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拨打的榔头已关机
2015-09-16姬中宪
本小说只适合在手机上阅读。
——作者
信息压
老罗,你让我“稍用力往上推开手机后盖”,我不是稍用力,我用了吃奶的力也没推开。
作为全国“第一个用榔头的人”,昨天晚上,我收到了快递送来的榔头手机。说实话,一个半月以来我都在等待快递小哥的门铃声,我记得很清楚,我是在日本投降纪念日那天下的订单,然后在建国六十五周年这天收到的货。你得承认,这是一次漫长的等待。
谢天谢地,我没有白等,榔头手机堪称完美,打开包装盒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就是它了。连我的老婆,吵着闹着要买IPhone6的一个女人,昨天晚上看到榔头后,也好大一阵没出声,然后,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话:要不,我也加入榔头党吧。
整个晚上我都爱不释手,来回摩挲榔头的身体,这使我对它内心的探索稍稍推后了一些时间,直到晚上十点以后,上床睡觉前,我才想起来它其实是一款手机,我得把SIM卡从原来的三星里拔出来,插进榔头里,完成我与榔头的灵肉合一。
这时我发现,榔头的后盖打不开。
我每天做俯卧撑,用握力器,手劲不算小,居然弄不开一个手机后盖,传出去让我怎么做人?别忘了你只是一款手机啊亲,你又不是保险柜,犯得着这样坚贞吗?
我检讨自己的方法和技巧,对照着产品说明书,一遍遍拿捏手势和力道。但是说实话,老罗,你那句“稍用力往上推开”太轻描淡写,所有人都会以为这只是举手之劳。
后来,我尝试把这事儿归为人品问题,于是,我让家里人轮番上阵,要不是太晚,我可能会让邻居或小区保安也来试试。结果,没有一个人能把它打开。
我舅舅在电话里说:试试用硬币,硬币的边缘受力面小,压强大,兴许有用,记住给硬币包上层软布,免得划伤手指或手机。
我用一元钱硬币包上百分百纯棉内衣,顶榔头的后盖。内衣顶出一个洞,后盖还不开。真的,老罗,我没夸张,那件内衣我还留着。
我们折腾了三个多小时,试过各种办法,还搭上一条内裤,也没把它打开。实在没办法了,就差爆破了。
以下是第二天一早我与客服的对话,看样子她早有准备:
请双手合十,把手机夹在中间,用力推。
我试了,不行,手上皮都搓掉了。
请把双手放进两腿间,借助大腿和臀部的力量……
这又不是健身器,你确定这样不会把手机夹坏?
放心吧,我们是榔头手机。
不行啊,榔头太滑了,一推就滑……
用力。
哼!哼!
再用力。
哈!嘿!
老婆醒了:大清早的干吗呢?
邻居也醒了:对门又在装修吗?
我说:不行,放弃了。
客服说:那我们只能派维修人员上门召回了。
等他们上门的时间里,我想了很多。
把两个相互咬合的部件装上或打开,这本是一个工业时代的命题啊,却发生在信息时代的智能手机身上。
你是一个高超的建筑师,你设计建造了一幢精美的建筑,结果,开张那天,门关得太严,打不开了,偏偏你把门窗造得无比结实,怎么也弄不开,出席开张仪式的人都等在门外面,预备搬进去办公居住的人也被关在门外面,日复一日,这座建筑上演着空城记,无数住房紧张的人对着它干瞪眼,它变成了一座巨大、招摇而无用的混凝土雕塑,来围观的人无不感叹:这真是一桩严格意义上的面子工程啊。
这就是榔头现在的局面。如果这批榔头因后盖打不开而被集体召回,这算是人类通讯史上的首例吗?
这精美的废物,老罗,你是不是想借机委婉地告诉我们一个道理——用榔头,要虔诚,遇到困难的时候,请双手合十……
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圆脸的男人,蓝色工装,微胖界,眼镜,刘海耷拉在脑门上。没错,是老罗。
尽管我在气头上,但多少还是有些受惊,我说:这点小事儿,劳您亲自上门,辛苦啊。
老罗说:应该的,昨天晚上知道你的事,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我说:那现在怎么办,手机给你带回去?
老罗说:应该不用,争取现场解决——能给我双拖鞋吗?
