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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卡最佳剪辑是怎样炼成的

2015-09-25王文涛

电影评介 2015年6期
关键词:克洛斯特写安德鲁

王文涛

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奖(通称奥斯卡金像奖)是多数电影人梦寐以求的终极荣耀。获此奖的导演将可在接下来筹划的影片中获得完全的创意自由,而演员更会享誉“影帝”“影后”的美名。获取“最佳导演”或“最佳男、女主角”这样的压轴奖项,无疑会使这些艺术家举世闻名,而对于一个电影人来说,获取任何其他奖项也都代表其在业内的巅峰地位,备受同行瞩目。在所有的奖项中,最难被量定的应属最佳剪辑奖。因为好的剪辑究竟是怎样的,不仅普通观众对此未必了解,就连职业剪辑师们也各有各的理论。相比摄影、服装设计、美术设计这样的视觉艺术,或者配乐、插曲这样的听觉艺术,剪辑是一门更加抽象、难以捉摸的时空操控艺术。针对什么是好剪辑,一些常见的衡量标准是:没有痕迹的剪辑、对文本能够施以文学性或诗意性再构造的剪辑、画面和声音和谐地推进故事情节和人物情感的剪辑、甚至是剪辑师多年经验赋予他们的直觉的剪辑。正因为这些标准都没有错,却又都不能完全概括优秀的剪辑到底是什么,使得剪辑成为一门极具研究价值的技艺。

2015年2月22日,汤姆·克洛斯以电影《爆裂鼓手》(Whiplash)而获奥斯卡最佳剪辑奖提名的身份,坐在柯达大剧院里等候颁奖结果。在此之前,他仅剪辑过两部故事长片。并且在29个奥斯卡预测专家中,仅有4人预测克洛斯获奖。相比之下,有25个专家预测获奖的电影《少年时代》剪辑师桑德拉·阿黛尔,则刚刚拿下美国剪辑师工会艾迪奖(American Cinema Editors Eddie Award)的最佳剪辑奖。由于历年美国剪辑师工会授予最佳剪辑奖的影片几乎都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剪辑奖(仅2014年例外),这一年,专家们也一致认为阿黛尔会获奖,因为她将拍摄了12年的素材剪辑成一个仅166分钟的流畅影片,但是生活却如此充满戏剧性。相信最终获奖的克洛斯,作为一个电影人、剪辑师,当然最了解这个道理。

制作电影每一个环节的电影人,不论是第一次创作的编剧,第二次创作的导演、摄影师,还是第三次创作的剪辑,都会遵从电影主题的引导。主题可以隐晦,但是它一定是存在的。在剧作的过程中,编剧所设定的人物应该围绕主题,而故事情节的发展则应该围绕人物。为了能够更准确、透彻地分析《爆裂鼓手》这部影片中剪辑的作用,首要的工作应该是找到主题,并明确这部电影的剪辑在构造与修饰主题时的技巧与构思。那么《爆裂鼓手》的主题是什么呢?编剧大师罗伯特·麦基曾强调说,一部电影的题目通常指向故事中的某个点——人物、背景、电影类型或主题。《爆裂鼓手》英文名“Whiplash”的含义包括:鞭子的抽打、急剧并意外地扭转方向、由于突然向前或向后猛进而引起的颈部受伤,比如车被追尾。对于这部影片,whiplash一词既是引向主题的一种寓意,也是决定了影片风格的象声词。对于这部影片的剪辑师克洛斯来说,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指引。

在影片一开始,黑色屏幕下,观众首先可以听到击鼓声。它就像是行军的鼓点,孤独、不加修饰,并且逐渐加速。在鼓声结束的瞬间,电影的第一个画面呈现在观众面前:一个向着电影主角安德鲁·尼曼的漫长推轨(dolly in)。他沉浸在自我的时空内,独自练习着击鼓。这个长而完整的镜头直到第二个人物的出现才被打断。象征着著名艺术学院茱莉亚德的“谢弗音乐学院”知名教授特伦斯·弗莱彻的出现,打断了安德鲁的时空与独自练习时的节拍。电影情节发展靠的是变化,这种变化不仅是指电影中境遇的变化,而且也是指修饰电影潜意识的视觉和听觉元素的变化。这第一刀剪辑象征着安德鲁的人生在弗莱彻出现之时改变了,因为在这之前并没有剪辑的必要。此时,弗莱彻控制了安德鲁的一切,包括他在片头所拥有的独立节拍,也包括安德鲁自我的剪辑风格(没有剪辑)。在接下来的对话戏中,弗莱彻从言行上支配着安德鲁。他不停地打断这位年轻、上进、却又有些羞怯的学生,进而测试他是否有自己所寻求的天赋。在这场对话戏中,不论安德鲁此时是否在说某句话或做某个动作,克洛斯总是准时在弗莱彻开始讲话时切到弗莱彻。这种剪辑方式给予观众的潜意识信息是,弗莱彻我行我素的傲慢与安德鲁在人物关系中的绝对弱势。事实上,即使在表层上,观众也能视获这一信息,因为弗莱彻未等安德鲁演奏完毕就摔门离去,继而又在惊呆的安德鲁面前返回拿落下的外套。这场戏不论从编剧的诙谐、演员表演得淋漓尽致、还是剪辑对节拍的转变对比,都很明确地埋下了故事的前提和人物的关系。

