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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依河

2015-09-18洼西

西藏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獐子尼玛爷爷

洼西

色嘎不明白为啥乡城的藏族乡亲要称公职人员为“勒热”。“勒热”译成汉语就是“有事可干的人”。这个称呼把包括他们自己在内的众多无公职的人都归为了闲人。他也想不通他们为啥要把穿戴整洁或长得白净的人说成“像汉人一样”,好像凭着外表的脏净美丑,就可以为两大族群的差异下定论。家人和乡亲就以他们习惯性的卑微,让色嘎从上学第一天就设定了这样一个人生目标:成为“像汉人一样”的“勒热”。

初中毕业收到财贸中专录取通知书那天,色嘎突然一下有了曾经遥不可及的“勒热”的心态——原先见惯的景致,仿佛色彩更加浓烈。抬眼望望寨子背靠的巴姆山,心会不自觉地飘到山那边。与从小玩大的伙伴们在一起,说话做事,凭空多出一份矜持。寨子里平日和自己毫不生分的小姑娘,见到自己时,居然也多了一份羞涩和扭捏......那一刻,他感觉命运在悄然转身,周围的一切,都是旋转中过眼的景物。

读中专需远赴五百公里之外,长途客车要颠簸两天才能到达,中间还要转一次车。这可是色嘎平生第一次、也是印象最深刻的远行。一路挂念着车架上的行李,只要停车休息,他都假装方便,跑到能看见车顶的高处查看一次。行李是一个被盖卷和一口新做的木箱,木箱里满满当当塞着酥油、糌粑、牛肉干。妈妈新织的翻领毛衣一路磨得他颈窝又痒又疼,因为内衣里缝着两百块生活费,又不敢脱下来。而别在皮带上的短刀(一把防身藏刀可是那年月出门的必备品)刀柄,随着车的颠簸在腰上蹭磨,竟磨出血泡来。

途中落宿时,色嘎打开妈妈为他准备的洗漱用具,第一次用牙膏刷牙。他不知道刷牙前嘴里是否要含上一口水,悄悄观察了别人许久,仍未得要领。新毛巾新香皂和蓝天六必治牙膏的清香,从此存留于他的记忆深处。

毕业回乡,色嘎终于步入令人艳羡的拿工资的“勒热”行列。他被安排到县商业局距县城200公里的玛依区供销社任会计。报到时由于县局缺人手,暂时把他留在局办公室工作,做的都是些打杂的活——用尖利的铁笔往垫着钢板的蜡纸上刻字、套上沾满油污的劳动布袖套油印文件、骑上锈迹斑驳的飞鸽牌自行车(那可是局办唯一的公车)取送文件。

没半年,他就厌倦了,主动找老局长要求去玛依区供销社干自己的会计。他一直记得年过半百的女局长惊诧的眼神。她笑道:你这孩子,以为乡下比县城好呀?

于是,在一个初春的日子,色嘎被局办主任送往玛依区。离玛依区还有三十公里的地方,色嘎就看见了一条碧蓝的小河,像一位美丽恬静的少女,轻轻柔柔流淌在公路一侧的沙棘林中。经举办主任介绍,这条小河叫玛依河,玛依区就是因它而得名的。

依山傍河的玛依区,七八个机关单位首尾相连,都是清一色的土坯平房。供销社位置居中,距玛依河不足百米。这里没电,晚上照明靠油灯,也没自来水,用水需从区公所院里的一口水井里打。井里养着一群土鱼,据说是用于观察井水是否被人下毒。于是,清澈蜿蜒的玛依河,从此流进色嘎的生命,多年以后,河水在风中时大时小的涛声,依然在他耳边回响,河岸茂密的沙棘林,在他心底一年年结果,一年年落叶。

在玛依区藏族乡亲的眼里,色嘎是又一个他们所新认识的“勒热”小伙子。为了熟悉工作,供销社没让他直接接手会计工作,而是先安排他到门市站柜台。那期间,他居然因为待人不冷漠、服务态度不恶劣而在藏族乡亲中创下了好名声。年底区公所召开人代会,有几位乡村代表在会上表扬了他。表扬他的同时,他们还批评了区卫生院的几个女医护,说她们待人没爱心。他被评为了区年度先进个人。颁奖时老区长紧握他的手长达半分钟,会场上的掌声也持续了半分多钟。拿先进虽是好事,但因为与之对应的“后进分子”是卫生院的女孩子们,让他略觉美中不足,好像无意中亏欠了她们啥似的。

色嘎和区公所文书尼玛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尼玛鬈发高鼻,性格开朗,却得不到机关里的女孩子们青睐。他说自己什么都好,就是改不了风流禀性,而且名声在外,搞得婚姻大事迟迟没有着落不说,还影响了自己在区公所的发展,工作七八年了,连一个副科级职位也没落着。

话虽这样说,却依然有绯闻和趣事不断在他身上发生。有一次,一场天亮前下来的秋雪把大地覆盖得严严实实。他刚好夜宿粮站的相好家(他一直辩称俩人只是相对而坐,并无不轨),为避人耳目,天蒙蒙亮就回了自己的宿舍。刚到宿舍门口,他猛然意识到一个严重问题——雪地里的脚印会在天亮后暴露他的行踪!不管它吧,白茫茫雪地只有这一串不打自招的脚印。用扫帚去扫吧,扫痕同样无法解释。面对两难命题,尼玛发挥了极端的才智,将难题破解在众人起床之前。他果断叫醒了色嘎等几个铁哥们,道以实情,迅速组织大家在关键地段打了一场热火朝天的雪仗。当被吵醒的人们开门探究时,一片狼藉的雪地已看不出任何端倪。有人问他们雪天大清早为何不在被窝里躺着,他们的回答均是尼玛交代的标准答案:一夜喝酒没睡,打雪仗醒酒。事后他们私下以“雪哥”“雪嫂”称呼尼玛和他的相好,尼玛死活不肯接受。不过另一个绰号他却再也难以推脱,常被兄弟们挂在嘴上——踏雪无痕。