我们进到客厅,分宾主落座,这时我才发现,门口又跟进来一个壮汉,正低头换拖鞋,站直了,得一米九多,胳膊和大腿一般粗。我想,这就对了,这事儿需要他这样的。壮汉往屋里捣腾器材,看样子要大干一场。
老罗说:是这样,看你人挺好,形象也不错,想请你配合一下,等一下我们会把打开手机的过程拍下来,传到网上,给用户当示范教程——这是我们摄像,小张。
小张把那堆家伙架起来,我才看出来,是摄像机。
我说:这么说你有把握弄开它?
老罗撸撸袖子:试试吧。
摄像机一开,我有点不自在,老罗开导我:本色出演就行。
我举起手机:各位观众,您看到的这款榔头手机外观精美,性能优越……
老罗说:直接说事儿。
我说:……后盖打不开,怎么办?
老罗接过手机:后盖打不开,首先因为我们对机身的制作工艺要求过于苛刻,造成两者严丝合缝,浑然一体,给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用户造成一定麻烦,为此,我代表榔头科技向广大用户朋友道歉。但是我想说,这并不是后盖打不开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他停一下:信息压。
我说:什么鸭?
信息压,简称信压,信压的前身或者说初始状态,其实是一种虚拟压强,简称拟压。
拟压?
拟压。
还是叫信压吧。
后盖打不开是因为信压差太大,即信息流过多所造成的高信压与榔头内部信息真空所造成的低信压之间的差,简称信压差,英文名叫the……
能用中文给解释一下吗?
好比大气有气压,水里有水压,电线里有电压,血管里有血压,信息、信号,也有信压。
没听说过,wifi能产生压强?
原来不行,后来行了。
怎么行的?
环境中的信息流太大,与粉尘甚至光线中的光子等微物质结合,起了化学反应,生成一种新物质,我们叫“信粒子”。
听着像那么回事。
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这屋里信压挺强的,信粒子很浓。他鼻子抽动两下。
信粒子有味儿?
没有,我习惯了,精力一集中就抽鼻子。老罗放下手机,小张,这段掐了别播。
然后呢?
然后,用户拿到一把新榔头时,榔头体内的信粒子非常稀薄,信压几乎为零,因此,当低信压的榔头置身高信压的环境时,受外部压强的挤压,后盖被吸住,就像拔火罐一样,你拔过火罐吗?
没有,我妈拔过。
我们做过市场调研,不同地区的榔头用户打开手机后盖所需要的力气差别很大,东南沿海城市相对难一些,中西部好些,我们有个西藏的用户,刚打开包装盒,后盖就脱落了。
这要带到月亮上,非爆了不可。
所以,用户只要适当增加锤体内的信压,达到内外信压平衡,就可以轻松打开后盖。
怎么增加内部信压?
充。
就像给轮胎充气一样?
差不多。老罗重新举起榔头,现在打不开后盖,但不影响开机,开机之后立刻上网,下载,上传,总之让信息流动起来。他开了机,熟练地操作几下,然后将榔头摆在桌上:可能要等一会儿,请用户朋友们看好——小张,镜头不要换。
我们就这么干坐着,看着桌子上的榔头,像高人在下棋。我小口小口地喘气,怕动静太大吹跑了信粒子。
反正也闲着,多说几句吧。老罗又开口,年初,我们将计就计,成立了榔头信实研究中心。
研究什么?
信息的实体化,将看不见摸不着的电磁脉冲信号,批量转换成手指可碾磨的粉末,甚至是可呼吸的气体。
你看看。
还有榔头信化部,信息与化学工业部,致力于研究信粒子的化学反应链,积极撮和信粒子与其他微粒子的化学反应。
功德无量。
初步研究表明,两个氧原子和一个信原子结合,可生成二氧信子。
听着像个日本娘们儿的名。
或者就叫信氧,信氧的好处是可以利用信粒子的智能性,植入净化程序,让空气更清新无毒,然后再反过来净化信息,去除垃圾信息拦截广告,做到真正绿色生态环保。
我就知道。
人体可将信氧吸入肺部,并进入血液,与血红蛋白结合,最后流入脑中。
可治偏头疼?
