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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被定义世界的质疑

2015-09-15霍艳

扬子江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爱情

霍艳

作为精神故乡的龙城

在笛安的小说里,有一个反复出现的地名——龙城。对笛安来说,这个叫做“龙城”的世界“是我的,我创造的”,“我所有偏爱的人物的故乡,都是这里”。这个龙城,正是笛安致力虚构的精神乡土,“我描述了我看见的那些画面——有时候颜色浓烈,有时候带着气味和温度,偶尔,还有声音”。

这个虚构的精神乡土,在“80后”作家里独树一帜,可在过往的文学作品中却并不少见。最为人所知的,包括巴尔扎克笔下的巴黎、狄更斯笔下的伦敦、福克纳笔下的约克纳帕塔法,甚至我们可以提到苏童的香椿树街,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在这些作家笔下,一个有独特气息的乡土被创造出来,它们在现实的土地之上,却又独自成立,在虚构的世界里有自己独特的领地。对这精神乡土的创造,不妨看成一个作家的创世野心,他们在造物的鬼斧神工之外,企图另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笛安创造龙城,大概也怀抱着这样的野心。

创建精神的故乡,必须让这个故乡有切实的历史,而这个历史又不是现成可用的,关于历史的书写要能回到当下,就必须带上历史的过往和现实的血肉。因此这个乡土,必须建立在“活生生的人和硬生生的现实难题之上”,写作者也不得不面对自己用以塑造这个世界的所有纷纭复杂的现实材料,包括社会的、经济的、文化的难题,统一起来,思考它们在现实中的情状,并指向未来。

但笛安创造的这个叫做“龙城”的精神故乡,显得有点荒芜,有点贫瘠。这个故乡,没有经作者重新掷于当下的历史,现实,也不过是新闻报道中的现实,并非经作者内心涵容的现实。笛安对这个城市的历史并无兴趣,她自述:“我是我故乡那座城市的第二代移民。从童年时代起,我就知道,这个我出生,长大的城市,只是我一个人的。那种感觉,换了一个成长在一家几代在同一片土地上盘根错节的家族中的人,怕是怎么也不会懂的吧。”a笛安在这里已经摆明了姿态:第二代移民,和自幼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保持距离。她接下来还承认,“我自己是个永远的异乡人……我总是喜欢待在一些让人忘记归属感的地方”b,龙城因此和历史脱离了关系,变成一个历史之外的飞地。

笛安被冠以“现实主义”作家的名号,“接地气”是她区别于其他“80后”作家的特质。她的确在作品中融入了很多现实元素:化工厂爆炸,医患关系紧张,2002年非典,2008年汶川地震,2011年日本地震……但这些现实因素,在作品里只是背景,人物不过是经过了这些事件,并没有因这些事件而改变或成长。西决在得知自己并非郑家亲生子时,毅然决然去汶川灾区做志愿者,“从他作决定,到申请通过可以起程居然只用了那么短时间”。他在小说里仅消失了几页,就匆忙返场。

笛安将年轻个体嵌入现实的举动,本可以造成两者间的互动,从而让人物性格圆满的展开,突破个人叙述的拘泥。但这个互动完成得并不成功,个体缺乏对现实的反思,甚至因为现实的困境而不断下坠。西决因昭昭的病情被延误,开车撞向陈医生,这段医患关系的尖锐呈现,最终的解决方式是西决的前女友江薏动用媒介力量,使得西决免于死刑,而他本人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也因如此,笛安的小说没能迈进成长小说的序列。成长小说,“展示的是年轻主人公经历了某种切肤之痛的事件之后,或改变了原有的世界观,或改变了自己的性格,或两者兼有;这种改变使他摆脱了童年的天真,并最终把他引向了一个真实而复杂的成人世界。在成长小说中,仪式本身可有可无,但必须有证据显示这种变化对主人公会产生永久的影响”c。从以上的情节里,我们很难看出人物经历了此一事件后的变化,情节不过是西决性格造成的后果,并不是成长的必然走向。

