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愧于国家和民族
2015-09-18张刃
张刃
这里辑录的,是几位参加过抗日战争的国民党军老兵晚年的私人通信,均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它们的主人来自天南地北,战后经历各异,但在抗战初期,都曾是随国民党军二十军团各部服务的抗敌宣传队员,共同参加过台儿庄战役、武汉保卫战,后来才各奔东西。
抗日战争爆发时,这些人大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学生。他们毅然投笔从戎,是因为他们都不甘做亡国奴。起初,他们并非正规军人,但凭了自己的文化知识,凭了青年的满腔热血,他们奔波于抗日战场,宣传鼓动,救治伤员。后来,他们当中,有的正式从军了,有的战后转业了,有的加入了中共,也有的参加了内战,成为“反革命分子”……无论后来的人生道路如何不同,1949年以后,他们却都因为曾经服务于或参加过“国军”而遭受不公正的待遇。这也是他们彼此的联系后来中断了数十年的根本原因。
改革开放以后,国家气象一新,许多被颠倒的历史、事物逐渐恢复了本来面目,他们才开始通信,彼此叙说各自几十年的遭遇,表述他们对祖国和平统一的强烈愿望,倾吐愿为民族复兴贡献力量的心愿,以及对自己年轻时的选择无怨无悔的心境。惟其如此,这些通信才显得弥足珍贵。特别是,由于是朋友之间的私人通信,没有忌惮,也无须遮掩,因而更真实,更具有某种史料价值——我始终认为,原生态的资料更接近历史真相。也正因如此,我决定把这些信整理出来,略作注释,以展示这些抗战老兵的家国情怀。
由于年代久远,物是人非,我已无法逐一确认通信者的身份和经历,即使其中仍有人健在,也都已年近百岁了。因此,只能就我所知,对通信中若干需要解读的地方加以说明。好在通信中许多事情写得很清楚,读者不难理解。
考虑到通信的私人性质,文中删节了隐私部分,也没有使用通信者的全名。其实,历史上能够留名的人物凤毛麟角,但历史却是芸芸众生创造的。重要的不在姓氏名谁,而在参与了历史进程。正如这些信中不止一个人说到的:无愧于国家和民族。如此足矣。
文通来信
……现在余悸渐消,反而离死也近了。即使是“害人”吧,也害不到哪儿去了。于是,开始试投写信,联系到若干老友。
礼桐在“文革”中受冲击,一夜之间三百多张大字报上了他家墙,老母亲也吓死了,一切家私被打砸抢抄光。云翔与我25年厮守一地(庆峰也是【被判】25年,但比我们晚四年),相濡以沫,友情可贵。1951年的冬天是个严冬,我就是在他送给我的一件他儿时穿过的薄棉背心中度过的。
我离家25年,史无前例的十年停止了请假探亲,大儿子夫妇往返几千里,到苏浙皖交界的山沟里来看我,这也是史无前例的。当时当地,我周围的人都挑大拇哥。反正,我没见过别人有这样的子媳来探望过“反革命”老子的。也是在那个年代,次子两次来陪我喂蚊子。……
我现在下肢蹒跚,平衡难保,举步挪体,时常摔倒,有时大小便失禁,怪哉怪哉。虽然如此,但我一息尚存,还是要快活地活下去。尽可能读书看报,给孩子们做些辅导。每天早起,在门前乡间小路“散步”——蹒跚的步子,若我的眼睛是录像机,那我身旁的景物都是山摇地动的。孩子们欢笑着超过了我,我流不出汗,但羡慕他们流汗的小红脸。
我的病因季节关系,入冬即重,双腿已不能行动自如,双臂呆滞不灵,看来,将成为木乃伊了。你我都年老体弱,且多病痛,来日无多,应当珍惜目前,争取时间,克尽绵薄,为振兴中华出力,以偿夙愿。(1982-11-01)
【解读:文通,原天津学生,1937年10月流亡南京,入二十军团干训班,参加了抗日战争。后正式从军,1949年任国民党某方面军总部法官,1951年以“反革命罪”被捕判刑七年,刑满后留场,实际劳动改造25年。1975年作为“原国民党县团级以上人员”被宽大释放。“苏浙皖交界的山沟”即指劳改农场。
礼桐、云翔、庆峰等均为二十军团干训班学员,详见后文。】
屈指算来,40年没见面了,没有见过你的容颜,没有听过你的声音,该是多么想念!……1975年我安置转业回家后,也因环境不好,气不太顺,懒于写信,显得与你疏淡了。自从我被列为统战对象后,想与你密切联系,可是病发手瘫,不能握笔了!
