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原图像的历史指向
2015-09-19
近十年来,国内诸多老摄影家作品的整理大多是由他们的后人来推动,高初也是以对他的祖父、战地摄影家高帆的材料的整理开始为摄影界所熟知。在投入全部精力整理高帆同代摄影家的资料长达六年之后,高初的研究成果以严谨的治学方式和宽阔的学术视野得到越来越多摄影史、艺术史、文化史学者的关注。在和本刊编辑一起准备本期专题期间,本刊记者采访了高初。
问:你从2008年大学毕业之后一直在整理老摄影家的档案。这与你祖父高帆的影响有关吗?
答:应该有关系。我的祖父高帆在“文革”时期瞎了一只眼睛,看底片很困难。高中的时候,我就开始帮他整理资料,誊抄东西,大概扫描了上万张照片。那时候,就是给家里的老人帮忙,也没想到以后会做与此相关的工作。当时,我的理想是想当个科学家。
2002年到2004年,我从高三到大一期间,帮助高帆编辑刘邓大军的军事图集《天下之脊》的过程对我影响很大。高三的时候这个书的编辑部就在家里,高帆在解放军画报社的老同事就在家里工作。当时高帆已经是癌症晚期,身体非常虚弱,但是他不肯去医院,要把这本书编完。当时我没有学术自觉,就只是帮着整理资料,义务帮忙。当助手的这段时间我开始对二野乃至整个战争时期的影像资料有了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在这些图片的拍摄者和资深的编辑身边工作,对于我熟悉文献是非常有帮助的。
问:你是在大学毕业后继续系统整理老摄影家资料的工作,而且范围拓展到整理高帆那一代的老摄影家的资料。这个工作方向是如何确定的呢?
答:有两个重要原因:其一是有关高帆的遗憾。高帆有一个很好的习惯,他所有的东西都完整保留,连一个纸片都没有扔。但是,他一直都没有出过自己的画册。在2004年,为了让他一辈子能有一本画册,我们全家,以及高帆的老战友们都很努力地工作,但是因为时间太仓促,这本书编得不全面,我们有很大的遗憾。我一直有一个愿望,希望帮他重新做一本书。直到今年我们才能出一个高帆比较完整的文献集,大约有十几卷。同时我对于我的祖父的遗憾,这个情感也投射到其他老摄影家身上,我就盼着能在他们生前帮他们整理出一些材料,能出一本画册让他们看到。
其二是,我们过去都有这样一个认识,就是一段时期以来中国的摄影都是宣传式的,摄影家自己的东西很少。这个看法一般都来源于当时的画报或者《中国摄影》发表的那一小部分东西。这和我了解的他们的生涯有巨大的偏差。但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始这个研究。当时我只有一个很朴素的想法,就是按照世界摄影史的现代主义的线索,去找这些中国老摄影家作品中个人审美的和现代主义的那一部分,但是后来我也发现“现代性”并不是讨论中国摄影的一个很有效的说法。
当然,在收集整理材料的过程中,我发现每个个案的材料经常是碎片化的。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为了完成一个个案,你就得把这代人大部分个案都做了。我经常在整理别的个案中偶然发现,原来之前某个案所缺的最精彩那一部分其实在这里。这也督促我,只要发现一个线索,无论看起来是不是值得做,我都是先做了再说。
问:目前整理了多少摄影家的材料?
答:目前为止,我们围绕着100多个案例来整理材料。
我们现在有十几万张来自底片的照片,也包括这些照片历次印放、历次剪裁的信息,这之外还有近百万页的文献,其中包括大部分摄影家的手稿,这些材料都放在落了几十年灰的箱子里。我们有一套整理这些档案的工作流程,不但一张纸片都不会少,而且还包含资料当时装箱的次序,这些信息对于研究都是有帮助的。
我已经说不清楚,我们口述史的录音有多少小时。口述史不是做采访。做采访你去一次两次,写出一篇生平和作品介绍就行。但对于口述史而言,这才刚刚开始。很多关键性的文本都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补充采访中得到的,这就会持续很久,要有能够对谈的能力。在我们整理好的口述史文本中,注解和附录占非常大的篇幅。每一条脚注都来之不易,都是翻阅大量文献找到的,如果查证到文本和口述对象的讲述有出入,这才是一个能深入追问的口述史的开始。
在技术层面上,有的老人不愿面对摄像机,用录音笔是更好的方式。很可能要等很久他才开始谈值得被谈的问题。我们经常要从别的事情聊起,很多东西他们是不愿说的,也从没说过。所以一个浮在表面的采访是无法进入历史结构的,一个深入的个案采访涉及几十个采访人,每个采访人少则几次,多半是去几十次。
让我感到急迫的是,只有不多的老摄影家还在世。对那些已去世的人,我们就采访家属、战友、同事,所以大约围绕100多个人的名单,我们采访过200多个人。这些人也在不断故去。去年一年就去世了17人。17个人啊,你能想象我参加告别仪式时的心情。和一个老人谈半年、谈一年,眼看着他的生命在熄灭,他透支他的生命,通过你保留了一份他能留下的东西。但是这对采访者来说,也是一个巨大心理压力。
说实话,自己的写作也在往后拖,可做可不做的展览、可编可不编的书,我过去几年都是推掉的。摄影界的活动我也很少有时间参加。一是没这个时间,二也是没有这个状态。对于我而言,就是抓紧时间和活着的老摄影家聊,在他的资料没有散失之前多做抢救性的整理。这个工作一旦参与进来就停不住。
我刚开始做这个工作时,一天睡三四个钟头是经常的,一天三场口述史的采访,晚上扫描东西,当日借出次日归还,否则拖的时间长了,老人记性不好,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心里就着急。我是透支身体在做,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变差。所以很官僚的事务性的工作,很表面化的应付差事的稿件,我决定都拒绝掉,按照一个高效的、有学术性的方式来做口述史和档案整理。
问:你整理的这些资料的来源何处?