那些年,色嘎、尼玛等一群年轻的玛依区“勒热”小伙子一直是亲密相处,分享秘密,积淀友情。生活中虽也难免艰难窘迫,但躁动和快乐永远是青春年华的主色调。若不是在离开玛依前认识了尼玛的爷爷辛卡和妹妹扎措,色嘎的玛依岁月里充溢的,几乎全是轻松愉快的音符。

尼玛的爷爷辛卡从十三岁开始行猎,玛依的莽莽群山,对他来说就如同自家的园子,每一条谷、每一道坡、每一眼泉、每一棵树,都在心里装着呢。当然,作为猎人,他一辈子最谙熟和牵挂的,也许还是那些欢蹦乱跳的猎物,黑熊、马鹿、獐子、岩羊、野牛、花豹、狼……哪一种会在什么季节什么时辰出现在什么地方,哪一种怀着崽子不能猎取,哪一种正值膘肥或药性足不能放过……

一提起猎人辛卡,玛依的多数老人都会大摇其头:那是个猎魔,山神都给他记着帐呢!

在色嘎的想象里,结识一个猎人,应该是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口里含一杆草茎,闻着林子里腐叶散发的气味,听着白马鸡躲在灌丛中呼朋引伴的啼鸣,看着影影绰绰的远山,听他给你讲一个又一个的狩猎故事。这无疑是桩美事。可色嘎和老猎人辛卡的初次会面,却是在区卫生院阴暗的病房里。

辛卡老人中风了,被寨子里的人抬到了卫生院。色嘎和尼玛得信的时候,正在一群人的围观下,趴在街边破旧的台球桌上打得难分难解。匆忙赶到医院,医生已经给老人挂上了点滴。老人虽已缓过劲儿,嘴却歪到了一边,连口水都关不住。尼玛的妹妹扎措半跪于床头,拉着他枯瘦的手嘤嘤哭泣。病房里脱漆却结实的木床,布满苍蝇屎的白炽灯泡,用胶布贴上裂缝的玻璃窗,都被一股混杂着药味儿的陈年潮气所笼罩。看着床上重病的老人,色嘎觉得这里绝不会是一位猎人的归宿。他想:就算死,猎人也应该死在吹得着山风、听得见松涛、看得见星星的地方。

色嘎安慰扎措:别伤心了,他会好起来的。

扎措用漂亮的眼睛匆匆瞄了他一眼,并没有停止哭泣。

辛卡老人见了尼玛和色嘎,歪嘴费力地做出一个微笑,含糊地说:没事,没事。

尼玛掉过头哭出了声。

接诊辛卡老人的平措医生安慰他:送来得很及时,老人体质也不错,要不了半个月,就会恢复的。

经他这么一说,尼玛兄妹的表情明显轻松了。平措是卫生院职称最高的西医,又略懂藏医,曾治好过县医院都不敢收治的病人,其高超医术在玛依是有公论的。不过,平措的同事张医生曾在一次酒后悄悄告诉色嘎,平措其实并不比其他医生高明,只是他胆大,敢于用药。这个评价可让色嘎吃了一惊,他不知道“敢于用药”对职业医生意味着什么,但从他的角度理解,那就是一种莽撞的冒险。所以后来色嘎去卫生院看个头疼感冒啥的,总想避开平措。偏偏越要避开,却越容易撞上。平措又是个热心肠,总是问长问短关怀备至,不找他开药还真没法和他聊下去。

当夜,色嘎和尼玛让扎措去休息,他俩在病房了守了个通宵。平措医生提来一瓶沱牌酒陪他们到半夜。这一夜,辛卡老人睡得鼾声如雷。平措说这就是中风病的特点,有的重病人就会这样一觉不醒。

不知是平措确有过人医术还是辛卡老人身体底子好,住院三天后,老人居然可以下地了。尼玛和妹妹扎措把老人照料得很好,每天翻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傍晚时分,还一左一右搀着他在卫生院坑洼不平的院子里散步。色嘎每次陪尼玛去医院,都会因为扎措被人开玩笑,后来老人的病有好转,他就去得少了。尼玛对他表示了不满:你这人就是婆婆妈妈,就因为别人几句话,全不顾兄弟感受,表现还不如平措医生!

几天后,尼玛突然被安排去内地参加培训,不能请假。他把还在医院的辛卡老人托付给了色嘎。色嘎问:这样光荣的任务,你咋不交给平措?

他说:那小子老打扎措的主意,靠不住!你除了照顾我爷爷,还得看好扎措,别让平措得了手。

尼玛走后,色嘎发现其实真要看住平措医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扎措每天都在卫生院陪床,而平措作为主治医生,随时可以找借口找她,真有点防不胜防呢。

于是,色嘎做出一个决定。他对扎措说:从今晚开始,你回家睡,我来陪你爷爷。

扎措脸上浮现出一丝疑虑。色嘎赶紧说:你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可是尼玛交代的。

她垂下眼帘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后来色嘎才知道,其实扎措喜欢和自己在一起,他这样做,她心里是不情愿的。当然,也正是因为这个决定,才让他有了和辛卡老人独处的机会,并因为老人近乎传奇的故事而让自己的生活有了无可比拟的新内容。

老人的身体一天天见好,那张歪嘴慢慢有所恢复,话也明显多了起来。

色嘎劝老人少说话,免得伤元气,老人却说:孩子,我已经好了,你别看这嘴还歪着,但它已经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色嘎不信,老人又笑道:看来你还不知道,除了“猎魔”,我还有一个绰号,叫“歪嘴鬼”。赶明儿我让扎措拿一张我前几年的照片让你瞧瞧!

