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想象与中国智慧
2015-09-18杜学文
杜学文
尽管很早以来刘慈欣就执着于科幻小说,但他的出现是在上世纪末。1999年,刘慈欣开始发表自己的作品,并逐渐产生影响。开始的时候,他的影响只限于科幻文学这个在当时来说还是比较小的圈子里。人们似乎已经遗忘了“科幻文学”这个概念及其存在。只有不多的人们还在孤独寂寞地坚守着。但是,随着刘慈欣与他的同道们的努力,科幻文学逐渐进入人们的视野,并成为社会话题。特别是刘慈欣,在太行山西侧的一个山城中,心无旁骛地在自己想象的宏大世界中翱游,并创作出一部又一部的作品。他的小说首先是在科幻文学的范围内获奖,之后又在所谓的“文学”范围内获奖。直到他目前最具影响的长篇科幻小说《三体》三部曲先后面世,引起了国外科幻文学界的关注。他的作品不仅被多个翻译机构译介,并且被改编为电影,获得了“雨果”最佳叙事奖。这不仅仅是刘慈欣的荣誉。据各类媒体介绍,这个奖从设立以来,还没有一位亚洲作家得过。因此,似乎也可以说,刘慈欣获得了科幻界最具影响力的“雨果”奖,标志着远离欧美文化中心的东方亚洲,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承认。
一,刘慈欣及其科幻小说的意义
谈刘慈欣,不得不注意到他出现的时代。一方面,在世纪之交之际,中国正在发生着急遽的变化。这种变化,应该说,首先是属于中国的。如果中国没有变化,也就没有这个话题。经过二十多年的改革开放,中国的经济、政治、国际地位等都与过去不同。中国正在从典型的农耕文明的辉煌顶峰跌落后奋起直追,以实现自己的工业化、现代化,并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这一成就,将极大地影响人类文明的进程,并改变世界发展的方向。如果说,在改革开放之初,中国极力吸纳世界其它国家,特别是先发国家的经验,力图使自己能够成为工业化及后工业化国家的一员,那么,经过二三十年的努力之后,这些先发国家发现,中国的发展与进步与他们的期待并不一致。中国的崛起改变了世界,使先发国家的地位、话语权受到了极大的威胁。中国,这个为世界提供资源、市场、廉价劳动力的经济文化体,不仅从某种程度上推动了先发国家的发展与产业换代,同时,从更广大的层面而言,其技术、价值观、社会组织体系,以及发展模式等对先发国家也形成了极大的挑战。经济的相互渗透,中国巨大的市场与可观的资源条件,以及国际事务的共同利益,使先发国家在遏制的同时也不得不重视新兴国家,特别是中国的存在。这种重视表现得极为复杂,不仅表现在经济、政治与国际事务方面,也包括文化。刘慈欣说过,科幻文学首先在英国兴起。那时,英国的殖民地遍布全球,被称为是日不落帝国。世界正处于首先发生工业革命的大英帝国的引领之下。从某种角度言,其科幻文学的兴盛正反映了英国的经济、政治、军事及文化的实力居于世界各国的前列。但是,随着大英帝国的衰落,科幻文学的重镇转移到了了新兴的美国。这种转移与美国国力的快速崛起一致,与美国发达的科学技术、经济政治及军事实力的强盛一致。而今天,刘慈欣的科幻小说能够获奖,中国的科幻文学被晚近数百年以来的世界中心所承认,似乎正预示着一种国际格局的改变。也许,世界的重心正在发生转移。尽管这可能还要经历一个人们不好准确预测的过程。但是,其趋势却是明显的。这也可以从刘慈欣及其科幻作品的境遇中看到。
