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在岁月深处的青草
2015-09-24马语
马 语
芳菲在岁月深处的青草
马 语
我爱泥土,和泥土之上生长着的青草,特别是故乡山野水畔那青草。这份情,影响了我的做人与处世的方式。初中毕业,刚上榆林师范的时候,我就将父母寄来让我买饭票、从黄土坷垃里刨出的汗水钱,买了惠特曼的《草叶集》。从那时起,我的精神世界,到处弥漫着青草的气息。故乡是陕北高原黄河岸边一个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山村。那时,石坡、草林,就是我们的幼儿园,放牛割草,是我整个童年的记忆。
第一棵从大地上探出脑袋来的草,叫麻钱钱,叶子刚露出地面时,状如麻钱,是我们在村中石磨道边上玩耍时发现的,石磨安在村西一个阳湾里。我们找到它,不只因为它是我们村大地上第一点绿色,主要是因为麻钱钱草的根甜甜的、辣辣的,是我们在春天吃到的第一口鲜味。可供我们吃的“草”还有小蒜,从地里一刨出来即可食。小蒜的根茎状如蒜瓣,是长圆形的,它们长在山梁上,略有大蒜的味道,但没那么刺辣,要等到吃完树上的榆钱儿时,小蒜们的根茎才在泥土下长大了。
但小村的孩子们一年里最重要的事是给牛羊打草。我没有那么早的记忆,但听大人们说,我是在五岁的时候,就拉着我们家的一只山羊,跟着祖母去石坡上放羊。在陕北的乡村里,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农业学大寨,成年劳力全部上工去了,只有老人和儿童“经营”着自留地和自留羊。等我再大点,就跟上村里的孩子五旦、六六、八子们,去园子湾(村人种自留菜地的一条沟岔,也叫桑沟岔),去大石沟(一条约百米宽、数百米深的灰蓝色的大石沟,一直通向黄河)放羊。
那时,我们上午和下午去村小学上学(全部的学校就是一孔石窑洞,石头墙壁上不知谁用黑毛笔,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马家坬小学),其余时间全部要放羊打草,从春天我们村有了第一点绿色,到秋末大地上叶落枝枯。到了上世纪80年代初,农村实行包产到户责任制,村里好些人家都买回牛,这样孩子们就不光是放羊了,更多的是要放牛和打牛草,牛的食草量可不是一般的大,我们肩头的担子实在是不轻。
六六第一个离开学校,以后还有更多孩子相继辍了学。
这个离黄河不远的土石山区的小村,草再多,也经不住一群群的牛羊啃,一群孩子天天割。这样,我们放牛羊的地点,就不光是园子湾和村庄底下的大石沟了,今天去村北,明天去村南,轮流放牧,有时走到了邻村的地界上了,常常是以八子打头,我们一群孩子赶着牛羊,或拿着砍刀、草绳,脚步走得越来越远。
生存的竞争,是从孩子就开始了。在村外的草场上放牛的时候,看着别的孩子的牛,埋下头一言不发大口大口啃青草,而自家的牛却东瞅瞅西看看,或是站着望着远处的什么发呆,常常会气得哭起来,抓着牛头绳,先是用柳条狠抽,再就用脚踹。特别在太阳落山了,我们要起身赶着牛回村时,当看到别的孩子的牛两面的肚子撑得像两面鼓一样,而自家的牛肚子没那么鼓,甚至还平平的时,这个孩子心里就铺开一片阴影,像此时夕阳正一点一点犁走的那些地带,在群山脚下不断上升。这天回家,免不了挨一顿大人的痛骂或老拳。
打草也是一样。有一次在石湾的塬地上,我们一下碰见了密密的一片苦菜,一拥而上抢的念头同时在我们每个人脑中出现。但五旦比我们大几岁,比我们几个的力气大,他跑上去,用十分夸张的左右开弓的架势,一边吓唬着我们,一边猛抢着地上的大把大把的苦菜。可有谁会甘心呢?很快我们几个也都跳进来哄抢。五旦一看急了,他不拔苦菜了,而是将我们一个一个往圈外推,但我们又怎肯呢?他推出去一个,另外一个人早又跑回来,如此反复。