那几天的天气像辛卡老人越来越好的气色,湿润宜人,扎措偶尔过来,脸上也有了笑容。那天一早,色嘎在厨房菜篓中翻出一把叶子枯黄的小白菜,摘出中间的青叶子,再打两个鸡蛋,放点葱花,煮了一小锅面片汤给老人送去。老人吃得挺香,汤都没剩一口。吃完饭,色嘎搬了两把椅子,和老人坐到病房门口闲聊。温暖的山风徐徐吹来,似乎带着一丝野地的花香。老人把手搭上额头,抬眼望着不远处的青山,长出了一口气。

怎么了爷爷,是不是想起了打猎的日子?色嘎问。

老人摇摇头:那可是苦日子呢,有啥想的?那时日子过得穷,打点山货就是为了活命,哪像现在那些下钢丝套的,为一点钱,把野物都赶尽杀绝,这是要遭报应的呀!

色嘎一听笑了:爷爷,我听那些老人说你打了一辈子猎,造的孽比谁都多,山神爷给你记着帐呢!

老人裂开歪嘴笑了笑。色嘎判断应该是苦笑。老人轻诵了一句“嗡嘛呢叭咪吽”,说:孩子,我的报应还不够吗?我妻子三十八岁时疯了,四十岁上吊自杀。我儿子和儿媳,也就是尼玛和扎措的父母,十五年前搭拖拉机去县城,翻进玛依河死了。现在我也躺进了医院,看这身体,估计也捱不了几年。这报应还不够吗?

停顿片刻,他又说:其实,那些说我的人,没少吃我打的野味,大饥荒时期,没准还救过他们的命。要说报应,他们也有份呢!我的麝香鹿茸熊胆,乡亲们不管谁有病痛,一向都是无偿奉送,从不计回报。我知道自己杀生太多,救人于危难,总可以抵回一些罪孽吧?

也许是因为四周令人愉悦的初夏风景和老人的大病初愈,他们把一个沉重话题聊得轻松惬意。这时,扎措提着一壶酥油茶,从卫生院已经陷入泥土从没关闭过中的铁门中进来,绕过几摊积水,远远的就露出白牙笑。上午的阳光把她的高挑身段衬得愈发娉婷。

老人看见扎措,歪嘴边又有了笑意。他用手臂碰了碰色嘎:我这孙女是个好孩子呢,善良、贤惠、孝顺、模样又俊,哪个男人娶了她,就等着享一辈子福吧!你喜不喜欢她?

色嘎忍俊不住,拍拍老人的肩膀:爷爷,我和尼玛是兄弟,扎措也是我妹妹!

老人怕扎措走近了听见,加快语速低声说:你不要因为你是“勒热”就看不上她,这方圆几十里村村寨寨,她可是最水灵的一朵花。这样,你再考虑考虑。要是真不喜欢,就和尼玛合计一下,给她介绍一个你们的“勒热”朋友,只要是实诚人,嫁妆啥的都好说。不过,可不要介绍尼玛那样的人,那小子花心,不着调。

色嘎还想和老人逗趣,扎措已经走近。扎措用手顺顺长裙后摆,蹲在他们身边问:你们在讲什么,这么高兴?

色嘎看一眼老人,老人向他挤挤眼:记住哦,我可不是开玩笑。

这一刻,色嘎感觉老人和自己就像一对知根知底的老友,中间隔着的四五十年光阴,仿佛一下子消散在清风和阳光里。

色嘎对扎措说:没啥,爷爷在讲打猎的往事。

扎措不信:那他让你记住什么?

色嘎只有胡编:让我记住打獐子的技巧。

扎措还是一脸疑惑:你一个“勒热”,学这干啥?再说爷爷已经在曲麦岭寺的且美活佛座前戒了猎,不应该再教人这些!

辛卡老人哈哈大笑,伸手抚抚她的头。色嘎也笑了。扎措骂一句“一老一小两个疯子”,也跟着笑。

色嘎发现今天他和辛卡老人几乎笑了一上午。卫生院的女医生们似乎也受到感染,偶尔从身旁路过时,留给色嘎的,都是意味深长的笑。

午饭后,辛卡老人躺病床上睡着了。色嘎和扎措为了不打扰他,来到病房门外。扎措说:这几天达瓦不在,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色嘎止住她的话:这都是应该的,达瓦和我亲如兄弟,这点小事怎么能嫌麻烦?

扎措说: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实诚人。

色嘎开玩笑:就是因为老实,老受尼玛他们欺负。

扎措盯住他的眼睛说:我不信,别人喜欢你还差不多。

这话来得唐突,色嘎一时语塞。短暂的交谈突然中断,两人陷入尴尬,扎措的脸胀得通红,埋下头用一只手挡住眼睛,脚尖在地上不停地划拉。色嘎不禁想起开在玛依河边的绿绒蒿,什么时候看见它,金黄的花铃都是微微下垂,那一刻的娇羞,胜过百花的娇媚。

他们无语地站着,任夏日的光阴从身边缓缓地流过。远处,玛依河的涛声和鸟儿的啼鸣依然那么清晰,那么温暖。

老人出院的前一天下午,色嘎去了一趟卫生院。尼玛虽然还没回来,但因为这几天扎措来得比较勤,色嘎也只需偶尔抽空去看看老人。老人在病房前的草坪上铺了一个皮垫,伸腿坐在上面吸鼻烟,见了色嘎,慌慌张张地把指甲盖上的烟粉弹向风中,把指甲在身边的草皮上来回擦拭。

色嘎忍俊不住:爷爷,吸您的鼻烟吧,我又不是平措医生,你怕什么?

