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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世界之外:从大柳庄到香炉山

2015-09-15何瑛

扬子江评论 2015年4期
关键词:小说

何瑛

1997年,叶弥的处女作《成长如蜕》甫一发表便为她赢得了广泛称誉。此后十余年来,叶弥始终低调而忠诚地与文学为伴,以小说写作拓展与丰富着关于外在世界的认知,积累下几十种中短篇、两部长篇的不俗成绩。而在她不断探索文学多重可能的尝试与冒险当中,尤其引起笔者关注的是她独特的空间书写。叶弥热衷于在小说中营造偏离现实的“另一重空间”,从《成长如蜕》中的大柳庄,到桃花渡-香炉山空间,以及明月寺、修远寺、止水庵等避世庙宇,都显示出过去与现在、理想与现实在“逃离之路”上的纠缠不清。本文计划从《成长如蜕》谈起,循着叶弥在小说中隐藏的“另一条路”,去探索如福柯所说的“异托邦”样的另一重世界是如何被建构起来的。

《成长如蜕》塑造了理想主义青年“弟弟”,在急速现代化的时代,是如何坚持古朴的乌托邦理想,与格格不入的世界对抗,却最终服膺于资本时代逻辑的过程。弟弟的臣服当然是一个时代理想主义的偃旗息鼓,资本时代塑造以金钱为标杆的新型阶级关系,弟弟对全家下放大柳庄的眷恋,也只是眷恋想象的“乌托邦”。他的初恋钟千媚,少时好友钟千里,都在此“乌托邦”中扮演着温情的角色。作者叶弥当然是现实和犀利的,弟弟的“乌托邦”建立伊始就宣告了他西西弗斯般的悲剧——乌托邦的世界一定会坍塌,但弟弟的实践却并非无意义,小说最后,他以“故意被骗”为父亲之罪(资本之罪)还债,从此与理想主义告别,斩断历史,成为资本时代的“新人”。在我看来,《成长如蜕》最具历史意味的阐释空间,存在于个人的“反成长式成长”,即如何表达社会转型时期的裂痕,叶弥处理历史的风格在这篇小说中已初见雏形;而最具文学意味的阐释空间,在故事的讲述者“我”和弟弟之间:“我”控制着叙事的方向,追溯来龙去脉,试图理解、反驳弟弟,形成颇具张力的话语空间,这一空间含混犹豫、最难将息,找不到稳固的立场,又质疑任何笃定的结论。这样的叙事方式,一直贯穿叶弥的写作当中,无论是否采用第一人称叙事,她的小说中都有强烈的作者话语插入的痕迹,一方面使其叙事更为灵活轻巧,另一方面,又彰显她欲将读者引入精心营造的“异托邦”之企图。

霓裳、黄帽子与天鹅绒

叶弥小说中处处充斥紧张关系,绷紧的叙事之弦在人与人、人与环境、人与历史之间拉伸。《成长如蜕》中父亲与邻居钟老师矛盾萌发、升级至不可调和,象征着改革开放浪潮下涌现的“暴发户”一步步成为众叛亲离的对象。“暴发户”的指称蕴藏着嫉妒与睥睨的情绪,体现着新时代开启带来的两种经济成分之对抗;而全家下放大柳庄的温馨往事,表面上是弟弟心目中理想主义的乌托邦神话,实则是大柳庄人对外来者暗含施舍姿态的怜悯同情。弟弟将少时在大柳庄感受到的集体归属感放大了,而这种过度理想化根源于现实社会中人与人关系的支离破碎。小说借父子矛盾、父亲与钟老师的矛盾、现实与理想的矛盾抨击着乌托邦神话,剥出“社会进步叙事”掩盖的紧张关系,所以称《成长如蜕》为“反成长小说”,不仅意指少年的“反成长”,还意在对线性进步史观进行质疑和反思。

叶弥的长处并不在书写宏大史诗,她擅长细微处出发,将时间断章予以放大。借由叶弥小说,读者可以体悟到心平气和的关系背后那微妙的争斗,如同触摸一池静水深处不易察觉的微澜。小说《霓裳》和《黄帽子》是此中典型,二者在题目和内容上都有共通之处:“霓裳”和“黄帽子”对女性来说既是饰品,又是束缚之物,伴随这两个语词抛出的皆是女性间权力争斗的故事。