另一方面,就中国自身而言,面临的挑战依然严峻。其严峻性足可以使目前的国际发展态势扭转。这种挑战除了经济、政治、军事等方面外,最根本的是文化的挑战。首先,中国作为一个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国家,被西方学者认为是世界上唯一的“文明国家”。其文化价值是否还具备现实意义?中国人的文化认同是否还存在?其次,中国在这种剧烈的变革中,怎样保持清醒理性的认知?中国传统文化所强调的价值观对中国,乃至于整个人类而言,意义何在?就中国的传统文化而言,比较强调“道”的存在与意义。这种“道”,既关乎“天”之“道”,也包括“人”之“道”,是中国文化对自然运行规律的一种把握。但是,随着对先发国家的学习模仿,现实中关于“道”的思考、体验却越来越稀薄。知识分子终于蜕变为拥有某种“知识”的分子,而不是对自然之道进行思考体验,拥有思想的思想者。当思想从现实的舞台隐退,各种形形色色的“知识”占据我们生活的中心时,危机已经降临。这就是,人们不再追求有意义的生活,而是追求有功利的行为。人们也失去了存在的终极目标,蜕变为获取眼前利益的工具。在这种思想稀薄、利益至上的文化环境中,凸显了刘慈欣存在的意义。他的小说,虽然借助于科学技术的“想象”,却直指宇宙与生命存在的意义。这种艺术的思考超越了具体的、短视的功利目的,把人类的思考领域拓展开来。正如《朝闻道》中献身于科学的物理学家丁仪的女儿文文向自己的母亲提出的疑问:宇宙的目的是什么?人生的目的是什么?在小说中,丁仪与世界各国三百多位为了了解宇宙奥秘的科学家一样,以生命为代价,走上了“真理祭坛”。他们的死,既表现了个人的牺牲精神,也表现了人类追求真理把握宇宙真谛的必然与信心。因此,当我们被现实的功利所遮蔽的时刻,就越发需要有寻找、探求宇宙与人生终极意义的勇气与精神,以使人类从短视的功利主义中获救。而刘慈欣正在做着这样的努力。
二,宇宙与生命:中国人的想象
人类的成长与进步不能脱离自己的想象力。这种源于社会实践而作用于人内心的力量是人类探求自然与存在奥秘的动力。没有了想象,人类就会成为仅仅满足生理需求的低级动物,大自然就会蜕变为一种自足的孤立的存在。其美妙的结构、和谐的运行方式、复杂多样的动力体系就不会被生命所感受。那样的大自然将是多么落寞、无聊,缺乏意义。存在不仅是一种自足的存在,同时也是其对相的存在。因为有了能够感受存在的对相,才使存在表现得活色生香、多姿多彩。不过,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象。从远古神话来看,西方人的想象有别于东方人。西方人更多地强调的是人自身的力量,而东方人则更多地强调自然与人的和谐。也就是说,西方人希望通过强化人,特别是个体的人具有强大的自身能量,以实现自己的目的。而东方人则希望大自然与人能够和谐相处、共生共存。以尧时对天象的观察为例,地处“中国”的以农耕为主的人们力求掌握大自然运行的规律,以顺应天道,从而在合天道的前提下,顺民心。因此,尧时中国天文学的成就,既是科学精神的表现,也是中国人丰富旺盛的想象力的表达。试想,如果缺乏想象力,科学技术无论如何发达,也是没有意义的。在刘慈欣的小说中,充分地表现了中国人此一时代瑰丽壮观、神游八极的想象力。不过,他的想象,不是为了突出人类所具有的强大乃至无限的力量,以控制自然、征服自然,而是为了探求宇宙以及生命的意义,使二者实现和谐共生、守道得天的存在。
刘慈欣的小说基本上从这样三个维度展开自己的想象。一种是所谓的“微纪元”,就是人类作为宇宙生命,相比现在缩小到一个十分微小的程度。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文明的无限制发展,使人类需要的自然资源越来越稀薄,到了难以支撑人类生存的地步。这时,人类面临两种选择:一种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资源而毁灭;另一种则是使自己“微”化,即缩小自己存在的体积,进而大幅度减少对自然资源的消耗。这样,虽然人的体积小了,但是人类的文明还能够存在并延续。这时,人类进入了一个“微人类”的纪元时代。从主导地球文明的轨迹来看,这并非空想。因为地球生物正是经历了这样一个从大到小,由巨而微的变化过程。在《微纪元》《吞食者》等作品中,作者表达了这一思想。他借小说中人物“元帅”的口指出,地球上的文明生物有越来越小的趋势。恐龙、人,然后可能是蚂蚁。这样,人类对自然资源的需求将大大减少,就可以在日见稀少的资源中延续下去。地球文明就可以重生。
