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的批评主义
——李长之文艺思想论
2015-09-29张迪平
○张迪平
情感的批评主义
——李长之文艺思想论
○张迪平
在中国现代文坛上,当文学的清纯容颜淹没于漫天的烽火之中,偏重于社会现实、历史传统、民族命运、阶级倾向、政治立场等文艺评论的话语顺应时代的潮流激越澎湃地冲上了文艺批评大战场的前沿阵地时,在远离前沿主战场的边缘地带,却还有着这样一群文艺批评家,他们吟唱着悠扬婉转的柔美小调应和着主战场的呐喊声与争斗声,为文艺开辟了一方温柔娴和、安宁平静的桃花源地,与偏重于社会现实、历史传统、民族命运、阶级倾向、政治立场等前沿主流话语共同将中国现代文艺批评大世界扮饰得芬芳馥郁、美不胜收,时隔八十多个春秋依旧让人回味不尽她的丰盈、精美;可谓余音绕梁,八十载而不绝。他们高擎自由生发的审美旗帜,以“自由之精神、独立之人格”为文艺的崇高信仰,用趣味、距离、印象、体验等美学话语辛勤构筑现代文艺世界的立体精神模型,为现代中国文学艺术及未来建构了不朽的经验丰碑。他们或在心理的距离间观照审美的境界,或用湘西的自然山水与淳朴人性描绘理想般美好的“边城”世界,或让爱与暖充满人间的四月天,或让灵魂在如原始森林般神秘的杰作中冒险,或精心塑造“感情的型”、执守情感、体验生命。他们美而不艳,婉而不媚,脱俗而不超凡,飘逸而不漂浮,在对唯美文学的守护中让情感由心灵深处自然溢出、让生命之精彩自然绽放,希冀人生与艺术的互融共生,迷恋印象灵动、趣味盎然、桃花盛开、情感充盈的文艺大世界。李长之即是他们当中极富典型性、极有代表性的一位,以情感体验为文学的神圣信仰,视情感体验为进入艺术家心灵世界的纯洁天使,倾心守护文学殿堂中这块情感圣地,在对艺术作品的深情体悟中点燃了情感的火焰,映照着汤显祖青春的情绪,温暖着司马迁宣泄的情感,炙烤着李白超人的痛苦。
汤显祖的青春情绪
宗白华说的好,李长之了解古人,皆深入而具同情!他评价汤显祖的《牡丹亭》:“杜丽娘是终于胜利了,不惟胜利了腐朽的理智和无情的权威,而且战胜了社会,战胜了生死。到了战胜生死的时候,这是情感的权威高于一切的时候,这是浪漫精神的极致,这是‘狂飚运动’的最高峰!我们民族有这样一部著作,我们民族真是光荣的!”他认为:“全书完全浸润在情绪中,而且这种情绪的特点是一种含苞未放的青春的情绪。像一个丰盛的花园一样,只要春光一照,便争奇斗艳地众卉齐放起来了。”他说:“这种以情感高于一切的态度,是不是还有更内在一些的意义呢?有;这就是对于生命的重视。重情感,其实是重生命本身。”①那么我们完全可以说“情感的批评主义”就是生命的批评主义。重情感,重生命本体,重生命的意义与价值,这既是李长之情感批评主义的本质特征,又是他情感批评主义的内在魅力。从他真诚的批评话语中我们能够感受他内在情感世界热烈而又深沉、浪漫而又古典;既有青年歌德的狂飙突进式浪漫情感气质,又有成年康德仰望星空时深邃博大的古典生命范式。入乎其内,他用生命的温情亲切体验作家心底深处情感的微妙悸动,他用情感的力度热烈体验作家内在情感的波澜起伏;出乎其外,他发掘感情的智慧在对艺术的爱慕中倾情构建了既富有哲理又充盈审美意蕴的“感情的型”。朱光潜在《灵魂在杰作中的冒险》一文里说:“批评的态度是冷静的,不杂情感的……欣赏的态度则注重我的情感和物的姿态的交流。批评的态度须用反省的理解,欣赏的态度则全凭直觉。”②以情感的批评主义为旗帜的李长之对朱光潜的观点进行了辩驳,他指出,批评固然须用反省的理解,但须要直觉,也须要体验能力;批评家的本领正是把我放在作品里去分享它的生命,他的真正标准也有时正是求之于作品本身。进入作家的心灵世界,进入作品的艺术世界,用自己的心灵与作家的心灵展开对话,设身处地的体验作家的情感世界,体验作家内在的生命力的流动,融合在作品艺术世界里,体验作品活泼泼的艺术生命,没有如此的审美体验能力,既不能理解作家“想说的是什么”,也不能理解作家“为什么这样说”,更不能去褒贬文艺作品,评判文艺作品的高下。