除了不停地写沙尘暴,笛安只是把故事聚焦在龙城的某个地点,如一间咖啡馆,一所学校,一条街道,让人物在几个固定空间里相互勾连。郑家人要去普云寺祈福时,谈到了《圆寂》里的乞丐袁季,给昭昭治病的护士宋天杨正是第一部《告别天堂》的主人公,郑东霓盘下的咖啡馆是《芙蓉如面柳如眉》里夏芳然的。他们彼此的遇见充满了巧合,笛安并没有构建出约克纳帕塔法县般完整的人物世系,“福克纳笔下有名有姓的人物一共有六百个,其中较为饱满完整的有一百多个。主要人物也在各书中穿插出现。在这套‘世系中,福克纳对两百年来美国的南方社会作了写照。南方社会的变迁,各阶级、阶层人物社会地位的浮沉升降,各种类型人物精神面貌的变化,都可以从福克纳笔下见到映影。”d

但值得一提的是,作者不停提及的沙尘暴对人性格的暴烈是一种极其精准的隐喻。郑家大伯一家,夫妻之间的仇恨不停爆发的争吵,和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都像沙尘暴一样席卷这个家庭。他们女儿东霓则像沙尘暴里的柳树,如同《告别天堂》里形容的:“沙尘暴中的柳树就像街头流莺,又妩媚,又下贱,又坚韧。”e她在暴烈的家庭环境中成长,长大以后既风情万种,又坚韧,但同时摇曳,她没有值得信赖和凭借的人,一切以自我为中心。在这个意义上,笛安创造作为精神故乡的龙城,很像是某种娴熟模仿,她不想在这个乡土上受折磨,也不愿用自己的文字为这个破败不堪的乡土真正做点什么,因而,这个乡土在某种意义上,也不过是一座废墟,一座由没有情感的造物者创造的冰冷客体。

对被定义的世界的质疑

当其他80后作家沉湎于个人情感宣泄时,笛安开始用她的字典哲学,重新定义一些大词。笛安说:“这世界是本字典,巨大无比的字典,事无巨细全都定义过了,任何一种感情都被解释过了,我们就只有像猪像狗像牛羊一样地活在这本字典里,每个人的灵魂都烙着这本字典的条码。”f在这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出,她眼中的世界是被定义过的,人物在这些定义下发表对生存的质疑,正是一部好小说的基础。她用写作重新打破这些定义,这使得她笔下的人物处于一个主动搏击的姿态,而非被动的生存。

《芙蓉如面柳如眉》重新定义的是“美丽”与“尊严”。在字典里,我们被教育不要追求外在美,要追求心灵美。笛安正是用外在美被摧毁、心灵美得不到尊重来颠覆这个定义。夏芳然在毁容之前,是一个拥有众多追求者的女性,毁容之后,她更大的压力也是来自外界,尽管她还保留着对美的判断力,但旁人对她则充满了敌意。毁容之初,夏芳然还保持对美的尊严。可到了后来,当她接受自己毁容的事实,习惯了别人同情的眼光,把陆羽平的爱当成赎罪,心安理得地折磨他时,她卸下了尊严的面具,用丑陋化成伤害的利器。夏芳然的美丽被彻底瓦解,一半是因为外在的伤害,一半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灾难让她内心崩塌——“我多傻。如果你从一开始就选择低下头的话,你就可以一直低着头。可是如果你一开始选择了昂着头的话,你就永远不能低头了。荣辱说到底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你已经有了一张不堪入目的脸,还要有一个不辞劳苦支撑这颗高傲的头的脖子。这一点都不好玩。”g