可以让你扔掉电脑手机,直接用脑袋上网,到时候,你只要动动脑筋就可以发邮件了。
啧啧。
到时就不用英语培训什么的了,直接下载到脑子里就是。
哇塞。
两个氢原子一个氧原子十七个信原子结合,叫氢二氧一信十七。
为什么这回要十七?
押韵。
难怪这么朗朗上口。
其实就是信息和水结合,简称信水,这样你就可以一边潜水一边发微信了,还可以装瓶里带走,适合野外徒步。
肯定也能净化水,也让水洗干净信息。
还可以冻起来。
叫什么?
信立方啊。
听听。
当然了——老罗活动活动脖颈,这些都还在研发阶段,你不要外传——小张,这段也掐了别播。他拿起手机看看,递到我手上:差不多了,试试。
还要双手合十吗?
不用,两个手指轻轻一捻就行——小张,镜头跟上。
我手指一捻,咔哒,后盖开了,再一捻,咔哒,又合上了。咔哒,咔哒,真好听,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像电影里帅气男主角专用的那种打火机的声音。
你慢慢玩吧。老罗起身帮小张收起器材:我们走了。
我们在门口告别,是那种男人间的告别。我握住他的手:老罗,吃了饭再走吧,楼下有个兰州拉面。
老罗明显犹豫了一下,说:有沙县吗?
过两条街。
算了,回公司吃吧。
我握住他的手不放:老罗,你总能给我惊喜。
他回过身,把一张纸塞到我手里:签个名吧。
我展开一看,维修单。
老罗最后把拖鞋码好,鞋头朝外递到我手里:还有更大的惊喜呢——过段时间,等我们电话吧。
零摩擦
第三天晚上我才意识到,榔头究竟有多滑。
我把它插在笔记本电脑上充电,就放在键盘上,电脑放在书桌上,书桌站在地上。我去厨房倒水,把剩下的半个橙子吃了,大概五六分钟,我听到书房梆一声响。
可能是风吹动了百叶窗,百叶窗推倒了相框,相框撞翻了花露水瓶。每隔几天,它们就合伙闹这么一次,发出“梆”一声响,然后就各自消停了。
我又剥了一只柚子,才回到书房,这时我发现,榔头掉地上了。榔头没事,地板砸出一坑。
黑色的锤身上,还插着白色的数据线。
我检查电脑和书桌,它们都没事,我趴在它们上面工作了很多年,我以我的颈椎病的名义担保,它们都很正直,与地面保持直角关系很多年。
我又查看了键盘,键盘凸凸凹凹,像我的球鞋底,摩擦力挺强。M、I和空格键上,还沾着上半个橙子的汁液,都黏了。
榔头就从它们上面滑了下去。它不是一下滑下去的,它是慢慢地,磨磨蹭蹭地,花了五分钟时间滑下去的。
我把榔头放在沙发扶手上,扶手是粗绒布的平面,内侧被胳膊肘压得略有些倾斜。果然,榔头动了,在我眼皮子底下动起来,最后滑落到沙发上。开始慢,后来快,最后一下奋不顾身。总共用了不到十秒。
我把榔头放在厨房的台子上。装修时,我叫师傅用液体水平仪测过,以确保台面绝对水平。多年前我们家发生过一起老鸭汤整锅滑落事件,所以我在这方面特别讲究。我把榔头放在台面上,洗洗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在厨房一角找到了它,它从台面的一侧到了另一侧。
我从厨房,向全世界发出了那句著名的问话:谁动了我的榔头?!
全世界都没人搭理我。过一会儿,老婆说:谁动你的破榔头。
它从电饭煲出发,途经油烟机和微波炉,最后停在热水器下面。如果没有墙角的砧板挡着,看样子还要滑下去,滑到邻居家。
厨房没有探头,不好确定它几时到达墙角的,即便最保守的估算,它的时速也达到了300--375毫米。
我把它放在客厅窗台下的地板上,从这里到卧室窗户有二十二步,是我们家最长的直线距离,我每天晚饭后沿这个路线散步,走五百个来回,错不了。我把榔头方向调好,顺利的话,今晚法制新闻前,它应该可以到达。
上午十点我就敏锐地发现了问题:它没动。一毫米也没动,还顶着墙根。下午三点我理清了思路:榔头没错,错的是方向,谁规定榔头一定要按我的路线走?我把它从地上拾起来,走二十二步放到卧室窗户下的地板上。
从事后的迹象分析,它应该第一时间就动起来了,以一种缓慢不易被察觉的速度。我去菜场买菜回来,它不见了。
我里里外外找了一遍,没看到它。没有道理啊,它能去哪里?它总不能下楼梯吧?
