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板戏复活
2015-09-21李小龙
文 / 李小龙
样板戏复活
文 / 李小龙
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样板戏这种“文革”产物就以各种方式重登舞台,甚至出现在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上。
演出开始的钟声响过,整个剧场暗了下来。聚光灯射向大幕,一个穿着八路军军装的男演员从幕后走出,站定,朗诵:“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成千成万的革命先烈……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
这是国家京剧院全国巡演京剧《红灯记》的开场。两个小时的演出几乎一切都遵从这出“样板戏”在“文革”中形成的样式,包括开幕前的毛主席语录。
巡演并复排的由头是纪念该剧首演50周年。
另一至今仍具影响力的“样板戏”—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也在2014年迎来首演50年。中央芭蕾舞团一直以创编这出“中国第一原创芭蕾”而骄傲。《红色娘子军》在2009和2013年两次在巴黎登上舞台。2014年,该团纪念首演50周年的第一个大动作,就是让它出现在“春晚”。
“春晚”的节目都要经过反复的政治审查,允许“样板戏”出现其中,意味着有关部门并不认为《红色娘子军》的“样板戏”身份有问题。
“样板戏”上“春晚”引起了不小的争论。反对者认为,“样板戏”作为“文革”产物,以这样显眼的方式出现,有为“文革”张目之嫌。支持者认为“样板戏”是水平很高的艺术作品;也有人坚持,“样板戏”所表现的“革命内容”至今仍未过时。
这样的争论已经进行了快30年。随着“文革”结束,“样板戏”曾在公众视野里消失了近10年时间。1986年前后,它们又开始以各种方式重登舞台。这一年,也是在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上,京剧名角李维康、耿其昌夫妇和军队歌手刘斌分别唱了《红灯记》和《智取威虎山》的选段。
在“文革”中受到迫害的作家巴金撰文写道:“好些年不听‘样板戏’,我好像也忘了它们。可是春节期间意外地听见人清唱‘样板戏’,不止是一段两段,我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我真害怕1966年的惨剧重上舞台。”
2011年4月28日,济南市杂技团向建党90周年献礼,多媒体杂技剧《粉墨—红色记忆》在珍珠泉人民会堂首演成功,李玉和、阿庆嫂等“样板戏” 经典人物登上杂技舞台,唤起了观众一段红色的记忆。
反对意见没能阻挡“样板戏”的回归。一开始是演片段,到1990年京剧界纪念“徽班”进京200周年,《红灯记》作为“国粹”发展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整本复排。此后,《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红色娘子军》、《白毛女》,以及第二批样板戏中的《杜鹃山》、《平原作战》都先后重登舞台。
近几年,样板戏成了“红色经典”的一部分,被改成针对主流大众的影视作品。《红灯记》、《沙家浜》被改成了电视连续剧,《智取威虎山》被改成3D电影。
“样板戏”到底是怎么来的?一般认为,“样板戏”是毛泽东夫人江青给自己积累政治资本的手段。历史学家高华则认为,夫人只是在台前运作的操盘手。
1962年8月,毛泽东在北戴河会议上重提阶级斗争。随后,江青约见中宣部、文化部的正副部长,表达对文艺界政治方向的不满。主政上海的柯庆施积极配合。上海当地创演的沪剧《红灯记》和《芦荡火种》(《沙家浜》的前身)被江青推荐给了中国京剧院(即后来的国家京剧院)和北京京剧院,她本人也强势参与将这些剧目改为京剧。
1964年一年内,毛泽东几次观看《红灯记》、《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团》和《芦荡火种》,提了一些修改意见,并建议《芦荡火种》改名为《沙家浜》。看完《红色娘子军》后,他慷慨地赞誉:“革命是成功的,艺术是好的,方向是对的。”
这些成功的好戏到底是什么样的作品?
