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徐 东

朋友

◎徐 东

1

我的朋友俊生，有一年时间在家里写长篇。他想成为中国的塞林格，虽说那时他还没有真正写过一篇小说。卖掉了在报社工作时买来的一辆二手普桑，有了将近二万块钱，那些钱成为他居家写作的资本。他以为二万块钱足够用上一年，而一年中他就可以完成杰作。如果书出了，最低估计首印十万册，也将近有十五万的稿费。稿费还算不了什么，那时候他就出名了。出了名了书就更好出了，出版社会争着要他的稿子，不想写都不成。那时他三个月写一部长篇，一年就可以写四部。不过写三部就行了，留下三个月时间好好玩。

写作时俊生总想着出版后名利双收后的日子，因此在那一年中他不仅花掉卖车的钱，另外还向人借了二万。他需要一份工作维持生活，便在一家杂志社做了编辑，成了我的同事。我也喜欢写作，我们还有一些共同的话题。中午的时候，两个人经常一起去单位附近的小饭馆吃饭。我们吃的是那种六块钱一碗的油泼面。

吃面的时候，颜俊生便忍不住发牢骚：“这是人吃的东西吗？等我的书出版了，我不会让你再在这样肮脏的地方，吃这种没有营养的面了。”

“好啊，我等着你发财！”

“一年花了四万块，天天在家里，我是怎么花的啊？你一年加上稿费都赚不了四万吧？”

“是啊，咱们一个月才一千多，就是加上稿费，每个月顶多也不过二千来块。”

“工资太少了，一千多块换成美元，也不过是人家外国人一顿饭钱。我在报社工作的时候一个月多少？你猜。整整是你现在工资的十倍，想不到吧？你不相信？当然，并不是每个月都有一万二。不过有时候谈个软广告下来，有可能拿到二万、三万。你可能会问我为什么来你们这儿，实话告诉你，我想换个工作。作家不是要体验生活吗，老在报社干没意思！我想为我下部书积累素材。下部书我会把你写进去，就写我们在一起吃面。到时候用你真名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我老老实实地说。

吃过饭，在回单位的路上俊生点燃支烟接着说：“知道我买的床有多少钱吗？七千多，是红木的，有收藏价值，等再过几十年说不定就值几万。光一个床垫就有四千多，睡在上面你就知道什么叫舒服。你要是睡在上面，肯定舒服得不想去上班。买张好床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你带回家的女孩都是上档次的，不上档次的你带到那张床前就会觉得她不配和你做爱。你有过几个女人了？”

“还没有过。”

俊生哧的一声笑了：“不是吧，你还写作，干脆去卖红薯吧！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太老实了，女人不喜欢太老实的男人。你应该了解一些世界上著名的作家吧，他们哪一个没有过七八个情人？我简直无法想像，一个作家离了女人还会有什么可以写的。我没有看过你写的东西，不用看就知道没有什么意思。”

“交女朋友是需要花钱的……”

俊生斜着眼看着我说：“给女人花钱，你有没有搞错？我就从来没有给女人花过钱，都是她们给我花，再不就是AA制。不是我吹，你看我这长相就应该相信我……你知道裴永俊吧，韩国明星，大腕，人家拍一个广告就几千万。全世界的女人都把他当成自己的情人，有人说我和他长得很像。给女人花钱，你是不是太小瞧我了？”

“你和别的女人鬼混，你女朋友知道了怎么办？”

“有女人的男人都会面临这样的问题，我在这方面可以说是个专家。你读过书吗？你读过的书难道没有教你怎么样泡女人？写《洛丽塔》的那个作家叫什么来着？哦，对，纳博克夫，他小说中的中年男人汉伯特和一个才十二岁的女孩发生了关系。还有《北回归线》的作者享利·米勒，他写的这部书中国的作家是写不出来的。中国只有一部书是值得一看的，就是兰陵笑笑生写的《金瓶梅》。这些作家如果自己没有经历，怎么可能写成世界名著？我实话告诉你，肉体越堕落、越腐烂，越是可以滋养灵魂，你需要那种坠落的感觉才有可能写出世界名著。你没有看过我的长篇，你看了之后就会对我有信心了，你就知道怎么泡女人了。实话告诉你，这部书不会比任何一本世界名著差。在我的这部书中，我和五十多个女人发生过关系。出版社的编辑一个个都是猪，现在还根本认识不到我这部书的价值，等这部书火了，让他们后悔得吐血。阿来你知道吗，《尘埃落定》，据说被退过十多次稿，谁能想到这部书会获茅盾文学奖呢？”