精疲力竭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和谈,最后终于达成共识,我们平分了那片苦菜。因为是六六先看见的,多给他分了两把。
福贵也比我们大几岁,但他常常打的草并没我们的多。要是提着筐子打苦菜、甜苣等细草(与细粮一个意思)的时候,他常常是把筐中的草抖得虚虚的,以回家交差。我们的村子小,但也有识字之人,福贵家祖上就是识字人,记得每年过大年的时候,村里的人都拿着红纸去求福贵爷爷写对联。所以福贵肚子里装着好多故事,他最多给我们讲的是员外的故事和阿凡提的故事。故事多,可是他的草常打得最少。我们村出村的道就有两条,从南要过沟,从北是上山,我们从北上山打草的时候多。从北上山后,我们每次都是坐在村北的山神爷庙下,听福贵给我们讲上个故事,再商议一番去哪一方打草,后出发。走到目的地了,可我们心里还在回想着福贵的故事,那故事远比今天的动画片对孩子们的吸引力大。我们就还要让福贵讲。福贵先是不讲,但被我们叫着他爹甚至他爷爷的名字时,再奚落一番后,便也就讲开了。常常讲得手舞足蹈,这时,我们其他人则一边听故事,一边拔草。望一眼阳光已离开山谷升至半山腰,天色不早了,我们把割的草,收在一块,拿绳子捆好,背着向山神爷方向往回走,到达山神爷庙下准时歇脚,最后开个简单的总结会,与大人们工作一天是一样的。
这时候,太阳正挂在我们村西的山梁上,比日出时更红,像一个火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是满载而归时的那种沉甸甸,只有福贵一个人心里空落落的。我们每个人都背了大大的一捆草,福贵却割了小小的一捆,连最小的二牛都比他的多。估计回家没他好看的,轻则挨一顿臭骂,重则会挨上几笤帚。他爷爷是个识字的老先生,可他娘却是个嗓门很高的女人,有好些回,听见她在高高的打谷场峁子上敞开嗓子骂人,脚一踮一跳,一只手叉腰中,一只手向前一扬一挥地骂,全村人听得清。事情大多是福贵家的瓜菜什么的叫人给偷了,有时是不知谁家的小眼的婆娘将福贵家的一只大南瓜给顺手牵羊了,有时是不知哪个粗心的放羊汉,将福贵家的谷子地塄边上的谷子苗给啃了。
再以后的好多次,出村割草,我们叫福贵讲故事的时候,他就不好好给我们讲了,他获得了“沉痛的教训”,任我们大家怎样央求。我们甚至答应每人给他分点草。在山神爷庙,太阳又落到它每天等我们下山回家的那个地方,还在一点一点往下沉,我们的分草却进展很慢。最大的“钉子户”是二丢,他抓给福贵的草实在是太少了。可其他人也根本没有“兑现承诺”,不是数量不够,就是苦菜、甜苣之类细草太少,拿出来的多是牛荆子、羊角角、草木樨一类的粗草。生活其实是在很早就教给了我们这个哲理,人啊,要把自己的东西分给别人的时候,谈何易?用我们成人的方式来表达,就是在金钱面前,有时候连父子都会翻脸不认人。
最悠闲舒适的是在青山庙梁上放牛的时候。那是方圆几个村最高的一座山梁,山顶最高处是我们村的龙王庙。庙里的神像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还有鸟粪,初中毕业参加完中专考试那年,暑假里,我一个人来到庙里,曾默默地向神佛许过一个愿。在这里可以看到四周围几个村庄的情况,还能听到黄河的涛声。山梁上埋着全村人家的老祖先,所以没有什么庄稼,全是高高的柠条和野草。把牛赶开,我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黄河的流水声,就在我们耳边,但我们无法看到它的一点儿影子;白云就在我们头顶飘过,可我们从来抓不住它的一丝半缕,只能躺在草丛间,无知地望着那一座一座白生生的棉花堆成大山一样的云,有时云朵是黄的,是太阳的作用吧,悬在远处的山梁上,或从我们头顶飘过;我们躺在草丛间,蝈蝈、蚂蚱各种虫儿蛐儿就在我们身边浅吟低唱,白的黄的五彩的蝴蝶,就在我们面前的花朵上飞舞,可我们没感到一点儿诗情画意。