老人摆摆手,招呼色嘎坐到身边:我才不怕平措医生呢。现在身体好多了,但精神头不足,吸鼻烟是为了提神。打了几十年的猎,行冰宿雪,就是靠烈酒和鼻烟支撑下来的。

色嘎不由得笑道:您可真是病好了就忘了医生,还一肚子歪理。

色嘎陪着他坐下来,问道:扎措呢?

老人说:被平措医生叫走了,说是出院前多开点药,都老半天了。要不你去看看?

色嘎知道老人在开玩笑,摇摇头没接话,但心里分明有异样的情绪在涌动,似乎夹杂着酸楚。醒悟过来,他吃惊不小:难道喜欢上扎措了?相处这么多天,怎么会毫无预兆?

色嘎和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等着扎措回来。色嘎看见一队蚂蚁在老人身前和病房门槛下的裂缝间来来往往,忙着把老人刻意洒在身前的面饼渣搬回窝去。玛依河的流淌声远山的鸟鸣声互不干扰,都清清楚楚地传到耳边。

扎措拿着一包药,满脸通红地回来了,见了色嘎也不打招呼,直接进了病房。老人示意色嘎赶紧去问问。色嘎跟着扎措走进房间,问:扎措,怎么啦,是不是平措欺负你?

扎措背对色嘎摇摇头。

色嘎再三询问,她才说:平措医生说喜欢我,问我肯不肯嫁给他。

色嘎问:你答应没有?

扎措突然转过身,乌黑的眼睛里慢慢噙起泪水,一字一顿地说: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随便的人?

色嘎无言以对,只和她默默相对而站。空气似乎凝固了,让色嘎感觉呼吸困难,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乱跳。这时,病房外辛卡老人哼唱起一首山歌,让病房里的空气一下又流动起来。

扎措不再搭理色嘎,自顾自收拾好一包东西,给老人打了个招呼,说先把多余的东西送点回去,免得明天拿不了,径自走了。等她的背影消失在卫生院铁门口,色嘎才走出病房,在老人身边蹲下来。

色嘎对老人说:平措医生向扎措求婚呢!

老人的反应很平淡:我看得出他喜欢扎措,但他配不上。

色嘎说:您不是想给扎措找个“勒热”吗?

老人说:那也得扎措喜欢。我一生行猎,积下的罪孽太多,遭受的报应也不少。几年前我戒了猎,一心向佛,只希望老天可以网开一面,把所有的磨难都给我一人,别再为难两个没有爹妈的孙儿。尼玛是男人,加上又是国家的人,我不担心。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扎措,我从小疼她,只希望在我闭眼之前,能看她找到一个靠谱的男人,最好是国家干部,不管今后遇到什么,都有个依靠。我打听过了,平措医生离过婚,而且是因为他和其他女人胡搞离的婚,我怎么能让扎措找他?

色嘎劝慰老人:您别这么悲观,打猎本来就是一种营生,哪会遭什么报应?人生在世,谁家没有三灾两难?您妻子和儿子儿媳的死,都是命里的定数,就算您从来不曾打猎也留不住他们。再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尼玛和扎措都那么出色,您就别太操心了。

辛卡老人眼里泛起泪花,摇摇头说:孩子,我知道你是在宽我的心呢,我心里有数,我猎杀的野物太多,说不定它们的灵魂,正等着和我总算账呢!我倒不是怕自己遭难,只祈望不要连累扎措和尼玛。

接着,老人给色嘎讲起打猎生涯后期的几件事。那些事似乎就长在他那张歪嘴边,几乎不用回忆和思索,语气平淡得就如流淌在草地上的溪水般波澜不惊,却听得色嘎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之前他头脑中有关玛依区的所有轻松记忆,就在那天下午,被辛卡老人的行猎往事挤到了角落,无辜而羞怯地静候着主人的召唤。

辛卡老人讲道: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秋天,在区武装部热登部长的邀约下,我们去扎嘎波山猎獐子。热登是我的老朋友,他知道自己虽然有好枪,子弹也多,但若没有我,就不会有大收获。我们在扎嘎波山的白泉洞落脚,那里一年里除了几个打猎或采药的人以外,没有人去。我知道洞外向阳的那片青冈林里交织密布的小路,都是獐子到泉边饮水的通道。这片林子叫无蛇林,因为蛇最怕麝香。那次运气不错,第一天傍晚就放倒了两头獐子,其中一头公的,麝香足有二两。取了麝香,我俩把獐子皮剥下来铺在洞中,割下头摆在洞壁下,只取背脊和腿上的精肉食用,其余的都丢到林中喂野兽。

第二天一早,热登部长还在睡梦中,我就提着那把五六式冲锋枪去林里早猎。现在回想,那天的情形一开始就很不对劲——昨晚丢在林里的獐子肉,一点都没被动过。林子里静得可怕,本来正是鸟儿们出来寻食的时辰,却连一声鸟叫也听不见。突然,在一丛贴地的葱茏的青冈树旁,我发现一只灰棕色的公獐子,头昂得高高的,两只耳朵警惕地前后交叉摆动。我对准它的胸脯扣动了扳机,随着枪响,獐子蹦起一人高后重重摔在地上,子弹穿过它把它身后的枝条落叶打得四处乱溅。离奇的是,另一只略小点的獐子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出现在倒地獐子的左侧空地上,傻傻地朝这边张望,鼻孔里“嗤嗤”喷着气。我又一枪放倒了它。令人惊惧的场景还在后面,我前方的林木间,又冒出四只獐子,不仅没被枪声吓跑,反而朝枪口的方向走过来。我没顾上多想,连开三枪,撂倒了三只。第四只是一只漂亮的母獐,前颈到胸口一片雪白,居然迎着枪声走到了我身前,从准星里瞄出去,看见的是一双深褐色的泪汪汪的眼睛。我没有勇气开第四枪,愣愣地目送它从身旁从容经过,消失在青冈林边沿的杜鹃林里。