刘慈欣的另一种想象则是直接介入现实生活,通过描写“当下”人们的生活来揭示某种具有超越现实情境的思想。当然,这仍然是建立在科幻基础之上,以表达宇宙、生命的终极意义的。一般来说,科幻作品很少进入现实生活。因为现实是有充分的局限性的。科幻作品似乎并不经意现实中人们的生活,而是更关注非现实的“未来”可能。刘慈欣的贡献在于,他能够以科幻的手法来表达现实情怀,并因此而揭示超越现实的思想。在《朝闻道》中,刘慈欣为我们描写了以丁仪为代表的一群献身于宇宙真理的科学家。他们在人类的科学领域具有极为重大的贡献。然而,他们并不具备揭示宇宙最终秘密的能力。但是,为了科学,为了人类的未来,为了能够了解感受宇宙的真谛,他们宁愿以身相许,用自己的生命感悟、探求宇宙的真相——宇宙的和谐之美。他们认为,当宇宙的和谐之美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你面前时,生命只是一个很小的代价。尽管小说中设计了对这种在常人看来是变态的选择的批评,但是,从小说的真意来看,刘慈欣是肯定这种选择的。在丁仪即将步入真理的祭坛时,他的妻子说,我绝不会让女儿成为一个物理学家。但是,小说的结尾,丁仪的女儿文文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就读当年父亲的母校物理系,并攻读量子引力专业。这似乎在告诉我们,人类探求宇宙终极真理的努力将永远继续下去。在另一篇题为《镜子》的小说中,刘慈欣似乎把关注的目光投射到当下热门的反腐题材上。不过,作者的本意并不在于如何进行反腐,而是借助一种具有终极容量的超弦计算机进行镜像模拟的技术,使人类时空能够穿透过去与未来,以此讨论人类的存在方式。在这样的镜子面前,通过超弦计算机的运算,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曾经发生的一切与将要发生的一切。这种计算机的准确性可以把人们希望了解的东西,包括其细节真实地再现出来。但是,这似乎成为人类的一个陷阱。那时,人类将面临一个没有黑暗的时代,阳光将普照到每一个角落,人类社会将变得水晶般纯洁。但是,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人类也将面临一个“死了的社会”,人类文明将消亡。
如果说,“微纪元”表达的是对极微观世界的想象,现实世界表达的是对“现世”——也可以按刘慈欣所言——“宏纪元”的想象,那么,最能够体现刘慈欣想象力的是那些关于宇宙世界的小说。我们不妨称之为“宇宙纪元”。这也是刘慈欣小说的主体,是他关于宇宙生命终极意义的集中表达。在这些作品中,刘慈欣为我们创造了众多的宇宙“镜像”,使我们进入了一个很少涉及、极少关注的“宇宙世界”。由于人类的渺小,一般来说,我们只关心自己身边的事情。只有那些胸怀天下的杰出人士才经常考虑“天下”,考虑人类的过去与未来。但是,在这芸芸众生中,又有多少在思考宇宙的生命及其意义呢?可以说,刘慈欣就是这极为少数的人之一。他带我们走进了宇宙的生命之中,感受到了宇宙及更大的世界之存在状态、运行规律及其终极意义。这不仅需要有基本的科学常识,而且也需要有斑斓瑰丽的想象力,以及生动的艺术表达能力。这是一个仅仅依靠我们的日常感知难以企及的世界,是一个与人类生存状态完全不同的的既充满了陌生又充满了期待的世界。在《坍缩》中,刘慈欣把事件置于一个需要200亿年的时间段中来表达。其中,小的尺度是亿亿分子一毫米,大的尺度则是百亿光年。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人类无法感知,只能用想象来把握。在宇宙膨胀了200亿年之后,似乎面临着另一个200亿年,即坍缩的时代。在这样的时空背景下,人类是什么呢?在《时间移民》中,作者虚构了一个移民的时代。不过,这种移民不是从甲地到乙地的空间移民,而是由现在至未来120年、500年、1000年、11000年的时间移民。在这些不同的时间节点中,作者为我们想象出了人类的未来与曾经的过去,并且表达了人类所拥有的理性力量。