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意外相遇

2015-09-15王海鸰

人民周刊 2015年9期
关键词:小陆挎包史家

王海鸰,著名作家、编剧。所编剧创作的电视剧《牵手》《不嫁则已》《中国式离婚》《新恋爱时代》《新结婚时代》等都带来收视热点和社会的共鸣,有“中国婚姻第一写手”之称。小说《成长》以最高票当选新闻出版总署2010年度“大众喜爱的50种图书”文学类第一名,并入选新闻出版总署2011年向全国青少年推荐的百种优秀图书奖;《中国式离婚》《新结婚时代》获《当代》长篇小说年度最佳奖。

我背着很沉的挎包,和小陆从大史家村穿过田间小路往回走,太阳落了,月亮还只是一小片苍白,四周围的青黛越来越浓。深一脚浅一脚走出田间,一只拴路边树上的小羊咩咩叫着当头把我们拦住,我摸摸它,绕开继续走。那时我还太年轻,只知“路不拾遗”,不知替小羊想:把它自己留在这里,它是不是害怕?

大史家离我们住的村十多里路。作为解放军农业学大寨工作队的一员,我在山东蓬莱徐家集公社孟家大队支农,住学校老师宿舍,从老师那儿听说的大史家。大史家是个小村子,但村里有图书馆,书很多,什么书都有。小陆是部队医院护士、我在支农工作队的伙伴,性情随和,愿陪我去大史家探险。所谓“险”是这样的:那小村子真有图书馆吗?有,书真的多吗?多,会不会像时下流行的读物一样内容单调千篇一律?书很多很好,人家肯不肯借我?

我们动身去大史家。翻山坡穿农田一路问一路走,总算找着了。进村后打听,还真有图书馆,寻到时已是下午。那是间平房,白灰墙,泥巴地,漆色斑驳的窗棂子,跟当时所能见到的农舍差不多。只不过开间大,有四五十平,像是几间房子打通的。一位梳短发的中年妇女坐门边桌前,身后是一排排摆着书的书架。我上前说明身份来意,那时没有身份证、工作证,我能让人相信的只有我的诚恳。妇女放我们进去。进去后我暗暗吃惊,里头的书按当时标准,很多属于该被封存或销毁的“封资修”。我不动声色静静选书,生怕有不当反应会给这里带来伤害。我借了艾思奇《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政治经济学》,唐诗,闻一多诗集,哥白尼《日心说》,伏尼契小说《牛虻》……装了满满一挎包,妇女拿去登记好书名,示意我们可以走了。我替她不放心,再三说我一定会回来还书,她再三点头。当晚我记日记:“书很多,古今中外政治理论文学艺术科学技术。村里有个女子,早年间去了青岛,一生未婚无后,死前留下遗嘱,把所有积蓄在家乡办个图书馆。经过十多年时间,书慢慢积下,‘破四旧’时都没有人动,不知是因为大史家地方偏僻,还是有人保护。”这事至今是谜,当时没顾上问,现在无处可问。

借来的书塞满一整个抽屉,想想都觉踏实。白天照常下地干活,收工后吃完饭洗漱完把明亮的煤油灯拿到桌上,一身轻松干干净净心满意足坐下,开始每日的精神盛宴。我看得很慢,要做摘抄。有些短而精妙的文章,逐字抄录,比如马克·吐温小说《生死牌》。依当时想法,这些书一旦看完、归还,便是永别。

我上学少,初一不久“文革”开始,十六岁当兵去了长岛。部队生活紧张劳累,劳累的只是身体,没有书读,实在空虚无聊,背《学习辞典》《毛主席诗词》,学《电工学》,啃偶尔到手的高等微积分……精神发育如同肉体发育需要营养,没有书读让精神发育期的我大脑、心灵异常饥渴。1971年大学招收工农兵学员,我向领导要求上学,被批评不安心本职工作;再要求,便是名利思想严重。心中很清楚自己的失态,可就是控制不住。事后做检讨,检讨的同时也有分辩:我上学不为名利只想读书,读书便是读书的目的。说这话时我是诚实的,那时期我的人生理想是当图书管理员。

一天,领导通知我下乡支农,为期八个月,我习惯性服从——服从命令乃军人天职——没有丝毫预感,此去竟能与向往已久、不敢再想了的奢求意外相遇。八个月里,我在驻地和大史家图书馆之间往返,有时和小陆一起,更多的是自己,一挎包一挎包书背回去,一个字一个字吃进去,饥渴的大脑和心灵如旱地逢雨滋滋汲取。眼前打开了看世界看人生的另一扇窗户,心中模糊感到了一条有涉足可能的路。下决心试着写作,四年后在《解放军文艺》发表第一个短篇小说,从此一发便没再收。

“文革”结束得以接触更多中外作家的作品——那时我的阅读范围已偏向文学——喜欢上茨威格。茨威格,奥地利作家,犹太人,希特勒上台后离开祖国流亡,1942年在巴西里约热内卢自杀。百度的茨威格词条作者这样说:“他思想深邃而不流于晦涩,文字平易而不流于肤浅,情节动人而无斧凿的痕迹。”茨威格的中文译者沉樱这样说:“茨威格在艺术上的重要特点是重视结构。他不但重视一篇作品的结构,就是一本文集结构也不忽略……在当今这个不求连贯七拼八凑便出文集的时代中,这是非常稀有例外的事。”而于我,喜欢茨威格还有另一个重要原因,他的文字。人说读书如同恋爱,须在对的时候遇到对的人,时逢我刚发表几个短篇,却生出进行不下去了的穷尽感,常常满脑子奇思妙想宏大深刻落笔后苍白绵软词不达意,笔力严重不足。读到的第一本茨威格是中短篇小说集《同情的罪》,读几页就被文字吸引。读完一遍,读完再读,以至书页都翻毛了。好书须反复读,把自己沉进去浸泡,这是我作为读者的体会。能反复读的才是好书,这是我成为作者后对自己的期许。三十多年过去,从海岛调到北京搬家数次,那本《同情的罪》一直在书柜里,作家、翻译家沉樱的译本,山东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数年前去山东蓬莱参加战友聚会再见小陆,小陆已成老陆,性情依然随和。我跟她聊起下乡支农的日子,聊大史家图书馆,聊田间小路、暮色中小羊、一挎包一挎包的书……那段日子她当然记得,只是在说到小羊、梳短发的中年妇女、借了些什么书等细节时,眼睛里会露出茫然。而她说到的有些据说是我们共同经历过的事时,我也茫然。可见记忆有选择性。不同的人对于共同经历会有着不同记忆。和大史家图书馆的相遇,属于我的记忆。

猜你喜欢

小陆挎包史家
身边雷锋
“《明英宗实录》诽谤景帝说”考释——兼论明代史家史权意识的复苏
论杨衒之的生平仕履与史家意识
一毛钱的事
大象小挎包
就是要住车库
“全能”爸爸
致命彩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