答:抗战的材料,我在文章里提到了顾老(顾棣)等很多长辈的贡献。
对我而言,有一个刚开始的工作经验上的优势,就是《天下之脊》和老人一起工作:也有一个材料上的优势,就是高帆不但是一个很好的摄影师,而且他还是一个资历很深的编辑和优秀的学者。从抗战时期的《战场画报》《人民画报》,到内战时候的《华北画报》《西南画报》,以及新中国时期的《解放军画报》和《中国摄影》等,大部分他编过的画报和杂志都留着,上面有很多批注,有的夹带着编辑会纪要。新中国成立后,出版的抗战时期的画册,由高帆主编的有近十种,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历史资料图集》。这些书的编辑稿他都保留着,不但有文字的改写,而且有底片的标号系统。在出版的时候,摄影画册是按照党史的体例呈现的,但是高帆在编辑稿中保留了比较丰富的历史状态,这就是一个好的学者的自觉。围绕着这些资料,我再去查找保存在机构里的档案。我在文章里也写到了工作的经历和方法。再有就是民间档案,摄影家们自己留在家里的东西,几乎每个摄影家都会有几箱甚至几十箱落满了灰的资料。我们的工作就是把箱子打开,做系统化的整理。这个工作很让人激动,但也很不容易。你想象一下,如果你打开了数千张,甚至上万张底片,是这个摄影师特别个人化的创作,或者是新闻摄影的退稿片。这些底片放在上百个小信封里,这个箱子一个字都没有,这个档案怎么整理?这些关键性的材料怎么使用?我们对于这样的情况,有一套工作流程,有一套工作方法。
问:你在查找资料的过程中,曾去过多家画报社、新华社、国家博物馆等机构,这些资料目前保存的状况如何?
答:说实话,刚开始有很多东西我们不能看到实物,但是根据我们尝试去调用这些档案所遭遇到的困难,这些档案应该被封存得很好,只是不能被使用。坦诚地讲,这些机构自己使用这些档案也是非常困难的。我们拿保存战争时期摄影档案比较多的画报社来说,它有一面墙的铁皮柜,每个柜子里有大量的底片,每张底片袋上只有一个标号,但是没有其他信息。画报社的工作人员根本不知道每张底片是什么。你去查阅底片,除非你给工作人员一个特定的号码,否则他无法给你所要的东西。而我们和拍摄这些照片、使用这套号码的老人一起工作,我们才知道这些照片的标号系统,才有可能去调用。
在这些机构中的照片大多数处于沉睡状态,是死档案。缺乏查阅的线索,而且与机构外部的有能力激活这些档案的研究者之间存在一个体制上的隔膜,又进一步加深了这些档案的沉睡状态。
无论是战争时期的档案,还是新中国时期的档案,拍摄照片的人并不拥有这些照片,但是他们拥有关于这些照片的信息。我们在做口述史时,把查到的图像给他们看,他们就会讲出非常多的东西,非常惊人。虽然从拍摄完成之后,他们就没有看过这些东西,但是这些东西一到他手里,他就能把你带回到当时的历史情境,这个过程很感动我,从学术上讲也将有非常大的价值。这些信息和这些底片交汇,会产生非常大的能量。在这里,摄影史才不是编年体,不是一句一句一段一段的语词。摄影史是围绕着每一张作品,每一个拍摄的场景,提供的大量历史的细节,我们希望还原图像的历史指向,并且希望这些图像成为摄影者生涯中的一系列坐标,成为我们去分析他的生涯,他的风格的重要途径。
问:你目前是以一个民间的、个人化的方式来整理这些档案。你和你的团队是如何运作的?资金从何而来?