在另一些作品中,刘慈欣描绘了浩渺自然的变化及力量。《山》是一部充满了神奇想象与壮丽之美的作品。刘慈欣在这里为我们想象了一座“海水高山”。曾经的登山运动员冯帆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远离高山。为此,他选择了做海洋地质工程师。但是,在一次考察中,他却意外地登上了一座被外星飞船引力拉起来的“海水高山”。在这里,他经历了严峻的考验,但是也感受到了大自然极端的魅力,并使自己的身体技能与意志得到升华。在《吞食者》中,作者虚构了一个宇宙中的“吞食者”。它靠吞食太空中的星球维持自己的生命。地球当然也是它非常合适的吞食对象。于是,人类与这能量巨大的吞食者展开了一场斗智斗勇的博弈。
刘慈欣对宇宙世界的描写并不是单纯的知识性展示,而是深刻地把这些宇宙存在的变化与地球人类的命运结合起来。他所要表达的不是从宇宙知识出发的神奇世界的平面知识,而是努力体现自己对宇宙意义及人类命运关注。如果说,当年英国的科幻作品表现了一个经过工业革命之后的新世界对大自然的好奇的话,后起的美国的科幻作品则在努力展示人类,或者也可以说以美国人为主的人类所具有的超能力。而刘慈欣,则企图在自己的作品中表达源于中国文化所形成的关于自然与人类命运的智慧。
三,宇宙意义、人类命运与中国智慧
工业革命之后,人类的发展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以技术为动力的生产力突飞猛进,不仅改变了人们的生产方式,也改变了人们的价值追求,进而改变了整个世界。农耕时代——主要是自给自足的时代——自然与人类基本和谐平衡的存在形态被打破。由于技术的进步,人类似乎变得更加具有控制自然的主动性、冲动力。没有止尽的消费欲望、疯狂的生产欲求因为技术的可能而日益成为人类的价值追求。与此相应的是,自然的承受能力正在面临考验。大自然是否能够为人类提供如此奢靡没有终结的资源,成为一个必须面对的话题。这其中有一个人们如何认识自然对待自然的价值问题。大自然真的能够像人们所期待的那样无止尽地提供资源吗?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那么,人类又该怎样在这种天然的先决条件下生存?人类所创造的文明怎样才能延续?刘慈欣似乎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思考并回答这样的问题。在他的作品中,一个非常突出的描写背景即是“终极性”。也就是说,宇宙的尽头是什么?宇宙是不是会终结?人类的生命状态是什么?作为个体的生命当然有其终结的时刻。但是,作为整体的生命,其终极状态是什么?人类的生命是否会终结?还有,与此相关的是人类生存的社会及其创造的文明有没有终极状态?等等。这似乎是非常遥远玄妙的问题,但事实上也是非常现实的问题。如果人类失去理性,不能解答好这些问题,其毁灭也可能是为时不远的现实。
但是,人类之所以具有希望,就是在人类文明中,总是能够寻找到比较好地回答这些问题的思想。当人们前呼后拥地追求工业化、现代化的时候,对工业化与现代化的反思、批判之声也从未消失。一些观点是因为感受到这种技术至上主义所带来的困境而发出的声音。另一些则是从构建人类有效秩序而提出的带有根本性意义的思考。不论前者,亦或是后者,人们都认为,技术虽然带来了生产力的进步,但并不是万能的,甚至难以解决生命的终极意义。它并不能增强人的幸福感,反而强化了人的失落感。尤其在强大的技术优势面前,人,被自己发明的技术异化了。当人们认识到这些问题的时候,开始重新从人类已有的智慧中寻找出路。这时,只有很少数的人们发现,在中国古老的传统文化中能够找到人类通达美好未来的希望。