《黄帽子》中车间负责人傅湘云面临一个难题:如何代表工人赢得与资本家的谈判,让台湾女老板增加一张上厕所的通行证——黄帽子?苦思冥想后,傅湘云将台湾女人堵在办公室,镇静而执拗,只说一句话:“你丈夫什么时候回来?”当这句话被重复几十遍,二人的关系如同绷紧的橡皮筋一样,已拉伸至最紧张的关头,最后撒手的是台湾女人。原处优势方的她被击中软肋,败下阵来,双方权力关系发生反转,傅湘云一招制胜。叶弥无疑是优秀的读心师,“你丈夫什么时候回来”这句话成为小说《黄帽子》的杠杆,精巧地撬动经济决定论中看似牢不可破的等级关系。

《霓裳》中烈属乔麦婶与乞讨者老葛在一个被窝里说心里话,二人都细心编织着自己的乌托邦世界,在叙事中给自己建构美好的生活景象。老葛深陷自卑的焦虑之中,纵使二人在谈话中呈现惺惺相惜的状态,也无法摆脱乞讨者的自我认同,苦心在扮演施舍者的乔麦婶面前维持自尊。当乔麦婶慨然馈赠那件“霓裳”,在老葛看来,她被赠与的乃是另个女人的优越感。二者的不平等地位通过一个纪念物被固定下来。

故事至此当然没有讲完,老葛在烈士陵园得知乔麦婶的丈夫并非真正的烈士,她的反应是:从身上脱下那件衣服,朝上面吐了一口口水;然后,又把那件衣服收起,心想: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一件好衣服。

“霓裳”所象征的身份意义在“吐口水”这个动作中被消解,衣服的压迫象征被剥离,又回归一件纯粹的装饰品。之于老葛,这次不公平的邂逅因此显得公平了些。小说最后,当乔麦婶听到老葛病逝的消息,“坐在炕上一言不发”,慢悠悠地说:“哦,哦。姓葛的,我记起来了。”女人的争斗便是如此,直到小说最后,乔麦婶依然掩藏着浩渺心事,以轻描淡写的言语维持着体面的身份。叶弥在极为有限的篇幅中将两个悲剧女性间的温情与斗争描绘得淋漓尽致。

在书写紧张关系时,叶弥展现出精湛的短篇小说节奏控制技能。《天鹅绒》中,下放知青唐雨林的老婆姚妹妹与小队长李东方发生私情,为维护男性尊严,唐雨林必须杀死李东方,如此逻辑推动了“猎人—猎物”关系的形成。然而,在唐雨林端起枪口的那一刻,李东方却问了唐雨林一个问题:“什么叫作天鹅绒?”a

一场惊心动魄的猎杀游戏居然在对一个词语的疑问上遭遇了令人尴尬的暂停。为完成“猎杀活动”,猎人和猎物从紧张关系中暂时逃脱,成为盟友,共同致力于“何为天鹅绒”这个难题的解答。叶弥善于在小说中制造紧张感,又让故事在千钧一发时停顿,将情节发展的轨道扳离常规。人物关系在微妙时刻进入一个另类空间,这种空间并非没有根基的天外来物,“何为天鹅绒”之所以成为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根源在于物质匮乏的时代背景。叶弥小说中的紧张关系滋生了新的空间空隙,然而这种新的空间在背离现实的同时又投射现实,巨大的时代阴影始终笼罩着它。

凤毛与梅洛水

小说《小女人》与《恨枇杷》塑造了两个可以放在一起讨论的女性角色:凤毛和梅洛水。作者赋予女主角这样的名字,显然有所寓意:一个是凤凰羽毛,出身高贵却微不足道,一个是梅花飘落水中,都象征着高洁理想与飘零命运的背反。借用《红楼梦》中曹雪芹对晴雯的评价,凤毛和梅洛水皆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她们身处不幸的情感当中,又同样面临下岗带来的现实困窘,却依然保有浪漫主义的爱情追求,期待灵肉合一的爱情降临。当小资的爱情想象与粗鄙的现实发生碰撞,可笑又可怜的故事在她们身上发生了。

“小女人”凤毛苦苦寻觅值得托付的男人,渴求真正被爱的感觉,如同小说中几次出现的被打湿翅膀的蝴蝶意象:蝴蝶明知光亮只是假象,却只能冲向玻璃窗自取灭亡。与其说束缚凤毛的是现实困境,倒不如说是她内心对爱的渴求,她期望在两性关系中实现平等尊重之爱。讽刺的是,男性的现实和自私在小说中暴露无遗,相亲对象胡老师只愿意如对待快速消费品般与她发生关系,而有妇之夫董长根对她也只是调戏勾引,在现实中找不到出路的凤毛又能逃亡何处呢?

