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亮的方块
2015-09-24任悦
任悦
1997年,一位父亲在产房门外,用手机拍下并发出自己女儿的第一张照片,这张即时传输到2000多个亲朋好友家里的婴儿照,即是“手机+摄影”的一次成功联姻。这位父亲名叫菲利普·卡汗(Philippe Kahn),一位数学家,同时还在苏黎世音乐学院拿到了作曲和古典长笛演奏的学位,当然,他还有自己的软件公司。
菲利普·卡汗当时拍照片的装备是摩托罗拉手机、卡西欧数码相机以及一台有他自己写的软件的笔记本。莫要小看这三样老古董,1997年,互联网才刚刚诞生几年,人们的通常概念也就是用电脑来收发邮件,菲利普-卡汗的这个行为则实在大胆,他说自己的初衷是,要来一次数码时代的宝丽来即时成像革命。
就把时间再朝前推50年。1947年,化学博士埃德温·兰德(Edwin Land)带给女儿一个新礼物:宝丽来一次成像相机,因为三岁的女儿曾充满迷惑地向他提问:“照片为什么不能拍下就立即看到昵?”
以上两个图片立等可取的故事产生了奇妙的回响——父亲与女儿、科技与艺术、孩童的双眼与成年人的魔术……一个瞬间被转移出来,并且可以在眼睛与眼睛之间传递,正如山谷里的岩画,这是人类一个最本能的渴望:我未了,我看到了,你看到了吗?
你拍着拍着就笑了
2000年,日本夏普公司联合电讯供应商J-Phone推出了一款能拍照的手机,这是手机摄影在大众和商业层面被广泛应用的开始。但正如随后2002年诺基亚高调推出的Nokia 7650——这款能拍照的手机被植入到电影《少数派报告》中,着实让观众感到惊艳。但彼时人们对手机拍照功能却着实有些不知所措,这很酷,但它能干嘛呢?刚谈恋爱的小伙子也许会拍一张女朋友的照片当手机屏保,这就是全部了。
随着7650的畅销,诺基亚竟然称自己是当年“世界上最大的相机生产商。”这看起来似乎很扯,但另一个数字很快就未了——2008年,诺基亚卖的“照相机”超过了柯达;到了2010年,当乔布斯将手中的iPhone 4比作徕卡,恐怕已经没有任何人对此有所怀疑,这一年,新出炉的手机,差不多每一台都可以拍照。
据说与夏普并肩研究手机摄影的还有京瓷公司,但两者有不同的策略,前者注重图片的即时分享,后者试图发展一种视频对话系统。京瓷公司在手机摄影领域后来杳无音讯——他们的方向错了,因为人们并不希望只是看到,分享才是更迫切的愿望。所以,直到2004年,当多媒体信息的发送不再成为障碍,手机上的照相机才真正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
悉尼大学的克里斯切·希尔(ChrisChesher)将摄影的历史从影像传播的角度分成四个时期:第一阶段是柯达相机时代,第二阶段是数码相机时代,第三阶段是带拍照功能的手机的时代(Feature Phone),第四阶段是“智能手机+社交网站时代”。影像传播的活跃必须有赖影像生产能力的进步,柯达相机的出现是这个历史的开端,以1888年第一台柯达相机面世为标志,柯达让普通人也可以接触摄影,不过,传播渠道却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因此,这一时期的大众传播仍然只是少数人拍给多数人看,私人影像止步于人际传播,人们彼此捧着家庭相册交流。进入新千年,胶片在大众传播中的使命已经结束,在经历第二和第三阶段之后,到了第四阶段,影像传播达到一个巅峰时期,此时,传播渠道不再被垄断,每个人都有图片发布的个人平台,它使得图片的生产也汹涌澎湃。