我倚住藏身的树干,浑身发冷,手脚都抖得厉害。看着眼前的五具獐尸,我一度以为是在做梦。这么多年的行猎生涯,我从没有在同一地点同一时刻打到过一只以上的獐子,因为除了母獐带幼獐的时节,獐子一向独来独往,而且它们又是特别胆小和敏捷的动物,一声枪响,足以让它迅速逃离,眨眼间就可以翻过几座山。而今天这六只獐子,像是相约来赴死的,五颗子弹,留下了五条命。无蛇林又陷入了一片死寂,我似乎听见血沫从獐子身上的弹孔中冒出来的声音。

连续的枪声把热登部长吓着了,提着枪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他顺着我的手指一看,脸上的惊悚表情我到现在也忘不了。他倒吸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冒出来一句话:辛卡,都说你是猎魔,我看还真没错!

话一出口,他意识到失语,朝我摆摆手以示歉意。我们相对闷坐了一会儿,热登叹口气说:辛卡,咱们还是回去吧,以后咱们都别上山了。

我们倒背着枪空着手回了家,连头晚猎取的麝香也丢弃在白泉洞。离开无蛇林的时候,我虽然一眼都没看躺在林地间的獐子,但它们却连续半年进入我的梦中,夜夜“咩咩”惨叫,扰得我心惊肉跳难以成眠,烧香求佛都枉然。

半年后,我专程到拉萨的苯教名寺热西寺消灾祈卦。那位披着一头乌黑长发的俗家卦师没等我进门就让弟子把我拦在门外,说我杀机太重,最好别踏进佛门清净之地。我一听,顿时后背发凉,腿也软了,跪在门外只管磕头诵经。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卦师出来把我扶起来。他说他已经为我请了卦,卦象显示我杀生太多,差一条命就上千了,一旦上千,就彻底坠入万劫不复之魔界,几生几世也不能赎回罪孽。虽然我以前也领受了报应,但当下还须采取一些补救之法,就是终身戒猎,点一万盏酥油灯,刻一万块玛尼石,送一位子孙出家佛前效命。

就差一条命呢!你想想,那次我要开枪打了第六只獐子,后果是多么的可怕呀!那六只獐子,是山神爷算好了派来害我的呢!我这一辈子,要说最恨我的,可就数山神爷!

讲到这里,辛卡老人呵呵一笑:不过,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那些饥荒困苦的年代,要不是他的慷慨馈赠,我也养不活一大家子人。

色嘎的心还徘徊在猎獐故事中,问道:那您从拉萨回来后做了卦示的那些事吗?

辛卡老人讲起了他的第二个故事:

从拉萨回去后,其实我的心情还不错,那些困扰我的梦魇也停止了。我到曲麦岭寺且美活佛那里戒了猎,并请寺里为我做了几个大佛事,直到点够一万盏酥油灯。至于一万块玛尼石,只能先根据自己的财力,请匠人慢慢刻,凑够一万块,得花点时间呢!还有让子孙出家的事,你知道尼玛那小子的德行,就算当了和尚,迟早也会犯戒还俗。而扎措,我又怎么舍得她剃度呢?我寻思着这事还得从长计议,等着两个孙儿成家有了孩子后再说吧,反正卦里也没说必须要眼下。

但是,后来发生的事,却又一度让我陷入焦虑与迷茫。我不知道上天究竟想怎么待我。那天是个大晴天,我在寨子里和转佛塔的老人们闲聊了一会儿,感到厌倦,便一个人顺着青稞地间的小路,过玛依河去对面的尼丁热泉里泡脚。你知道我和寨子里那帮老家伙总是聊不到一块儿去。尼丁热泉在大峡谷口的白崖脚下,虽然离寨子不远,但平常还是鲜有人迹。我前面讲到的扎嘎波山就须从这里经过。我脱了鞋泡脚,浑身舒适,几乎就要睡着了。迷迷瞪瞪间,我突然发现泉池倒映的白崖崖腰,有一排蠕动的黑影。回头一看,是一群岩羊,恰好,它们也发现了我,正紧贴岩壁齐整整掉头看我呢!哨羊是一只健硕的公羊,立在一块外伸悬空的岩石上,头上的弯角得有手腕粗。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要是带着枪,今晚可以尝鲜呢!但马上意识到自己已经戒了猎,是戴罪待赎之身,绝不可生此邪念,便在心里默诵了几遍六字真言,乞求上天宽恕。我又埋头泡了一会儿脚,那群岩羊却静静地注视着我的举动,不肯挪地儿。我觉得可笑,难道它们也知道我的“猎魔”恶名,被吓得不敢动弹了?我从泉池里站起来抬起手臂做了一个举枪的姿势,嘴里大喝了一声“嘭”!一群羊顿时炸了锅,顺着崖壁朝上涌,一路蹬下一些小石子。哨羊发出像呼哨似的声音,从落脚的岩石上一跃往崖壁间的小路上跳,不巧与一只从另一侧跳出的羊撞个正着,被挤下高崖。随着一小股从高到低从远到近的疾风,不幸的哨羊“噗通”一声坠落在离我十几步远的草地上,干燥的草地竟被弹起一股轻尘。

我瞠目结舌。难道,这就是我的第一千次杀生?我真的已经无可救药到动动意念也会铸成杀伐的地步?从小,尼丁热泉是我常去的地方,从没见过岩羊,今天这群岩羊难道又是山神派来陷害我的?打了几十年猎,只见过岩羊攀高渡险,何曾见过它失蹄落崖?难道这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命里的定数?

我心乱如麻,套上鞋就往回走,把那只哨羊的尸体连同一座空崖都留在身后。我只想赶紧回家,好好睡一觉,心里生出一个念头:那些要来的,都来吧,反正自己也左右不了任何事!