李长之在用他自己的生命体验着汤显祖生命之美丽,用他自己的情感体验着汤显祖情感之激烈,在他的高峰体验中,他理解了汤显祖激情洋洋的青春情感,他认知了汤显祖情绪化的完美生命。他那颗披着古典情绪外衣的浪漫心灵随着汤显祖心灵的博动而颤动着,清晰地映照出汤显祖的心灵痕迹与精神脉动。千古而下,接续时空,他与汤显祖展开了亲切的对话,忘记语言文字,我们可以听到他们心灵的声息。我们与其说李长之在作着理智的批评文章,倒不如说他在吟诵着讴歌汤显祖的抒情诗。
司马迁的情感宣泄
在李长之最圆熟的批评力作《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中,“体验”得到了最高度的关注和最充分的发挥,全书共分九章,用“体验”作标题的就有三章,分别是:第四章,司马迁之体验与创作(上)——无限之象征;第五章,司马迁之体验与创作(中)——必然的悲剧;第六章,司马迁之体验与创作(下)——《史记》各篇著作先后之可能的推测。对“体验”的钟爱和在批评实践中的完美运用,使他的批评文字意气风发,飞扬灵动;既有彭湃的激情、恢宏的气魄,更有超越性的生命体验和情感体验。“李陵案的原委”一节写道:“司马迁的受刑,在他个人当然是一个太大的不幸,然而因此他的文章里仿佛由之而加上浓烈的苦酒,那味道却特别叫人容易沉醉了!又象音乐中由之而加上破折、急骤、悠扬的调子,那节奏便特别酣畅淋漓,而沁人心脾了!”③李长之在作司马迁批评的时候,与其说他是司马迁的亲密朋友,还不如说他就是司马迁了,他将自己的情感世界、心灵世界和艺术世界完全置换成了司马迁的情感世界、心灵世界和艺术世界。他们的灵魂相通着,他们的感情在共鸣着。在《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自序》中,他就曾说:只是在初写时,最不满意的是关于李陵案的一章,谁知在重校时,我却为这一章哭了,泪水一直模糊我的眼。他认为司马迁的情感极浓烈,平常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极苦闷,极寂寞的郁结的烦恼在;他说司马迁这种情感,又不止是愤懑的,破坏的而已,却同时是极为积极,极为同情,对一切美丽的,则有着极度的热爱,而不能平淡。他赞颂道,情感者,才是司马迁的本质。他的书是赞叹,是感慨,是苦闷,是情感的宣泄,总之,是抒情的而已!不惟抒自己的情,而且代抒一般人的情。这就是他之伟大处!不了解情感生活的人,不能读司马迁的书!他认为司马迁的诚坦,使司马迁不会说违心之论,使司马迁不能(也不肯)观测上峰的颜色;司马迁的正义感,更使司马迁不能怯懦地有所含蓄或隐藏。李长之凭借他卓越的客观化的审美能力完全跳入司马迁的精神世界体验着司马迁的真情感,他同情着司马迁,理解着司马迁,透过“无韵之离骚,史家之绝唱”的《史记》深切地体验着司马迁内心情感的波澜。在“体验”的密林中,李长之为司马迁的人格与风格寻觅到了一块幽会的圣地,在这儿,司马迁的人格与风格互证互释互融互渗,沟通无隙。他说:“爱奇,尤其是司马迁的浪漫性格之核心……因为爱奇,所以司马迁的文字疏疏落落,句子极其参差,风格极其丰富而变化,正象怪特的山川一样,无一处不是奇境,又像诡幻的天气一样,无一时一刻不是兼有和风丽日,狂雨骤飙,雷电和虹!”李长之以体验为筏,引领我们畅然而入司马迁博大伟岸的情感海洋,尽情欣赏司马迁情感世界的无限风光美景,领略其层次疏落之艺术形式美,叹服其奇异变幻之艺术风格美,膜拜其充沛浩然之高贵情感美。因情感体验我们更加贴近司马迁卓越千古的深情人格,因情感体验我们而感动于李长之文化传承者的虔诚担当。
李白的超人痛苦