榔头走丢了。
这时候地面震动起来,整个房间嗡嗡响。循着声音,我找到了震源,在卧室的床底下。我跪在地板上,头探进去张望,黑暗中,榔头正有节奏地震动,发出求救似的闪光。我伸手去够它,触到了接听键,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床底下传出来,听着有点瘆人。
我就这样跪着,和床底下的男人通了一个电话,聊得挺开心。他最后说:你怎么了,瓮声瓮气的,感冒了吗?
我用扫把将榔头扫出来,拿在手里,端详它。它有着完美的镜面,光滑度超出人类现有的想象力。如果我没有猜错,它表面的那层玻璃钢是特制的,其分子结构一定经过了强作用力的无情挤压,即使放到五百万倍的显微镜下,也不会暴露一丝粗糙。
这导致的后果是,它几乎没有摩擦力。
锤面上粘了床底下的灰尘、棉絮和头发丝,还有一个用过的创可贴。我对着榔头轻吹一口气,这些污秽立刻消失,锤面重新干净,光洁得像是把一面高原湖压缩到一巴掌大小。
要知道,地球虽然凹凸不平,布满高山和沟壑,可要是把地球压缩到一个篮球大小,那它将是世界上最圆最滑的一个球。
榔头也如此,它像是某种巨大镜面的浓缩。
上面的倒影,看上去比原物还要清晰可信。
这是世界上最没有牵绊的一块金属,任何一个物质与它接触,都被它轻轻滑过。能留住它的只有一样东西:绝对的水平面,绝对的风平浪静。
很遗憾,世上还没有这种东西。
我加倍小心地呵护它,白天,我把它装在口袋里,拉上拉链,晚上,我把它锁在工具箱里。不得已要把它放置在某个“平面”上时,我就要在它四周建起围栏,好在这不需要太夸张的材料,一块橡皮,一个杯垫,一个牛筋鞋底,足以挡住榔头的去路。实在不行,就用数据线拴住它。
我像对待一块美玉一样精心供养着它。
它是一把随时可能会离我而去的榔头。
它逐渐显现了功用。朋友开了一家夫妻撞球店,我去的时候,他们正指挥工人摆球台,两人争执不下,一个说左边高了,一个说右边高了,工人们不知道听谁的。我说:闪开,我来。
我掏出榔头,放在天鹅绒的台面上。我说:都别出声,屏住呼吸。过了十几秒,我说:西北角垫高一点五毫米。
我们在酒吧喝酒,朋友喝多了,和我打赌:信不信我能让这枚硬币转到这首歌停?我说:信不信我能把我的手机转到酒吧下班?他们不信,我掏出榔头放在吧台上,两手轻轻一旋,榔头原地转了起来。吧台后面的服务生都围过来看,后来,朋友的酒醒了,服务生加了两小时班,也没看到榔头停下来。
我为拥有这样一只榔头而自豪。
这样一件零摩擦的器物,本不该为人类所拥有。我试图找出它的一两个缺点,它毕竟是人造物,理应携带人的不足。
我一直没有找到。找不到,也是人的不足之一。
但是我知道,这世界是靠摩擦力维系的,没有摩擦力的东西,迟早要被这个世界丢出去。
所以,有一天,当我的榔头终于不见了时,我一点也没意外。
朋友们知道消息,用各种方式表达了惋惜,弄到最后还要安慰他们。我说:没事,榔头没丢,只是滑走了。
朋友说:滑哪儿去了?
