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是你妹
2015-09-16淮南橘枳
淮南橘枳
一、那场相逢 不是初遇
“臭道士,你有完没完了?我就问你,还有完没完啦?”御风疾行三千多里,她是真跑不动了,一点都跑不动了。
这臭道士,别看长着一副吃软饭的小白脸模样,跑起来还真不是盖的,看这三千多里,脸不红、气不喘的。年轻就是好嘿,唉,可怜她这一把老胳膊老腿……
“不是吧……”还没等她感慨完,那小道士的手一挥,一记精准的轮回咒便闪着白光,朝她破空而来。
她心下一凛,这轮回咒可是很高级别的道法,要是让这玩意劈中,任你是有多高修行的妖魔鬼怪,恐怕都得乖乖现了原形。看不出来,这白脸小道士小小年纪,便能有这样高的修为,真是可怕,可怕!
她拍拍胸脯,还没来得及庆幸自己逃过一劫,更多的咒法便接踵而至。
她左躲右闪,总算避开了那些大的,至于小的……
“咻——”
终于,一个角度刁钻的小符咒还是击中了她的腿骨,轻薄的符咒钻入骨肉之后好似化作利刃,直刺骨髓,钻心的疼痛便霎时蔓延开来。
“咝——”
饶是她这样有百十年修行、自认为见识过大风浪的女鬼,此时也疼得直不起腰。
“妖孽,还不乖乖束手就擒!”
不远处,那个可恶的白衣小道士飘然而至。
她方才一见他只忙着逃跑,都没来得及仔细瞧他,如今离近了看,方觉这小少年虽然只十四五岁,但眉清目秀,生得好一副俊俏模样不说,印堂还隐约透着几分遗世独立的仙气,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样子。
然而,这些都不关她什么事了,她现下最多是能死在一个好看点的人手里罢了。不,准确地说,是由一个好看点的人送她去阎王那里报到。
没错,她是一只飘荡了几百年的孤魂野鬼,至于为什么沦落到出来飘,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也是她不能现在就去投胎的原因——她想搞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
正常的人死后是该了结尘缘、自然过渡到轮回的,而一个人如果死后成为孤魂的话,那必然在尘世还有夙愿未了、深仇未报,心中牵挂,怨念所结,地府才不愿收。
而她的悲惨之处就在于她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你说,这样让她怎么安心去投胎?
现下,她既然打不过他,那只好……
她心念一动,一个计谋浮出脑海,唉,损是损了点,不过应该……或许……大概有点用吧。
“呼——”
只听一阵劲风吹过,她乘着风势飘到小道士跟前,黑色的及腰长发随风乱舞、再配上一双猩红的诡异瞳仁,为了加强效果,她甚至还把自己那双长着寸长指甲的、惨白的手伸向他的脸。
他……应该被吓住了吧!他看起来再怎么老成,毕竟还是个小孩子,看到女鬼的原身……他……他还是会被吓傻的吧!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却不敢看他的脸色,毕竟……这可是她最后一招了,要是失手了,依这小道士的功力……她浑身一颤,几乎不敢往下想。
良久,久到她几乎以为自己没戏了,才隐约感觉到他手下原本僵硬的面部肌肉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她吓得手一抖,失控地捏上了他白皙、滑软还带着体温的脸蛋。
完了……她在心中哀号,这下真的要把自己作死了。
就在她觉得自己在劫难逃的时候,手腕处清晰地传来一股力道。
“松手!”小道士见她的手攥得死紧,怎么都扒拉不开,索性厉声呵斥道。
天地良心,不是她不想放手,而是她的手抖得忘了怎么松开。与此同时,她感觉手下的皮肤正在一点点地升温。
低头一看,她玩心大起:“哎哟,小道士,你这脸咋这么红嘞?”
小道士的脸颊上有两抹不太正常的红晕,他听到她这么说,脸颊愈发涨得通红。
哈!她心下好笑:莫不是因为她是个女的,这小道士才脸红的吧?
