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石榴树
2015-09-23连城
连城
1
我家院子里有两棵果树,一棵石榴,一棵樱桃。听妈妈说,石榴树是姐姐出生那年栽的,樱桃树的年龄和我一样,我立刻明白了姐姐和我名字的由来。
姐姐叫石榴,我叫樱桃。
姐姐比我大七岁,她十九,我十二。姐姐长得很美,鸭蛋形的脸,一头柔顺的黑发。村上人都说,石榴生得这样好,眼睛却不行,太可惜了。
谁也不清楚姐姐的眼睛怎么会瞎掉。她生下来就和别的婴儿不同,眼睛上有一层蓝灰色的薄膜。也许就是那层膜让她看不见?去医院看过,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一回,云丫的奶奶以一语道破天机的诡异神情说:“都怪你妈妈嫁过来的那天太晚,天黑透了才到,送子娘娘看不见,就给送来个瞎子……”——当然是胡说!
但是妈妈对姐姐的态度却因此受到影响,认为是她误了姐姐一辈子,所以对姐姐特别好。
好也好不出什么花样来,姐姐不能上学,不能上街,不能去很多地方,妈妈能做的,就是让她穿好些。姐姐有桃红绸衬衫,大红羊毛背心,橘红西装外套,在我眼里都是好衣裳。姐姐穿红也特别好看,明艳的容颜衬着鲜艳的衣衫,就像一朵初夏的石榴花。
姐姐穿得漂亮,我嫉妒。我的衣裳都是她穿旧的,布褂子已经洗得变了型,裤子膝盖起两个包,腿弯的皱褶层层叠叠,笔直的腿都弄罗圈了。我常常向妈妈嚷:“给姐穿那么好,给我穿那么坏!我是捡来的?”妈妈总是讪笑着,说:“你还小嘛,你姐要找婆家了,穿得漂亮才能嫁得好。你不想以后有个好姐夫?”
听了这话,我不再闹了,虽然心里还是不满。
姐姐似乎也为此感到愧疚。她常常劝我:“那件桃红衬衫,你穿半天吧。”我当然不客气,拿过来便穿。衣服很大,我把袖子卷起来,跑到镜子那里照,镜子里一个瘦瘦的黄毛丫头,肥大的衣服挂在身上像道袍。可我舍不得脱下来。桃红让我苍白的脸变得鲜艳,我侧脸正脸反复照着,踌躇满志地想,总有一天我会长大,等我长大,姐姐出嫁,这些好看衣裳就全是我的了——姐姐答应过的!
“好看吗?”姐姐问。
“好看。我适合穿桃红!”
姐姐叹息了一声。她不知道桃红,不知道柳绿,连黑白都不知道,她的世界有声音有气味,却没有光明和色彩,是最彻底的漆黑,最原始的混沌……
2
麦子黄梢儿时,樱桃熟了。淡红半透明的果子,像某种珍贵的宝珠。我很爱吃樱桃。鸟也爱吃——它们的眼睛尖得讨厌,樱桃还没熟,仅有点红的意思,它们就成群结队地来了,在屋前屋后的树上聒噪着,瞅人不注意,就飞下来啄一口。
樱桃一熟,姐姐就忙了。她眼睛看不见,可是听觉非常好,鸟在樱桃树上叫,她就拿一根绑了红布条的竹竿去赶。几天辛勤看守下来,樱桃完璧归“赵”。妈妈叫我爬上树,把樱桃全摘下来,小叔家分一篮,云丫家分一篮,剩下还有大约两篮,就自家吃了。这两篮樱桃,大半进了我的肚子。
樱桃罢了市,石榴花才开。石榴花一开,院子里的光色就不同了,变得明亮,变得崭新。
我喜欢石榴花,它们每一朵都精致,都鲜艳夺目。不像细碎的樱桃花,只能远观,经不起近瞧。在我眼里,石榴花是上苍专门造出来给人爱的,你看,它们的花托像个小小的瓷瓶,光滑艳丽,有几个裂角,从那裂口里抽出绸绢一样轻薄的花瓣,细褶儿轻轻舒展开,金黄的花蕊似露不露。石榴花的美多像姐姐啊!我为什么就跟冻坏了的樱桃花一样干巴巴?想到造物主这么偏心眼,我气不打一处来。
?