在海外的友人,究竟谁沉谁浮,谁生谁死,皆不可知也!反正我心里总是有良好的祝愿,热切的希望。我们可以说是总角兄弟,共生死的手足。我想通过合法渠道向他们打招呼,叫他们知道我尚在人间,不要轻信谣言。
关于汤恩伯与陈仪的事情,我当时身临其境,似乎可补充些细节、素材,但无关宏旨,算了吧。因为这关系到政策水平和世界观的问题,更要实事求是。
我的病痛日甚一日,连对着录音机说话也感到吃力,声音微弱,严重失真。笔录吧,孩子上班已忙得神魂颠倒,哪能铺纸执笔?真希望你能来,我们共同探讨一番。(1983-05-03)
【解读:“汤恩伯与陈仪的事情”,指1949年春解放军南下,汤恩伯时任京沪杭卫戍总司令,据守上海。时任福建省主席的陈仪曾试图劝汤恩伯起义投诚。陈对汤有资助求学、举荐升迁之恩,不料汤竟向蒋介石告密,处死了陈仪。文通时在汤恩伯身边工作,故有“可以补充细节、素材”之说,可惜终未留下文字。
“我的病痛日甚一日”。实际上,文通自1983年起,已经瘫痪卧床,他的大部分来信,都是他口述,女儿或孙辈代笔。】
暑期已过,又盼走了中秋、国庆、全运会,青年读书、文艺繁茂,香港回归有了进展,台湾同胞先觉分子回大陆参加四化,在在鼓舞人心,增强振兴民族、统一祖国的信心。
裕治是豁达人,昨函抄来词两阙,盖颖桥轶事耳。噫,俱往矣,只留下美好记忆与无限惆怅。他使我想起了1938年秋冬在鄂湘边地幕府山的战地生活,未知尚能忆起曾代我捉过毛衣上的虱子否?
我行动困难,下肢软弱,双膝不能控制,挪动不得,我说跟冷库里冻的半扇肉差不多,好苦啊,好急人啊。我成了害群之马了。写信对我是最艰苦的劳动了,写不完的信。(1983-10-19)
【解读:裕治,原北平学生,二十军团干训班学员,后加入中共,解放战争中曾在北平从事地下秘密活动。“文革”中亦因“历史问题”被审查。“颖桥轶事”指二十军团干训班生活。】
今岁金秋故人又来,并拟访你我,内心激动,感奋不已,若无意外,老兄弟可面晤把握,倾诉一切。几十年空白,几十年悬念,几十年猜臆,几十年祝愿,几十年期待,或可部分化解。感谢上苍,感谢友谊,感谢人情,感谢历史。
近年政策对头,儿辈撒手大干,也算一种政治营养吧。
我病步步难关,摔破的罐子,补不起来了。吃药进补,聊尽人事而已。但愿能够支撑见过元邦,也能瞑目了。(1984-09-10)
【解读:“故人来”指他们在台湾的故友元邦回大陆探亲。】
元邦来信道歉,说不克分身,只能等下次晤面了。元邦昙花一现,引我相思万千。我想念在台老友,但官方渠道三年未打通。不过,元邦回台,定告故人,我们还活着,容他们回味思索吧。
轶千兄有信来,他内兄1948年随陈诚去台,1949年我逗留台北时,就住在他家。海外友人情况,元邦开列了名单,总算把窗户纸捅了个窟窿,见到亮儿了。(1984-09-29)
【解读:“1949年我逗留台北”指文通曾随国民党军撤退到台湾,后来还是回到了大陆,随后即以“反革命罪”入狱。】
信债欠了半年,今天女儿来,书写有人,略表微忱。你说今年可能来,十分翘切,但愿天助天成,得以晤对。去年元邦已订好机票,结果未能成行。美好的设想,中意的憧憬,都鼓励我等待,安慰我未被抛弃。最感念几位海外故友赠金,既感惭愧,又觉安慰。潦倒暮年,知心几人,隔海援救,难能可贵。
你我合作,做历史的见证人,理所应当。惟我握管困难,殊非易举,自当勉力以付。在期待你的约期时,我希望日月走得慢点,完成我们的历史任务。在抗拒病魔,缓解病痛方面,我希望日月运转快点,否则我的丧期要超过我们的约期。(1985-02-26)
【解读:此为文通生前给朋友的最后一信,4月即去世了,未能完成他“做历史的见证人”的遗愿。他所说“我的丧期要超过我们的约期”不幸而言中。】
云翔来信
颖桥一别,转瞬将半个世纪矣。忆及那时情景无不使人向往。