草,碧尽天涯,蓬勃于山野,为大千世界铺垫青春的底色,它作为人世间所有的灿烂花朵和美丽翅膀的背景或陪衬,枯黄了又绿,没有一种对大地的深厚的感情会这样吗?——这是我离开故乡多年后写下的句子。
牛的奶,是草给的,而草,从未企盼牛给以回报。食草的牛,也有着一种勤劳耕耘并不指望酬谢的草的同一质地的感情,当我还是牛背牧童的时候,我并未看出这点,从未想过这些问题。但草的精神,于默默中所给我的感染,也许就是从那时就开始了。
结束放牛打草的生活,是在读初中的时候。在那个黄河岸边的小镇中学,白天上课,夜里举着一盏墨水瓶做成的小油灯,秉灯夜读。(视力下降,那会儿就戴上了当时被我五爷叫做“二饼子”的近视眼镜)双手每天握着书本和笔,再没有抓草叶,那些母亲用旧衣服给我裁剪得不合体的衣裤,也再没有染上草汁。
这时候,我是在课本中见到了草。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下午放学,我们拿着课本,来到黄河岸边上,一遍一遍的背诵着这些古诗词。感觉到了这些句子很美,可说真话,那时只是简单的联想到了诗句所描写的那景色与风光,而对其深刻的含意,仅有一点儿很浅的理解,甚至根本就没有理解。后来又想,其实就是在上了师范学校的时候,我也没有真正理解了这些绝句全部的内涵。尽管当时兴冲冲地去老街上的“现代人书屋”买回了厚厚的一本唐诗三百首,买回了《草叶集》《飞鸟集》,还有席慕容的《七里香》。
后来才知道,一个没有爱过恨过的人,一个没有历经人世凄风苦雨的人,一个没有在人生长河上搏风击浪、沉浮几番的人,怎能懂得白居易在《赋得古原草送别》一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中那种对生命的至死不屈的千古吟叹!孟郊在《游子吟》一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中表达的那颗人类最为谦卑而伟大的孝道之心;陶渊明在《归园田居》一诗“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中道出的那阅尽人间不平回归乡野的宁静的生命;杜甫在《春望》一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中抒写的一个落魄流离之人的那一腔热血爱国之情;李叔同在《送别》一词“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中对故人分别时写下的人生远行悲壮之美?这些千古大师为什么选用草来壮写人间真情、家愁国恨和自己的人生命运?是我一生都读不懂,但一生都要去读的一本书。
还有许多时候,我是在歌声和音乐里听到了草。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花开早……”我是从我们班的语文科代表贺翠芳那个粉皮塑料笔记本上抄来的,男生抄女生的,女生抄男生的,一时间这支叫《兰花草》的台湾校园歌曲,传遍了我们那个小镇中学的校园。还有一首歌,也时常回响在我的心灵的时空里,它是我故乡那里的陕北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这支歌我早就听过,但是在大都市一座金碧辉煌的剧院里,我被这支歌深深震撼,久久沉醉在那激情如水的乐声中:一道道的那个山来/一道道水/咱们中央红军到陕北……千里的那个雷声万里的闪/咱们革命的力量大发展/山丹丹那个开花/红艳艳……它是一支经典红色歌曲,原型却取的是我故乡的山丹丹花,我童年时亲手采过的山丹丹花!我的耳畔回响的是那高亢激越、响彻云霄的歌声;我的眼帘映现的却是童年时在故乡山崖上采山丹丹花的情景:那是千丈石崖的半崖之上,一些只有山羊们才敢走过的古道上,阳光里,山羊们在自由啃草,二哑、八子和我一个拽着一个的手,在石头间寻找山丹丹花,开得那样浓艳,香味那样刺鼻的山丹丹花!
