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黄色面孔的警察
2015-09-21王玥娇
本刊记者 / 王玥娇
再见,黄色面孔的警察
本刊记者 / 王玥娇
市长、高级警官、同事、外国同行和各民族群众眼中,被疯狂杀手蓄意刺杀的华裔警官刘文健都是自己人。
就像好莱坞的英雄牺牲后的场景,纽约给了华裔警察刘文健一场盛大的葬礼。
1月4日,天气阴冷,有零星阵雨。黑人、白人、犹太人;亚裔、西裔、非裔,不同族裔不同肤色的人挤满了纽约市布鲁克林万寿殡仪馆外的街道,队伍绵延了大约1.6公里长。超过10万人参加了葬礼,其中包括4万名纽约警察中的3万多名。
刘文健的灵柩被覆盖上纽约警局的旗帜,随后旗帜被8名护柩警员叠起,交给遗孀陈佩霞。3驾直升机排成编队造型从现场低空飞过,在超过500辆警用摩托车开道后,载着刘文健遗体的灵车缓缓驶过街道。身穿蓝色制服、戴白色手套的同僚纷纷举手敬礼。
15天前,32岁的刘和他的同事拉斐尔·拉莫斯在执勤时被枪杀。刘文健是家中独子,刚结婚不久,正准备要孩子。妻子陈佩霞泣不成声,“虽然你过早地离开了我们,但我相信你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今天,我们这个城市心碎了。”纽约市长比尔·德布拉西奥说。他高度评价了这位遇难警察,称“我们失去了一个代表了我们城市最宝贵价值的人”,“穿上蓝色的制服,佩戴着警徽,刘的梦想明确而崇高,那就是全心全意地保护和服务他所热爱的城市”。
美国联邦调查局局长詹姆斯·科米、纽约警察局长威廉·布拉顿等政界重要人物也在悼念人群当中。副总统拜登则去探望了刘文健的家人。
负责操办丧葬仪式的警督托尼·希奥尔表示,因刘文健生前信佛,他的葬礼也成为第一个兼顾警察传统及中式传统的葬礼。在牧师祷告结束后,佛教僧侣敲木鱼、念经,并在他的遗像前烧冥币和其他纸制祭品。
刘文健的父亲用台山话在葬礼上发言,他的英语不太好。刘文健这样出生在美国以外,但在15岁之前移民美国的人一般被称为1.5代移民,不完全等同于在美国出生长大的二代移民。
1994年,《北京人在纽约》热播的时代,12岁的刘文健随父母从广东台山移民美国,进入拉斐特中学,之后在布录仑国王郡社区学院和史泰登岛学院继续学业,主修会计。
据《纽约时报》报道,在现在的2100名亚裔纽约警察中,“大部分是童年移民到美国,在曼哈顿下东区长大,父母往往在餐馆或者制衣厂工作”。
亚裔尤其是东亚移民以重视孩子的教育著称,和家境优越从事脑力劳动的亚裔家庭一样,制衣工这样的底层移民也希望他们的孩子去做医生、律师或者从事金融业,但这往往有些难度。
在现在的亚裔纽约警察中,“大部分是童年移民到美国,在曼哈顿下东区长大,父母往往在餐馆或者制衣厂工作”。
警察是一份体面、受尊重的工作,在中国传统看法当中,家里有个警察,全家都不再受人欺负,而且1.5代移民往往努努力也能够得到。相比于二代移民,刘文健的中文水平很不错,对来到纽约的中国游客和新移民来说,说中文的黄色面孔警官正是他乡的故知。
2006年,刘文健开始在纽约警察72分局做辅警,2007年12月从警校毕业后,他被分配到73分局进行培训。2008年7月,转入生前所在的84分局,成为永久巡逻官。
刘文健的搭档拉斐尔·拉莫斯比他年长8岁,但是从警只有两年。拉莫斯的母语是西班牙语,也是一位少数族裔警察。《纽约每日新闻》提到拉莫斯在休假时会积极参加教会服务,担任引座员。他还曾表示等自己退休后想去做牧师。
这是纽约市警察的一种惯常做法,资深的警察和资浅的警察搭档一起行动,搭档逐渐积累经验,免得让菜鸟直接面对最凶险的犯罪。
在哀悼刘文健的人群中,长官们各怀心事,就在一个月之前,纽约刚刚经历了严重的骚乱,引发骚乱的由头正是对警察使用武力的抗议。普通警察觉得市长态度暧昧,对弟兄们的支持不够,而非洲裔族群则认为白人警察因为对肤色的偏见而杀害所有黑人。
2014年7月,纽约非裔小贩加纳售卖私烟时被警察“锁喉”后死亡;8月,密苏里州弗格森镇非裔青年迈克尔·布朗(他之前抢劫了一个便利店)被警察射杀。头一件案件陪审团认为加纳死于心脏病,第二件则认为警察没有故意射杀布朗。年底,两名警察最终均被免予刑事起诉,这在美国许多城市引发了骚乱。
德布拉西奥在美国的政治光谱上偏左,这位白人市长有一个非洲裔太太。在纽约“锁喉”案裁决结果公布后公开表示,他与太太叮嘱他们的混血儿子,“要格外小心警察。”
这样的言论被认为是助长“仇警”情绪,引发纽约警察工会组织强烈不满。 巡警慈善协会会长帕特里克·林奇把刘文健和拉莫斯的死直接归咎于市长。“凶手手上的血迹始于市政厅的台阶,始于市长办公室。”