深入于李白世界中的吟咏,成就了《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这首融激情、学问和才情于一体的情感交响曲。他写道:“李白的痛苦是一种超人的痛苦,因为要特别,要优待,结果便没有群,没有人,只有寂寞的哀感而已了;李白的痛苦也是一种永久的痛苦,因为他要求的是现世,而现世绝不会让人牢牢的把握,这种痛苦是任何时代所不能脱却的。”④李长之融入李白的情感世界,凭借真挚、浓郁的情感体验着李白异乎寻常的情感,同情着李白非同一般的痛苦,他完全是在用生命体验李白的生命,所以能够看出“有一颗滚热的心,跳跃在他每一首,每一句,每一字的作品”中。亲切的批评文字蕴涵着李长之对李白心灵世界和艺术世界的深情透视和深度开掘。独立的批评精神和高蹈的理想主义融合着热烈、坦诚而真挚的情感贯穿在《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的始终,张扬了批评家所提倡的“感情的批评主义”的批评风采。
《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与其说在描写诗人的超人的痛苦,还不如说是一曲生命力的赞歌,在短短的不到119页的文章中,生命和生命力这两个词就总共出现了23次。批评家认为充溢的生命力是诗人创作的动力,就是这充溢的生命力引领着诗人上天、入地、游仙、访道、遮浮云、蔽白日,让其无所不能。李长之发现李白充溢的生命力与李白诗的风格有极其根本的关系,他说:“诗有作的、有写的,作的勉强,写的自然,大家只知道李白的诗那么自然,冲口而出,真似乎妙手而成,却不知道这有一种根本的关系在,这就是他那充溢的生命力使然了。”充溢的生命力在诗人李白的精神世界中如同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魅力无穷、魔力无限,可以变而为游侠的豪气,可以成而为破坏的巨力,可以表现为极端的现实主义,也可以转而为极端的反现实主义,既能够槌碎黄鹤楼,也能够倒却鹦鹉州。具有诗人气质的批评家面对着这浪漫的诗情,动情地礼赞道:“他这充溢的生命力是时时要抓住什么东西的,所以具体地表现而为游侠,抽象地表现而为豪气……他要槌碎黄鹤楼,倒却鹦鹉州,正是这种表现。”⑤在批评家李长之的心目中,诗人李白几乎就是生命力的象征,“凡是李白最成功的作品……统统有一个共同点,这就是往往上下千古,令人读了,把精神扩张到极处”。李白在批评家精神生命中是占据着相当重要地位的,他认为李白具有给人以解放的价值。李白用他那活泼泼的生命力所创造的艺术世界与批评家所面对的沉闷的现实世界的鲜明对比无可辩驳地展示了李白的生命价值。
批评家对李白充溢生命力的礼赞,对现实的关注和焦虑,隐含着超越批评文本之外的宏大意旨。他说过:“倘若一个人对社会国家不关切,纯粹不想用世,这不够一个诗人,但倘若一个人果然用世了,却能够和愚妄的社会合得来,却也不够一个诗人。李白的热情使他不甘于寂寞,李白的纯真却又使他不能妥协。”热情、纯真的李长之何尝又不是这样,既不甘于寂寞又不能和现实妥协。热情纯真的诗人背后就是批评家跃动着的身影。他推崇中国古代具有浪漫气质的作家,与他们心契神合,他写他们的充溢生命力,他抒写他们超人的寂寞和痛苦,赞美他们的人格与风格,也就是抒写自己充溢的生命力,描摹自己超人的寂寞和痛苦,彰显自己的人格与风格,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块垒。在追寻李白那充溢生命力的精神历程中,在时空交错的纵横比较中,在不经意而流露出的强烈情感背后,经过倾心的体验,不懈的追问,他发现李白的本质就是生命和生活。他指出:倘若说在屈原的诗里是表现着为理想而奋斗的,在陶潜的诗里是表现着为自由而奋斗的,在杜甫的诗里是表现着为人性而奋斗的,在李商隐的诗里是表现着为爱、为美而奋斗的,那么,在李白的诗里,却也有同样表现着的奋斗的对象了,这就是生命和生活。