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大姐

2015-09-16阎连科

中学生阅读(初中版) 2015年6期
关键词:膏药教书大姐

阎连科

大姐是老师。

大姐已经人到中年。陪伴大姐走过年轻岁月进入中年的有两样东西:病和教书。病是大姐人生路上最常见也最难逾越的深渊,教书则是大姐人生路上最不可缺少的拐杖。教书,占了大姐生命的很大一块黄土薄地,已有二十三年;而病,从她十三四岁就已开始,似乎她的生命之河里,总有一股被疾病浸染过的浑流。所患何病,跑遍了乡间的医院,求遍了乡间的良医,也无从知晓。而我也有一个毛病,虽然家教很严,但是哥、姐的称呼始终叫不出口。

大姐的病见好转,是在我十余岁以后。如今只记得在大姐的苦痛声中,父亲和他的朋友闷了半晌,来日便抬上大姐,先乘汽车,后搭火车,朝着遥远的省会郑州奔去了。其间,不断从郑州捎回要钱的口信,我便帮着家人先卖粮食,后卖树木,最后卖了奶奶的棺材板。几个月后的一天中午,阳光爽爽朗朗洒了一地。我从学校回家,突然看见大姐端端地坐在阳光里,人虽瘦得如一把柴草,脸上却荡漾着甜润润的喜色。她拿一把糖给我,母亲在一边说:“快叫大姐,你大姐的病好了。”

我仍然没能叫出那声大姐。在接那糖时,母亲过来厉声说:“日后你大姐要教书了,是老师了,你再唤她的名儿,我就不让你吃饭。”听说大姐要做老师,尽管是民办学校的,尽管是教小学低年级,我仍然充满惊愕和敬意,并怀上了对大姐深深的内疚:没有料到,我还没有学会唤姐,她却成了老师。我知道我没有力量支配我的笨嘴叫姐,更没有能力叫她一声老师。于是,我常常躲着大姐,期望和她有更少的说话机会。

学校在镇外的一个苹果园里,离我家二里地左右。从此,我就朝朝暮暮地看着。刚丢下饭碗,学生还都在路上,大姐已经早早地到校,立在教室的门口,翻看她要讲的课文或讲义;放学时,学生都已到家端起了饭碗,大姐才拿着课本或夹着学生的作业,摇着她虚弱的身子,蹒跚地走在镇外的小路上。大姐走路时,时常拿手扶着那做了四个小时手术的腰,就像扶着一截将要倒下的枯树。我总担心,她的手离开时,她会倒下,可她硬硬地挺着,给家里支撑出了几年平静的日子。在那段日子里,她只是往腰上贴膏药,很少喊疼。父母千方百计地让她教书,也只是为了让她有一份轻些的活计,谁料到了年底,她竞回来说,期终考试,她班里的学生在全校平均分数最高。母亲说:“你别累犯了腰病。”她说:“也不能误了人家孩子的前程。”母亲说:“你有病,讲课累了可以坐着讲。”她说:“当老师的坐着,那在学生面前像什么样子。”母亲说:“总有一天你会累病的。”她说:“不会的,我的病好了,除了刮风下雨,没啥感觉。”

然而,不幸的事被母亲言中了。几年后,她在辅导学生升级考试时,昏倒在讲台上。抬至医院,才发现她的腰上、肩上、肘上、手腕上、膝盖上,几乎身上所有的骨关节处,都贴有膏药,花花一片,如雨前浓浓淡淡的云。望着那白云、黑云似的膏药,我立在大姐的病床前,心里翻动着滚烫的热意,如同一河缓缓流动着的夏天的水。这时候,大姐醒了,动了动嘴唇,吃力地睁开了眼,望着床边的水瓶。

我说:“大姐,你喝水吗?”

大姐忽然扭过头来,眼角噙着泪水,拉住我的手问:“你叫我姐了吗?”我盯着大姐瘦脸上泛出的浅红,朝她点了点头,大姐的嘴角便有了很淡很苍白的笑……

从那时算起,已经过去了二十年的光阴,现在的我和那时的我大不相同——离家当兵,入党提干,成家立业;学写小说也到了无论自己多么羞愧,依然被称为“作家”的田地,连叫大姐都已习惯到不叫反而很难启口。然而大姐除了年龄的变化。脸上布满了人生的艰辛,再没什么异样了,依旧是终日拿着小学低年级的课本,或夹着学生的作业,在通往小学的路上摇着她虚弱的身子。到了期末,她回来对母亲很平淡地说一句,她班上的学生,考试时平均分数最高或升级率最高什么的。再有变化的,就是大姐扶着贴了膏药的腰身走过的那条路,路边的杂草随着她蹒跚的脚步,二十余载枯枯荣荣。

(选自《每日新报》2015年3月15日,王文炎/荐,有删改)

征订

本部两刊《中学生阅读·初中版-读写》(邮发代号为36-73)、《中学生阅读·初中版·中考》(邮发代号为36-312)全国各地邮政局(所)均可订阅。2015年单期定价为4.5元,半年价27元。读者也可直接从编辑部邮购,每本另加邮费1元。每期5本以上免收邮费。请务必在汇款单附言栏注明订刊份数、期次、版别、详细地址和联系电话。本部尚有2009年、2010年、2011年、2012年、2013年、2014年两刊精装合订本少许,每本60元(含邮挂费),欲购从速。endprint

猜你喜欢

膏药教书大姐
我的教书生涯
小膏药,大学问
注意细节用膏药
“走”着教书,点亮孩子的心灵
臭大姐,香大姐
十大姐随想
祖传膏药批发
当“大姐”遭遇“打劫”
麝香膏药的味道
“老兵”大姐:程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