我是那种不太爱说话的人，听着俊生的高论，我默然无语。

回到单位，俊生不想午休，又拉我到楼道里说话。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知道我抽烟，也不说给我一支，自顾把烟拿在手中把玩说：“在大街上看到那些漂亮的女人，你也会动心的吧！实话告诉你，这是人内心真实的感觉。你喜欢，你为什么不能追求？你现在都快三十岁了，还没有和女人发生过关系，怎么说你呢，你简直不配做我的朋友。”

俊生说话很有意思，因为他说话的时候态度是认真恳切的。他不喜欢别人跟他争论，因为他永远会觉得自己有道理。在编辑部十多个人当中，也只有我是最佳听众。

“我的女朋友当然不希望我与别的女人发生关系，但是我不能因为她希望我怎么样，我就该怎么样。男人嘛，所有的男人对女人都有一种占有欲。换一种说法，也可以说是一种付出，一种牺牲精神。城市里那么多孤独的女孩，我们不去满足她们，谁去啊？尤其是像我这样长得这么帅的，更不能浪费资源。写作是一件辛苦的事，也是伟大的事情，尤其是我们干作家这一行的人，也可以说是为了全人类而写作。我们身边更应该有不同的女人。你应该相信，上帝都会支持我的观点。”

俊生把烟点燃，我的烟抽完了，也想要抽一根，便给他要。

俊生有点心疼地说：“好猫牌的，二十块钱一盒，一根就是一块钱。”

“你现在又没钱，还抽那么好的烟？”

“你看我这气质，这长相，能像你一样抽二块钱一包的烟吗？我档次下不来，不过，以前一天抽两包，现在两天抽一包，也算是节约了吧。”

我点燃烟，不相信地说：“会有那么多女人上你的当吗？”

“上当？上谁的当？你别把女人想得太好了，她们的心里想的和男人想的差不多。说白了，在这个年代，爱情是骗人的东西。但你要想得到女人，还必须得打着爱情的旗帜，因为女人都很傻，人们相信那一套。事实上在我的词典里对于女人永远是两个大字：占有。”

俊生的手指攥在一起，在空气中用力握了一下继续说：“占有是相互的，在我占有她们的时候，她们也占有了我。换句话，占有就是爱情的另一种版本。总之，你以后跟我聊天会长知识的，你的思想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你还抽我的烟，也好意思！快三十岁的男人了，一个女人没有过，你现在就配抽二块钱一包的烟！你别笑，你别以为我在开玩笑！实话告诉你，你以后得虚心向我学习！”

2

那时，我们在西安。

我和俊生不过当了三个月的同事，因为他的心思不在工作上，也编不上稿子，老板把他给开除了。他没有工作，也没有收入，那段时间他又和自己的女朋友分手了，吃饭都成了问题，他便向我借钱。

“前几天我去夜总会了。长得漂亮的女人，都在夜总会。有钱的男人，也都在夜总会。那些有钱的男人，还有长得漂亮的女人个个都是艺术家，他们会玩，会享受，他们的生活比我们更艺术，更高级。钱是好东西，有钱的男人可以让女人围着团团转，有钱可以让一切变得更艺术，比艺术还艺术。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最重要？钱。不要以为我是在给你借钱，我给你借钱是给你面子，一般人我还不开这个口。你借给我的这点钱算什么呢？等我有钱了加倍还给你。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现在我的书快签合同了，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拿到稿酬了。”

“你去夜总会干什么了？”

“体验生活啊。那儿有漂亮的女人，也有长得好看的男人。实话说，尽管我有可能会是未来的世界级的文学大师，但是我现在想找个有钱的女人，这样我就可以让自己过一种优越的写作生活。不过结果很让人失望。想知道为什么吗？中国有钱的女人不像国外女人，她们不懂文学，你给她们谈文学等于是对牛弹琴。你不要以为给富婆当情人这很丢人，这有什么呢？这也是一种体验，一种经历，对将来的写作是有帮助的。如果有这样的机会，你会不要？”

“我不要，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傻了吧你，连这点牺牲精神都没有，我敢肯定你这辈子都写不出什么好作品。嗳，说实在的，生活在中国的确是让人失望的，因为中国的女人比较现实，不懂得浪漫，不知道情人是个什么概念。她们尤其不懂得如何欣赏文学艺术，说白了，因为她们没有什么文化，又特别虚伪。不像欧洲一些国家的女人，从小就弹钢琴，喜欢绘画，阅读大量的世界名著，活得特别真实。因为种种原因，她们也许会嫁给巨商富贾，不过她们热爱艺术，愿意为艺术献身，随时有可能和艺术家私奔。她们会以资助艺术青年的创作为荣幸。如果我生活在法国，或者美国，现在根本就不用我操心生活的问题。”