“喂,小道士,你是不是害羞了?”她戏谑道,化身成寻常女子的模样,一双纤纤素手却是不怀好意地向少年的脸颊袭去。
少年灵巧地避开,但脸蛋却愈发烧得通红。
“男女授受不亲……你……你这女鬼……怎的这般……不要脸面?”小道士的气息明显不稳,一双杏眸此时更是瞪得圆溜溜的,直勾勾地杀向她,颇有几分威严的样子。
“噗!”她忍俊不禁,这小道士还真是颇有几分可爱,她今天不好好逗逗他,岂不可惜?
“喂,小道士,”她故作风尘姿态,腰肢轻盈一扭,作势就要往他身上靠去,却又在对方警惕地要退步时,点到即止地往侧一让,“你是不是从没见过女子啊?”
小道士似乎被戳中心事,连忙辩解:“谁……谁说的?我……我有妹妹的,她……”
她不等他说完,便低头妩媚一笑,妖娆之态几乎晃花人眼:“我说的自不是妹妹之类的女子,而是呀……”
她靠近他的耳边,暧昧地吹了口气,却又欲语还休:“像我这样的……”
“你这妖孽!”小道士此时已羞得连耳根都红透了。他慌忙施法,后退了一大步,用手指着她,“你”了半天,却不知该说什么。
哼!她在心里自鸣得意,这小道士害羞起来的模样真是可爱极了,哈哈!
然而,她显然忘了眼下的处境。
“师父说得没错,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我现在就收了你,看你还怎么妖言惑众?”小道士召出法器,面色恢复了原先的沉着严肃。
她在暗道不妙,这小道士看来是铁了心要她的命,她该如何是好?电光石火间,她又心生一计。
“道长饶命,小女子并非有意违背轮回之道,只因……只因心中夙愿未了,但请道长助我了却尘愿,让我无牵无挂地走……”她一边说,一边还不忘哭得梨花带雨,她肩膀抖动,哭得泣不成声。
经过刚刚那一番试探,她已看出这小道士不同于以往那些迂腐的牛鼻子老道,不通情理。她只需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怕他不心软,更何况,她还有最后一招……
“你还有何尘愿未了?”那小道士果然还是硬不下心,虽然对这个诡计多端的女鬼仍然半信半疑。
“小女子……小女子”她在心里偷笑自己的“奸计”又进一步,但面上却是泫然欲泣的模样,“小女子自小孤苦伶仃,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哥哥,我想……想在转生前再见他最后一面。”
她一边说一边偷瞄,打量着小道士的反应,果然,他在听到她说“哥哥”两个字时,手腕明显一抖。她承认她的做法很卑鄙,利用了他无心透露的“有妹妹”让他不得不心软。她在人世间飘荡了这么些年,自然懂得人心的脆弱之处,用这个法子对付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少年绰绰有余,她自得地想。
“你哥在哪?”少年听了她的话,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一双深邃的眸子紧锁住她,“我带你去见他!”
“啊?”她十分意外。这小道士是有多闲啊,莫不是连这事也要管?“那个道长,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我可以自己去找……”
“哦?你那么想见他,之前为什么不自己去找?”他一计凌厉的眼风扫过,看得她抖了三抖。
“那……那不是因为我一直没找到他吗?”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连忙狗腿地说道,“您帮我找,您帮我找,我都听您的。”啧啧,果然,“风水轮流转”这话不假。
二、仙山之上 岁月如绸
小道士领着她去了句曲山,据他说句曲山系是道家的发源地,也是他长大的地方。
山体常年云蒸雾绕,众多道观掩映其间,远远看上去,颇有几分庄严肃穆之感。啧啧,果然像神神道道的道士们爱住的地方。
小道士说,要想找到她哥需等到人间的八月十五月圆夜,而此时才刚到五月,所以她得在山上住三个多月。
三个多月……她在心中长啸一声,倍感绝望,但转念一想,这样一来,可供她逃跑的机会不是也多了?于是,她就这样带着喜忧参半的心情开始了在仙山的如绸岁月。