一部有着优秀剧作的电影的前5分钟左右,一定会有某种引向主题的对话或视觉信息。在接下来一场电影院内的戏里,面相疲倦的安德鲁与他略显消极的父亲一起观看电影。父亲得知安德鲁刚才与弗莱彻的遭遇后,安慰儿子:“等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就明白了。”安德鲁却得意地顶了一嘴:“我不想弄明白。”安德鲁此时想要的是活在当下,去看、去闯自己的世界。在此时此刻,他活在不快不慢而恰恰是自己的“节拍”里,所以这里的剪辑节奏是平稳的。

第二天早上的常规乐队练习场景,延续了安德鲁作为音乐家所熟知的节奏。在这场戏里,导演兼编剧达米安·沙泽勒主要拍摄了围绕着安德鲁特写的长焦镜头和表现大家准备乐器时的插入镜头。通过节奏稍快但均匀的剪辑,克洛斯塑造出安德鲁看起来虽然放松,却似乎缺少激情的情绪,因为他反而在观察两个调情中的队友。这就是安德鲁的日常节拍,直到弗莱彻闯入教室并再次支配了他。弗莱彻要求学生们为他演奏的镜头又是一个长而稳的推轨镜头,在弗莱彻打断并嘲讽每一个在他眼里一文不值的演奏者的同时,镜头逐渐靠近安德鲁,直至轮到他演奏。紧接着,克洛斯切碎了好几个安德鲁与弗莱彻的对应镜头。在刚才的平稳长镜头之后,这几刀切得尤其突兀,并且,在又一次的突兀的剪切中,弗莱彻打断安德鲁,并且出乎意料地指名他去参加自己指导的精英乐队。“第二天早上,六点钟,不许迟到。”弗莱彻扔下这段指示即离开教室。他的离开使教室内的一切恢复到之前的稳定节奏:又是一个对着偷偷微笑着的安德鲁的长推轨镜头。

安德鲁惊醒的时候,闹钟显示是早上6:03。他迟到了,并且这意味着他的节拍落后于弗莱彻。他疯狂地起身、穿衣、狂奔、摔倒。到达演奏室后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门口贴着上课时间——早晨九点。他提前了3个小时。这一事实使安德鲁和观众同时产生了疑问:之前指示他务必6点到场的弗莱彻的时间观念值得信赖吗?快到9点时,弗莱彻的精英学生们陆陆续续进入教室。这里的拍摄手法与之前安德鲁上课时类似——安德鲁面部特写的长焦镜头和音乐家们做准备的插入镜头,但是剪辑的节奏却略有不同。安德鲁的每一个活动似乎都慢了半拍。他要帮助主鼓手调音却被打断;他的视线匆忙扫描着急速翻开的乐谱。这时一个学生大喊了一声,然后节奏聚变。9点前这3秒钟,切入了三个不同景别的时钟镜头——嗒、嗒、嗒。弗莱彻准时走进教室。学生们同时起立,但是安德鲁又一次没有跟上弗莱彻的节拍。在接下来的排练戏中,主鼓手对安德鲁跟不上节拍的埋怨加深了他的不安,直到第一次休息时,弗莱彻鼓励了安德鲁:“你此时会在这里,一定是有原因的。”

