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理:游走于文学与政治之间
2015-09-15张雯雯王春林
张雯雯+王春林
由于笔者长期从事于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研究,而且也曾经先后撰写过若干篇关于作家赵树理的研究文字的缘故,对于赵树理的研究现状可谓有着较为充分的了解。日前,笔者有幸邂逅了知名传记文学作家陈为人的一部题名为“插错‘搭子的一张牌——重新解读赵树理”的长篇传记。在认真地读过陈为人这部重新解读赵树理的传记之后,我个人一种清晰的感觉判断是,虽然此前国内已经相继有多部赵树理的传记问世,但在这所有的传记作品中,迄今最真实、最具思想启示性、最具理性思考深度的,恐怕确实非陈为人的这一部长篇传记莫属。就我个人有限的阅读视野,不仅仅是关于赵树理的传记写作,即使是包括那些关于其他传主的传记写作在内,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按照时间的顺序,从传主的出生、成长,一直写到他的去世为止。与这样一种常规意义上的传记写作相比较,陈为人的传记写作显然有着自身突出的特色。这个鲜明的特色,就是一种“问题意识”的强烈凸显。如果说一般意义上的传记,作者只是满足于把传主的生平事迹尽可能真实地传达给读者的话,那么,陈为人的传记写作就总是试图通过传主的生平事迹来提出一些具有普遍性的问题,并尝试着给出自己认真思考过之后的答案。这样一来,陈为人的传记写作自然也就形成了自己的结构特色。那就是,他不仅不会平铺直叙地按照时间顺序讲述传主的生平事迹,而且还会反过来围绕自己所欲追究的根本问题把传主的人生故事讲述到一种风生水起的精彩地步。虽然说很多人都知道所谓“文如看山不喜平”的道理,但严格地说起来,能够围绕某一个核心问题而把传记作品写得跌宕起伏写到如此引人入胜地步的作家,还真是难得一见的。而陈为人,则很显然正是这样一位优秀的传记文学作家。
具体来说,从赵树理作为一位立场坚定的左翼作家这样一种特定的文化身份出发,陈为人极其睿智地把自己这部作家传记的焦点问题确定在了文学和政治的关系问题上。实际上,也正是从这个核心的问题出发,陈为人开宗明义地就把赵树理可谓波诡云谲的一生命运清晰地归结为“生于‘斗争会,死于‘斗争会”。必须注意到,陈为人此处之“斗争会”,正是中国共产党在长期发展过程中所逐渐创造形成的一种极端政治运动方式,具有着突出的无理性暴力色彩。说赵树理生于“斗争会”,是因为他在自己的成名作《小二黑结婚》中,兴致勃勃、浓墨重彩地描写过小二黑和小芹被错误“斗争”以及金旺、兴旺此后被正确“斗争”的情形,给读者留下了特别难忘的印象。赵树理在小说中的这样一种描写,当然源自于当时解放区的现实情形。然而,就连赵树理自己也根本不可能想到的是,大约三十年之后,“斗争会”这种野蛮的暴力政治运动方式,不仅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而且,自己居然还成为了被批判的对象。这其中所充分凸显出的,恐怕正是历史那令人难以捉摸的吊诡性质。“死于‘斗争会”,是说赵树理最后的含冤而逝,乃是拜“斗争会”所赐的结果,毋庸多言。在这里,需要略微展开一下的,是所谓的“生于‘斗争会”。这句话的关键之处,并不在于赵树理在《小二黑结婚》中写实性地描写了“斗争会”的情形,而是着重于强调,赵树理之所以能够一步一步地成为党所需要的极具代表性的左翼作家,正是从《小二黑结婚》的写作出版开始的。众所周知,《小二黑结婚》的写作出版,很是费了一番周折。这场笔墨官司最后竟然打到了彭德怀那里。只有在得到了彭德怀明确的支持认可之后,小说才得以正式出版。但谁知,正是这本出版时费尽周折的小册子,出版后居然大领风骚,居然成为了一个具有时代标志性意义的小说文本。这本小册子的作者,居然对于此后数十年的中国文学发展,产生了至今想来都无法被忽视的重要影响。