⑥简劲的语言风格,深切的文化体悟,融会中西的解读,闪耀着批评家批评智慧的光辉,展现了批评家别具一格的批评魅力;深邃的眼力与深澈的见解伴随着创造性的概括力在批评思维里翩翩起舞,流芳余韵中承继着中西文化的崇高精神,气势如虹的排比句式中批评家飞扬的生命力充溢其间。在通常的唐代文学史叙述中,李白与杜甫总是被明确地分别指认为浪漫主义艺术风格与现实主义艺术风格的代表。浪漫主义推崇理想,高扬情感,倚重无拘无束的想象力,超越现实,高蹈于人间之上;现实主义直视现实,批判现实,反映现实,创造典型,畅游于人间的每个角落。总而言之,李白和杜甫在本质上是截然不同的。李长之却用生命力的号角吹奏了一段别样的动人音调,逆向性的思维能力显示了他深遽的批评眼力和独立的批评精神。他指出:“李白诗的人间味之浓乃是在杜甫之上的。杜甫只是客观的,只是被动的,以反映那生命上的一切,当然,杜甫的成功不为不伟大,不过,李白却同样伟大,只是被铸造于不同的典型而已,在李白这里乃是,决不是客观地反映生活,而是他自己便是生活本身,更根本地说,就是生命本身了。”⑦在李白的情感世界中,那超人的痛苦和充溢的生命力所形成的张力,所展示的变幻莫测、五彩斑斓的艺术世界,为李长之提供了宽广深远的批评空间,批评家乘坐在由诗人充溢的生命力所铸造的精致快艇中,驰骋于诗人所创造的奇异的艺术海洋,领略着艺术浪花的无限丰姿,在澎湃的艺术波涛中将精神扩张到极处,在情感生命力和艺术生命力的交融中轰然沉醉。
结语
李长之满怀对文学艺术的真情、激情、热情、深情,提倡“感情的批评主义”,追寻文学艺术的核心本质,固守情感的永恒性,力图维护文学艺术的纯真、纯洁、纯粹、纯净,钟爱“体验”,奉“体验”为神圣话语,崇尚真切的生命体验,虔诚相信体验能够把握活泼泼的生命意义和本质。他从人精神世界互通性的视角出发,宣扬“体验”的深刻内涵和重要价值;借鉴体验美学和生命美学,用“体验”去认识生命,认识情感,解读文艺,欣赏生命力充盈之艺术作品那内在的生机活泼性和外在的精力弥漫性,构建了极具个性的“情感批评主义”。“体验”将批评家的生命之流和创作家的生命之流融和在一起,批评由此而成为了一种灵魂的邂逅,成为批评家与创作家之间的一种心灵对话。在这种充满温情的亲切对话中,直觉印象与理性思维,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于是,长于保留新鲜活跃的阅读体验的直觉印象和长于传递明晰意义的理性话语共同搭建起一个融理性与感性为一体的富有活力的阐释场域,在这个场域中,情感体验、艺术体验和人生体验都将如同凿开岩层的泉水,汩汩而出,共同汇成感悟的溪流,跃动在人们精神世界的崇山峻岭之间,弹奏着叮咚的乐鸣,谱就了一段永恒的情感乐曲,在人们心灵深处吟唱不息。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文学院)
①李长之《梦雨集》[M],重庆:商务印书馆,1945年版,第76-81页。
②朱光潜《谈美》[M],《朱光潜全集》(第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41页。
③李长之《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M],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119页。
④⑤⑥⑦李长之《李白传》[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11-212页,第113-114页,第97页,第9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