我说:还不知道,还在滑。
傅立叶的听筒
作为全国第一批订购榔头的用户,我在年底获得了榔头APP里的一项特殊应用,名字叫作“傅立叶的听筒”。
好二的名字。我本来不想搭理它,但跳出来一个对话框:
你好,感谢使用榔头,为了追求极致的用户体验,榔头科技冒险推出此款限量应用——傅立叶的听筒。你之所以获得,不仅因为你订购榔头早,更因为你在预订时填写的个人资料,不瞒你说,榔头科技根据这份资料顺藤摸瓜对你做了全面调查,认为你(也包括你的家人)具备使用此应用的资格,要知道,全国范围内具备此资格的不超过十人。
它后面说了几个全国人民无比景仰的名字,恕我不能引用。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关掉了它。
第二天我收到一条短信,榔头总部发来的:
既然你已经选择了榔头手机,说明你是一个善于接受新鲜事物的人,那为什么不继续下去,对一个名字听上去有些怪怪的应用持开放态度呢?只是一款应用啊亲,去APP商店里了解一下吧,记住,你预订榔头时的认证码是获得“傅立叶听筒”的唯一标识,请牢记,并妥善保管,万不可泄露!
我那天正好在一个无聊的会场上,台下的人都在玩手机,我也在玩,反正也是玩,我就去了APP商店。
APP里看不到这个应用,我试着输入认证码后,屏幕跳出一只有鼻子有眼的听筒,正欢乐地蹦跶,点下去,跳出一段文字:
恭喜你终于站在了傅立叶听筒的门前,接下来的内容可能有些耸人听闻,但我们相信,任何具备中学数学知识和起码的理性精神的人都不会为此大惊小怪,更何况你是我们精心挑选的优质体验客户。为了更心安理得地使用此应用,我们可能要先花上一点时间来了解一下傅立叶听筒的数学原理,我们承诺尽量用通俗有趣的方式向您讲解,但考虑到用户体验至上的原则,如果你是一个凡事喜欢直奔主题的人,那你也可以选择直接进入……
我点了“下一步”,屏幕显示“正在下载安装”,我想取消,找不到取消键。妈的,这个无良的会场,音响高级,却没有wifi,害我浪费流量。
我正懊悔,安装已完毕,我赶紧去系统软件管理里查了一下,还好,只有317K。啰里啰嗦了半天,原来只有317K。
我正想打开应用,手机震动了,我猫着腰溜出会场,接了一个长长的电话,回去的时候,领导正好宣布散会。然后就是吃饭,回家,玩手机,睡觉,起床,玩手机。我把那什么听筒完全忘记了。
第二天我又收到了榔头总部的短信:
根据以往经验,安装傅立叶听筒却没有立即使用者,一般都是陷入了世界观的巨大冲突中无法自拔,为此,我们特意安排了专业客服人员,希望可以陪伴您度过这一人生的重要关口,客服人员将随时与你联系,你现在是否有时间?请回复。
我回复:开会,没空。
然后我就接到了那个电话。一开始我没想接,但它不是那种公众号码,是一个毫无特征的手机号,我怕错过什么发财致富的机会,就按了接听。
明明在家里,为什么说在开会呢?
是那种很温柔很得体带着笑意让你无法拒绝的男声。我说:操你妈,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在家?
尽管我早有预料,但还是对你的简单粗暴有点吃惊——你懂的,你手上举着我们的智能手机产品,要知道你在哪里,并不太难。
他比我老婆还精通我的行踪。我说:靠,你想怎样?
如果你的态度还像昨天那个电话里那样无礼,那么你比我更清楚,这没什么好结果。
昨天的电话?昨天我和你打电话了吗?我会和你这种人连打两个电话吗?
会场外消防通道四楼到五楼的转角处,消防栓旁边,通话时长27分35秒,还要我重复一下通话内容吗?
我反应了一下,我说:你是我老婆雇用的私家侦探吗?
你想多了,对我们来说,这根本无需窃听,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其实这也正是我想向你介绍的产品属性……
我跟你讲你这种属性的我见多了,手机上电线杆子上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窃听软件广告,说实话截至此刻我对你和你公司的智商和人品很是失望。
你误会了,再说一次我们不是窃听,也无须窃听,窃听顶多知道你过去或正在通话的内容,而我们这款应用略有不同,这款应用可以告诉你,你未来将要接到谁的电话。
你是说,它能像天气预报一样,预测一星期内谁会给我打电话?
不是,不是一星期,是一生。
你你你再说一遍行吗我这边信号不好。
它能预测你的一生,换句话说,自从你安装好这款应用起,你的余生,谁,何时,会给你打电话,电话里将要说什么,它全知道。
不好意思刚才忘记问你了,这是收费服务吗?我接你这通电话,是不是要付费?