那么,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无名作者的短篇小说《小二黑结婚》,究竟何以会成为引领一个文学时代的标志性文本呢?这里,实际上潜藏着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奥秘。在当时,后来成为中国当代文学蓝本的所谓“延安文学”正处于草创时期,已经明显地感觉到此前的“五四文学”不合时宜的延安文艺界的领导者们,正迫切地需要出现新的创作风格迥然有别于“五四”作家们的新作家新旗帜,一方面“真实”地纪录呈现解放区正在进行的前所未见的社会实验进程,另一方面则也可以充分验证体现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理论的正确性。仅仅发表过为数不多的一些小说作品的赵树理,之所以很快就引起延安文艺界高层的高度重视,并很快地被确立为鲁迅之后的另一位标示“方向性”的作家,其根本原因正在于此。以上事实充分表明,赵树理之所以能够很快地就在解放区声名鹊起,关键的原因在于政治的需要,是政治的需要成就了赵树理。但在另一个方面,从赵树理自己的基本艺术观来说,他也一向特别看重文学和政治之间的关系。我们都知道,关于自己小说创作,赵树理曾经讲过一句名言:“我写作品的目的,就是要政治上起作用人民大众能看的懂。”就这样,一方面是政治的需要,另一方面是赵树理自身的基本艺术观,二者高度契合的结果,当然就是赵树理作为一位“方向性”作家的异军崛起。如此看来,所谓“生于‘斗争会”云云,强调说明的,实际上就是赵树理作为一个标志性作家的诞生过程。因为“斗争会”是共产党在其发展过程中创造形成的一种暴力政治运动形式,完全可以被理解为政治的象征,所以,陈为人的“生于‘斗争会,死于‘斗争会”这样一种简洁精辟的概括,所一力凸显出的,正是左翼作家赵树理纠结于文学与政治之间复杂关系的曲折一生。
问题在于,我们今天到底应该怎样理解把握赵树理的思想在文学与政治之间的纠结呢?这其中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恐怕还是如何看待赵树理的文学观念和政治之间的关系。我们注意到,在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有许多人总是不约而同地把政治和农民利益对立起来。比如,作家韩文洲就说:“马烽和赵树理不是一回事。马烽从来是站在党的立场,是党领导文艺的干部;而赵树理从来都是站在农民的立场,是个农民的代言人。”①曾经长期担任山西省委书记的王谦也说:“马烽和赵树理不一样。马烽是为党而写农民;而赵树理是为农民而写农民。所以当党和农民利益一致的时候,他们俩人似乎没有什么差别。而当党和农民的利益不一致时,马烽是站在党的一边,而赵树理是站在农民一边。”按照这样的看法,一般情况下同被看作是“山药蛋派”作家的赵树理和马烽之间,就出现了可谓是根本性的差异。如果我们在某种意义上可以把“党”理解为现实政治的化身的话,那么,这也就意味着,马烽自始至终都是政治(党)的忠实代言人,而赵树理则显然已经超越了这个境界,更多地是在民生(农民)的意义上进行文学创作的。然而,实际的情况却并非如此简单,如此泾渭分明。只要对于赵树理与马烽的文学观念进行一番认真的考辩,我们即不难确认,虽然二者之间确实存在一定的差异,但从根本的文学价值理念上说,赵树理和马烽其实还是殊途同归相当一致的。在这一点上,我以为陈为人看得确实很明白:“现在有一些评论家和研究赵树理的学者,都刻意指出赵树理与其他‘山药蛋派的不同,其实,在配合党的中心工作,自觉做党的宣传员这一点上,他们都走在同一条《讲话》指引的‘金光大道上。”惟其如此,所以,陈为人才意味深长地套用“五十步笑百步”的典故,来不无善意地指出了这些看法的荒谬之处。
然而,说明了赵树理与马烽之间“五十步”与“百步”的关系,也还仅仅只是看到了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的另一个方面在于,正如许多研究者已经发现的,赵树理与“山药蛋派”的其他几位作家之间,也的确存在着非常大的差异。写到这里,有必要简单分析一下陈为人这部赵树理传记的基本结构。我觉得,此书虽然名曰传记,但在实际上,陈为人所反复思考表达的,却只有两个核心命题。作家所试图阐明的第一个命题,是赵树理怎样成为了一个时代的标志性作家。关于这个命题,我们在前面已经进行过相应的探讨。第二个命题,就是赵树理在共和国时代是怎样拼命维护自己作为一位农民作家的人性和艺术良知的。如果说第十二章之前大约三分之一的部分主要关注思考第一个命题的话,那么,从第十三章开始,此后大约三分之二的部分中,陈为人所尝试解决的,自然就是第二个命题了。其实,也正是在如何对待农民的切身利益这个问题上,赵树理充分显示出了自身与其他“山药蛋派”作家区别明显的人格力量。