“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我认识了一位混社会的人，那人身上纹了九条龙，放高利贷的，杀过人。以前我们关系很好，但是我不想跟这样的人多打交道。我欠了他的钱，当初只向他借了七千，才一年时间现在就三万了，利滚利，这个钱没法还。我想换个城市。”

“去哪里呢？”

“上海比较好，号称东方巴黎。不过北京是政治文化的中心，我想还是去北京比较好，在北京如果成名了，等于是在全国成名了。一个月工资才千把块钱，你说西安有什么发展？我真后悔在这里浪费了这么多年。我劝你跟我去北京吧，我在网上看了，北京一家报社正在招记者，一个月有七八千块钱。你不适合当记者，随便找一家杂志社都可以当编辑。北京有多少文学刊物啊，在那儿当了编辑，以后发小说也容易，离出名也不远了。”

3

我也早就想要去北京发展发展，经俊生一鼓动，也就决定去北京了。

我和俊生一起来到北京，两个人租住在定福庄的一间民房里。房子不足十平米，放两张单人床，显得满满当当的。颜俊生那时运气不错，很快就在报社上班了。我找工作费了一些周折，不过半个月后还是有了工作。

来北京没过多久俊生就谈上了女朋友，他带女朋友来住处时，就打发我去网吧。后来我借钱给他租了房子。

帮他搬家的那天，俊生在他的小房子里说：“你看，这是人住的地房吗，简直是狗窝！我从来没有住过这么差劲的房子，这还是在首都北京，外国人都想不到北京还会有这样的房子出租。”

俊生在报社的工作还不错，据他说底薪、稿费加红包，每个月能拿七千多块。然而第一个月发了工资，说请我吃饭，在小饭馆只要了两个菜。一个是酸辣土豆丝，一个是蒜蓉油麦菜。俊生口口声声说自己要减肥，因为他的女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份兼职。

俊生眉飞色舞地说：“知道什么叫走秀吗？”

“不知道！不过，你减肥不应该让我也减吧！”

“你想减也减不下来啊，你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我看到你就觉得可怜。不过，两个人吃两个菜，也不算少吧？我最近天天喝美容水，没有吃饭，也不想吃饭，这两盘菜都让你吃还不行吗？我们报社一个月五百块钱的饭卡，羡慕吧？但是，我们吃不完也不给退钱，猪也吃不了那么多钱啊。一开始的时候我想着不吃白不吃——我们的鸡腿是随便吃，还有鲫鱼汤也随便喝。我一次吃六只鸡腿，喝两碗鲫鱼汤，米饭都不用吃了。不到十天体重就增加了十斤。你没看到我又胖了吗？”

“胖点好，我想胖都胖不起来。”

“当然，女人都喜欢胖点的男人。不过，前两天我采访一个著名的导演，实话对你说，一点没有夸张，他当时还以为见到了裴永俊。他说我怎么干起记者来了，完全可以去当演员。他正好准备拍个片子，有一个角色可以考虑我来演，但是我太胖了，如果能十天内减掉二十斤的话就可以了。当明星多好啊，美女环绕，众星捧月，那些追星族为了得到你的一个签名可以为你逃学、卖身，甚至为你去砍人。北京的机会就是多啊，我认识的那个女孩哪天有空了我带你见见，很漂亮的，个子也很高，那身材跟李玟似的。她介绍我去走秀，我敢肯定你不知道什么叫走秀。像你这样除了工作就整天闷在家里写作的人是没有什么见识，也不会写出好作品的。我劝你现在不要再写小说了，在这个年代写作是没有前途的。不过我是不会放弃写作，等我老了的时候我再写。”

“什么叫走秀呢？”我不耐烦俊生否定写作的意义，便问。

“走秀就是做模特，知道了吧！你看人家胡兵，现在出名了吧！不过我的主要兴趣是当演员，走秀也就是挣点小钱。走一回秀人家给二百，虽然不是很多，但是最主要的是这也是一种展示自己的机会。一个演员在没有成名的时候是不在乎做这些事情的。再说了，看走秀的人当中有许多是有钱的女人，她们中间只要有一位看上我，说不定会给我出个几百万让我弄个影视公司。那时我自己可以写剧本，写了剧本我就自己拍，演员我来选，想上镜的先得我和上床。冯小刚、王家卫、张艺谋他们这些导演算什么？我要是当了导演，不知有多少漂亮女孩愿意投怀送抱，到那时候，你李银江也不愁找不着女人了，只要你说你是颜俊生的朋友……”