安德鲁再次进入演奏室并入座的镜头都是慢动作镜头,直到弗莱彻返回演奏室将时间调整为常速。他有意使安德鲁放松,将他的节拍放慢,但此时却突然将演奏提升至快速。“不是我的拍子。”弗莱彻重复着同一句话,并且每一次都更加令人不安。弗莱彻一面扇安德鲁的耳光,一面反复地质问他:“你在赶?还是在拖?在赶?还是在拖?”尽管安德鲁努力去寻找着弗莱彻的“节拍”,他却一次次失败。

电影剪辑和音乐的共同点在于,它们都是时间的艺术。很多影片中的音乐蒙太奇使剪辑和音乐的节拍联合在一起。克洛斯却利用音乐和剪辑的节拍特质来刻画电影主题。安德鲁被当众羞辱后,回到自己的公寓并下决心追赶梦想。剪辑使这里的音乐节拍始终领先于画面上面的鼓点节拍。这里的音乐其实是故事外声音(non-diegetic sound)。虽然安德鲁的实际鼓点仍然慢于音乐里的鼓点,但有趣的是,安德鲁用创可贴包扎手指的动作却与鼓点节拍完全吻合。这表明虽然安德鲁仍然未达到他理想的境界,他努力的决心却达到了。

安德鲁的努力很快得到了回报。在影片进行到一半时,弗莱彻的精英班去参加一次演奏比赛。安德鲁因赛前弄丢主鼓手的乐谱而引起了队友和弗莱彻的责骂,但是由于安德鲁能够背下全部乐谱,弗莱彻无奈之下给了他一次上场机会。安德鲁这次的演奏是完美的。克洛斯着重使用演奏团队的全景和安德鲁个人的中景,并且只有两次给了一系列的敲鼓插入镜头的特写快切,并且与弗莱彻指挥时的特写对切。整场演奏戏节奏有条不紊,均匀并循序渐进。这场戏围绕着安德鲁的重拾信心和弗莱彻对这一点的观察。当这个人物节拍结束时,这场戏的中心也就结束了。克洛斯并未让演奏拖沓下去,而是立刻让宣布谢弗音乐学院获胜的裁判声音提前进入场景(pre-lap),从而略过了余下的演奏过程。著名剪辑大师沃尔特·莫奇曾经说过:“比起动作连续性,优秀的剪辑应该更注重凸显人物情绪和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由此可见,克洛斯剪辑时并未遗漏任何一场戏的主要思想。

熟知戏剧结构的编剧都清楚,一个电影角色经历过高峰后必须经历低谷。从高峰到低谷再一次到高峰的价值转变正是推动故事情节的原动力。踌躇满志的安德鲁在晚餐聚会时羞辱他的表兄弟们,因为他的那些只懂得打橄榄球的粗鲁的家人们无法理解自己的成就。可接下来弗莱彻就给安德鲁当头一棒——他带来了竞争对手,并且明确警告安德鲁:“不要以为你有什么特别。这是我的乐队。我可以随时替换掉你!”感觉到危机的安德鲁更加特立独行。他甩了女友,并且又一次开始自虐式苦练击鼓。在三个鼓手的对决中,一直熬到凌晨3点多的安德鲁终于在弗莱彻“再快一些!再快一些!”的吼叫中胜出。这次惨烈的胜利突出了击鼓时所追求的“快”,但是安德鲁离开学院时的慢镜头是几乎停滞不前的。实际上,这里对“慢”的刻画预示了下一次比赛时发生的事件。

决定展现自己胜利成果的安德鲁在去参加比赛的路上遭遇了一系列的磨难——他乘坐的巴士半路抛了锚;他租车时将鼓槌落在店内;他迟到后与弗莱彻争吵;他原路返回去拿鼓槌;他飞速飙车——剪辑的节奏越来越快,直至飞来横祸。撞了车的安德鲁整个身体朝下,而他车上的时钟也是倒过来的。安德鲁的时空都倒转了;他在自我修行的道路上开始后退,即使他仍然拖着流着血的身体前去参加演奏大赛。这次演奏刻画得与上一次大不相同,主要由安德鲁的低角度近景、特写、和敲鼓的插入镜头构成,而没有使用任何能看到其他演奏家的全景。剪辑的点又一次落后于音乐,但却不肯离开安德鲁。镜头仿佛在质问他:“你能行吗?你是这块料吗?”直到弗莱彻认为演奏无法进行下去,而引发了安德鲁歇斯底里地攻击,师生大战一场。时间迅速跨越向前,安德鲁被开除,但由于他的证词,虐待学生的弗莱彻也被解雇。