首先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价值观,直到今天仍然具有极为重要的启示。比如,中国人讲究“天人合一”,就是说,“人”也是“天”的组成部分。人的行为应该与天的运行是一致的。人道必须符合天道。再如“中庸之道”,就是说,人在处理问题时应该考虑多方因素,找到多方因素均能够接受的合适的办法。而不能只考虑某一个方面,比如只考虑人的欲求而忽略自然的可能性。等等。其次,在方法论方面,中国传统文化也具有极为重要的智慧。比如,辩证思维,就是说,事物是相互作用并相互转换的。在一定的条件下,强可以转化为弱,弱也可能转化为强;大可能成为小,小也可能成为大。那么,即使是诸如宇宙、生命这样的存在也将遵循这种法则。还有,中国传统文化关于理想世界的构想,也可能对强大的技术世界具有积极的启示。读刘慈欣的作品,应该说,他在为我们虚构的种种关于宇宙、生命、社会等存在状态时,自觉不自觉地表达了这种价值观与方法论,以及社会理想。可以说,刘慈欣的世界体系是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出发点来面对现代与后现代的人类困境的。
在刘慈欣的小说中,我们发现他对事物的终极性很感兴趣。比如宇宙的终极状态、生命的终极状态,以及社会道德的终极状态等。什么是终极状态?就是其最彻底的状态、最纯粹的状态,或者说其能量得到最大饱和的状态。那么,当宇宙达到这样的状态时,将会发生什么?是不是存在一个“无限”的宇宙?尽管宇宙浩大无比,仅仅依靠人类自身的力量,仍然只能了解其部分。但是,刘慈欣认为,即使如此,宇宙也不是具有无限可能性的。世界上没有无限存在的事物。在《坍缩》中,作者为我们描绘了了解宇宙终将要“坍缩”的科学家与现实世界中人们之间的错位。他认为,在经过了200亿年的膨胀之后,宇宙不可能无限膨胀下去,而是在到达某一终极点时,开始“坍缩”。这时,时光将倒流,过去所有的一切将重现。尽管其“坍缩”的过程可能非常漫长,需要约200亿年。只是,由于这个过程的漫长,对于我们人类而言似乎没有知觉。我们可能不会感知这种存在状态。在《微观尽头》中,作者为我们描写了宇宙的反转状态。正如其中的科学家丁仪所言,地球是圆的,从其表面的任何一点一直向前走,就会回到原点。而宇宙,如果我们一直向其微观的深层走,走到微观的尽头时,就会回到宏观。小说中的科学家们正在做撞击被认为是物质最小单位的夸克的实验。当这物质中最小的存在“夸克”被击破后,这些科学家亲身经历了由物质的微观尽头向宏观反转的奇迹。这就是说,任何存在都是有条件的。当这种存在走向其终极状态时,就会发生逆转。其蕴含的选择是,人类文明的延续不应该走极端,而应该选择一种“中道”,即最适宜的“道”。
《易经》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源头。而《易经》所讨论的正是事物存在的基本规律。它并不注重具体事物的特性,而是具有建立其上的最大的概括性,是在超越一切具体事物的前提下进行的分析与归纳。其核心是事物的“易”,或者说“变化”与“不易”,或者说“不变”。在一定条件下,事物有其稳定性,它是不变的。正是因为这种稳定性的存在,人们才可以认识事物,把握规律。但是,如果仅仅认为事物是不变的,还远远不够。人们还必须认识到事物也是时时刻刻在变化着的。新的事物在旧的事物中萌芽、生成,并发展成改变了旧事物的新事物。这是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其最形象直观的表达就是太极图。其中的圆点代表着事物的本质。而另一种事物在其中逐渐生成,并转化成新的事物,走向自己的对相面。在刘慈欣的小说中,基本上浸染着这样的理念。他认为事物的变化正是如此。只是,由于人们存在于一个比较低级的层面,还难以感知更广阔的宇宙,乃至于超宇宙的这种变化。他的堪称经典的小说《吞食者》就用自己奇妙的想象与文字,为我们描绘了宇宙当中的这种太极图变。吞食者——一个人们不知道从何而来又向何而去的靠吞食行星维持其存在的世代飞船——与地球及地球生命——人类发生了一场吞食与对抗吞食的战斗。为了吞食地球,这艘巨无霸飞船按轨道向地球移动。为了避免被吞食,地球人利用在月球上发射核弹来改变其运行轨道。为了躲避这种打击,吞食者不顾一切地使用超限四倍的加速度飞行。但是,由于超限,导致其巨大的飞行器开裂。