过年,爸爸和妈妈发压岁钱,我和姐姐每人四十块,都是面值二十元的钞票。姐姐总是小心地把钱收起来,我呢,没几天就花掉一半——钱真不经花!后来,我打起了姐姐压岁钱的主意,她反正不上学,不赶集,要钱做什么呢?于是,趁家里没人的时候,我拿两张十元的跟她商量。我说我的钱太旧,旧得我恨不得马上花了,你那两张新,能不能换给我?姐姐立刻答应了。她把她的钱取出来,我把我的钱递过去,两张换两张,价值却翻了一倍。
后来呢?后来当然会穿帮,妈妈把我拉到院子里打,姐姐不让打。
“我反正也没地方花,给樱桃买铅笔吧。她上学,费用大。”
“不是钱的问题,这丫头骗自己姐姐,非打不可!”
“我知道她拿小钱换我大钱,不算骗。”
在姐姐的阻拦下,妈妈草草拧了我几把了事。
后来我问姐姐,你怎么知道我骗你?姐姐说,十元票和二十元票不一样长,摸得出的。
姐姐是个聪明的人,如果眼睛好好的,应该有个好前程吧?
3
爸爸是木匠,经常在外做活,妈妈忙地里,家务就落在姐姐肩上。她洗衣做饭得心应手,家里比明眼人收拾得都整齐。盆归盆,碗归碗,万物各得其所。干活的时候,有些外人甚至看不出她是瞎子——
暑假的一个下午,我把饭桌搬到樱桃树下做作业,姐姐洗碗,一个脖子挂着相机的小伙子走进门来,很亲热地跟姐姐打招呼:“不好意思,又来要水喝了。”
“尽管来喝,一碗水值不了几个钱。”姐姐微笑着。
我把铅笔抵在牙上,脑袋费力地转了一圈,才明白:小伙子不是第一次来我家喝水。最近几天我大多呆在家,怎么不知道呢?
姐姐洗好了碗,放到屋里的碗橱里,又在一个空碗里放点红糖,冲上开水,端出来。小伙子连忙去接:“我自己来!”我冷眼旁观,看见他瞧姐姐的眼神都直了,嘴里还说:“你的眼睛像外国人,真好看。”我一下子对他憎厌起来。虽然他长得蛮好看,直鼻方眼,活像连环画里的二郎神杨戬。
“杨戬”把碗放在我的写字桌上,问我几年级了,学习成绩怎样,我不作声。他又说自己照相收入不错,一年能赚不少钱——你赚不赚钱关我什么事?我白了他一眼,用铅笔一下一下地捣着雪白的练习本,一会儿在纸上捣出一排密密的黑芝麻。
姐姐把洗碗水端出去饮了驴,又把我们铺的竹席揭下来,放在院中的凉床上,用毛巾醮了清水去擦。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杨戬”一直偷偷瞟她。我暗地里直撇嘴,“杨戬”回头瞧见了,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解嘲似地说:“现在像她这么稳重的姑娘不多了”
喝完水,“杨戬”还不说走。我敢打赌,如果我不在这儿,他就要找姐姐说废话了;我还敢打赌,他此刻应该正在盘算找谁提亲合适。
我咳嗽一声,冷冷地开了口:“你觉得她眼睛很漂亮,是不是?”
“杨戬”笑了,忙不迭点头。
“老天保佑,下辈子你也长双一模一样的,省得到人家东瞧西瞅招人嫌!”