我自1938年离开20军团,考入中央军校16期。1939年毕业后分派71军,1942年赴云南保山抗击日军进攻滇缅公路,我随200师直开缅甸旧京曼德勒,与日军做激烈战斗,师长戴安澜阵亡,后被日军截断归路,大部英勇牺牲,少数人经过原始森林退入印度。后来日军侵入云南边境,我军抗敌于怒江一线。71军三个师是淞沪抗战劲旅,军纪严明,战斗力甚强,敌人不能越雷池一步。1944年我又随远征军赴印度。1947年调南京国防部。解放后逃脱不了罪责,被判刑,与文通兄相遇在江苏农场,一起改造了25年之久。1975年人民政府对原国民党县团级以上人员宽大释放,转业回地方工作,才获得真正的自由。
我这一生真是死里逃生,坎坷曲折,难以尽述。现在一家工厂任绿化工,种树养花倒还自在。工资每月60元,生活还过得去。就是年龄大了(今年已67岁),力不从心。据说我们没有退休,还须做下去,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16期去台同学大部已退役,在位的都官居要职。我已加入黄埔军校同学会,联络同学感情,致力祖国统一。(1984-04-04)
【解读:云翔投身抗战,由服务到从军,参加了滇缅抗战,如果不是后来继续服役,卷入内战,算得上抗日英雄了。但他与文通同命运,劳动改造25年,死里逃生。67岁还在工作,月工资60元,仍愿为“致力祖国统一”努力,可叹!】
季明来信
文通热情不减当年,迩来沟通旧友信息,得庆鱼雁往还。正盼兄之佳音,果然惠然而至。欣欣之情,彼此当有同也。
忆昔八年抗战,与兄相处虽暂,然相知却深。兄之坦荡真诚,铭刻在心。三十多年来,虽动荡也难忘却——纵难忘,却难再,个中苦,缠绕心头,岂能“一切忘记”乎?
胜利迄解放,友朋情况,尚略能传闻,迨后均讳言矣。吾辈岂有弥天之罪乎?!常思当年随军转战,虽无建树,然奔走南北东西,自认无愧对国家民族之处。“残渣余孽”之分,纵强忍,实难首肯也。
解放后弟转行教育,原期碌碌教坛,不思天旋地转,蹉跎岁月,恍然又三十余年矣。故友多逾花甲,此诚自然规律,惟望多加珍摄。弟体虽佳,亦时有力不从心之感。(1983-11-15)
【解读:季明来信只见此一封,后来朋友们都再没有他的消息,想来不是不堪回首,便是驾鹤西行了。他信中流露的心境,却是溢于言表的。】
尧天来信
我是1957年出席“鸣放座谈会”,在书记指名敦促下谈了谈自己“不成熟的感想”(运动中有些做法伤人的心;解放后放手发展党团员可虑)而被打成“极右”的,开除公职党籍送去劳教,后被安置到X县当了工人。我与老伴先后两次离婚,1979年才恢复。这些年,好事变坏事,坏事变好事,(人说,我若不是早早进了劳改队,“文革”中很难活命)我体验得太多了。这对我倒是很必要的教育。我已66岁,多年来虽身处逆境,却始终乐观,充满信心。
这几年虽个人的问题都解决了,看看周围这无法无天的不正之风,心情反而沉重。但愿国家事业真能否极泰来。我总觉得,按目前这“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光靠打针吃药,甚至广用冷敷热敷的办法,是难使病情好转的。也许我又由“极右”转到“极左”去了。我才不希望“不幸而言中”哩!(1985-04-16)
【解读:尧天是他们中的一个“异数”,既曾服务于国军,又是共产党员,还是“右派分子”,“左右”均沾。晚年仍为国运忧思,但命运多舛是不可避免的。】
礼桐来信
得来信,深感四十年岁月,风风雨雨,说来绝非等闲。若非故友情深,若非长寿,是不能读到你的来信了。
抗日烽火,千里流亡,鲁山萍逢,邓县束装,聚聚离离,国破家亡,何曾去记你是哪儿人氏,我是何许人也。待各自一方,始感当初大意,朋友连个地址也没有,又哪儿去找伊人啊!