小说为凤毛开启了一个异托邦:秀园。如同波斯人赋予的神圣象征意义,秀园这座明代园林,在小说中寄载了时间空间并构的象征意义。秀园是一个雅致的园林,也是原主人秀和她情人的殉情之地,死亡将爱情固定下来,赋予永恒性,这座园林也因此弥漫了悲剧浪漫的气息。小说多次暗示秀园之于凤毛的意义,在凤毛的梦中,她化身秀园主人,穿越复杂的路、桥、花草,走到门边,门开了,遇到另一个自己。凤毛的梦是拉康所说的“镜像”,而镜子在福柯看来亦是一种“异托邦”,通过镜子另一端的虚拟空间深处投向凤毛的目光,凤毛借助想象中的秀回返自身,那重被建构的自己。无怪乎与相亲对象胡老师的每次见面都约在秀园,只有借听戏才能为赤裸裸的性需求披上爱情的华衣。秀园即是凤毛爱情栖居的异托邦,世俗爱情经由秀园的装裱,变得可以忍受。

《恨枇杷》则为梅洛水构造了一个秩序被打破的时空。自下岗女工梅洛水从市政府门口的静坐活动回到家,惯常时空发生扭曲,一切变得不同寻常,丈夫莫名消失,日常生活的逻辑被打破。经由钱彩虹溺死事件,梅洛水与年少时暗恋过的何应龙相遇,两个不同阶级的人在一个异质时空中有了交集。一天一夜,梅洛水如同一个城市漫游者,在变异时空中发现了被日常生活掩盖的恨意。小说在讨论一个问题:日常生活是否意味着真实?一天一夜中,不可告人的秘密浮出水面,梅洛水幸福平静的生活只是表象:田先生说他多年来忠诚于已经去世的妻子,其实二人交恶已久;何应龙的母亲是优雅而有情调的女人,每年都会提着篮子,给邻居的孩子们馈赠红线系之的枇杷,而枇杷树下却埋着她亲手用被子闷死的孩子;孙娅琴如此优雅可爱,婆婆的中风却是她一手恶意促成。梅洛水在发现别人秘密的同时也在剖析自己:不幸的家庭造成的童年阴影,对何应龙母亲的刻意模仿,潜意识中对成为灰衣女人的渴望。她意识到:无论童年还是现在,她始终缺乏主体性,面临着心理诉求和实际情状的错位。小说最后,她终于在何应龙面前坚决要求将她签名的证明浅彩虹有自杀倾向的纸条撕毁,以极其强硬的语气重塑女性的主体与自尊。

凤毛和梅洛水这样的角色在叶弥小说中并非特例,另一篇小说《“崔记”火车》的女主角又是一个匿名的女子,唯以一成不变的“崔记”缝补摊作为生活的明证。“崔记”与“火车”并置一处,形成静与动、现场与远方的碰撞,“火车”对秋媛而言,是逃离“安定,稳妥,一成不变,成了水边的两块石头”b的生活的渴望。以她被丈夫老崔打了一板凳始,出走之路铺开,异质空间开启。女性出逃的故事让人想起加拿大女作家门罗的小说《逃离》,同样不安现状的女性出走,又同样回归家庭,但逃离的过程本身值得玩味。秋媛出走的那夜,她躺在铁轨上感受震动,去见了长久暗恋的男人,又去见了仅有一面之缘即将乘火车远行的男人。在她出走的异托邦中,她以假想的方式完成了乘火车“私奔”的全过程,弥补了现实生活中内心的缺失,终于心甘情愿回归老崔的身边。

叶弥小说中,对抗性的紧张关系常常成为推动故事发展的动力,当生活之弦紧绷到一定程度,新的缺口会打开,时空发生质变,异托邦产生。女性往往成为这种异托邦的营造者,她们以强烈的出逃欲望,丰富的想象力,在压迫性的日常生活之外找到新的出口。