“样板戏”的故事涉及到中共党史的不同阶段:上世纪20年代的农民革命、30年代的红军、抗日、40年代内战、50年代的朝鲜战争,以及六七十年代的建设时期。它们确如毛泽东所要求的,反映了工农兵的“革命生活”,塑造了一批工农兵英雄形象。这些基层党员不但自己绝对忠诚于“党的事业”,而且都扮演着革命带路者的角色。
他们所展现出来的形象也往往是“高大全”。《红色娘子军》里的吴清华和《杜鹃山》里的雷刚本来都因为“受压迫”而满怀复仇之心,他们在党代表洪常青、柯湘的谆谆教导下,将自己的仇恨融入整个“无产阶级”的仇恨,从而放弃“个人目的”,转而投入到“为人类谋解放”的崇高事业中。在反映“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海港》和《龙江颂》里,英雄则提醒群众要时刻不忘阶级斗争,并领导大家抓出阶级敌人。
在现实生活中,毛泽东也教育全国人民“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样板戏”在当时和大字报、标语口号、批斗游街一样,是进行阶级斗争的工具。
这些戏被推到至高无上的地位。1966年12月26日,在毛泽东73岁生日这天,《人民日报》发表《贯彻执行毛主席文艺路线的光辉样板》一文,“样板”一说由此开始。
“样板戏”的标准版本定稿后,进行了大规模公演。它们的剧本都全文登在《红旗》杂志这样的顶级媒体上。1970、1971年又被拍成电影。同时,传统戏和西方戏剧、音乐被全面禁演。《红灯记》等8个作品以“我花独放百花杀”的姿态统治了全国的舞台。
除了八大“样板戏”外,“文革”结束前,另有10个作品被命名为“样板”,其中包括京剧《杜鹃山》、《龙江颂》、《平原作战》,钢琴伴唱《红灯记》,以及钢琴协奏曲《黄河》。
中共在1981年以官方文件形式否定了“文革”,却从未否定过 “样板戏”。早在1977年2月,粉碎“四人帮”4个月后,《人民日报》就发文《还历史以本来面目—揭露江青掠夺革命样板戏成果的罪行》,把“样板戏”和江青进行切割。
虽然进行了切割,但是,样板戏还是从公众视野消失了近10年的时间。政治色彩明显弱化的文艺作品大量涌现;在“文革”中被打入冷宫的大部分文艺作品被解禁。
样板戏代表作
《白毛女》
主角: 喜儿、杨白劳、黄世仁经典台词:“人家的闺女有花带,爹爹钱少难买来,扯上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
《红灯记》
主角:李玉和、李奶奶、李铁梅经典台词:“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沙家浜》
主角:郭建光、阿庆嫂、刁德一经典台词:“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
“样板戏”选段出现在中央电视台1986年春节晚会上后,很多十几年前每天都被强制接受“样板戏”的人好似见到了久别的好友。
国家大剧院的孙元意导演说,京剧界重新推出“样板戏”“是一点一点试着走的,测的是观众反应,还有领导的反应……我觉得领导也是这种态度:看观众反应”。
在“样板戏”的小规模复出获得掌声后,官方对它们重返舞台基本采取了默许态度。
从“样板戏”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复出,反对者的声音就一直没有断过。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杨恒达说:“很多反对‘样板戏’的人实际是希望对‘文革’进行彻底清算。”
另一方面,中国戏曲学院教授傅谨认为,官方还是相信“样板戏”“这些东西有政治的、道德的说服力”,并认为可以切断“样板戏”跟“文革”和江青的联系以证明其政治的清白。
傅谨承认“样板戏”有一些艺术成就,但大多数观众对它们的喜欢里“有很多虚假、被人为恶意营造出来的成分”,因为它主要来自于“在一个几乎不允许其他艺术存在的环境里,人们因反复接受它们而产生的情感依恋”。
在延安时代,毛泽东强调革命文艺要有“党性”、“人民性”。如今,“人民性”的原则有了时髦的包装,比如“主旋律”、比如“正能量”。
赞美“样板戏”的声音在变大。这中间最有代表性的声音来自北京大学教授孔庆东,他在不同的场合歌颂“样板戏”,说它们是“人类艺术史上难以逾越的高峰”。
孔庆东最推崇的“样板戏”是《红色娘子军》。他推崇此剧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它“风
来源 / FT中文网靡世界”,是“具有世界影响力”的作品。
《红色娘子军》的确有世界影响力。旅游指南《孤独星球》(Lonely Planet)都曾有对“挥舞大刀的芭蕾”的推荐。但是总的来说,西方世界是把它当成一个来自异域,产生于奇特的历史、政治背景下的事物。对于这出戏作为一个芭蕾作品的艺术价值,他们的评价甚低。在法国做过30年舞台艺术评论的伊夫·布加德(Yves Bourgade)看了2013年《红色娘子军》在法国的演出后委婉地评论道:“法国业界人士,关于此剧创作者对美的理解、对此剧很多简单化的表达以及音乐的水平,都有相当的保留意见。”
1978年,中国派出150人的艺术代表团访问美国。《红色娘子军》得以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上演。因曾访问江青而为人所知的记者维特克(Roxane Witke)撰文:“中国的革命芭蕾用政治替代了浪漫情怀。如果其中有爱,那么这个爱是献给党和领袖的,而不会发生在剧中人物之间。”
芭蕾舞“样板戏”的艺术水平不被西方专业人士认可,但是京剧“样板戏”取得的一些艺术成就却至今仍为专业人士称道。著名作家汪曾祺是“样板戏”剧本的主要创作者之一。他在文章中说“样板戏”作为文艺作品“无功可录,罪莫大焉”。但他也承认“样板戏”在艺术上并非一无是处。“样板戏”使京剧精致了。“样板戏”的每个方面都经过精心设计、打磨。连李铁梅身上的补丁的样式和沙奶奶家门前树的位置都是几轮讨论的结果。
对于应该怎样对待“样板戏”,人们意见不一。有人觉得应该全面禁演。学者王元化对此表示反对。他认为还是可以演,但是要辅以关于“文革”的背景介绍。准备创作《在“文革”中长大》绘本的画家龙全说:“最好让它们在‘文革博物馆’里演,巴金不是建议建一个‘文革博物馆’吗?”
今天的现实,跟他们的想法还颇有些距离。“样板戏”已经与时俱进地成为“红色经典”和“国粹”传承剧目,继续上演。
国家京剧院和中央芭蕾舞团2015年第一季度的演出日程已经排好,《红灯记》和《红色娘子军》都赫然在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