我忍不住打断俊生的话说：“不管怎么样你今天说了要请客，我想吃肉，你不给个带肉的菜，我以后就不认你这个朋友了！”

俊生看着我开心地笑了，他说：“看你说的，真有意思，你是不是一辈子没有吃过肉啊？”

我觉得俊生太自私了，便站起身来准备走人。

“我给你要个肉菜还不行吗？给你开个玩笑你当真了。”俊生拉住我，然后给服务员招手，问我：“要什么菜？尽管说，今天我要大出血！你别客气，来个水煮鱼怎么样？不过我现在提到鱼就反胃口，在报社里喝鱼汤喝多了。要不来个小鸡炖蘑菇？我是不会吃的，你一个人吃得了那么多吗？”

我看着俊生喜笑颜开的样子，又觉得没有必要和他生气，于是便坐来下，想了一下对服务员说：“要么，随便来个回锅肉吧……”

吃过饭，俊生跟我回到我的住处，他说：“我以前没有对你说过。我家里是开厂子的，我大哥是厂长，有三部车。要说多有钱也谈不上，不过少说也有上千万的资产。不过我不能伸手向我家里要。你不知道有钱人的家庭和你们没钱的家庭是不一样的，有钱的人家只有勾心斗角，没有亲情可言。我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三年前我从西安回家过年，给我哥打电话让他开车来接我，结果我在车站上等了整整四个钟头，直到天黑了我自己才打了个车回家。”

“是不是你哥有事耽误了？”

“我哥怕我争家产，处处防着我。因为那厂子是他和我爸爸一起创办的，后来我爸生病不能干了，他当了厂长。来北京的时候我妈给我打电话，她说我哥和我嫂子在我爸爸面前说我的坏话。我这才明白我每次给家里打电话，我爸为什么总是骂我……我们家里的事我给你说你也不明白，总而言之，只有我妈现在才是我唯一想念的人。其实这几年我活得一直很沉重，我想干出一番成绩再回家，我不想被他们耻笑……”

“想干事情，不应该那么花心的吧！”

“我为什么要找那么多女人？这是因为我想从女人那里得到感情，就是得不到感情，我还可以得到欢乐。我算是看透了，男人和女人，一切都是虚情假意。你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一个人堕落是非常痛快、非常真实的。我想通过我的行为来向全世界的人展示我的灵魂，我究竟是怎样的肮脏。我要向所有的女人展示我的灵魂，让她们记住我。你不要以为我自以为是，事实上我最看不起的是我自己。当然，话又说回来了，也没有什么人能让我瞧得起！”

4

俊生和报社里的女同事打情骂俏，引起娱乐新闻部主任的不满，找理由把他给开了。

俊生说：“我们主任四十多岁了还单身，他以为所有的女孩子都应该是处女，都是给他留的。这不是变态吗？不过我也做得太过分了。我不知道那个女的是他情人。不过她对我有好感，我没有法办，你说对吧？北京美女真是太多了，每一次走到西单，走到王府井，你在商场或者在地铁里随时都可以看到让你心动的女孩。我很想走过去拍拍她们的肩膀，对她说，美女，跟我走吧。但这样行不通。现实太无奈了，那些女孩总是与你擦肩而过，想一想都会心碎。你可以想像她们最终会落到哪些人手里……”

“你这样想是不是很可笑？”我说，“这世界上又不只是你一个男人。”

俊生叹了一口气说：“当然可笑，有什么不是可笑的？所谓的社会文明和道德是人类的枷锁，让人在谨小慎微中循规蹈矩地活着，想一想，那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我不让自己在所谓的文明和道德的枷锁中苟且偷生，那是因为我知道人生短暂。”

“你当演员的事怎么样了？”

俊生默默抽了会儿烟说：“没戏了，那个导演不过是想让我帮他宣传一下，其实他根本没有在拍戏。人活着真没意思，你有才华，到处都有小人排挤你。你越是不顺，事事不顺。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你的那个女朋友呢？”

“不联系了，联系她干吗？虽然她是在读的研究生，可说起话来天真得很，和我没法进行深入的交流。我是不能没有精神生活的，精神生活最重要的方面，就是找一个能听懂你说话的人。”