这部作品的魅力在于,夏芳然内心苦苦支撑的骄傲,在爱情和赎罪的名义下一层层剥落。她从未自卑,因此无法接受别人的怜悯,这时人性的微妙又呈现出来,让一个骄傲甚至自负的人,突然被怜悯,再因对这怜悯的不适应而遭到殴打,夏芳然在生理、心理、社会意义上,遭到了三重摧毁,而这种摧毁使她逐渐改变了对自我的认知。她最后放弃自杀,不是对美的尊严誓死捍卫,而是对现实的无奈妥协。正因为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她才能对生活坦然面对。这种妥协也给了她新的生机,罗凯发誓要治好她的脸。笛安让她的人物清除了自己的骄傲,挺过生活中艰难的时刻,赋予人物一线生机。

“龙城三部曲”讨论的主题是“理想”,郑西决则是这个“理想”的化身。他虽然是孤儿,但在大家族中成长,也承担起守护家族的责任,这是在“80后”作品中难得出现的在家庭关系中游刃有余的形象。正因为是孤儿,西决对家庭亲情才更加渴望。他对懵懂的妹妹早恋紧张,对乖戾的姐姐关心,对女友的离去宽容和祝福。《西决》中,作者用从容不迫的语气,对他的崇高人格娓娓道来。

紧接着,在《东霓》和《南音》中,形势急转直下,西决发了狂,对爱情盲目冲动,还因为自己并非亲生而对守护的亲情产生了怀疑,他把昭昭这个不幸的女孩封闭地守护在自己身边,他总是要靠守护点什么而确立自己的存在,昭昭的死亡让他失去了最后的生机,开车撞向了陈医生。

其实笛安所谓的“理想”本来就不成立,郑西决的性格一开始就充满了危机。九岁,他亲眼目睹大伯一家残酷的争斗,连十二岁的姐姐东霓对此冷若冰霜,“而我,就在旁观着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的僵持的那短短几秒钟之间,看懂了很多直到我长大成人之后都难以用语言描述的东西”。十岁那年,父亲突然离世,母亲得到消息后“干净利落地从厨房的阳台跳下去”,尽管西决认为“至于那个十岁的孩子,就像是这场精彩的大戏中间插播的广告,大可忽略不计”,但事实上他内心早就埋下了隐患。

仇恨,是种类似于某些中药材的东西,性寒、微苦,沉淀在人体中,散发着植物的清香。可是天长日久,却总是能催生一场又一场血肉横飞的爆炸。核武器、手榴弹、炸药包,当然还有被用作武器的暖水瓶,都是由仇恨憎送的礼品盒,打它们,轰隆一声,火花四溅,浓烟滚滚,生命以一种迅捷的方式分崩离析。别忘了,那是个仪式,仇恨祝愿你们每个带着恨意生存的人,快乐。——《西决》

在《西决》第二章就出现的对于仇恨的看法,可谓一语成谶,最后西决因为仇恨撞死、碾轧陈医生。他一直带着恨意生活,只是因为家庭的责任感,和所扮演的“老师”的角色而被掩盖。郑西决目睹传统的家庭关系分崩离析,爱情充满了欺骗和背叛,工业化的生存环境恶劣,他不能像郑东霓一样靠歇斯底里释放,而是隐忍地压抑。他守护着每个人的秘密,最后自己被压得不堪重负。他可以隐喻传统守护者的失败,和他那两个活色生香的姐妹比起来,他始终没找到传统和现代之间的转换关系,东霓可以靠不停恋爱来弥补家庭残缺的伤害,南音可以靠追星、闪婚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只有西决守护了一个摇摇欲坠的传统,而理想的覆灭也就理所应当。

《告别天堂》里笛安重新定义的是“奉献”——“对于这个故事,青春只是背景,爱情只是框架,成长只是情节,而我真正想要讲述和探讨的是‘奉献”。h作者对奉献的无私性产生了怀疑,她发现宋天杨在奉献的当时是真诚的,但又隐藏着回报的渴求,这个渴求使得奉献的神圣性遭到了动摇。宋天杨在得知情敌方可寒身患白血病以后,毅然决然去医院照顾她。她跟江东坦言,她要真正去爱一个伤害过她的人,她一面无私地分享她的男友,“你要努力,你要好好地活着。等你好了以后,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不用管别人怎么想,怎么说,我们去一个另外的大城市,全是陌生人的地方,我们三个人,相亲相爱”;一面向江东宣誓主权,“江东,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你是我的”。她一面宽宏地原谅一切:“我原谅所有伤害过我的人,我也希望所有被我伤害过的人原谅我”,但同时隐约感觉到方可寒活着的希望不大。她在奉献的同时,也把自己的爱情抬到了圣洁的地位,一直不愿接受爱情受到玷污的事实。