不收费。你接听我们的电话,使用我们的这款应用,都是免费的。
哇,现在像你们这种非营利的骗子真是不多见了呢,哦……我是想说,其实你也不用这么高科技,我只要管一星期的就行,这样我好安排我下一周的日程。
对它来说,一星期和一辈子,实在没有太大的区别。就像你用计算器算加减乘除,先算两个个位数相加,再算两个天文数字相加,你觉得计算器会有片刻的犹豫吗?
这么说,它是铁定了心要预测我的一生了?
只是预测你一生中的电话——所以我会知道你昨天那通电话的内容,很抱歉我们并不想刺探你的隐私,只是因为这款应用太让人难以置信,我们只能拿出一些让客户心服口服的证据。
这么说,今天我们这通电话你也预测到了?哈哈你太牛了亲,你竟然知道你要打电话。
我还知道我们挂了这个电话之后,谁会打给你。准确说不是我知道,是这款应用知道。从现在起,你的后半生中,只要输入未来的某个日期或时段,它就能告诉你当天的通话记录,如果你想听,还可以听原声。未来的原声。
喂,你说我今年是不是运气特别好,遇到你这个口才这么好的客服,问你什么你都有话说还一套一套的,这跟我前半生认识的客服界的一问三不知的人完全不一样啊,尤其和上一个客服比起来,真的,你小心点等下挂电话前我非给你点个非常满意不可。
如果我的介绍引起了你的一点点兴趣或者哪怕是加倍的反感和质疑,那么,现在,我是不是可以把你昨天跳过的内容补充上,给你介绍一下傅立叶听筒的原理?
你总算提到那姓傅的了。
是傅立叶,Fourier。
等等,是那个法国的空想家吗?
你说的是空想社会主义家夏尔·傅立叶,我说的是法国同时代的一位数学家物理学家让·巴谱蒂斯·约瑟夫·傅立叶。
随便吧。
他提出了著名的傅立叶变换。
他和你们公司什么关系?
傅立叶变换理论证明,任何运动都可以转换成一系列正弦波的叠加……
所以你就给我打这个电话?
好吧,那咱们换一种方式,我问你,我们都知道地球在一刻不停地围着太阳转,那你知道地球转动的轨迹吗?
你早这么问嘛,这样问就和我的生活关系密切了嘛——地球转动的轨迹?圆圈呗,不对,据说好像不是正圆,是椭圆。
不管正圆椭圆,这种说法都假设太阳不动,地球围着它转,问题是,太阳也动,太阳也一刻不停围着银河系的中心转圈,然后地球不但围着太阳转圈,还得跟着太阳围银行——对不起说错了——围银河转圈,这时候你再想想,如果把地球的运动轨迹画下来,是什么样子?
要不咱们还是预测一下我下一通电话是谁打的吧。
问题是银河也没闲着,它也一刻不停围着别的什么河转圈,宇宙有一千亿个银河系这样的星系,大家都在一刻不停地互相转圈,而地球——这个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球,除了有个忠心耿耿的月球围着它转外,它只能一层一层地跟着这一千亿个星系转圈,越转越复杂,到最后,如果你有幸能站在宇宙中一个绝对静止的点上看地球的话,你能想象出地球忙乱成什么样了吗?
快赶上你了。
地球完全不是像坐着旋转木马或观光缆车一样一圈一圈悠哉游哉地转悠,地球是浑身乱颤屁颠屁颠没头苍蝇一样触电了痉挛一样完全没方向地乱跑啊。
可以说说我们俩的事了吗?
别急,马上——地球的运动轨迹如此凌乱,那是不是就完全随机不可预测了呢?不是的,傅立叶告诉我们,任何运动都可以转换成一系列正弦波的叠加,所谓正弦波就是圆周运动在直线上的投影——说白了,就是转圈。所以,地球的运动轨迹,就由刚才那无数个转圈叠加而成。
除了你总转着圈说话这点我看明白之外,我还是没听懂,它们转圈跟我有什么关系?