其实,这小道士虽然平时对她总冷着一张脸,但这吃穿用度可丝毫没怠慢她。尤其是这穿,不知他想了什么办法,总是隔三岔五地给她送几件新衣裳来,而当她问起衣服是哪里来的,他却总是红着脸不肯说,惹得她无数次天马行空,想法暧昧。每次她笑着调侃他这些,他也只是笑而不语,任由她胡说。
她一直“暂”住在小道士在半山腰的闭关别居,平日里,道士们忙着修行、历练,极少有人经过,她自然乐得自在,安安心心地享受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倒也不急着走了,虽说她偶尔也会担心他知道真相后,会不会气得杀了她。
她在别居的前两个月,小道士除了来给她送必要的生活物资,几乎就没有找过她。而每次来,他也总是一副从百忙之中抽身的样子,东西送到了,人就匆匆离去,连话都极少和她说。
最后一个月,小道士找她倒是得出奇地勤快,对她的态度也似乎完全换了个人一般,分外地“殷勤”,对,用“殷勤”这个词形容再合适不过。
八月开始之后,这趋势就愈发明显,比如今天——
一大早,太阳还不见半边脸,小道士便跑到她住的院子里,提水、挑柴,忙得不亦乐乎。
她从被窝里露出一只蒙眬的睡眼,无意中瞥到院子里那抹白色的身影。初升的朝阳映照在他的脸上,宛如给他的侧颜镶了一层若有若无的琉璃金边,衬得那原本姣好的脸部轮廓愈发神采飞扬,一股属于年轻人的蓬勃朝气由内而外散发出来。这一个月来,他对她悉心照顾的情形一幕幕浮上心头。
少年白衣飘飘的出尘风姿深深烙入她的眼底,没来由地,她的心深深一悸,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你醒了?”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温润的嗓音打断了她的神游方外。
她回过神来,视线正好落入少年那双写满温柔的深邃眼眸,心跳又是一阵失控的加速。
“跟我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少年的眉眼弯成月牙形,温柔的笑意满得快要溢出。
他见她没有动静,兀自拉起她的手,带她走出了院子。
御剑飞行,云雾缭绕的仙山在脚下蜿蜒流过。
他的手始终没有紧握着她的,温润的触感让她产生了莫名的依恋,突然,她有点希望这只手能永远这样拉着她。
正值清晨,句曲山系的主峰罗浮山上,薄雾轻拢,烟波飘渺,美得不似人间。
少年和少女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峰峦顶上,一起看着朝阳从云海线上喷薄而出,冉冉升起,血色的朝霞映红了半边天。
少年的手臂悄无声息地绕过少女,小心翼翼地从身后搂住她。对于他突然的温情,她起初还有些不自在,便微微挣扎了一下,谁知他的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有锁紧的趋势。感受到身后怀抱传来的温暖,她的脸红了红。她有些不舍得挪开,有多久没有人给过她这样的怀抱了?她慢慢抛开了矜持,任由少年这样搂着她,初升的朝阳映得他们的脸颊绯红,更胜霞光。
那以后,每天清晨,他都会带她来主峰之上看日出,高高的山巅之上,两个小小的身影相互依偎。虽然多数时候她与他基本不说什么话,但那时,他们的心贴得如此之近。
快乐的时光飞逝,转眼已到八月十五。
那天清晨,他们照常依偎着彼此,虽然他们都深知这或许是最后一次。
“认识你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她开口,眸子里闪烁着霞辉。
“我没有名字,只有师傅取的法号,叫青霞子。”少年同样望着万丈云海,梨涡浅浅。
“我一只孤魂野鬼,也没有名字,哈哈。这世间没有名字的人可真不多,我们也算有缘。”她笑,没有注意到她说自己是“孤魂野鬼”时少年眼中深深的伤痛以及片刻之后满满的坚定之色。
“以后不会了。”他在她耳边轻语,手轻轻拂过她的发丝。
她心中有些黯然,他是打算帮她完成夙愿之后就送她入轮回才这样说的吧。
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自己这是怎么了?他们终归是不可能在一起的,自己居然因为突然的心动就妄图超越人鬼的界限,何况他还是个以除鬼为己任的修道之人。
想到这里,她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要修道呢?”