方可寒去世,宋天杨失去了对手,也失去了表演的对象,她开始变得歇斯底里。笛安用一句“婊子”,就把宋天杨所做的一切奉献全部颠覆,她奉献的同时内心从来没有看得起方可寒,正如江东所言,她是在表演善良。作者没有对这表演加以谴责,她理解人性之间的暧昧地带,因为这个地带可以让人从容地转身,不用动不动就置之死地。

人性的微妙擦边球

笛安笔下女人的跌宕人生各个都算得上一段传奇,但传奇背后却是她们性格的偏执。偏执使人物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同时,也容易对人物的真实性有所损坏。

东霓是一个给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角色,作者把她的活色生香喻为生命之光。可东霓的“活色生香”其实就是对生命无止尽的折腾和对周围人的伤害和欺骗。对父母,她不闻不问,巴不得他们快点死掉。对子女,她虐待残疾的儿子,寄养亲生女儿。对弟妹,她随意斥责跟欺骗,对爱人,她用尽歇斯底里的手段谋求利益,连多年的闺蜜,也是她设计陷害的对象。

为了让郑东霓的生活“活色生香”,笛安需要赋予郑东霓的偏执合理性,这合理性就是她童年遭遇不幸。《西决》里作者极尽夸张地描绘了一段家庭关系,母亲边咒骂边摔掉暖瓶,父亲抓起一把水银塞进母亲的嘴里,先不论吃水银会对人体造成的巨大伤害,甚至导致人死亡,夫妻间充满着如此刻骨的恨意,在以往的小说中也不多见。仅仅因为丈夫怀疑妻子当年的外遇,就可以置人于死地,这仇恨还使得夫妻双方有一人想掐死孩子。即使以杀子为主题的古希腊悲剧《美狄亚》,在情节的处理上,也没有如此显而易见的残酷。但这残酷显然是作者有意设置的,似乎有了这段童年经历,东霓虐待自己孩子和对丈夫的不信任,就有了充分的理由。

东霓性格的偏颇,让世界在她的逻辑下运行,一旦跳脱她的掌控,她就开始精神崩溃。西决建议她把孩子留在身边抚养,东霓在好不容易摆脱这个包袱以后,开始辩驳,她辩驳的方式就是含泪诉说自己受过的苦,并用此来攻击别人的生活安逸。一旦这个逻辑被攻破,她就开始指斥对方对自己的倦怠,再然后直接进行人身攻击,揭穿对方生活的真相。就在东霓彻底陷入疯狂的时候,作者又搬出父母的影响作为她歇斯底里的诱因。

我们无法确定作者是否认同主人公的逻辑,但可以确认的是,东霓把它作为了现实的逻辑,且这个逻辑每次都能发挥作用。东霓离婚,前夫帮忙赡养孩子。东霓孤单,有年轻大学生冷杉陪伴。东霓脾气怪异,西决无条件地包容她。作者不单没有让东霓这套逻辑失效,还让童年不幸、美貌帮她把问题解决。这使得笛安的小说陷入了一个平面,这个平面有高低,没有深浅,有的是东霓情绪的起伏波动,没有的是她的逻辑与现实逻辑的碰撞。而这本应是读者应该期待的地方:东霓如何在现实逻辑下认识甚至修正自己的偏执。在《东霓》一书里则变成对东霓性格偏执的呈现,作者深入东霓的内心,以第一人称述,把她的心理波动呈现得淋漓尽致,还不时越轨去评点他人。为了配得上东霓的性格,作者选用了一种气势如虹的、高密度的叙述方式,其间毫无停顿。就像张抗抗指出的,笛安的作品流畅,却缺乏节制,情节设计生硬。i更重要的是,她的作品呈现了新一代家庭关系的撕裂状态,却没有见出作者缝合的努力。