而恰在此时,晴空突然被从东南面的天边弥漫过来的乌云遮住,本该在一天的这个时辰路过玛依河两岸的山风也不见了踪影。静谧阴暗的天地间,一声炸雷滚过,接着便是倾盆大雨。我冒雨行走,心口像一把火在抵着烧,只觉得这突兀的暴雨,也是冲着我来的。很多旧年行猎的事,也一幕幕从心底闪过。我不停地对自己反复一句话:辛卡,你是猎魔,是天地神灵所不容的罪人!

我在雨中摸索着来到玛依河木桥边时,天空骤然放晴,仿佛乌云、炸雷、暴雨都猛然醒悟自己来错地方了,带着歉意迅速离开了。除了暴涨的河水、挂在沙棘刺上的雨珠、被洗净的草甸似乎还惊魂未定,其他一切,都和雨前没啥两样。我走到木桥中间坐了下来,努力回想今天所经历的每一个细节,思考以后该怎样去生活,但始终理不出头绪。

告诉你孩子,那天是我一生最不能忘的一天,因为,还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我在桥上坐了许久,直到太阳偏西。突然,一串清脆急促的猎犬的叫声从尼丁热泉方向一路朝我这边传来。凭经验,我从猎犬的叫声中判断是追逐着猎物过来的。当犬声来到近旁,我正要起身探看究竟时,木桥桥头东侧的沙棘林里嗖地窜出一只小牛大小的野物,直接跳进河水,扑腾几下,在离河岸十几步远的浅水区停下,惊惧地朝身后张望。两条瘦小却皮毛油亮的猎犬也追到了河边,它们不敢下水,狂吠着在河岸的卵石和沙草间来回奔跑。我一看河里被水冲得东歪西斜的野物,竟然是一只母獐,刚好它也把目光转向了我。天啦!我看见的是无蛇林中那第六只獐子的眼睛,那么明澈,又是那么无助。从那天起,我就觉得,不管你要记住人还是动物,得首先记住眼睛,因为眼睛永远不会骗你。我再仔细一瞧,獐子胸颈的白毛也和无蛇林中那只一样。

不怕你笑话,那一瞬间,我把河中的母獐想成了扎措,情急之下,跑到河边捡起几块拳头大的鹅卵石,对着两只猎犬就是一阵猛打。猎犬被吓住了,狺狺低吠着顺木桥跑到玛依河西岸,又盯着水中的獐子狂吠。我又拾了几块石头占住木桥,把猎犬堵在对面。我朝河中扔了几块石头,用溅起的水花把獐子往东岸赶。我吼了一声:快上岸,回家去!獐子是多么聪明的动物啊,它好像明白了我的用意,艰难地从水里掉过头去,颤颤巍巍挪了几步,到离岸坡还有一丈多远时,一个纵跃跳到草滩上,“咩”地叫了一声,射入沙棘林逃走了。我觉得它的那声叫是在给我道谢,热泪涌上眼眶,止不住地流。我在桥头守了很久,直到两只猎犬沮丧地耷头卧地。是的,我必须保证我的“扎措”安全回到她来的地方。

猎犬的主人披着一件黑雨衣来了,年轻的面孔露在雨衣外。他用火铳对着我,问:你在干嘛?我的獐子呢?我拨开他的枪口告诉他: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你去尼丁热泉边吧,那儿有一只摔死的大岩羊。

我从两只猎犬身后的青稞地头直接回家了,心情平静了许多。摔死的岩羊和被救的獐子,一命抵一命,我的劫数还没到呢!我隐约感受到,尽管山神爷总在和我过不去,但佛菩萨却没抛弃我,我还有机会用我的余生,让尼玛和扎措走出“猎魔后人”的阴影。

辛卡老人的故事有一个令人欣慰的结尾,可色嘎的反应却是一阵恍惚。他还沉浸在故事的诡异场景中,直到老人又开口说:出院以后,我就得找人刻玛尼石了。我想在玛依河边,就那座木桥的桥头,堆一个玛尼塔。

尼玛是在辛卡老人出院五天后回来的。当时正好下班,色嘎和几个伙伴在区公所院里两根木杆支起的篮架下打篮球,只见尼玛一身黑色的皮衣皮裤,戴一副墨镜,拎着两个大包就过来了。看见他们,尼玛兴奋地喊:这些笨蛋,没看见哥哥呀?还不过来帮着拿拿东西。

色嘎帮尼玛把包拎进宿舍。俩人多日没见,自然格外亲切,顾不上收拾房间,坐在床沿就聊了起来。

色嘎问:我帮你照顾爷爷那么久,你自己倒在康定悠闲清净,是不是该重谢我?

尼玛连连点头:应该应该,确实辛苦你了。昨晚我一回家,爷爷和扎措可把你夸上了天,还说我从小到大,没一件事靠谱,就交你这朋友交得好。

色嘎又问:那你从康定给我带了啥礼物?

礼物?可以用钱买到的东西不足以表达我的感谢之情,这回,我要送你一份大礼。尼玛说着就从包里拿出一个旧报纸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最后露出来的,是一只金黄通亮的象牙腰佩。

色嘎吓了一跳:你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要。

尼玛笑着说:这可是我家祖传的,有一对,送你一只,我留一只。现在市面上已经见不着这样的货色了。

色嘎连忙摆手:那我可更不敢收了!

尼玛把脸沉下来了:实话告诉你,这还是爷爷的意思。爷爷很喜欢你,本希望你能娶了扎措,毕竟扎措的条件也不错。但他看得出来,你不会娶扎措,因为你是“勒热”,扎措配不上你。

色嘎辩解道:我不是因为自己是“勒热”就瞧不起扎措,你知道我有女朋友。扎措是个好姑娘,我不能害她。她可是你妹妹呀!