我胜利后解甲退役回到家乡。1949年不少友人经闽赴台,而后亦即音信杳然。但愿人长寿,千里共婵娟。台湾回归之日,或许还能话白头。
……到史无前例,人妖颠倒,真是在劫难逃。我放过牛,牧过羊,也罢,我倒安之若素。我没有错,我走过的路,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我问我心,无愧于国家、民族。就这样,我还是折腾了几年。迨“永远健康”自我爆炸,隔月就获得了自由,审时度势,还是“且锄明月种梅花”的好,于1972年就退休了。
我不学无术,但总以太史公列陈涉于世家是独具慧眼的。宁折不弯更是难能。惜后世曲笔多于直笔,这也难怪搞史的人,不提着头来写是写不出什么的。我有一个偏见,就是“尽信书不如无书”。怎么形成这样的顽固之疾,自己也说不准。如果有朝一日,秉笔直书多将起来,我这顽疾是可以治愈的吧。写到此,我又想到,不明白历代王朝为什么知识分子总是被杀戮的对象?扯到无边际了,打住。
我这里有你一张照片,四十年来保存下来了,证明我没有忘记你。(多不简单,文革中家都被翻箱倒柜查抄了,书画皆尽遭劫,你的照片竟劫后余生!)现在拣出来隆重奉还给你。我断定,在风风雨雨的日子里,走南闯北的你,不一定还有这张珍贵的照片。什么都在变动中,这照片总算是静止的一瞬。让你看看当年英姿,也让你的晚辈看看你这个当年曾经越千山万水,无愧于中华的英雄儿女!更望侄辈珍惜青春年华,不然转瞬垂垂老矣。我未能免俗而常常想起过去,当然不是什么依恋。(1982-11-15)
若说九灾十八难,在劫难逃,怪谁都是多此一举。你是“文革”中人,能数得清冤魂吗?这仅仅是指喝墨水、动笔头的,各行各业呢?冤魂是天文数字了。雨过天晴,现在不搞株连,再不必怕祸延子孙了罢。安度晚年,即使青菜萝卜,也胜似玉馔珍馐。
一直牵肠的是季明,去信如石沉大海。你有所知否?只要健在,倒无须告我。如果奉召西去,那真难受。人老了,尽往倒霉的地方想。“三通”虽不明通,暗通还是频繁的。彼岸诸友是否有所知近况?如有通讯处,我想向他们问候起居。(1986-12-28)
【解读:礼桐是这些人中最超脱的一位。抗战胜利后即解甲归田,并未参加内战,但同样没能逃脱被“冲击”的命运。他对历史的观察与思考,自有其独特的视角。】
轶千来信
倾接云翔兄函告吾兄身体近来欠和,在家休养,但仍笔耕不辍,可佩可佩。闻兄曾邀树铭相聚,同地相处,勤来勤往,亦一幸事。萍踪之人,故友半零落,你吾关山远阻,且鹤发齿摇,垂垂老矣,何日能相逢?每念及此,不胜吁嗟。
文通为人忠贞,热忱,遭遇坎坷,不寿而终,所幸子女均已自立。海外其他故友均健康寿颐,何日祖国统一,相聚一堂?每念及此,不尽依依。(1985-06-18)
树铭来信
轶千来信,说他耄耋之年精神恍惚,出门需要人伴随。他多年清苦生活,退休金只有30多元,加上一切补助也不过50元。
我每天瞎忙,总想着有许多事都没有做。说来可笑,如果我有一支生花妙笔,把它写出来,一定是一种新奇的境界。青年时代没有努力,解放后被打入另册,现在已经到了暮年!但我还是常常想入非非,想做点事。有朋友说我:你总想用石头砍天吧?回想一下,我砍了好几次天了:第一次,参加抗日战争,差一点在河南打上游击战;第二次回天津组织了三青团地下组织,抗日;第三次参加了裕治学长的共产党地下工作。虽然没有挂号,但实际工作了。我当时也没有想着当什么党员,或解放后弄个官做。如果当时追着入党,就不是今天的局面了。人生实在有意思。到今天,我才明白,成功、失败,主要是看好风头。可惜我太笨,更不喜欢看风头。(1986-09-05)
我已退休三年,一直在外面补差,每天仍在骑自行车,和“铁驴子”结下不解之缘。社会变化如此之大之快,如何,如何。是非功过,总有一天分晓。中华民族美德付东流矣,不堪回首忆当年啊。偶感三首:
其一,回首七七年,膏药不值钱。季才特天真,激情挽狂澜。虽云沧海粟,扪心不愧天。壮志虽未酬,仍存丹心间。
其二,春华常在不知愁,平生坎坷岂罢休。古稀已成白驹过,再拼余生献人间。
其三,七七抗战五十年,回想人间才清闲。壮志未酬人仍在,愧对先烈实汗颜。
年轻时代一切崇洋,认为中国不强都归罪于旧,以致对古老的诗词都反对而不学。老来才认清了它的优美。没有时间从头学了,只好变成顺嘴胡诌了。 (1989-01-08)
【解读:树铭,原河北工学院学生,参加初期抗战。中期回到天津,故有“组织了三青团地下组织抗日”之说,文革中被抄家、批斗,始终达观面对人生,晚年退休后靠“补差”维持生计。】
以上这些信件,我读过不止一遍,每次都会被这些老人的情怀、遭遇所感动。我把它们整理出来,公诸于读者,是希望更多的人,特别是年轻一代以及后人,对这些当年为了国家独立和民族解放,曾经冒死疆场,而后来却没有受到应有尊重的人,有一些更具象的了解,并由此对曾经发生的历史,有一番更真实的认知。并以此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