桃花渡-香炉山空间

作家们善于在小说中铸就自己的“马贡多”:苏童笔下的香椿树街,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阎连科书写的耙耧山脉,都是抽象历史的落地生根处。在叶弥小说中,那世外桃源般的山脉、渡口、寺庙,从吴地悠悠古意中生长出来,模糊了现实主义小说的时空感,重塑了历史的坐标,生产出叶弥小说中具有一定自由的“异托邦”。

与桃花渡、明月寺、香炉山这样唯美的名字相配,叶弥以雅致轻灵的笔触描写着她的“马贡多”:

湖边的黄昏与我习惯中的黄昏大不一样。这是一个清亮的青黄色黄昏,天地之间聚集着浓重的黄光,这种不同寻常的黄光来自于四面八方,来自于土地,土地上生长的草和树木;来自于天空中停留的云;还来自于土地和云之间的天空。它们有着黄铜一样细致而温柔的质地,也像黄铜一样的沉重和波澜不惊。c

叶弥的抒情让人想起沈从文和汪曾祺,同样写水乡,同样的浪漫诗意,悠远超然,充满了“恋旧”之情。沈从文所恋的是湘西边城人与自然的和谐图景,而汪曾祺关注的则是高邮水乡颇具禅学的雅韵。“怀旧”当然暗含对现实的不满,这种抵抗情绪也是作家笔下异托邦构建的动力。沈从文以此表达对现代文明侵蚀传统之焦虑,而对叶弥而言,动力又是什么呢?

上文已谈及叶弥小说中无处不在的人与人之间的紧张关系,这种紧张关系不仅存在于人与人之间,亦可推及更宽泛的社会层面。小说《你的世界之外》中讲述一个聊斋般的传奇。花码头镇上老邬与一只黄狗相伴,看守大道观的门。花码镇世风日下,惹怒了老邬,他索性大门一关,将只为自己求好处的“信徒”避之门外。在一个月圆之夜,一位叫做潘冬梅的打工女子希望借道观的灯光打毛衣。在两人的聊天中,潘冬梅谈起狐仙、水神和鹤仙,如同谈论街坊邻居般亲密;而她谈起街坊邻居,却如同谈论陌生人。借潘冬梅之口,花码头镇丑恶的民风世情跃然纸上:欺侮邻居、诅咒老人、商贩黑心。她讲着讲着,道出来道观的真正动机:原来香炉山的狐仙阿月告诉她,如有天大灾难,便去求老邬,因为“他五十岁生日那天,王母在梦里赐他一个奇缘,在他七十五岁生日那天,给他一个实现任何愿望的权力”d。冬梅的愿望是,希望桃花渡旅游开发侵扰中正在灭亡的萤火虫能够得救。此时读者已很容易猜到,冬梅实乃莹神化身,向与神灵结缘的道观看门人寻求庇护。小说中的守门人老邬,以自己的生命祭祀了“勾魂使者”,将生灵们的愿望传递给上天。论构思,这个故事并无新意,蒲松龄已经将此套路写尽,叶弥的新意在于她在桃花渡、菊花湾、香炉山中蕴藏的反抗怀恋意味。在激进现代化的浪潮中,没有能够免俗的桃花源,“边城”只是被眷恋想象包裹的空洞符号。“异托邦”不是完美的封闭空间,它肩负某种投射、虚构,但保持开放态势。叶弥笔下的桃花渡——香炉山空间并非自足的“世外桃源”,它向外打开,将冲突、对抗、眷恋、变迁囊括其中。

现代化浪潮中出现的激烈对抗在叶弥另一篇极具现实讽喻意识的小说《到客船》中也有体现。一艘花船载着绿扬和她的母亲驶入花码头镇,泊在香炉山下的小钟村,村庄与船构成了“主-客”与“静-动”两组对应关系。然而随着小说进展,读者发现颇有岁月的村庄并非静态,而是正在发生巨变。在香炉山的旅游开发刺激下,小钟村变为房地产商炙手可热之地,四十幢别墅拔地而起,每幢售价四千万,并建有专属廊桥通往香炉山。廊桥作为外来者的专属品,象征着他们对于自然景观香炉山的占有,缔造了别墅群和小钟村两个阶级的分裂。旅游业将商业资本引入小钟山,给当地居民带来了发财的机会,却也将他们推至疯狂和毁灭:村里嫖赌之风盛行,家庭关系破裂。小说中船娘绿杨将渴望逃离丈夫投奔杭州表哥的白杨接上船驶离小钟村,表面看是村妇白杨欲离开污秽之地,寻求女性解放;故事背后却又有杂声质疑白杨乃精神病患者,表哥只是她臆想之物,她此去杭州,并无人投奔,只会沦落风尘。无论主、客,都陷于“无家可归”的境遇,与古诗《枫桥夜泊》的飘零之感遥相呼应,勾连起作者另一篇小说《你的世界之外》中赵小胆的呼号:“菊花湾没有萤火虫,整个世界就没有萤火虫了”e。杭州早已率先“陨落”,小钟山只是资本主义全球化背景下乡土中国的一个缩影,小钟山的命运,也是现代化浪潮中众多曾经“颇有岁月”的村庄的共同命运。

