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尺度
2015-09-18梁晓声
梁晓声
某些词似乎具有无限丰富的内涵,因而人若想领会它的全部意思并非一件简单的事情。
比如宇宙。
比如时间。
不是专家,不太能说清楚。
即使听专家讲解,没有一定常识的人,也不太容易真的听明白。
但在现实生活之中,却仿佛谁都知道宇宙是怎么回事、时间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呢?
因为宇宙和时间作为一种现象,或曰作为一种概念,已经被人们极其寻常化地纳入一般认识范畴了。
大气层以外是宇宙空间。
一年十二个月一天二十四小时每小时六十分钟每分钟六十秒。
这些基本的认识,使我们确信我们生存于怎样的一种空间,以及怎样的一种时间流程中。
这些基本的认识对于我们很重要,使我们明白作为单位的一个人其实很渺小,“飙乎若微尘”。也使我们明白,“人生易老天难老”,时间即上帝,人类应敬畏时间对人类所做种种之事的考验。
由是,我们的人生观价值观大受影响。
对于我们普通的人们,我们具有如上的基本认识,足矣。
“文明”也是一个类似的词。
东西方都有关于“文明”的简史,每一本都比霍金的《时间简史》厚得多。世界各国,也都有一批研究文明的专家。
一种人类的认识现象是有趣也发人深省的——人类对宇宙的认识首先是从对它的误解开始的;人类对时间的概念首先是从应用的方面来界定的。
而人类对于文明的认识,首先源于情绪上,心理上,进而是思想上,精神上对于不文明现象的嫌恶和强烈反对。
当普遍的人类宣布某现象为第一种“不文明”现象时,真正的文明即从那时开始。
正如霍金诠释时间的概念是从宇宙大爆炸开始。
文明之意识究竟从多大程度上改变了并且还将继续改变着我们人类的思想方法和行为方式,这是我根本说不清的。但是我知道它确实使别人变得比我们自己可爱得多。
上世纪80 年代我曾和林斤澜、柳溪两位老作家访法。有一个风雨天,我们所乘的汽车驶在乡间道路上。在我们前边有一辆汽车,从车后窗可以看清,内中显然是一家人。丈夫开车,旁边是妻子,后座是两个小女儿。他们的车轮扬起的尘土,一阵阵落在我们的车前窗上。而且,那条曲折的乡间道路没法超车。终于到了一个足以超车的拐弯处,前边的车停住了。开车的丈夫下了车,向我们的车走来。为我们开车的是法国外交部的一名翻译,法国青年。于是他摇下车窗,用法语跟对方说了半天。后来,我们的车开到前边去了。
我问翻译:“你们说了些什么?”
他说,对方坚持让他将车开到前边去。
我挺奇怪,问为什么。
他说,对方认为,自己的车始终开在前边,对我们太不公平。对方说,自己的车始终开在前边,自己根本没法儿开得心安理得。
而我,默默地,想到了那法国父亲的两个小女儿。她们必从父亲身上受到了一种教育,那就是——某些明显有利于自己的事,并不一定真的是天经地义之事。
隔日我们的车在路上撞着了一只农家犬,只不过是“碰”了那犬一下。只不过它叫着跑开时,一条后腿稍微有那么一点儿瘸,稍微而已。法国青年却将车停下了,去找养那只犬的人家,十几分钟后回来,说没找到。半小时后,我们决定在一个小镇的快餐店吃午饭,那法国青年说他还是得开车回去找一下,说要不,他心里很别扭。是的,他当时就是用汉语说了“心里很别扭”五个字。而我,出于一种了解的念头,决定陪他去找。终于找到了养那条犬的一户农家,而那条犬已经若无其事了。于是郑重道歉,于是主动留下名片、车牌号、驾照号码……
回来时,他心里不“别扭”了,接下来的一路,又有说有笑了。
我想,文明一定不是要刻意做给别人看的一件事情。它应该首先成为使自己愉快并且自然而然的一件事情。正如那位带着全家人旅行的父亲,他不那么做,就没法儿“心安理得”。正如我们的翻译,不那么做就“心里很别扭”。
中国也大,人口也多,百分之八九十的人口,其实还没达到物质方面的小康生活水平。腐败、官僚主义、失业率、日愈严重的贫富不均,所有负面的社会现象,决定了我们中国人的文明,只能从底线上培养起来。上个世纪初,全世界才十六亿多人口。而现在,中国人口略少于一百年前的世界人口而已。
所以,我们不能对于我们的同胞在文明方面有太脱离实际的要求。无论我们的动机多么良好,我们的期待都应搁置在文明底线上。而即使在文明的底线上,我们中国人一定要改变一下自己的方面也是很多的。比如袖手围观溺水者的挣扎,这是我们的某些同胞一向并不心里“别扭”的事,我们要想法子使他们以后觉得仅仅围观而毫无营救之念是“心里很别扭”的事。比如随地吐痰、当街对骂,从前并不想到旁边有孩子,以后人人应该想到的。比如中国之社会财富的分配不公,难道是天经地义的吗?我们听到了太多太多堂而皇之、天经地义的理论。当并不真的是天经地义的事被说成仿佛真的是天经地义的事时,上公共汽车时也就少有谦让现象,随地吐痰也就往往是一件大痛其快的事了。
中国不能回避一个关于所谓文明的深层问题,那就是——文明概念在高准则的方面的林林总总的“心安理得”,怎样抵消了人们寄托于文明底线方面的良好愿望。
我们几乎天天离不开肥皂,但“肥皂”反而是我们说得最少的一个词;“文明”这个词我们已说得太多,乃因为它还没成为我们生活内容里自然而然的事情。
这需要中国有许多父亲,像那位法国父亲一样自然而然地体现某些言行……
摘自中国文联出版社《思想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