主攻数字影像研究的纽约大学教授弗莱德·里钦(Fred Ritchin)一直提醒人们注意,不要把胶片时代的概念套用在当下,他指出:数字摄影不再是传统的摄影,恰如汽车和四轮马车的区别。如今,全球每日的照片吞吐量根本无法统计,一个数字是:2014年,美国几家主流社交网站每日的照片分享数景是18亿张,是上年的三倍之多。但在庞大的、让人眩晕的数字背后,还有另一个统计结果,滔滔不绝涌入网络的照片,其中有差不多一半照片在不到10秒之后就消失了。一些流行的即时通讯软件,比如Snapchat就设计成照片阅后即焚,根本不用保留下来。Snapchat的创始人伊万·斯皮格(Evan Spiegel)在一次发言中谈到:“我们就是今天的我们、当下的我们,我们不需要捕捉‘现实世界然后在网络上重建……我们不仅可以围绕着照片沟通,还能即时通过照片进行沟通……数字媒体已从作为自我表达的手段过渡到作为沟通的手段。”
照片的分享已经颇有些口语传播的感觉——话语随风而逝,照片的有用之处不再是为了保存什么,而是为了传播,拍照这种行为也不再是为获得图片,智能手机与移动网络的联姻让照片以及视频分享取代文字的部分功能,成为现代人的一种新的交流形式。而这即是伊万·斯皮格所谓的“手机摄影将忽略内容,聚焦于内容给人带来的感受”。
著名的报道摄影图片社VII的经理人史提芬·梅耶(Stephen Mayes)也观察到这一现象,他指出,我们和摄影的关系已经变了。在图片社摄影师的聚会中,大伙儿互相用手机拍照并将其放到社交网站上,史蒂芬说:“我从这里看到两样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事情。这是第一次我看到你们从摄影中得到乐趣,拍照时候在大笑。第二,你们拍摄的照片不再是档案,不是为了记录而存在,而是一种富有流动感的、经验混杂其中的过程。”
人人都可以拍照
当下岌岌可危的柯达帝国其实真是成也大众摄影、败也大众摄影。我们真要感慨乔治·伊士曼那无比聪明的脑袋,因为他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清晰地抓住了摄影最本质的东西——把时间凝固。所以,如果说时下手机摄影的狂欢中,有什么传统被继承了下来,那就是快照与民主的视觉。
上世纪初,相机刚刚从笨重变得小巧,一个6岁的孩子,拎着台柯达相机四处张望,这位小男孩叫拉蒂格。美女、赛车、滑翔机试飞、表姐从台阶上跳下的瞬间……这是拉蒂格粘在家庭相册里的照片。这些微不足道的生活碎片在其69岁的时候被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策展人约翰·萨考夫斯基(JohnSzarkowski)发掘出来,并为其举办了展览。
萨考夫斯基给予快照以正式的地位,在《摄影师之眼》这个展览里,他也放进了不少业余爱好者的快照。关于这些业余的眼睛看到了什么,萨考夫斯基并未对其展开大肆的赞扬,而是相当理性地指出:“这些如洪水般泛滥般涌来的照片中的绝大多数都看似毫无章法,充满偶然……当人们重新审视这个真实世界的时候,这些难忘的照片扩展了人们对于视觉可能性的感知。”萨考夫斯基并不避讳这些照片的无目的性,他关注的是这些照片带来的可能、他提出:“这些照片无论它们是艺术还是运气的产物,每张照片都构成了对约定俗成的观看习惯的强烈冲击。”
约定俗成的观看习惯?1902年,有一位严肃的摄影人查尔斯·泰勒(CharlesTaylor)写了一本书《为什么我的照片这么烂》(Why my photographs are bad),在这本书里,他告诫摄影的初学者应该避免一些低级错误,他对读者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没有付出太多的劳动和思考,你不要指望着自己就能够成为大师。他指出了业余者最爱犯的错误:双重曝光、不合适的裁切、焦点不实、地平线歪曲、摄影师自己的影子也在内。他建议摄影师应该白天拍照;另外,不要连续拍,这样可以有更多时间深思熟虑。