哦,童年!童年的山丹丹花!它们随着一支歌红遍了祖国的大片土地,万里河山……
远村 绘画
走出校门,上班赚钱,娶妻生子,摸爬滚打,风雨搏击,红尘滚滚。如今在这个边塞小城,我有自己的事业,房子车子也都有了,应是站稳了脚跟。可我并没感觉到让我得意的那一丝春风。无依无靠,父母至今还在农村,一个打草的孩子,在这个城市找到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我是不是不知足?(好些人眼里,甚至觉得我已是位高权重的人了,一些朋友还给我戴上了“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帽子。我听了只有无奈的笑)。好多人眼里,我活得太自在了,是天马行空,可我自己却是怎么也没感觉到。有那么多让我烦恼的事,为什么对人对事业一片诚心,却常遇不顺,多有绊脚石。
那些静夜里,我在久久思索……
这个城市里,有我迷恋的事业。但也有许多我不适应的地方,钢筋水泥房子,灰色的水泥板街道,羊群般冒着废气的车辆,越来越恶化的人情——就是我生命扎根的土壤。在这些水泥阁楼里工作、读书写作,只要看到一点儿写草的文字,我都会眼睛一亮。最让我不能适应的是,要永无休止地与人争斗,处处都有争斗。你想不斗,那绝不由你,除非你远远地离开这里。就是你想一心一意好好地工作、干事业,也不行。而且是每个人都是无路可逃的,厌世也是只会给你带来更大的挫伤及更大的悲凉。
我只有不断地对自己说,要记住,你曾是一个割草的孩子。只要有故乡小草那精神,你还有什么人生之艰、生命之重承受不起?风雪过后,草丛长出一片绿色,承受阳光的抚慰,仰望着蔚蓝色的天空,轻声地歌唱着,抒发它们对土地的感恩。“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故乡山道上融雪层下探出小脑袋的那些草,永远绿在我的心间……
在我的睡梦中,也常常出现故乡那绿草青山。如果冥冥之中真还有一种掌管命运的神的话,我惊异这大概是神曾给我生命的一种暗示,其中两次出现这同一梦境:故乡村庄对面空阔的大山梁上,一缕一缕清黄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间泻下来,打在田塄下的一垄一垄的青草之上……
阔别多年,当我回到故乡,梦中的村庄,真的出现在我的眼前,山梁河沟、石坡石岔、直到人家的屋门院畔,到处都是淹没至人的半腿深的青草;村人大都外出打工,就连道路都被荒草淹没。日头从老屋背后的山梁上升上来,依旧将那万道金光洒下来,但阳光仿佛一下都没入了草林,我的故乡,一片芳草萋萋……我用相机拍摄下了这一青草茂盛的故乡,将我那美丽的梦境定格成现实的画面,悬挂于我的居室和写作的地方,让这些不屈的青草和美丽的梦想,永远在前方召唤着……
◎马语,本名马建绪,1972年出生于陕北神木。中国作协会员,陕西省作协理事、文学院签约作家,第五届东莞签约作家。多次在《人民文学》《新华文摘》《北京文学》《散文》《散文选刊》等处发表作品,多篇散文作品被收入权威年度选本。
编者按:
马语12万余字的《酒馆》专著今年6月在北京上市,李敬泽、贾平凹、杨晓升、葛一敏中国文学四位重要人士推荐,当当网、亚马逊、京东网上以“梁实秋《雅舍》、老舍《胡同》、马语《酒馆》”推介热销。
以长篇散文《一言难尽陪读路》在2012年获第六届老舍散文奖,成为陕北目前唯一获此大奖的作家。评委会负责人李敬泽为该获奖作品写了评奖语:《一言难尽陪读路》,是言之有物的散文,是有话忍不住要说的散文,又是一言难尽百味杂陈的散文。这样的文章不多。没有文人气,没有文章气,他不打算把话说圆,也没想起把自己收拾妥当了出来见人,就这样本来面目,所谓真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