少年的肩膀微微一颤,随即沉默良久。
“嗯?”少女抬头看他,以为他没听到。
“我有个妹妹……”少年的语气突然变得无限哀伤。
“嗯,你和我说过的。”
“她不是我的亲妹妹,是我父母收养的孤女。因为我……我的原因,她被……她死于一场意外,怨念过深致使无法入轮回。为了让她得以转生,我才来修道……”
“积累功德,好换回她再世为人的机会吗?”她接道。在荒野漂泊那么些年,道家的这些规矩她多少还是听说了一些,既能鼓励凡人修道又能减少孤魂野鬼在外飘荡,这桩交易,怎么算道家都是一举两得,大大的赢家。可偏偏那些牛鼻子老道还一副自己吃了亏的模样,要那些“被修道“的凡人连续几世修行不说,还得缩短每一世的阳寿,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要修道几世才能换回她?”
“十世。”他的语气很平静。
“每一世的寿命呢?”
他转头看向她,许是惊讶她居然知道得这样多,但随即还是如实答道:“舞象之年。”
她的心猛地一沉:“那你现在多大?”
他苦笑,面色惨然:“八月十六那日便是我的十六岁生辰。”
她恍然大悟,原来……他所做的一切……现在帮她还愿也罢,之前对她痛下杀手也罢,都是为了积累功德,救回他朝思暮想的“妹妹”。
我心里泛起阵阵苦涩,一对毫无血缘关系的兄妹,“妹妹”因“哥哥”而死,怨念深重;“哥哥”为“妹妹”修道,十世不悔。那她呢?她算什么?三个多月的朝夕相处,十几天的痴心以待,如今都显得那样可笑。
她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被剜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她多么希望,自己先前没有因为好奇引出这个话题,那样她就永远不用知道这些残酷的真相,就可以带着对他的美好希冀往生。
她突然好嫉妒,嫉妒那个让他不惜轮回十世也要赎回的女孩,自己只不过是他让她重生的一块微不足道的垫脚石。想到这里,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痛。
而他,一直看着天边翻滚着的万丈云海,思绪显然也飘远了,丝毫没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化。
良久,他像往常一样站起身,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送她回住处,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我要为晚上的法事做准备,你自己回去吧。”说完便转身匆匆离开,甚至连头也没回。
“其实,”她远远地对着他的背影说:“我根本没有哥哥,那是我不想往生编来的谎话罢了。”
她远远地看到他的肩膀似乎猛地颤抖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情感。
良久,他还是没有回头,只是用淡漠的语气对她说:“你有的。”
“我不要什么哥哥,我也不要投胎转世,”她站起身来,大声对着他吼道,“我只要你!”
她只要他,这么多日子以来,他没感受到吗?为什么要对她装傻?而且他明明对她也有感情的,不是吗?为什么?难道……因为自己终究及不上他等了十世的“妹妹”吗……
她内心的咆哮他听不见,他只是转身,离去,步履匆匆,丝毫没有停留。
几百年的孤独游荡,她的心早已忘了被爱的感觉,而他,既然给了她温暖,为何又要残忍地收回……
那一刻,她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同时也坚定了内心一个大胆的想法。也许她心狠,但她这样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不想再失去未来了。
三、月圆之夜 谁的心碎
夜晚来得似乎分外地快,空中悬着难得一见的满月。
罗浮山的青霞谷,作为整个句曲山系的灵眼所在,正是凡间月阴之气最盛的地方。
“把手放在追魂镜上,心中什么都不要想。”少年运气,向镜中灌输真气,那看似普通的铜镜开始隐隐泛出光华,宛如水面泛起丝丝涟漪。
她用手轻触镜面,便感到一股灵气直入肺腑。她的眼中闪过几丝疑惑,但随即便只剩悲凉的自嘲:嗬,不愧是道家的十重法器之一呢。
“它如何知道我要找的是谁?”她佯装不知地问道。
“追魂镜是超度轮回的法器,鬼魂心内的羁绊,它感应得到。”少年解释道,“现在闭上眼睛。”
她照做。
一双温润的手轻覆在她的手背上,随即一股强大的气息便直撞她的面门,她霎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的山洞渐渐变得扭曲,脑中一道巨大的声响过后,她便失去了知觉……
耳边传来熟悉的温润男声:“醒醒,依依,快醒醒!”语气焦急,还透着那么一丝……喜悦?
她心下生疑,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的是高高耸立的屋顶、漆色斑驳的屋檐……这里是?