不过,笛安在对人性的观察上,有其独特之处,比如相较郑东霓,笛安长篇处女作《告别天堂》里宋天杨显得层次丰富。宋天杨出生时丧母,父亲也没陪伴在身边,但作者并没有把她对爱情偏执般的执着归因于家庭,而是写出了人性本身的一道褶皱:“我一直都觉得,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最神圣的念头里也会掺杂着一些不被察觉的私欲,最无悔的付出里也会隐藏着对回报的要求;善良的人因为善良而犯错,不善良的人却可以理直气壮地拿着自己根本不理解只懂得遵守的道德作为武器伤害别人……正是那些神圣和自私间暧昧的分野,正是那些善意和恶毒之间微妙的擦边球让我们的世界变得如此丰富,如此生机勃勃。”j这大概是笛安特殊的天赋,她能从明亮里看到阴影,从黑暗里发现光明,并在这些曲曲折折之间,在不同层次的人性碰撞之间,打捞出属于小说的特殊珍宝。就像列夫·托尔斯泰所言,“所有的人,正像我一样,都是黑白相间的花斑马——好坏相间,好好坏坏,亦好亦坏,好的方面决不可能像我希望别人看待我的那样,坏的方面也决不可能在我生气或者被人欺侮时看待别人的那样”k。具备这样的理解,作者本人会对社会和人的认知维持了较大的弹性,在宽容别人的同时,也为自己的生存和探索保留了较大的周转空间。

宋天杨对爱情纯洁的偏执般的渴望,有多重诱因。既有流行文化,如张国荣的电影和情歌的影响,也有加缪的小说和海子诗歌对个体孤独的渲染,还有破碎的家庭环境,宋天杨是在跟几方力量搏斗。这个搏斗是人物的主动选择,而非极端情境下被迫应对,因此人物有了自己的成长线索,不再充当作者的提线木偶。笛安在后记里写道:“我在塑造他们的时候,也在被他们塑造着……在很多情节的关键处他们总是不肯听从我最初的安排,在一番挣扎之后我却不得不承认他们是对的。”l

在这段作者自述中,我们可以看见《告别天堂》里有血肉的人物和作者之间也有一个搏斗的过程,一面作者用“二十一年来的每一种情感都放在里面了”来浇灌人物,一面和人物一起探讨“奉献”里掺杂的私欲,探讨那些神圣中的杂念。笛安将青春经验转化为人物的情感体验,又陪伴人物一起成长。她真切描摹了一个十五岁刚迈入青春期的少女对爱情的渴望,在此之前这个年龄层的情感是不受重视的。他们对爱情有最纯真的向往,也有最孤注一掷的投入,他们所要守护的是爱情的纯洁和圆满,也会因遭遇背叛而感到无助。这是一段必须经历的自我摸索的过程,笛安陪伴着笔下的人物一起度过,没有指导,没有后来人的看破口吻。这个重现过程中,作者青春期没有意识到的东西,如今有了明确的判断,以当下的标准重新看待过去,难免觉得幼稚,但更多的是心疼,所以她的语气里总是有一股对人物的痛感,那些年轻的生命依然在她的身体里,使她重又与青春纠缠了一回。

笛安几乎每部作品都出现孩子的爱情,《告别天堂》里的宋天杨和江东,张雯纹和罗小皓,《芙蓉如面柳如眉》里的丁小洛和罗凯,《南音》里的南音和苏远智。笛安并非要借孩子们的恋爱而反映早熟、早恋的问题,而是她认为只有这时出现的爱情才是最纯洁和美好,不被世俗侵占的。笛安内心深处想必有一块纯洁爱情的模板,她不断降低爱情的年龄层,以符合那个模板对爱情的要求。