尼玛说:我们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正因为如此,爷爷才很看重你,希望在他死后,你能和我一起照顾好扎措。他甚至以为你比我可靠。以后,你就把扎措当妹妹吧!爷爷说这对祖传的腰佩,咱俩一人一个,要我们一辈子相互帮衬。爷爷的心病你不是不知道,他觉得自己一生打猎,杀生多,罪孽重,就怕我和扎措受拖累!

色嘎心底涌起一股热潮。他知道这腰佩不仅是辛卡老人对自己的心意,也包含着对尼玛和扎措的浓浓爱意。一个并不太熟悉的词突然蹦入脑海——托孤。很快,他又为自己的滑稽想法而暗暗发笑。他接过尼玛递过来的报纸包上的象牙腰佩,掂了一掂,分明有一股沉甸甸的温润,透过报纸传到手心。

色嘎在玛依区的生活因为辛卡老人而有了很大变化。老人的打猎故事连同他关于罪孽、报应、救赎的说法,一直缠绕在色嘎心间,无法挣脱。收下那只腰佩之前,老人的命运对色嘎来讲,是别人的故事,而之后,这些故事似乎把细密的根须,扎进了自己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根须那头稍有波动,都会触及自己最敏感的神经。

此后,他和尼玛去看了辛卡老人几次,老人精神很好,只是人消瘦了一些,听他说是每日吃斋念佛磕长头消耗体力所致。他还说他已经约好金沙江西岸的石刻匠人,等来年开春,就要去玛依河边开始他的玛尼塔工程了。他看见色嘎来,每次都很高兴,家里有啥好吃的都端上来。在尼玛的坚持下,扎措对色嘎开始以哥相称,但两人之间,依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这种感觉里,似乎带着尴尬,也似乎带着遗憾。

玛依河边的日子,像水一样流进了秋天。河岸的沙棘成熟了,叶子也黄了,远远望去,蓬松起伏的树冠之上,似乎也飘荡着淡黄色的轻烟。与沙棘林相连的草坡也透出隐约的枯黄,等一场初雪下来,它们就会褪尽绿衣,只待来年再吐新翠。

平静的日子被一场变故打破了——扎措被一群流浪狗咬了,伤得很重。当色嘎赶到卫生院时,扎措就躺在原来辛卡老人躺的床上,头被染着血污的纱布包得只露出眼睛、鼻孔和嘴巴,一群乡邻围在床边,把辛卡老人和尼玛都挤到了最外围。一见色嘎,辛卡老人和尼玛都呜呜哭出了声。色嘎顾不上他们,推开床边的人,一把抓住了扎措冰凉的手。扎措睁开眼睛,看见色嘎,不禁流下眼泪。她吃力地说:你来了?放心,我没事。

色嘎伏下头把她的手贴在脸上,痛哭流涕。这时,平措医生带着护士来了,他把所有人都赶到病房外,关了门上药。色嘎招呼辛卡老人和尼玛到离人们稍远的墙角,擦干眼泪问他们:这是咋回事,扎措怎么会被狗咬?

尼玛没好气地指指辛卡老人:你问爷爷!

老人说:这群狗在寨子里流浪两三年了,从不咬人,平日里大家还时不时喂它们点东西。今早扎措去背水,这些狗不知发的什么疯,围过去就是一阵撕咬,要不是转佛塔的老人们在,这孩子怕是会被咬死。这都怪我,谁叫我是猎魔呢?这些狗怎么不冲着我来呀?说着说着,老人又抹起眼泪。

尼玛没好气地说:谁怪您了?要怪就怪扎措命不好!

老人一听此话,用愧疚的眼神看着他们说:孩子们,扎措不会有危险,我向你们保证!

您凭什么保证?尼玛的语气明显有火气。

老人嗫嚅着说:就凭我在玛依河里救下的那只獐子。我早说过,我看见那只獐子就想起扎措。扎措会逃过此劫的,就像那只獐子从猎犬口中逃脱。

色嘎和尼玛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和老人对话,但心里明显敞亮多了。他们都愿意相信老人的话,但这话理在何处,依据又是什么,他们一片茫然。三人陷入了沉默,像三根树桩般相对而站。最后,色嘎忍不住了,他安慰辛卡老人说:爷爷,我相信您的话,您戒猎以后,天天行善念佛,老天爷会保佑扎措逢凶化吉的。

平措医生从病房出来,点上一支烟走到他们旁边说:你们别这么垂头丧气的,都是外伤,没大碍。只是......

只是啥?尼玛和色嘎同时问。

只是脸上伤口很大,缝了二十多针,缝得再小心,都可能会留下伤疤。还有,她受的惊吓太大,精神的恢复,也需要点时间。

色嘎问道:需要转县医院吗?

平措回答得很干脆:没必要,转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治疗方法。

辛卡老人握住平措的手直摇:谢谢,谢谢您,我就说这孩子一定会逃过此劫。平措医生啦,您是我们祖孙俩的贵人,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您呢!

平措看看尼玛和色嘎,脸上分明有一丝羞涩闪过,回头对老人说:我是医生,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您放心,我一定尽全力,尽量不留后遗症。

当晚,色嘎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行走在一片平坦的野地里,四周的花草都高及胸口。一阵暖风吹过,遍野的花草随风伏倒,花草间倏地抬起一只獐子的头来,颈上的白毛和美丽的眼睛清晰可见。色嘎不由小声呼唤:扎措,扎措!那獐子毫不畏惧,居然也“咩咩”地回应起来。正当此时,几声沉闷的枪声连续炸响,惊跑了獐子,也惊醒了色嘎。

梦里这几声枪响,是一阵急促的擂门声。色嘎顾不上穿好衣服,打起手电筒就去开门。门外是尼玛,他一把抱住色嘎嚎哭,好半天才把一句话说清楚:扎措死了!