“杨戬”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困惑地望着我。
“她眼睛看不见,你是不是不知道啊?”我直截了当地说。
“杨戬”脸上好像有东西掉下来。他费力地看着姐姐。姐姐弯着腰,用力拭抹那些斜格子花纹,她的脸变得通红,和头顶的石榴花一个颜色……
“杨戬”走了,掉了魂儿一样。我幸灾乐祸地咬着铅笔头,把椅子晃得格吱格吱响。姐姐把毛巾丢在水盆里,坐在席子上发呆。
“姐,你怨我吗?”
姐姐不作声。
“姐,我是为你好。你不知道他那双眼睛,多讨厌!”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姐姐低声说。
姐姐又擦起席子来,水汪汪的竹席,折射着苍白的天光。
4
不知不觉到了秋天。割了黄豆,拔了花生,剥了玉米,田野露出越来越寥落的样子。
星期天,我和云丫、菊香出来玩。三个女孩勾肩搭背走过打谷场,场边是我们生产队的红薯窖,窖门大开。这时候开什么门?红薯还没收呢。
菊香说:“去看看吧。”
红薯窖很大,封土堆高高隆起,有窗有门,门常年落锁。一般我们没机会参观的,现在门大敞着,没理由错过,于是我们就进去了。
窖很深,里面没有红薯,只堆着些干黄豆秸。夜里落了点微雨,可能大人在落雨前抢收进来的。云丫过去摸了一把,惊喜地叫起来:“有黄豆啊!”我们都去摸,果然,有不少黄豆。豆秸才轧过头遍,如果轧过二遍,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应该在草料房里。
云丫提议烧黄豆吃,但是没有火柴。我自告奋勇回家拿。这儿离我家近,我很快跑到家,气喘吁吁地去灶间找火柴。
“樱桃,做什么喘成这样?帮我揪点木槿树叶吧,我想洗洗头。”姐姐从堂屋出来问。
“下次吧,她们还等我烧黄豆吃呢。”
“哪来的黄豆?偷人家东西吃不好……”
“要你管!”我揣上火柴,又跑了出去。
回到红薯窖,云丫和菊香已抖出一小堆黄豆,我扯了一把豆秸,和黄豆一起点燃。没多久,随着啪啪的爆响,诱人的熟豆香味冒出来。
明火一灭,大家迫不及待拿豆秸去热灰里拨,边拨边吃,一会儿嘴巴都黑了。
烧过两次,大家吃腻了。黄豆油性大,我们都有点头昏脑胀,菊香说:“睡一会儿吧。” 我们躺在豆秸上,看着天窗透进来的微光,感到一种新奇的愉悦。谁在地窖里睡过觉呢?这个沉陷于地底的处所那么黑暗,那么安静,似乎是可以让灵魂安眠的地宫,我都想在这里定居了。
云丫碰了碰我的胳膊,我仔细倾听,听到姐姐呼唤我的声音。我踩着砖砌的台级,把头探出窖门,看到姐姐在打谷场上,洗过的长发垂在腰间,秋风一吹,仿佛黑绸子。
“樱桃!樱桃!”姐姐还在叫。
“姐,我在红薯窖。你过来,这里可好玩了!”我轻声喊。
“不,你跟我回去,别在外乱惹事。你偷谁家的黄豆?”
“不碍事,是队里的黄豆。你过来!”我不耐烦地说。
姐姐摸索着走过来,我一把拉住她,拽到窖里。云丫和菊香忙去热灰里拨黄豆,姐姐不吃黄豆,在窖子里慢慢走,指尖摸摸索索。她似乎也很喜欢这里。
云丫和菊香说口渴,出去找水喝。我拉姐姐躺在豆秸上,在黑暗里我看到她月牙样的眼睛发出微光——她在笑。我也笑了,问:“姐,这里好玩不?”
“好玩。”
“好玩就睡一觉再走。”
姐姐不置可否。后来,她问:“火星都踩灭了吗?”
“放心,都踩灭了!”