具体来说,赵树理那令人敬仰的人格力量,集中表现在大跃进期间与党形成了鲜明对照的对于农村现实问题的看法上。1959年,时任《红旗》杂志总编辑的老相识陈伯达约请他为新创刊的《红旗》写小说。但因为受到内心世界矛盾冲突的制约而实在无法写出小说,故而没有能够如约完成任务的赵树理,曾经给陈伯达先后写了两封反映农村现实状况的信件。但谁知正是这两封信,后来居然成了赵树理反对大跃进因而大受批判的主要罪状。在这两封信中,赵树理根据自己对于农村当时真实状况的调查了解,对于党在农村所实行的一系列不切实际的左倾跃进政策提出了善意的质疑和批评。虽然说在1962年的大连会议上曾经一度有过对于赵树理评价的强劲反弹,但从总体的演进趋势来看,自从1959年之后,对于一度被看做文学界“方向性”作家的赵树理的社会与文学评价,真的是越来越每况愈下了。从1959年冬天中国作协内部高层展开的长达数月之久的对于赵树理的批判会起始,一直到“文革”开始,到形势失控之后,所谓的革命群众在“斗争会”上对于“反革命”作家赵树理的残酷批判大打出手,一直到赵树理最后在饱经折磨的含冤而死,赵树理人生的最后十几年时光,真可谓是凄风苦雨相伴,遭遇异常悲惨。在我看来,赵树理的晚年之所以会如此悲惨,从根本上说,正是因为他在党的政策和农民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能够坚持自己的人性良知,一味固执地站在农民立场上替农民代言的缘故。某种意义上说,赵树理的作品和人格到现在依然能够深入人心,与他这样一种不合时宜的坚持,存在着极为紧密的关系。
但是,在看到赵树理维护农民利益这样一种巨大的人格力量的同时,我们也必须清楚地意识到,赵树理同样保持着对于党,对于自己政治信仰的无限忠诚。我们注意到,在这部传记的第二十一章结尾处,陈为人首先引述了赵树理对女儿讲过的一段话:“小鬼,不要软弱,要相信党,相信群众。现在确实困难,但这对我们每个人的革命意志都是个很好锻炼和考验,只要对党和人民有好处,个人受一点冲击和委屈不该有什么怨言。”接下来,陈为人评述道:“我现在已经很难分辨出此类话究竟是发自于内心的肺腑之言,还是在当年那种严酷形势下的违心之言,抑或是确实在努力提高自己的‘思想境界,使自己能跟上伟大领袖的巨人步伐?”在这里,陈为人给出了三种可能。我以为,就赵树理的实际情形而言,第二种可能其实是不存在的。真实的情况,只可能是第一种或者第三种。这也就是说,从赵树理最基本的思想构成看,即使对党的农村政策再不满意,心里有再大的怨气,他都不可能发展到对党,对自己的政治信仰有所怀疑的地步。正因为一方面要顾及农民现实的切身利益,一方面却又得考虑党的农村政策,所以,晚年的赵树理才明显地陷入到了一种无所适从无从选择的困境。从如此一种理解方式出发,我觉得,陈为人在第二十三章中把“文革”中被错误批斗的赵树理比作《两狼山》中的杨继业,也很是非常有道理的。“夜沉沉冷森森初更时分,抬头看又只见月照松林”,如此凄凉无比的唱词,传达出的正是赵树理如同杨继业那样虽然对皇室忠心耿耿然而却又遭受冤屈的悲苦心境。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在第十三章中,在谈到赵树理和“山药蛋派”其他作家的区别的时候,陈为人曾经形象地用“化蛹为蝶”来对赵树理的精神世界做出过一种说明:“冯翼惟象,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白马非马,鲸鱼非鱼,形同质不同。正是这一‘生命基因的不同,使赵树理超越了‘山药蛋派的局限,完成了人格精神的‘化蛹为蝶。”虽然我知道陈为人的意思是在强调赵树理和“山药蛋派”之间的区别,但我觉得,赵树理其实并没有能够彻底完成“化蛹为蝶”的精神转换。虽然他的人格力量足够令人敬仰,但我们还是不能不指出,从根本上说,赵树理和马烽他们一样骨子里都是中国的传统文人。