有一天俊生给我打电话，说是想借我的房子用一用。他认识了一个女孩，不想把她带到自己的出租房里。理由是他的房子床太小，而且特别乱。我不同意。

俊生又说：“女孩还有一个女朋友，是幼儿园的老师，哪天我把她搞定，让她帮你介绍一下。那个女的我见过，个子高高的，喜欢文学，非常漂亮，是北京人。你不就是想要找个有文化，能够理解和支持你写作的女孩吗？就这样说定了啊，一会儿我就和她过去，你晚上就在我那儿凑合一夜。”

俊生带着那女孩来了，我不好再说什么。那个女孩看上去十分单纯，第一次见她，她还给我鞠了躬，说了声“您好”。

我和俊生换了钥匙，没有多说便走了。

第二天我回去后女孩子已经走了。

俊生见到我很兴奋，他说：“真想不到，她还是个处女！”

“不要伤害人家，如果可以，就好好地跟人家相处吧！”

“我是想要和她好好地处，但是她太小了。我问她有多大，她说自己二十岁，我看她也不过刚满十八岁。我说我不喜欢年龄小的女孩，她又说自己二十四岁了。你也看到了，她看上去就像个中学生，怎么可能有二十四岁了？太单纯了，她的身体真白，我脱了衣服觉着自己真他妈丑陋。不过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子的，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心里不满。女孩变成女人，总是得需要一个男人出现吧，即使我不出现，还会有别的男人。说真心话，我希望你早点结束这种清教徒一样的生活，立马开始恋爱。”

“你一开始就不打算和人家相处下去，怕人家找到你，你就来我这儿。如果女孩找到我这儿，我怎么说？你也太不像话了吧！”

“不是我不想和她好，我不喜欢太单纯的女孩，因为我跟她谈尼采、叔本华，她一点都不懂。和她说话的时候也和给小朋友说话一个样，特别受不了。”

女孩打俊生的手机，颜俊生总是不接，后来干脆关机。

终于在星期六的下午，女孩找到我的门上，她的怀里还抱着一只线团一样的小猫。见到我，她羞怯地给我鞠了一躬说：“您好，我请问一下，您知道颜俊生去哪儿了吗？”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她又说：“对不起，你见到他，请您把这只猫送给他好吗？”

我接过猫，女孩又给我鞠了一躬，走了。

到了晚上，俊生才开机看到我的短信。

见了我的面，俊生说：“她过来了？我说她天真，你终于见识了吧。是不是她又给你鞠了个躬，对你说‘您好’了？我对她说过我从来就不喜欢动物，她偏偏说动物最能培养人的爱心。你说我现在连工作都没有，自己的生活都没有保障，怎么会有心思养猫？”

5

俊生已经欠了我三千多块钱了，他没有钱还，也不出去工作。他希望自己能成为演员，因此每天都去北京电影学院碰运气。不久他带回来了个表演系的女孩。那女孩染着棕色的头发，大眼睛，薄嘴唇，见了我大大方方地伸出手说：“大作家，你好！”

俊生向那个女孩介绍我说：“我对你说过，著名小说家、剧作家李银江，未来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嗳……那个剧本写得怎么样了？我看下个月就可以拍了吧？”俊生一边说话一边朝我挤眼，我这才明白他叫我和他一起演戏。我不愿意骗人，却也不好当场揭穿他，只好哼哼啊啊。

俊生向女孩吹我说：“他特别有才华，有才华的人一般不太善于说话。你别看他现在这么有名气，但是现在还是单身。不是没有女孩喜欢他，是他眼光太高了。也不是我吹他，他将来肯定是一个世界级的文学大师，一般的女孩哪儿配他啊！小江，你看你们同学中哪个最优秀，最漂亮，你给他介绍一下。我这个朋友特别有钱的，现在住在这样的地方实话说是为了体验生活。作为一个艺术家，住在别墅里无法体会到下层人的生存状态，无法写出真正有力量有影响力的作品……你说对吧？”

小江不住地点头，我也只好谦虚地微微点头或摇头以示回应。我想要他们早点离开，颜俊生却给我使颜色，不想让我多待。在我还在犹豫的时候颜俊生说：“你不是说你还有事儿吗，你去吧，我和小江谈一下剧本。”