地球如此,何况人?人一生忙忙碌碌,看似杂乱无章,充满偶然,其实都是背后无数个圆圈运动叠加传导出来的结果,每个圆圈就是一个齿轮,层层咬合,人就是最末端的那个指针,齿轮指哪儿,你就打哪儿。
哥,你忘了一点,我不是地球,我是人,我不靠谱,会变卦,会冲动消费,会固执己见,会反抗,会翻脸不认人,简言之,我有思想。所以,别总拿球来比喻我,这很不礼貌。
那你以为思想是什么?思想不过是脑分子的运动,复杂不过星系,只要是运动就逃不过这个规律,我拿星系做比喻只是因为它个头更大更直观,人的思维当然也如此,你以为你有自主权,其实只是它让你觉得你有自主权。
你还真是执著,你是傅立叶教的忠实教徒吧,是他让你这样的吗?
既然是齿轮,就可以精确预测,傅立叶听筒这款应用,无非是傅立叶变换理论在通讯领域的又一次应用,未来与你有关的每一通电话,其实都是齿轮们幕后运转的结果,不管你们电话里说了什么,在它看来都只是声音,是微粒子在媒介中的震动与传递,因此都可以精确计算,我们所做的,只是帮你把它算了出来。
不得不说,你这位傅立叶,比我认识的那位傅立叶还空想。老傅家是不是都这样?
傅立叶变换理论在多个领域屡试不爽,温室效应也是他发现的。
既然他这么有能耐,干吗盯着我下半辈子几个电话不放啊,我只是个普通的中国公民,我何德何能,当初手欠填注册材料时多写了几句,怎么就被你们给预测了?反正都是转圈,有本事去预测全世界啊,预测全宇宙啊?
预测全宇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那干吗不预测?弄个傅立叶的宇宙什么的?我打保票我们小区物业经理肯定喜欢。
因为我们是一家手机公司,所以,我们只做份内的事情。
你们还真有骗子的职业道德。
我知道你会讲这句话。
我不知道你居然这么不会讲话。
其实……
你觉得两个大男人一上午不上班躺床上你一句我一句煲电话粥——合适吗?让人知道了是不是要重新考虑我的性取向?
我说的预测……
确实,我承认,咱们俩的相声说得不错,可是一个听众都没有就捧哏逗哏俩人在这儿穷聊你觉得——有意思吗?
也不是预测……
好,那我问你,你说你这应用里有我下半生的电话——我操我都不知道这是你们公司哪个奇葩想出来的文案——那你回答我,怎么装下来就317K?下半辈子没人理我了吗?我下半辈子通话就值317K吗?别告诉我以后每次想预测通话还要再升级下补丁,你们手机内存可没那么大——我操就317K一个破玩意儿也好意思给我上课,我打个饱嗝录下来,用24轨高保真音效录的话,也不止317K。
好,你终于还是说出了这段话,那按照原计划,我来回答你。其实你的疑问也正是傅立叶变换的另一个迷人之处,确实,每个个体的运动发展都丰富多彩,汇总起来的话,不要说一辈子,就是一分钟也可以产生海量数据,问题是,数据虽然复杂,但背后叠加的圆圈却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就是圆圈,可能数量很多,但再多的圆圈也是圆圈,无非大圆圈小圆圈,而且其中充满了大量重复的雷同的圆圈,所以,我们不需要记住每一个圆圈,只须记住那些不太一样的圆圈——这并不多,可以说非常少——把不一样的这一部分,加上事先提炼出来的一样的那一部分,就构成了每一次具体的花样翻新的结果。你知道,多媒体和互联网的发展,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信息压缩技术的突破,而傅立叶变换正是信息压缩技术的鼻祖。
我也是,耳朵根子贱,就不能痛快挂了电话吗?就因为我预测到你还会打过来?因为你会在我的后半生不断打电话过来?