眼前模糊的景象渐渐变得清晰,同样在她眼前清晰放大的还有他的脸。
“依依——”他唤她,温柔如斯。
“依依是谁?”她蹙眉,这个名字,她完全没有印象。
“依依,我是哥哥呀,我是你的……”
随即他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拍了拍后脑勺:“瞧我这记性,怎么忘了你不记得从前的事了?不过没关系,现在让我重新告诉你一次,我是苏玄朗,而你是我的妹妹,苏玄依。”
她惊愕,眼前的少年……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小道士吗?他对她有过冷漠,有过温柔,但始终不变的是那似乎与生俱来的疏离。
在她困惑的时候,少年已经激动地拉起她的手,带她来到房间外的院子里,向她介绍起了这座虽然有些年头但一看便是钟鸣鼎食之家才住得起的宅院。
“依依你看,西厢那间是你的闺房,与之相邻的是我的书房——我们小时候常常捉迷藏的地方。你那时可调皮了,总爱把我的书箱翻个底朝天,然后躲在里面,叫我好找。有一次,我实在找不到你,惊动了府中的大人,最后我俩一起被关了禁闭。东厢那边是……”
少年像个献宝的小孩子般将自己的 “珍宝”一件件说给她听,可她望着他那弯弯的眉眼,却陷入了更深的疑惑。
“你到底是谁?这里又是哪里?”少女神色凝重,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
少年听她这么一说,却仿佛被戳中了痛处似的,嘴角的笑容出现裂痕。他转头看她,神色说不出的黯然:“你不是要找哥哥吗?我就是你的哥哥,真的,我就是你的哥哥……”
“哥哥?”什么哥哥?她想起初见时随口编来的谎话,再联想到在山顶上少年所说的话,一抹自嘲的笑浮上嘴角。她脸色骤冷,语气也变得森然:“你到底想要骗我到何时呢?”
少年愕然,想要解释些什么,却被少女急急打断。
“你接下来是不是要以我哥哥的身份告诉我,你过得很好,让我勿要挂念,劝我早日投胎去?”少女的语气咄咄逼人。
她早就看出,之前少年领她进入的根本不是什么寻常的追魂镜,那分明是道家十重法器之一——迷迭幻镜。
所谓迷迭幻镜,便是施法者以自己的意愿为依托,造出一个完全不存在的异世空间,而它的可怕之处在于身处其中者根本难辨其真假,甚至自愿沉浸在幻象之中,永远不得逃脱。
他果然打得一手好算盘,看到她不愿转生,怕影响到自己积累功德救“妹妹”,索性利用她对他的迷恋以及她有哥哥的事,让她心甘情愿去投胎转世……
心中无边的苦涩弥散开来,不,她不会上当的!
“说!”尖锐的指甲已抵入他的喉头,她的双眸变得猩红且狰狞,“怎么才能出去?”
少年似乎才从她刚刚的嘲讽中回过神来,想解释些什么,但随即明白过来,现在说什么都是无力的了,只得苦笑道:“你若不信这是真实的,这里自然留不住你。”
果然,他话音一落,原本一碧万顷的天空便开始出现裂痕,像是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将原本的湛蓝美好狠狠地撕裂。
她运气,欲往裂痕所在的方向飞去,却觉得衣袖猛然一紧,回头,发现他正抓着她的手腕。
“放开!”她厉声道。她可不打算再和这幻影纠缠下去,万一被他迷惑,她便要永远困在这里了。
“除非我死!”他看着她,眼神里有她熟悉的倔强;他握紧着她的双手,熟悉的体温令她几乎分不清幻境与真实。
但很快她便冷静下来,更深地领略到迷迭镜的可怕之后,她有些恼羞成怒:“你以为我不敢?”随即,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她一道疾劲的掌便向他劈来,出乎意料地,他没躲。
因为怒气正盛,这一掌她几乎用了十成的功力。他虽说道行高深,但毕竟是肉体凡胎,受了这一掌,已是很勉力才站得稳了。
看着他的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她有些内疚,但转念一想,这不过是幻影罢了,自己何必那么在意?
