辑自然展开,与浓郁的历史文化氛围融为一体,显得真实自然而鲜活灵动,有效地解决了历史人物塑造过于现代化的顽疾。
当代历史小说对传统文化人格的塑造有着深远的经济、文化与时代原因。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我国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急遽转型,引发了整个社会价值观念体系的剧变,市场经济的到来导致人们物质欲望无限膨胀,价值失序与精神危机成为普遍现象,如布莱克所说:“对现代社会的自然和人为环境有了相当了解之后,可以说,它在保障人类物质幸福方面具有很大的能力,但同时也面临着较复杂的人的问题和社会问题,也具有更大的暴力和破坏力。”⑬另一方面,在全球化浪潮的裹挟下,本土文化逐渐被西方文化所同化,已成为一个不容回避的严峻问题。西方国家利用自己的经济与科技优势,有意识地将本国文化向第三世界扩张,以现代性的名义掩盖文化殖民与霸权的实质,导致发展中国家民族身份的丧失以及民族文化凝聚力的弱化,从而丧失了精神再生产的能力,沦为西方文化帝国主义的附庸。⑭二者的内外夹击使得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人文精神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如果说五四以来的启蒙神话以毋庸置疑的权威向人们承诺,只有彻底铲除充满封建毒素的传统文化之根,走全盘西化的现代化道路,中华民族才能实现伟大复兴;那么随着全球化时代的到来,人们发现并没有进入理想的乌托邦世界,反而面临着物欲横流等现代病症的肆虐。现代性的焦虑使得人们转换思路,把目光投向被遮蔽已久的传统文化资源,试图解决现代文明存在的问题。正是在上述背景下,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历史小说以现代的眼光重新审视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发掘治疗现代文明症候的文化质素,以重铸民族精神。如陈寅恪所说:“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⑮从而衔接上被斩断的民族文化血脉,使古老的民族精神焕发出新的生机。“中国传统文化缺乏严格意义上的成熟宗教,儒、释、道由此成为中国传统精神文化的最高体现,成为中国人的意义世界。”⑯因此,传统文化是民族身份认同的标记,也是维系民族凝聚力的纽带,它以集体无意识的形式积淀在民族灵魂深处,成为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动力之源。当代历史小说对传统文化人格的塑造,对促进全球化浪潮中民族身份认同,增强民族文化自信无疑具有积极的意义,彰显出全球化语境下被激活的传统文化资源的巨大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