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阳光
2015-09-18佘学先
佘学先
虽然住在同一个大院,采访扎西达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主要是时间,感觉他总在开会或在前往开会的途中。
中午接到短信:下午四点,办公室见。下午三点五十,又接到短信:临时有会,会后联系。接近五点的时候,终于如愿以偿地敲开了扎西达娃办公室的门。
办公室很大,收拾得干净整洁,一排落地窗充分地接纳着阳光,顺窗摆着沙发。我有些诧异,扎西达娃可不是一个喜欢收拾的人,记得以前他的夫人总是跟在他的后面,随时打扫。也许现在有工作人员帮他打扫,我释然了。`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随意,夹克、休闲裤,三十年不变的长发和短须,还有含蓄的笑。我在著名作家和文联主席两个角色的转换中游移,最终认定还是作家扎西达娃。
“还写吗?”落座后,我首先问了个许多人都想问的问题。
“手头有一部长篇小说,准备十多年了。”他倒茶,然后补充说:“这也许是我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了。”
“怎么?要告别文坛了?”我打趣地问。
“我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进入过文坛,也没觉得离开过文坛。不管当什么官,不管环境发生什么变化,文学总的丢不下的。”
提到当官,我就毫不客气地问:“可以当文联主席的人很多,但扎西达娃只有一个,不觉得可惜?”
也许是阳光太充足的原因,扎西达娃脱下夹克,撸了撸毛衣的衣袖:“我自认为是一个自由散漫的人,不是当官的料。不过,这么说吧,不是我想当文联主席,而是被莫名其妙地放到了这个位子”。见我流露出不解的神情,他只好给自己一个解释,说如果他仅仅只是一个作家,能量极其有限,最多只能带几个弟子而已。文联主席这个位子的舞台更大,不光是文学,音乐、美术、舞蹈都有话语权,能够发现培养后起之秀,看见一批批青年才俊脱颖而出,我就值了,不冤了。
“几年前,有个青年作家势头不错,我曾经四处推荐过,后来获了一个全国奖。当时相关部门重视不够,文联就重奖,大肆宣传,极大地鼓舞了创作队伍的士气,好作品也越来越多。”他的语气依旧平淡,但能听出些许欣慰来。
“自从一九七九年在《西藏文学》发表处女作《沉默》以来,你创作了一大批脍炙人口的作品,影响了那个时期西藏文学的走向,能不能谈谈你的创作风格?你最得意的作品是哪部?”我转移了话题,还是回到文学本身吧。
扎西达娃不经意地摆摆手,很淡然地说:“从骨子里讲,我是一个彻底的虚无主义者,从不设计人生,不刻意追求所谓的风格,一切都顺其自然。我不为追求最好而写作,用心了,完成了,就是最好。”
“我不珍惜过去得到过的,也不刻意去保护现在所拥有的。我觉得总是在路上,最好的就在前面。”他意犹未尽地强调。
桌上有烟缸,我掏出烟,递过去。三十年前,我们就经常在一起吞云吐雾,记得有本杂志刊登过一幅他手持氤氲的烟卷、作沉思状的照片,曾一度引起女孩们的尖叫。
“戒了。戒了两年了。”他拒绝。
我悻悻地将烟支塞回烟盒,作势放进口袋,他连忙笑着劝到:“没事,吸吧。我不吸,你想怎么吸就怎么吸。”
我不想矫情,就燃上一支,就问他:“怎么戒掉的?难不?”
“呵呵,不吸,就不吸了。”他神情轻松地说。我分辨不出是故作轻松还是真的轻松。
“没有原因?”我问。
“要说有,也有吧。”他将双手搁在脑后:“现在的烟民简直是三等公民,机场、宾馆,所有的公共设施里,不管是天寒地冻还是烈日炎炎,想吸烟都得缩在指定的角落里,承受过往人流的异样目光。没有尊严,人格受辱。”
“其实每个吸烟者都想戒,只是不敢面对戒烟这个话题,是不?”他问我,我不置可否,但烟味似乎没刚才那么醇香了。想起一个笑话,有位烟民宣称,世上最容易的事就是戒烟,因为他已经戒过无数次了。真正戒掉,还是要有定力的。
我们谈上世纪文学的繁荣和辉煌,谈现在作家的地位,他说有一段时间在网上和网友聊天,他都羞于告诉对方自己是作家。古人说文如其人,但现在有些号称作家的人,人品太差了。他挥挥手,不想举例。
“没有作品征服我,只有人品征服我。”扎西达娃语调严肃起来:“比如韩少功大哥,他的作品也许我没有全部读过,一年打几个电话,几年也许见不上一面,但我很敬重他,甚至可以说对他人品的敬重超过了作品。”
“我觉得现在好作家越来越少,纯文学刊物也越来越不景气,以后,”我故意刹住话题。
“现在作家分流了,有的走市场,有的为企业做策划,有的做无聊文人,但还有许多真正的作家坚持着自己的操守和理想,文学是不会消亡的。至于纸质杂志的生存,形势不容乐观。我个人认为纸质杂志以后将会被放进博物馆,像文物一样供后人参观,缅想前辈们是怎样阅读和写作的。”
纸质杂志的未来也许还存在许多变数,但有一点基本可以肯定,它会走向小众。记得吴雨初兄在一个小型的朋友聚会上打过一个精彩的比喻,他说他在那曲工作时,所有人都用火柴,他每次都要买两块钱的,一百盒。
“而现在,”他举起一个一次性打火机:“这个东西出来后,大家都不用火柴了。是不是火柴就消亡了呢?不是。”他又拿起桌上一个装潢精美的火柴盒说:“它还在,只是已经变成了奢侈品。跟将来的纸质杂志是不是有点像?”大家认可。
我们喝茶。期间不时有人进来请示工作,签字,我乘机粗粗浏览了一下他的书架,除了文件汇编,还是文学作品居多。
“说到哪儿了?”待来人掩上房门出去后,他停顿了一下:“其实,文学的功能也已经分解,比如动漫、网络游戏,都有文学脚本,都有很强的文学元素。文学无处不在,只是载体、叙述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是的,对文学的理解不能是狭义的,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时代,都有不同的表现形式,但关心人类的进步、美好是共同的。
回到西藏。我问:“你对西藏文学的未来怎么看?”
“西藏是一个能出好作品的地方,但由于目前太受关注,反而一时出不了,我相信一定会有那一天。”扎西达娃看着窗外,语气坚定地说。
他的手机响了,我想不会是开会吧?一听对话的内容,果然是还要开会。
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已经是十八点了。我起身告辞。夕阳依旧斜斜地照进办公室,空气里依旧有浓浓的暖意,但窗台下的许多房间已经没有了落日的余辉。
责任编辑: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