她步履生风,飞向那个缺口,似乎没有半分留恋。
“留下来!就一天!一天以后,你若还想走,我绝不拦你!”他对着她离去的身影声嘶力竭。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只那一眼,他痛苦无奈的模样几乎令她动摇,但,那也只是幻象。她这么想着,狠狠心,飞出了那个缺口。
在她从幻象中出来的最后一刻,她听到身后有一个声音亦真亦幻地说:“保重,依依。”
千百年的孤独教会她,除了自己,谁都不可信。然而,这终究害了他,也害了她。
四、迷迭幻象 往事如烟
她站在奈何桥头,脚下血黄色的忘川河水淙淙涌过,却再也无法在她的心中掀起丝毫波澜。
孟婆端着碗,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喝了这汤,前尘往事便可就此忘干净。”
她回过神,空洞的眼神如一汪死水,往事再一次浮上心头。
从迷迭镜中出来之后,她来到他的山间“别居”,气呼呼地想,等他回来,自己一定要好好训斥他一顿,这小子太不像话了,居然想用那么歹毒的计谋甩了她。然而,那时她还未知,她再也等不到这个机会了。
她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了一下午,他在院子里为她忙里忙外的景象仿佛还近在眼前。往日里,他是赶都赶不走的,今天怎么会……她心里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
门外,一个身着青衫的女子轻叩门扉。
她开门,四目交汇时,她有些错愕,她住在这里三个月,还不曾见过除他以外的人。
她隐约觉得眼前人的衣着有几分眼熟。
那女子显然也是极有眼力之人:“觉得眼熟?”对方笑着说道,弯弯的眉眼像一弯月牙,但笑意却未达眼底。
她忽觉失礼,连忙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前几日,我师弟才从我这里借了件一样的,姑娘还真是健忘啊。”本是调侃的语气,却不知为何带着几分敌意。
“姑娘请进。”她有些恼怒,但想到对方是他的师姐,觉得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缺的。
“不必,我来这里就是告诉姑娘一声,你等的人不会再回来了。”那女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隐约压抑着怒火和悲伤。
“什么?”她抬头,一脸惶然,一方面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另一方面因为心中已隐隐猜到有哪里不对。
“嗬,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那女子背过身去,面朝着门外的蜿蜒山脉,若有所思,“靖远这个傻瓜也是活该。”她笑地有几分凄然,“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不作声,静静地等那女子把话讲完。
“十世之前,有一个六岁的男孩,名叫苏玄朗。他偶遇一个被弃的女婴,便劝父母收养她,取名苏玄依。嗬,他还真以为自己能做她的依靠呢!这小子也是自作孽,十多年后居然违背伦常,和自己的妹妹相爱。”那女子说话的时候,眼神一直没有看她,却莫名给了她一股无形的压迫。
她自然知道那女子所说的男孩是谁,但那个女孩……她心中突然有种有真相要浮出水面的感觉。
那女子接着说:“迫于世俗的压力,苏家父母最后下令秘密处死苏玄依,为了毁尸灭迹,还放火烧了她的尸身,致使她不得轮回。”那女子此时突然回过头来,看着她诡异地笑道,“听说苏家父母怕女儿化作厉鬼来报复,还不惜重金聘请当时的高人做了法事,消除了她的记忆。”
听到这里,她似乎猜到了什么,脸色蓦地发白:“那苏家的女儿……她……她是……”
“嗬,不急,听我说完。”那女子转过头去,依然定定地看着连绵的峰峦,“苏玄郎知道后,不顾父母阻拦,坚持要上句曲山学道,超度妹妹,他那时可是相门的独子。”女子的语气中流露出惋惜,“那时,道家的掌门看他是一个公子哥,便有意刁难,让他苦修十世,还世世活不到成人。苏玄朗天资聪颖,当了道士之后少年得志,名噪一时,却硬生生地在弱冠之年无疾而终,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那女子突然语气转好,“他终于熬过了十世,找到了妹妹的魂魄,把他高兴得呀。他整天在师兄弟跟前炫耀,却不敢让他妹妹知道,你说他傻不傻?”