对这一系列事件的刻画,导演和剪辑师决定不强调事件本身,而是去强调人物内心的状态。观众没有看到法庭的判决,没有看到弗莱彻离开学校的过程,甚至没有看到安德鲁下决心提供证词。相反,观众看到的是,由于失去目标而毫无生机的安德鲁的生活状态。他在一家咖啡厅打工下班后,一边吃着匹萨一边在街头漫步。可是他注定无法逃离命运,因为他无法离开音乐。他随着街头击鼓艺人的声音,偶然看到了一家爵士乐酒吧里演奏着的弗莱彻。两人以同等身份聊天。弗莱彻对安德鲁仍然是耿耿于怀,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而安德鲁则不计前嫌,答应加入弗莱彻指挥的一个爵士乐队。

至此,影片迎来了最后的,也是最大的出乎意料的高潮。直到演奏前,安德鲁才发现摆在他面前的乐谱中并没有准备演奏的那首“Upswinging”。弗莱彻走近惊慌失措的安德鲁,并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以为我傻吗?我知道是你告的密。”安德鲁脑子里回荡着刚才弗莱彻对全队说过的话:“这次演奏面对的观众都是音乐界的名家。在他们面前失败将意味着此人音乐生涯的结束。”紧接着,乐队开始演奏这首安德鲁完全没听过的曲子。他必须临场发挥,但是他很蹩脚。弗莱彻眼看自己的复仇大功告成,得意地笑了。在这一段表演里,安德鲁只有一个逐渐推轨、由中到近景的镜头。这个镜头与几次不同队员指责他的镜头切在一起。这种剪辑方式使安德鲁的处境倍显尴尬,因为他无处可逃。相比之下,弗莱彻轻松自如。他的镜头有至少两种景别,并且运动流畅。剪辑点更是配衬他的指挥动作,可见这次演奏完全是弗莱彻的“秀”。

安德鲁在众目睽睽之下备受羞辱。他慢慢离开演奏台,投入父亲的拥抱。这是他全场电影中最糟糕的时刻,但他也迎来了最大的转折。安德鲁转身走回演奏台,并在一个强调性的特写插入镜头中,重新抽出鼓槌。接下来,安德鲁和弗莱彻在对切的特写中交换了眼神——这是安德鲁决定夺回自己节拍的镜头。弗莱彻还没有对观众讲完话,安德鲁就击鼓打断了他。这一次,镜头的设计和剪辑的节奏令人眼前一亮。光是最初的几个鼓点,就有四个镜头:安德鲁击鼓的远、中、近景的跳切和头顶上的“神之眼”镜头。这个瞬间是完全属于安德鲁的。他的一举一动主宰着画面的构图和剪辑的节拍:他击鼓时就用他击鼓的特写;他要告诉队友跟着他指示的节拍演奏时就用他喊话的特写。此时,安德鲁的音乐是完美的。他主宰了乐队所有人包括弗莱彻的节拍、导演和剪辑师的节拍、以及影院里观众的节拍。电影首次使用了快摇(whip-pan)来连接安德鲁与弗莱彻,实现了鞭策者和演艺者的角色对换。所有参与创作和欣赏的人都进入了安德鲁的时空,享受着完全和谐的演出。即使一首曲子结束了,安德鲁也并未停止击鼓。面对弗莱彻的疑问,安德鲁告诉他:“我会给你指令。”这次演奏毫无疑问成为了安德鲁的“秀”。

演奏长达9分钟。在演奏的后半部分,镜头的大特写构图和时快时慢的速度已经完全突破了常理中存在的时空。这是因为此时此刻的安德鲁完全活在当下,他的演奏带动了影片的流向。在影片最后的一次对切中,安德鲁抬头朝弗莱彻望去。以往活在慢动作镜头中的安德鲁此时在常速镜头中,而弗莱彻则停留在慢速镜头中。曾经活在他人节拍中的安德鲁,此时寻找到了自己的节拍。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回归了影片开头的状态——一个人独自以自己的节拍演奏着。不同之处在于,他现在达到了自己追求的目标,成为了一个伟大的、不屈服于其他人节拍的鼓手。观众意识到,想要通往伟大之路,必须通过寻找自身的“节拍”——这就是《爆裂鼓手》的主题。围绕这一主题而设计镜头和指导表演的导演是成功的,而能将导演构思以自己的节奏感呈现给观众的剪辑师汤姆·克洛斯荣获奥斯卡最佳剪辑奖,当之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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