答:在2008年到2009年这段时间,完全是我自己在做,所有经费都是靠家里,比如牛畏予的个案,大约装订出三四十本册子。从方法上讲,当时是在读世界摄影史和艺术史,晋永权老师给了我非常多的指导和帮助。2009年到2011年,我在中国摄影出版社任职,我一过去就经介绍参与到高琴老师和赵迎新社长主编“口述影像历史”丛书中。这其中有两辑是关于战地摄影师的,那个时期我个人的计划与我任职的工作有重合。我当时很辛苦,也很充实。现在想起来也很感念,自己有非常大的收获。赵社长和编委会的摄影界前辈们,和我有很充分的交流,对我做项目有很多指导。
但是官方修史的项目流程、人事和经费上都碰到很大困难的。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反思摄影史档案整理的方式。我当时自己搭出了三个团队,第一个团队是查阅资料的:刚开始时是人民大学的张向荣博士、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王剑锋博士以及我带着七八个硕士和博士生,将图书馆可查的和从学者那里借来的摄影史料做了复印、扫描和编目。这个工作很有价值,每一个口述对象的采访我们都有至少300页的背景材料可以发给记者,口述史的深度增加了很多,而且和文本有一个相互印证的过程。第二个团队是做口述史的:外请记者或是临时请同事,因为所能投入的精力的关系,采访时间和口述史的深度都是不够的。而且口述史的学术规范和工作方法也需要系统性的总结。于是我建立了采访团队,给出了培训流程。第三个团队是档案扫描和整理,因为每一个采访线索都有很多值得备份整理的文献,这些文献被快速整理、使用,和口述史的工作也是相得益彰的。当然还有我们目前的第四个团队:策展和出版,摄影师个案的回顾展、文献展,大规模的学术展,以及与每次展览相伴的工作坊、研讨会、出版物。当年我只是有一个模糊的意识,也搭起了前三个团队的架子,人的来源一方面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的短期义务帮忙,另一方面是有些朋友本科或是博士即将毕业,或是即将留学深造摄影,最后一年就来北京和我一起工作。我的能力只能管饭,即使这样也在半年内把我大学时倒卖相机攒下的两套哈苏卖掉。过去几年中有不少学生参与了我们的采访和查阅资料的团队,尤其是暑假,围绕着这批档案的整理前前后后差不多有100多人参与过。
从2011年到2013年随着我们的项目的推进和声誉的建立,我们的档案和研究项目一般都会有展览和出版的机会:而展览和出版一般有合作方提供经费,或是能向国家申请部分经费。这些费用虽然只能用在展览和出版的专项支出上,但是实际上这是花费较多的部分。我们只需要付出用于档案整理的那部分费用,项目就能够维持。当然每年都会有亏空。这就意味着,每年我家里和我太太家里都在垫钱。
现在情况又有一些改变。中国摄影文献(SACP)成立,这个研究机构隶属中国美术学院的跨媒体学院,得到了高士明老师很大的支持。这个机构是我在主持。这个机构的主旨是中国摄影史论和理论的研究,视觉文献的整理和保存、研究和教学。教学的部分也会有专门的学生参与,有的研究计划会有专项的经费。我们过去六年间的资料性的成果,也有这样一个学术平台,逐步开放给国内外的学术界。在我们的计划里,每年都会有展览与出版、工作坊与研讨会的推进。
问:有了团队,经费也在逐步改善,你现在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答:首先的困难还是人的困难,毕竟摄影史目前在学校的学科规划里不是一个学科,做中国摄影史研究的学者和学生都非常少,这就意味着,在我们的资料性的工作之外,缺乏把这些材料整理成学术化的论述并且能够把相关个案扎实推进的学者和学生。除了我是打算几十年都一直做这项工作,其他人即使是有兴趣的学生,可能由于生计所迫,或者由于各种具体的压力,只与这项工作有短暂的交集。
第二个困难,还是经费。即使现在项目运作的渠道是比较通畅了,但是前期档案的整理上,如果要把抢救性的工作做得更及时一点,更多一些,总是缺钱的。这些资料大量的、快速的散失,我们总是请求家属能够多保留一段时间,但是总有大量的遗憾。这是一个抢救性的工作,其实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但是国家和机构很少做真正重要的前期性的工作。
我们每年都只能把自己的那一点钱,又投入到最紧迫的事情里去。每年都留下大量的遗憾,比如说张祖道先生的档案,当时是因为我们觉得他自己整理得很好,就没有跟进;而胡宝玉的档案,我们觉得他太年轻,能够等我们先把90岁以上的人做完,没想到他离去的非常突然。所以,我们只能紧着我们能够得到的、最紧迫的、岁数最大的摄影家的档案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