之所以认定他们是传统文人,就是因为他们虽然生活于现代社会当中,但他们的精神世界却始终都没有能够完成由传统文人向现代知识分子的根本转换。在我看来,传统文人与现代知识分子的一个根本区别,表现在政治层面上,恐怕就在于“忠君”意识的具备与否。虽然说我们早已经进入了共和国时代,现实社会中的“党”,从实质上说,其实也正相当于古代社会中的“君”。我们注意到,在行文过程中,陈为人曾经引述过鲁迅对于中国传统士人的这样一种评价:“鲁迅在评价到屈原时,用了这样的词句:‘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我们华夏民族文化传统留存给我们的精神遗产,就是屈原式的‘献身奉君。”我想,某种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把鲁迅的这种评价挪用到赵树理他们身上。从实际的精神构成看,无论是赵树理,还是“山药蛋派”诸作家,与他们所属文化传统中的那些“士”,比如那位主动投水而亡的屈原,比如那位“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杜甫,都有着非常明显的精神同构性。在这一点上,赵树理他们和鲁迅他们自然也就形成了鲜明的分野。如果说鲁迅先生是真真确确具备了独立人格自由意志的现代知识分子,那么,赵树理们就只能被看作是传统意义上的“士”了。要说赵树理的精神局限性,恐怕这才真正算得上呢。事实上,赵树理小说中的思想艺术局限,比如总是要“化悲剧为喜剧”,总是要为自己的小说作品设计一个“大团圆”的结局,都很明显地受制于他的这样一种精神局限性。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层面上,我才特别地认同丁东在《陈为人和他的作家传记》中的一段论述:“赵树理是上世纪一位极具代表性的革命作家,党要求那一代革命作家首先是一个党员,其次才是一个作家。在这种历史环境中,赵树理的人生首先只能是政治人生,其次才是文学人生。政治对于他来说,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赵树理的悲剧,是个人的悲剧,更是时代的悲剧。”②现在一个关键的问题在于,既然赵树理的人生悲剧早已发生,既然在陈为人的这部传记写作之前也早已有多部赵树理传出版问世,那么,为什么只有陈为人的这一部传记才能够对于赵树理的命运悲剧做出如此别具个性洞见、别有思想深度的一种理解和分析呢?其实根本的原因就在于,陈为人本人就是一位具有突出现代意识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苏东坡有名篇云:“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寻常人之所以看不清庐山的真面目,关键原因在于,他没有能够跳出庐山,被困在了庐山之中。苏东坡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是跳出庐山来看的。我想,陈为人的情形与苏东坡多少有些类似。正因为他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士”,所以,作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陈为人才能够从根本上看明白依然属于“士”的范畴之中的赵树理的人生悲剧,才能够写出如此厚重且新意迭出的一部赵树理传记来。如此一部长篇传记,显然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在政治与文学的关系层面上来理解把握赵树理的精神世界构成。
【注释】
a陈为人:《插错“搭子”的一张牌——重新解读赵树理》,广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8月版。本文中其他未注明出处的引文均据此作。
②丁东:《陈为人和他的作家传记》,《名作欣赏》2011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