小时候我们都做过一道数学题,把十个特别大的数字加起来,看谁算得快,硬算肯定输,窍门是发现十个数字的规律,总在一百万上下,不是多点就是少点,所以,你只要把它们当成十个一百万加起来,一千万,然后减掉少的加上多的,就是最后结果,口算都能算出来。
我的娘啊,老师,你当客服真是屈了才了,你快回你的中学教书去吧,真的,火星中学需要你。
317K,大部分是这款应用本身的程序和界面素材所占用,真正用来存贮你下半生电话的,1K都不到。
我今天一早醒过来就觉得今天可能有啥倒霉事,可我万没想到我这一失足一手欠就得倒霉半辈子。
在傅立叶听筒看来,你的下半生远没有你想得那么丰富多彩,它单调得几乎有些乏味。
我说大师,你这么棒的理论,干吗在这儿接电话啊,你该换身西装借个会场搞点讲座卖卖票啥的,再收个大弟子二弟子,我肯定欣然花钱上当受骗,弄不好还给你发展个下线。
我们是做电子通讯的,所以更信任手机沟通。
我昨天在会场上就该先点开这个应用试试,预测到明天会有一个讨厌的电话,然后我今天就可以不接你的电话了,也就不用倒霉半辈子了。
不是因为你接了我的电话才如此,而是原本如此,我刚才没说完,其实,说傅立叶听筒预测你下半生并不准确,不是预测,因为对它来说,那都是早已发生的事情,原本就摆在那儿的事,它只负责检索。
我把榔头退回去行吗?说好的发票包装盒不扔两星期无人为损坏就包退的。
过去、现在、将来,这是典型的“时域”思维方式,受制于时间,永远只能活在此时此刻,在傅立叶的“频域”观看来,圆圈自古至今就是那个样子,如果有所谓“古”和“今”的话。人类眼中所有随时间发生的变化都只是一个固定的频率,过去、现在、将来,同时摆在眼前,一目了然,没有前后,不论因果。
你能预测到我将在几秒种后突然挂断电话吗?
宇宙从它诞生的那一刻起,该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此后的宇宙万物都在静止中,直到灭亡——灭亡也早发生过了。
其实我早就不在听你说话了,只有你还在那儿自作多情说个不停,五——
人生是一本早已写好的剧本,轮到谁念台词,谁就念。
这种心灵鸡汤我小学没毕业就喝腻了,四。
但傅立叶告诉我们,这剧本不但早已写好,而且早就演完了,只是剧中人还不知道。
三——
挂断这个电话后,你会再次接到她的来电,在昨天那个27分钟的电话中,你伤了她的心,她今天再打给你,是要跟你有一个彻底的了断,挂断我们这个电话后,你有12分钟好好想一想怎么挽留她。
二——
其实,在傅立叶看来,你们早就分手了,在牵手的那一刻就分手了。
一——
再见。
他先挂断了电话。
其实,谁先挂断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又不是在谈恋爱,谁主动谁就被动,谁先挂断电话谁就看上去更绝情,何必呢?
重要的是,我把该说的都说了,用尽可能通俗有趣的方式。
这是一个客服的职责。
更何况,我不说也得说,因为我早就说了。
此刻,他在干什么?这个叫姬中宪的嘴硬的用户,他在干什么?
不出所料,他现在肯定气得关掉了手机。我和他的对话还在想象中进行。
关机了?想让她听到那句冷冰冰的“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是啊,你预测到我关机了吗?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一个应用可以让你们隔空把我的手机开机,要知道,你永远无法打通一个关机的手机。
是打不通,可是,你忍得住吗?你试没试过你忍受手机关机的最长时间是多久?我猜用不了五分钟你就得重新开机。
我经常手机落在家里一整天,或者走在外面手机没电了充电器也没带不得不等晚上回家才开机,你以为我这么离不开手机吗?你以为我不开机活不下去吗——好吧,我开机了。
呵呵,你发现没,你的世界观正在动摇,至少你比刚才更坦诚了,我们没有看错你。
我开机就一定要接电话吗?我开机是为了看看我刚才在朋友圈发的微信有没有人点赞,我开机也可以不接电话,我试过一天一夜不接某人的电话,其实,不用一天一夜,我只要故意漏掉一个电话,你们的预言就不准确,她对着听筒自言自语,她单方面宣布分手,这可不算。
也许漏掉也在预料中呢?漏掉也早发生过了呢?
我有一千个办法可以让你们猜不对,我可以假装没听到手机响,我假装总可以了吧,要知道,你永远无法打通一个假装没打通的电话。
你假装得了吗?12分钟马上要到了,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我看你能假装到什么时候,手机马上要响了,你想好了吗?我猜手机响不过三声,你就会接起来,你接起来,那无数个齿轮就会继续咔嚓咔嚓地运转下去,像一张图纸一样明白无误。对你,这无异于一次新生,你不用为此惶恐或惭愧,你的惶恐或惭愧也在预料中,让我们一起为你的新生倒计时吧。
五——
四——
三——
二——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