当它接近地球并开始囤食地球的南极时,其裂缝越来越大,以至于要解体。但是,随着其吞食了越来越多的地球时,地球的拉力反而使吞食者的裂缝复原。终于,地球被完全吞食了。不过,吞食者只是要吞食地球中它所需要的部分——生命、水、地底资源,并不是全部。在一定的时间之后,它将吐出被吞食后的地球。就像人们在吞食了一颗大枣之后,要吐出自己不需要的枣核一样。这时,地球虽然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地球,但是,地球的生命依然存在。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地球及其地球生命与吞食者之间的博弈。他们相互否定对方,但是又因为自己的存在而完成对方。这种变中的不变,以及不变中的变,似乎在阐释着相互因果的辩证之易。
《天使时代》描写的是掌握了舰载机与激光智能炸弹技术的文明世界对落后非洲“桑比亚”国的毁灭式打击。单纯从技术与武器装备而言,所谓的桑比亚处于绝对劣势。他们的武器十分落后,在国际上得不到支持。相对于文明国家的技术来说,确实是不堪一击。但是,就是在这样明显的强弱对抗中,在小说描述的特定条件下,强转换成了弱,弱变成了强。那些只会使用现代高科技武器的所谓的“文明”人无法与使用落后的近战短兵器的桑比亚“天使”飞人部队抗衡。这同时似乎也在说明,技术虽然是衡量国家实力与文明程度的重要标志,但却不是唯一的标志。拥有先进的技术是一回事,能够取得胜利,现实最终目标却是另一回事。
刘慈欣似乎也在努力表达他关于人类未来理想世界的模式。虽然这样的描写并不突出。在他的小说中,透露出对强权的批判,对人类平等的向往。他的《西洋》反转了历史与世界,虚构了一个在郑和下西洋时形成的帝国——中国。这个虚构的庞大帝国正如现实中的某一超级大国一样,控制着世界的金融、经济、政治版图。现实中主导世界发展数百年的所谓的“白种人”在《西洋》中被歧视,欧洲、美洲被这个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帝国”所统治。但是,时代在变化,曾经的帝国日见衰落,殖民地开始独立。统治者甚至与被统治与歧视的“白种人”产生了爱情。虽然这是一部“非历史”的历史题材科幻作品,但其中却寄托了作者关于人类理想关系的温情构想。他的这种非现实的“反转”在于对人类平等的呼唤。虽然刘慈欣是一个从事科幻文学创作的作家,但是,他并不是一个技术至上主义者。在他的小说中,并不倡导极端的技术意义,而是多处描写那种简单快乐的田园般的理想社会。在《时间移民》中描写了发达的技术由于其发达反而异化了人类,对极端的技术至上主义进行了否定。作者让那些移民回到了距今一万一千年的新石器时代。在那里,有阳光、河流、高山、土地、绿色的草。但是,没有“文明”的痕迹。因为,这些移民可以重新开始人类的世界,并且少犯错误,包括极端的技术至上、无尽的欲望等等。“看看这绿色的大地,这是我们的母亲!是我们力量的源泉!是我们存在的依据与永恒归宿!”在《吞食者》中,巨大无比的吞食者正面临着无食可吞的考验。因为他们信奉的法则是自己的生存是以征服和消灭别人为基础的。“文明是什么?文明就是吞食。不停地吃啊吃,不停地扩张与膨胀,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而地球人认为,难道生存竞争是宇宙间生命和文明进化的唯一法则?难道不能建立起一个自给自足的、内省的多种生命共生的文明吗?事实是,这种自给自足的、内省的、多种文明共生的理想人类社会正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倡导并且已经践行的社会。
四,科学精神与人文关怀
毫无疑问,刘慈欣是一个热爱科学与技术的人,至少是一个热爱科学与技术知识的人。这不仅是因为他作为一名工程师的职业所在,当然也因为他对科幻事业的热爱。更主要的是,他在自己的艺术创造中总是把艺术与科技紧密地结合起来。如果说,在他的作品中没有科技元素的话,他的想象空间将不复存在。更何况,他是如此绘声绘色、美妙绝伦、奇思妙想地为我们创造了许许多多的科幻的虚拟世界。