查尔斯·泰勒似乎在强调:观看必须要端着,千万不能放肆。当时正努力让摄影进入艺术殿堂的斯蒂格利茨也愤愤不平,他抱怨柯达相机让任何一个汤姆、迪克和哈瑞都能“捏影”了。但无论这些专业人士怎样抬高摄影的门槛,对业余者缺乏知识投入的偶然得之充满轻视,这都不能阻挡业余者充满活力的视觉的渗透,超现实主义欢庆结果不可预期的快照,前卫的艺术家们对这种“新视觉”赞赏有加。这是只有现代社会才有的视觉表述,它顺应了一个伴随着蒸汽机车以及随后汽车的出现而逐渐加速的现代社会所应有的视觉:它不再是古典绘画那种庄重的凝视,可能就是一种凌乱的扫视,但画面留下了各种线索,使得陈旧的图像范式不得不产生更迭。简言之,快照在图像世界带来了新的美学风格,自由的、放松的、动感十足的,我们可以列举一连串受益于此的大师们,布勒松、柯特兹、马丁·蒙卡西、温诺格兰德,当然还有那位总是把自己影子摄入画面的李·弗瑞兰德——这实在是相当“坏”的照片。
时下的手机摄影,更快了,更近了,更放肆了。如果拉蒂格穿越到一百年后的今天,故事又会如何发展?最大的可能是,再也不会有拉蒂格这样的大师,当经济基础不再是摄影的门槛,拉蒂格被数不清的拉蒂格淹没。如果说过去的柯达时代,业余者的影像还是以家庭为单位,旅游、合影、生活瞬间。今日的手机摄影则就更是一种个人影像,是独立的个体发出的感慨,正如当年的那些大师一样。他曾约见光场相机(Lytro)的发明人,这种先拍照后对焦的照相机,已不能为传统的摄影体系所涵盖。所以,当你走入苹果的APP商店,在这里埋头建设摄影新帝国的不再是当年那些浪漫的化学家,而是宅男程序员。
光圈、快门这些机械的玩意儿早已被APP取代,它能变换出你无法想象的效果,用其呈现湿版效果?这只是少数摄影人的一种恋旧。新的帝国颇有点儿物是人非的感觉,对于程序员来说,摄像头不只是一个“照相机”,它还是一个视觉信息的接收器,信息可以存储、传输、分析、处理。比如,手指放在摄像头上,可以测量你的心跳;手机能够转眼就变成复印机;它帮你辨认植物,翻译……总之,什么都可以先拍下来再说。Instagram的发明人也是硅谷来客,你羡慕他们?那是当然,因为这不仅仅是十亿美金的问题,而是执掌一个新的帝国疆土——这里已经有数亿的居民。
未来还会有什么,随着谷歌眼镜的到来,各种增强实境效果的运用,手机恐怕更是一个进入虚拟世界的桥梁,当年柯达著名的广告语是,你只需按动快门,剩下的由我们来做,而现在恐怕则是——按动快门之后,你还可以做更多。在新的影像王国里,照片将不再只是一个凝固的切片,借助各种应用程序,魔法还有更多。
等一等,难道手机摄影就没有什么问题?十年前,装上摄像头的手机首先让人们担心的就是隐私问题,可以看看当年一些报道的标题:《可拍照手机属专用间谍器材》、《手机拍照威胁个人隐私一些市民有些怕》,我们还曾担心手机摄影催生人类的自恋、自大和占有欲;每一个突发事件现场都有人手机直播这也被视作洪水猛兽,冲击职业报道者的权威地位。直到今天,这些也都依然是问题。如果把手机摄影看作一种新的文化现象,它在观看、记忆等方面所带来的影响都仍然有待观望。2000年,用手机发出女儿照片的卡汗在接受《连线》杂志采访的时候说:“有了这种新设备,你将看到最好的和最坏的。”对于手机摄影,我们肯定不能停止思考和反思,但不能阻挡的是,手机已经带我们走入一个新的摄影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