小江站起身来送我，毕恭毕敬的，还真把我当成了文学大师一般。没有办法，我只好离开了自己的房子。

等俊生打电话让我回来时，叫小江的女孩已经走了。

我一进屋，俊生说：“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告诉你你也不相信。我们抱了一会儿，那个时候我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怎么着，我觉着我活得特别悲哀。我不能再这样下去，因为我的本质上不是一个骗子。我是一个有志气、有想法，而且完全可以成就一番伟业的男人。我应该拥有我对她说的一切。可是我没有。我感到自己很卑鄙，很无耻，活得特别无聊。我不知当时我怎么就说了那些假话。不过，当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我很清楚，如果我不说假话，她绝对不会对我动心。也许我是喜欢上她了吧，我就骗了她。我说我家里特别有钱，我现在正准备拍一部反映北漂族的电影，剧本都定下来了，我们为了体验生活，放弃了别墅，就住在贫民窟里。她也是实在想演个角色，又见我不像是骗人的，就相信了我。如果你不认识我，你看我的形象会像是个骗子吗？”

“不大像。”

“悲哀！我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嗳，说真的，我好像是真的爱上了她。爱这玩意儿，我以前不相信，现在感觉到了。爱情让人产生美好的感情，让作家产生伟大的作品。我现在天天在反思自己，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对她说真话我们肯定会拜拜，继续骗她纸里也包不住火。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觉着自己现在是在犯罪，没有救了。你不知道，尤其是这几天，在吃方便面喝白开水的时候我特别想自杀。刀子都买好了，下不了手。”

俊生说着眼泪落下来了，我还真没有见他流过眼泪。

我这人一向心软，见他那样，便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来说：“这二百块你先拿着用，找份工作吧，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俊生抹去眼角的泪水，接过钱说：“我没有看错人，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朋友，别的我不多说了，从今以后你将会看到一个崭新的俊生。”

6

找工作不顺利，俊生又想要写作。他想要修改自己的长篇，然而他电脑也没有，改不成。给他的二百块钱很快就用完了，他没有别的朋友可以借，又来找我。

俊生说：“‘老人七十仍沽酒，千壶百瓮花门口。道旁榆荚巧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这首诗不错，虽然卖酒的老人不会犯傻给岑参一杯酒吃，但是我想他写出这样的诗还是会像喝了酒一样高兴。你请我去喝酒吧，我特别想喝点儿酒。”

看着俊生失意的样子，也为了那首我同样喜欢的诗，我请俊生喝了酒。他醉了，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去，又扶着他去他的出租房。

俊生的房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床上有一条破破烂烂的被子，褥子是一件半旧的风衣。桌子上乱七八糟，桌子一边是他的行李包。行李包上插着一把半尺长的刀子。

俊生说：“看，刀，我真他妈想去抢劫。实话对你说，今天我在银行看了半天，我看到有一个女的取了不少钱。我跟上去了，跟了很远，没下手。知道为什么没下手吗？”

“为什么？”

“因为那女的长得好看，我想我怎么能忍心去抢这样一个长得那么好看的女人呢？实话告诉你，我现在心里有很多东西，我想要写作。真的，我现在写肯定会成功。你的电脑能不能借给我用一个月，就一个月！”

“就算我借给你电脑，你不出去工作还是会坐吃山空，书不是那么容易出版的。我的收入不高，没法再借钱给你了！”

“我要挣钱就挣大钱。我的家庭和你的家庭不一样，一个月二千块，我就是挣到了又有什么意思？我仍然没法回家，仍然没有面子！实话告诉你，今天我妈她给我打了十多个电话了，我没有接。”

“为什么？你怎么不向家里人说明你现在的情况呢？”

“我手机上只有二毛钱了，接了说不了几句话就会断线。”

“用我的手机，你给家里打个电话吧，省得他们担心你。”

俊生犹豫了一会儿，用我的手机打通了电话。

俊生拿手机的手有点颤抖，眼圈有点儿红，他用力咳了一声说：“是妈吗？我的手机听筒坏了，下午刚买了个新的手机。我现在挺好的，书快出版了，你放心……”

俊生挂了电话，我发呆，他发愣。

过了一会儿，颜俊生说：“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帮什么忙？”

俊生从行李箱上拔出那把刀子说：“我自己动不了手，你帮我把我给杀了吧，我给你写个证明，证明你无罪！”

我从俊生的手里拿过刀子。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了五百块钱说：“最后的五百块钱了，给你，拿着吧。”

俊生不接。

我说：“这个月你再不去工作，这五百块花光了之后，你去偷去抢，是死是活，爱怎么样怎么样，你也再不要来找我了。”

拿着那把刀，我离开了俊生的房间。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