宋天杨的爱情模板是纯洁,她不许爱情受到玷污。夏芳然的爱情模板是郎才女貌,所以才会对事业有成的初恋男友念念不忘,对为了报恩而照顾她的陆羽平百般挑剔。郑东霓的模板是爱情要活色生香,所以她到了美国以后,对小镇夫妻的生活很快感到了厌烦。郑南音的模板是在爱人面前无需隐藏,随着成长她知晓人生的秘密,背负了越来越多的东西想要释放。

当这些人物以模板去寻找爱情时,必然陷入了悲剧,因为她们抱有一个理想中的、无须经过现实检验的期望值,一旦没有符合预期,她们就会有挫败感,觉得生活欺骗了她们。在笛安的小说里,这种挫败感会很快转化为歇斯底里,甚至破罐破摔,使得感情生活一片狼藉。

孩子们的爱情虽不带功利色彩,也没有一个清晰的模板,但他们也没有对待爱情这一复杂事情的经验,爱情并非仅仅依靠荷尔蒙,并非仅仅依靠激情,并非仅仅是一种纯粹的心灵游戏,爱情需要明智,需要节制,需要附丽于其上的所有生活因素,单纯的孩子式的爱情,当然会无一例外地陷入失败。

叙事里的巧合

如果说80后的作家,往往率先抵达细节,而忽略情节,笛安则是一个善于编织情节的人。她的情节以人物为线索铺陈开来,擅长多线索叙事,或者不同人叙述同一件事情,将情节集中在一点时,突然翻转,然后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如果绘制曲线图,她的情节线都是上下起伏,忽高忽低,尽管前面埋了一些伏笔,但作者还是要自己把情节掀翻。因为按照小说里的情境,人物做出的决定并非合情合理。例如一向温和的西决突然开车撞向陈医生,并且当着孩子的面,再三碾压。这是作者自己为了制造激烈的戏剧冲突而设置的转折,在这个转折里原本稳固的西决形象遭到了颠覆,此前靠细节的建立的人物真实感受到了损害。如张抗抗指出的:“有一些情节设计有一点生硬,西决在第一部小说里,我觉得是非常成功的一个青年男子的形象,很有气质、个性,我不太接受他最后开车压。谋杀、凶杀,像这种突发性的事件,是不是不一定非要有?我们要把写好看的故事,一定要有很突发性的,或者过于制造出来的事件,故事自然情节发展和故意制造是两个概念。”m

由于作者的过多干预造成的陡转,而陡转的类型又相对有限,使得笛安小说里的情节充满了雷同与巧合。她的成名作《姐姐的丛林》里,安琪突然成长,是因为撞破了父亲和绢姨的暧昧关系。“走进客厅,发现绢姨的房间的们也半开着。从我站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墙上那幅《纽约》,还有爸爸和绢姨。绢姨的脸埋在爸爸的肩头,爸爸的胳膊紧得有些粗暴地搂住她的腰。妈妈从后面捂住我的嘴,她的手上还带着户外的寒气。”

可同样是在这篇作品里,安琪又一次撞破了绢姨和姐姐北琪的暧昧关系。《南音》里,导致西决性情大变开车撞人的诱因,同样是南音的撞见,误以为昭昭和陈医生发生了关系。三次撞见,连地点都没有变,都是在客厅里:

客厅深处半开着的房门边匆匆闪过了一个人影。我希望我没看清楚那是谁,但是,我就是看见了。

——《姐姐的丛林》

现实与虚构的世界中都难免有巧合,但这些巧合是因命运的无常造成的,每个巧合里,都隐含着某种难以参透的东西,如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言,“偶然性乃是美不可缺少的属性”n。但巧合本身却必须遵循“事件的自然进程”o,不能任意安排。笛安却人为地设置巧合,用自己的意志设置大起大落,韵味全无的巧合,让巧合失去了在文学上生动的韵致。