我们在清香的豆秸里躺着,我缩在姐姐怀里,像蚕蛹缩在它的茧里。我的心里洋溢着快乐。我知道姐姐也是快乐的,她成天呆在家里,难得有这样的探险。
“姐,以后我跟看窖的五爷要钥匙,咱们常来玩……”我低声说。
我睡着了。姐姐也睡着了。看窖的五爷锁上了门。灰堆里的火星悄悄燃烧起来……
5
“樱桃!樱桃!”姐姐拼命晃动我的身体,我睁开眼,看到窖里灌满了烟,火苗像一群红公鸡在豆秸上舞蹈。
我跳起来,拽着姐姐往窖门跑。摸到门,我用力推,推不开;用力拉,也拉不开;我用力晃,听到铁锁撞击门板的声音。
“门被锁上啦!”我一下子哭了。
姐姐拍打着头发上的火苗,叫我不要哭:“你先看看,这里有没有窗户?”
我抬起头,看见了气窗……
我踩着姐姐的肩膀,姐姐一点点站起来,我离蔚蓝的天光越来越近……我竭力控制双腿的战栗,把拳头伸向玻璃,“哗”一声,玻璃碎了。我冒着疼痛的雨把胳膊扒在窗框上……稳住心神,我回头往下看,看到姐姐的头发绸子一样在黑暗中发出红光……
“快来人啊!救命啊!”我的尖叫像秋风,把整个村庄都穿透了。
我从气窗里爬出来,又转过身,把手伸向姐姐。姐姐踮起脚尖,我们的四只手在浓烟里徒劳地抓摸着。我叫:“姐,你跳!”
姐姐跳了,我们的手在空中相遇了刹那。腐烂的窗框发出爆裂声,我险些和碎木屑一起坠了下去。
“不,不行,你会掉下来的!樱桃你赶紧走,姐是没有眼睛的人,不要紧……”
下面的话我没听见,一团乌黑的浓烟冲上来,我失去了知觉……
?
醒来时我看见医院的白墙,还有妈妈的红眼。
“我姐呢?”我问。
“你姐没事。”妈妈说。
哦,姐姐没事,我的心放了下来……
不久,我看到姐姐。她黑亮的长发没了,耳朵和脸颊涂满药膏,胳膊上缠着绷带。我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樱桃,我没事。听说你的手破了,现在还疼吗?”姐姐轻轻地问。
我摇了摇头,眼泪吧嗒吧嗒落在雪白的床单上。
6
三年后,姐姐出嫁了。姐夫三十多岁,长得不好看,和“杨戬”完全没法比;家里也穷。我很讨厌他。他到我们家来,我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办喜事那天,我板着脸,不理会他谄媚的问好,也不理任何人。我在想一件事,如果姐姐不是被火烧过,是不是能嫁得好一点?
“樱桃!你姐今天结婚,明天再来就是客了。你不跟她说几句体己话?”大姑招手叫我。
我被一帮亲戚簇拥到姐姐身边。姐姐穿一身枣红衣裳,坐在床头,表情平静,看不出忧伤,也看不出喜悦。我紧紧地闭着嘴,恨死了这一屋闹哄哄的人。
我想,这些人真没眼色,为什么不走开,让我和姐姐悄悄地说几句话呢?可是,我又想,就算她们走掉,我又该和姐姐说什么呢?我恼羞成怒地站着,觉得此刻的时光和那天在红薯窖一样漫长。
“樱桃,这些衣服是给你的,你穿红好看。”姐姐把我拉了过去。她身边放着一迭衣裳,那是她舍不得穿的桃红绸衬衫,大红羊毛背心,还有橘红西装外套……
无数双眼睛看着我,而我只看到姐姐。她那蓝灰色的眼睛依然美丽,宛如温柔的月牙儿,只是脸颊边隐隐的疤痕,把那完整无缺的美,破坏掉了。
我忽然挤出人群,跑出来。
我跑过贺喜的亲戚,跑过笑闹的孩子,跑过摆满佳肴的几案……我跑到石榴树下。树上一个石榴也没有,那些装满红玛瑙、开口笑的精美瓷瓶,已经过了自己的季节……
我抱着石榴树嚎啕大哭。
石榴树啊,我亲爱的石榴树!
?(编辑/冉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