但是,这并不能说,刘慈欣是一个科技至上主义者。事实上,刘慈欣对人类科技的发展是持谨慎态度的。也就是说,他并不单纯地认为科技的发展进步能够拯救人类。人类的得救可能离不开科技的进步。但是,人类的进步不等于科技的进步,而在于人类自身,在于人自己的选择。与弱肉强食、物竞天择的“天择原理”不同,作者似乎更倾向于“人择原理”,就是说,人类应该理性地选择自己的发展之路。在刘慈欣的小说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作者这种浓郁的人文情怀。他对技术进步带来的破坏性充满忧虑,对现代化对人类人文精神的伤害充满批判。在他的小说中,没有简单地对科技的强势唱赞歌,反而,总是对人的责任感、奉献精神,以及人与人之间的了解、同情、平等充满了肯定,表现出对弱者的同情、关怀,并描写他们的智慧、努力与高尚的品格。他反对种族主义,反对技术至上,忧虑人类在现代化潮流中可能迷失的价值追求。他借助一位神奇的“镜子”向人类宣布:我讲英语,是因为人们大都使用这种语言。这并不代表我认为某些种族比其他种族更优越。在《朝闻道》《吞食者》《山》等作品中,他肯定了那些为了真理、道义、人类生命而献身的人们,塑造了一种震撼人心的崇高之美,并希望有后来者承续他们的事业与志向。这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人文精神既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完美人格的境界,也是刘慈欣所赞赏的人类品格。在《天使时代》中,他让那些被歧视的非洲“飞人”取得了终极性的胜利。在《欢乐颂》中,他让人们因为聆听了“镜子”弹奏太阳而演奏的《欢乐颂》之后,内心得到了沟通。因为,宇宙间,通用的语言除了数学之外就是音乐了。他多次提到了艺术,这几乎是能够使人类及宇宙不同天体之间沟通、理解,并得到拯救的法宝。所以他在《梦之海》中说道,艺术是文明存在的唯一理由。他营造了一些消除困苦、烦恼的理想世界,就是那些恬淡的、简单的、欢乐的、充满爱的人间时光。
人们观察事物有不同的角度,因而会得出不同的结论。如果我们把自己的视角锁定在一个生命个体上,那么,他的生命就是一切。如果我们把视角放大到一个国家、民族,那么,这种生命个体只是其中的一分子。而当我们把视野转移到浩瀚无际的宇宙,那么,人类的文明可能只是一瞬间。同时,所有的社会体系、道德伦理、价值观都可能发生改变。在刘慈欣的作品中,因了他视野的宏大,有很多地方涉及到社会伦理等问题。但是,不论视角如何转换,他同情弱者,赞美奉献者,展示人类智慧的精神没有变。他是不是正在努力把科学与艺术融为一体,从现代科学技术与传统人文精神的融合中探寻人类未来的希望?也许,这正是我们唯一可能获救的道路。
许多年前,我曾经阅读过他较早前的小说《带上你的眼睛》。那位美丽的、献身人类科学事业的女科学家在进入地心并永远不可能返回时的情景令我窒息,并为她的美丽——不仅是外在的容貌上的,更包括她内在的心灵世界的——而潸然泪下。这种阅读感觉直到今天还留在我的内心。有人说,刘慈欣的科幻小说是“硬科幻”。我不知道该如何理解“硬科幻”。也许,这是指他的小说对科技内容的描述比较多,或者成为构建小说的主体条件。从科幻的角度言,这也许是一种肯定。但我不希望这是对他浓郁的人文精神的漠视。当然,我希望他有更多的像《带上你的眼睛》那样的深深打动人心,直击人的灵魂的作品。他近期的小说,确实是科技多了,细节少了,描写简单了。在很多时候,似乎只是一种由科幻而表达的理念。我还没有机会阅读他的全部小说,特别是没有阅读他最具影响力的长篇小说《三体》。这种轻易做结论的作法也许有些武断。但是,我希望,刘慈欣能够一如既往地为这个时代创作出更多打动人心的科幻作品,展示中国人的想象力与通达人类未来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