除了巧合,笛安还追求人物之间命运的相互勾连,如蝴蝶效应一般,彼此触动,同样充满了设计的痕迹。《芙蓉如面柳如眉》中,夏芳然和陆羽平结伴赴死,遇上了陆羽平的学生丁小洛和同学罗凯,丁小洛也是夏芳然在学校实习时教过的学生。最后陆羽平自杀,丁小洛失足掉河里,只剩下夏芳然和罗凯。这还不够,笛安一定要使得人物关系形成一个回环,结尾交待,罗凯离婚的父亲则是夏芳然的初恋男友。《西决》里,郑西决的女友陈嫣,原来是西决小叔郑鸿的师生恋对象,陈嫣被开除后改头换面重又回到龙城,和西决交往后才发现他是郑鸿的侄子。在打掉了西决的孩子后,陈嫣决心重回郑鸿身边,成为了西决的小婶。西决在和陈嫣分手后,恋上了已婚女人江薏。而江薏的初恋男友则是西决姐姐东霓的现任老公。东霓一面看着西决在江薏的感情里不能自拔,一面对弟弟有超出亲情的关心。为了在离婚战中获得主动权,东霓陷害前夫跟好友江薏,却导致两个人最终成为眷属。

或者,笛安将一个人的人生轨迹设计得跌宕起伏。《南方有令秧》,少女令秧嫁入大户人家做续弦,还自作主张把丫头给老爷做填房。没多久老爷被老太太推下楼,突然身亡,她成了寡妇。族人为了塑造烈妇,逼她自杀,为了保全性命,她假装怀孕,为了掩饰真相,她不得不跟家中少爷发生关系,生下女儿。令秧生下女儿后,生活在担惊受怕中,想赶快得到贞节牌坊,在谢先生的调教下塑造自己贞洁的形象,不惜自己砍断手臂。最后因谢先生写的一部戏曲,她贞洁的名声传到京城。就快要得到贞节牌坊时,她失身于族人,并且被最亲近的人举报,最后在贞节牌坊到来的那刻她选择自我了断。

这些巧合、雷同和人物的跌宕起伏,需要不停制造悬念跟翻转来吸引读者观看,给观众造梦。但小说的承载形式是文字,而文字的阅读过程中会加入读者的思考,而非一味被作者推着前进。小说有一种代入功能,可以使作者感同身受,而非抽离,觉得书中描绘与我无关,安然地享受这种置身事外感。

好在《南方有令秧》里,笛安卸掉了部分的叙述花腔,放弃了显然的巧合,娓娓讲述一个女人的传奇。她的叙述线索一是令秧的成长轨迹,二是明朝局势的动荡,其间的交叉若隐若现,更多的是通过令秧身边的几个男人和历史进行勾连。这次笛安收敛了自己的野心,没让一个弱女子在历史中翻滚,而是把她隔绝在宅院里。她在宅院里和女人们的生活,跟外面男人的世界形成了两个空间,而令秧的悲剧就在于她无法安静地守着一个空间生活,少年丧夫让她从生理上有所需求,贞节牌坊让她需要得到另一个空间的认可,这些都形成了作品的张力,也显示了作者的进步。

【注释】

a b 笛安:《南音(下)》,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92页。

c MordecaiMarcus, “What is an Initiation Story?” in William Coyle (ed.), The Young Manin American Literature: The Initiation Theme, NY: The Odyssey Press, 1969.转引自芮渝萍:《美国成长小说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5-6页。

d李文俊:《喧哗与骚动》前言,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

efhj笛安:《告别天堂》,春风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39页,72页,第266页,第267页。

g笛安:《芙蓉如面柳如眉》,春风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30页。

i笛安作品研讨会实录:http://book.163.com/12/0731/17/87OQMH1S00 924JT7.html

k[俄]列夫·托尔斯泰:《列夫·托尔斯泰论创作》,戴启煌译,漓江出版社1982年版,第82页。

m笛安作品研讨会实录:http://book.163.com/12/0731/17/87OQMH1S00 924JT7.html

n[俄]车尔尼雪夫斯基:《美学论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43页。

o杨周翰编:《莎士比亚评论汇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50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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