在拉莫斯的葬礼上,警察们选择用转身背对市长表示抗议,让市长很没面子。在刘文健葬礼举行前,警察局长布拉顿出面救场,表示不想再看到这样的情景:“为英雄举行葬礼,是为了表达悲痛,而非不满。”而当市长在殡仪馆内致悼词时,馆里的警员没有转身,在馆外观看电子屏的警员们却再次背对表示抗议。
从市长的角度来说,为刘文健和拉斐尔·拉莫斯举办高规格葬礼是一级安抚警察的“台阶”;对纽约警察来说,表达袍泽之情和展示力量在这一刻显得弥足珍贵:一旦显示出恐慌或者胆怯,“仇警”情绪大规模滋生,每个警察都可能是下一个受害者。
当地时间2015年1月4日,上万名纽约警察出席刘文健的葬礼,其中包括不少和他有同样文化背景的华裔警察。
杀害刘文健和拉莫斯的人是28岁的伊斯迈伊尔·布林斯利,非洲裔。他在逃入地铁站后自杀。
12月20日,被认为“精神不太正常”的布林斯利先是在马里兰州对自己的前女友开了一枪,随后逃到纽约。案发前,他在Instagram上写道:“他们杀我一个,我杀他们一双。”这条暗示会有警员丧生的信息没有附带地理位置,警方在下午1点30分左右收到布林斯利前女友的母亲报案,开始试图找到布林斯利。2点47分,刘文健和拉斐尔·拉莫斯在布鲁克林区被射杀。据《纽约每日新闻》报道,在开枪前不久,布林斯利还曾和两名路人交谈,向他们吹嘘了自己的“杀警”打算。
警方侦查部门负责人罗伯特·博伊斯向《纽约时报》描述了现场情况:“他(布林斯利)先是从巡逻车旁边走过,穿过马路,然后绕回来从后面靠近巡逻车,站在副驾驶座的窗前,向车内连开4枪。”
刘文健和拉莫斯甚至没来得及拔出枪。纽约警察局长威廉·布拉顿猜测:他们也许连凶手的模样都没有看到。
他们和种族歧视没有任何关系,他们都是少数族裔,都是纽约警察,这就是针对职业的谋杀。
“今天,纽约两个最优秀的人被枪杀,没有警告,没有挑衅,”警局局长布拉顿在案发当天说,“很简单,他们是被刺杀的—针对的正是他们身上的警服,还有他们承担的保护这座城市的职责。”
案发第二天,纽约警局要求徒步巡逻的警员在任何时候都两人一组,结伴而行。“立即生效,直至另行通知”,这份发给全体巡逻指挥官和主管的命令说,“在全市范围内,不得出现警员单独巡逻的情况”,即使用餐和个人休息时,“也要两个一组”。
在亲戚朋友眼中,刘文健“善良、孝顺、热心”。他曾向一位邻居表示:“我知道做警察很危险,但不能不做。如果我不做你不做,那谁来做呢?”警局同僚评价他“很积极”,无论何时,只要其他警员需要中文方面的帮忙,他总是一马当先。
1999年退休的一位华裔警探向《纽约时报》讲述了自己当年执法的艰难:“有人不让我逮捕他们,即使我出示了警徽也不行,他们会说,你是警察?还有中国警察吗?”
少数族裔警察面对着其他族裔嫌疑犯的挑衅,华裔警察往往被黑人和白人都不当做自己人。
曾担任洛杉矶县警局警察多年的战术评论专家范昕告诉《博客天下》,“美国警察在警校学习时就会接受各种抗压训练,教官模拟情景骂你,甚至踢打,为了让你能冷静面对挑衅,不只有华裔,任何警察在街上碰到对自己不敬的人是很正常的,如果连这个都忍不了,也没法当警察了。”
华裔同行特别能理解这个行业的不易。刘文健的葬礼上,十几名华裔警察从加拿大赶来参加,“当我听到他的名字,我知道他也来自中国,”一位华裔多伦多警察表示,“我们有相同的文化和背景,我们想来表达敬意。”
刘文健和拉莫斯的最后一餐是在中餐馆老板汤信朝的店里打包的。案发当天下午2点多,刘文健和拉莫斯来到他店里买午餐,汤信朝留他们在餐馆用餐,但两人坚持要打包拿去车上吃,因为“要执勤”。
就在刘文健和拉莫斯离开餐馆十多分钟后,汤信朝听到外面的四声枪响。
汤信朝清楚地记得刘文健点的是排骨叉烧饭和一瓶雪碧,拉莫斯则点了芥蓝牛肉饭加鸡翅。
“他们要是坐这里吃,可能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汤信朝说。
10万人因为各种原因把刘文健当做自己人的时候,真正失去他的家人却难以从伤痛中恢复过来。刘文健离世后,他的父亲常常喃喃自语:“我的儿子没了”。两位老人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从丧失独子的伤痛中恢复过来。
根据纽约警察保险规定,刘文健的遗孀陈佩霞可以终身领取他的全额薪水(除非再婚)并享受医保。在葬礼致悼词时,陈佩霞说到刘文健的一个习惯:“因为我担心做警察危险,文健每天下班都会给我打一个电话,让我别担心,他现在就回家了。”
刘文健再也无法打回报平安的电话,但他的4万多名同事还必须继续工作,这个族裔关系、警民关系紧张的城市中,希望平静生活的人和争夺权力的政客因这位无辜者被杀害,短暂地站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