她似乎猜到了接下来的故事,眼神中不禁流露出悲切之意,示意女子不要再说下去。
那女子却仍自顾自地说着:“我当时劝他不要对你过于亲近,他每每想来看你,我总是拦着他。我怕,你毁了前世的苏玄朗不说,还会毁了今世的聂靖远。不过,现在想想,我真是可笑,他怎么可能放得下你?这是他的第十世,他这一世就是为了你而来,不,应该说他十世苦修都是为了你。”
“我……我,对不起,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她惊恐,故事的结局她已然可以想象到。
“前两个月还算好,因为我对他说,告诉你真相反而会让你有所羁绊,到时你怕是不愿转世轮回了。一听我这么说,他当时就答应我了,但后来,”她苦笑,“他终于还是败在你手里。我告诉他,人鬼相恋三界不容,他便要逆天改命,于是偷盗迷迭幻镜,耗尽十世功力,将你和他永远封印其中。”
“他,他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这些?”她双手颤抖,泪流满面。
“早告诉你?早告诉你,你除了担惊受怕,还能做什么?是乖乖跑去投胎,还是陪着他一起冒天下之大不韪偷法器?等他替你们的未来扫除一切障碍,终于可以告诉你一切之时,你给他机会了吗?”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腿无力,整个人便瘫软在地。
“唉,”那女子扶住她,声音没有之前的凌厉,反而多了几分语重心长,“他重遇你的那天,本可直接收了你的,我后来问他为什么没有收了你,他和我说:‘师姐,你不懂。我用一百年下定的决心,终究敌不过她的一声“哥哥”。”
“你知道吗?迷迭幻镜困住人一天一夜,没有施法者的法术,被困者是再也出不来的。你们本可以生生世世留在那个幻境里,可惜你……”她叹息一声,“罢了,终究是命。”
“姐姐,姐姐……”她忽然抓住那女子的衣襟,神色哀戚,“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我那时不该不信他的,我不该胡思乱想怀疑他的,我不该……”
那女子用手轻轻拂过她脸上的泪水:“他冒死去九重天上偷盗神器之时,曾说过,万一他回不来,让我转告你,好好去投胎转世。”
“不,我不要投胎!我不要忘记他!姐姐……姐姐你帮帮我,他今世托生到哪户人家去了?我要陪在他身边,哪怕做鬼我也要陪在他身边……”她双手不停地颤抖着,已是泣不成声。
这时,那女子却似乎不忍心告诉她一般,偏过头去。
“姐姐,你知道的对不对?告诉我,告诉我啊!”
“依依,你知道的,偷盗道家法器是魂飞魄散的死罪,他进去的时候根本没打算出来。”
“所以呢?所以呢?”
其实,她已经不需要回答了。她知道,迷迭镜若是在一天之内被破解,身在其中的施法者必然会魂飞魄散、万重不复。
“依依,对他来说,永远留在那个曾经有你的地方,应该是满足的了……”
……
“不!不!我不要!”她一把打翻孟婆手中的汤碗,整个人像是疯了一般。
“自古以来,孤魂野鬼得了转世的机会,哪个不是欢喜得不得了?你倒……”孟婆很是不解地看着她。
“我不想忘记前尘,可不可以求求你?”她拉着孟婆的衣袖,几欲下跪。
素来铁石心肠的孟婆也被她的情绪感染,有些于心不忍,但却是为难:“你知道的,人也罢,鬼也罢,就是猪狗投胎转世,也没有带着前世记忆的道理啊。”
“那,那我继续做鬼,我不做人了。”她决定了,即使辜负他的付出,她也不要忘记他。
“这阴司的门,哪是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孟婆看她转身就欲走,明显有些不高兴,“你若是真心不想忘记前尘,看到这脚下的忘川河了没?这里面尽是你这样看不破红尘过往的痴人,他们在这河水中受尽磨难千年,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人一次次过桥而无法与之相见,再投胎,记得往事又有何用?对方早已忘了你是谁。”
在这河水中便能看见心系之人吗?她几近癫狂,只听到这句话,纵身一跃,便湮没在了污浊的忘川河水中。
“唉,”孟婆来不及阻拦,只叹息一声,“这世间,一个情字不知害惨了多少人!可偏生那些经历过至情至爱的人,往往至死也不曾后悔,真不知该叹一声可喜还是可悲!”
滚滚忘川河水中,从此又多了一个痴心等待的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