一个月后,色嘎被调到县商业局办公室工作。从乡下调县城,对于别人来说是好事,但对于色嘎来说,并不值得高兴。若不是扎措的死,他也许不会离开玛依。做出决定前,他没忘记征求尼玛的意见。尼玛说:去县城总比窝在乡下好,好好干几年,也许能奔个好前程呢。

色嘎把那只象牙腰佩拿给尼玛,说:现在,扎措不需要我们照顾了。你把这个还给爷爷,就说我辜负了他老人家,没能让扎措有个好归宿。

尼玛摇摇头:你留着吧。爷爷三天前去金沙江边的日彻神山归隐修佛,不会回来了。

色嘎一惊:那他靠什么生活?

尼玛说:我只须每月寄点钱到日彻寺,寺里会安排的。寺里规定修行者的亲属每年可以探看两次,除此以外,他们几乎与世隔绝。

色嘎收起腰佩,对尼玛说:那行,半年后咱们一起去看看他。

半年时间一晃而过,色嘎如约来到玛依,在玛依河边找到了尼玛。初春的玛依河边,只有水柳抽出了嫩条,沙棘林依然一片萧瑟。河边背阳的地方,还有薄冰在水波的拍打冲击下固守着冬天的最后一点气息。

尼玛正在木桥头和一群人用一块块大大小小的玛尼石垒经塔。他穿一件皮坎肩,戴在手上的线手套被磨穿了,手指头几乎都露在外面。色嘎吹了一声口哨,他回头一看,高兴得几乎跳起来。

亲热地握手拥抱后,他们在河边铺着阳光的卵石滩上坐下来。色嘎看着尼玛晒得黝黑的皮肤,说:行啊,能吃苦了。是帮爷爷还愿吧?

尼玛笑笑:对,一万块石头都刻好了,再有五六天,玛尼塔就可以建好。这家伙,花去我几年的积蓄不说,还带了点账呢!

色嘎问:那咱们啥时去看爷爷?

尼玛迟疑了一下,说:爷爷去世了。

色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啥时候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尼玛说:你调县上一个月以后,我就收到了日彻寺的口信,说爷爷中风偏瘫了,让我尽快过去。我赶到日彻寺的时候,爷爷已经去世,被寺庙僧人和一起修行的同伴们安埋在山里。我收拾他的遗物时,与他的修行洞相邻的一位老人告诉我,爷爷是半夜走的,临走前一直在“咩咩咩”的惨叫,听起来像羊的声音,很是瘆人。他让我找日彻寺的高僧卜卜吉凶。我知道不用打卦,爷爷临终发出的是獐子的叫声,他是让我完成他未了的心愿呢!回来后我想了很久,最后辞去了公职,把时间精力全部用于修建玛尼塔。说也奇怪,自那以后,身体棒了,烦心事也少了。就是晚上一个人的时候,想起扎措和爷爷,才有点难受。

色嘎用双手捂住脸,使劲忍住快要掉落的眼泪。尼玛伸手搂住他的肩,反过来安慰他。

色嘎问他:好不容易成为“勒热”,你这样说不当就不当了?

尼玛点点头:对!我没有选择。

色嘎不解:怎么没有?

尼玛说:要彻底了却爷爷的心愿,赎回他的罪孽,我就得出家当和尚。我请拉萨热西寺和玛依曲麦岭寺的活佛打过卦,出家是我必须的选择。老区长本来也不同意我辞职,但听我讲完原由后,还是签了字。

色嘎叹了口气:现在再劝你,一切都晚了。

尼玛说:就是怕你不让我这么做,我才把爷爷去世和我辞职的事都瞒着你。

色嘎无奈地摇摇头,辛卡老人的故事一幕幕从眼前掠过,扎措的面容也浮上心头。他开始有点理解尼玛了,觉得站在尼玛的角度,辞职出家,或许是最能说服自己的选择。

色嘎有意把话题引得轻松一些:你这风流本性,出了家怕也会犯戒。

尼玛笑道:这也是我最不放心自己的地方。真到了那一步,也就顺其自然吧!天上的爷爷也不能怪罪我,他只说他的子孙要出家,没说不许还俗呀!

聊着聊着尼玛突然问:你爱过扎措吗?像男人对女人的那种。

色嘎认真思索片刻,说:我也说不清。以前我也以为我对扎措的爱,就是男人对女人那种,因为你知道的原因,这份感情只能藏在心里。但是她死的那天,我发现心里的痛,却是失去亲人失去妹妹那样的痛,恨不能用自己的命去换她。

尼玛点点头:我信。不管你对她是哪种爱,我想,扎措都会高兴,爷爷也会。

色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尼玛:这是我这几个月存下的钱,不多,本是带给爷爷的,你拿去还账吧。

尼玛接过信封:其实修建玛尼塔是积德的事,带再多账都不是账,我可以慢慢还。我觉得还账的过程,还能让自己延续一些过去没有的思考。不过你的钱我得收下,因为你也是爷爷的孙子。平措医生因为没救活扎措,一直心怀愧疚,几个月前也给我送钱来,我没收。我告诉他那不是他的错,那是扎措的命,我对他只有感激,没有怨恨。你猜他怎么样?他哭了!后来,每逢周末,他都过来帮我修塔,有时还带几个女医生来。

色嘎笑了,他发现这是发自内心的笑——忘却悲苦喜乐,对着天空和河水的纯粹的笑。

不知不觉间,日已偏西,一股带着些微寒意的疾风顺河床吹上来,风里裹夹着无数尘末似的水粒,在夕阳斜照下闪闪烁烁,直奔上游而去,像急于归家的游子,也像离家出走的孩子。不远处,还未完工的玛尼塔,把残缺的倒影映到了河心。

责任编辑: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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