小说《桃花渡》和《香炉山》中,依然是同样遭逢变异的空间,依然为小说人物提供了心灵的慰藉,可见叶弥并非决绝,她仍愿同沈从文想象边城一般,让她笔下的异托邦成为心灵栖居的场所。这两篇小说颇有共通之处,都讲述了一场邂逅,以及邂逅中精神之爱的被唤醒。尽管小说并没有终成眷属的大团圆结局,却成就了超越俗世意义的圆满。两篇小说都充盈着生态主义的情感:《桃花渡》中我对清定的情感,起源于清定在我的爱猫玫瑰坟上插的那株太阳花;《香炉山》中苏对我的好感,则因“我”埋葬蝴蝶翅膀的善举。小说中的人物珍惜着美好的事物,并将生命和自然联系在一起:清定总是注视着窗外梧桐树,苏能在夜晚看清白鹭和兰花,燕姐姐为了乡村学校的孩子和金腰燕,放弃了去城里工作的机会。所以《桃花渡》和《香炉山》是叶弥的怀恋之作,她不以尖锐的批判对抗激进现代化,而是以温情的书写倾诉留恋。在这两篇小说中,爱情和自然拧合在一起,作为一体化的景观呈现:

这个爱不是我要的,是天和水,草和木,总之是大自然让我重新感受到了爱情。我现在好奇,温情,平静,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我从未经历这样的感受,我内心贪求这种感受。f

这种对天人合一美学的留恋,如同本雅明背向未来天使般,以最柔和的方式刺中了疾驰的时代之轮。

明月寺、廿八斋及其他

“异托邦”在叶弥小说中是人物在紧要关头逃遁的场所,也是飞速发展时代恋旧情绪的栖息地,逃遁、恋旧不仅是个人情绪,更具时代意义,若仅以个人命运作为读解叶弥小说的符码,无疑显得狭隘。历史在叶弥小说中其实可被视为观看现实社会的镜子,镜子是“乌托邦”,也是“异托邦”。照镜子的人通过注视他不在的地方,回到自身所在的场所,完成“自我”以及“所在之地”的重构。

谈到“异托邦”,不可绕开“异时邦”。在福柯看来,“异托邦”与“异时邦”乃一体两面,它们都逃离了线性时间的统治而服膺于空间,节日便是这种二位一体异托邦的展现形式。小说《司马的绳子》,讲述了与农历年联系在一起的赌事:父亲、唐叔叔、司马相约在年初一的晚饭前会面,彻夜玩纸牌游戏直到翌日八点。在“我”看来,“精彩的赌博又跟新鲜的皮棉味道连在一起,这种味道让人想起一种安全的逃遁,一个缩小的温暖世界,一个纯粹的没有任何负担的旁观者,一种母性的安慰”g。在节日气氛中,三人的日常生活被隐遁;而在“上山下乡”号召下,他们从“富裕之城”下放“穷乡僻壤”的艰辛也消失不见。高度集结、封闭的时间为三人提供了“安全逃遁”的场所,“一年一会”的仪式感让日常生活变得有所期待。

另一篇关于时间的小说《现在》,也将历史与记忆集结在九十年代的“全庄”。老妇全金消声匿迹四十余年重归故里,只为证明“全金到底是谁”。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因为他人对“女英雄”、“贞洁烈妇”铭牌的迷恋,而变得无法说出真相:在战争中,全金曾遭受日兵的摧残蹂躏。全金的归乡,既是肉身回归,也是身份寻根;是以“现在”对抗历史的权力话语,也是以“女性”对抗历史延续的男性霸权。小说不断闪回全金初次性经历的体验,被日兵侵犯的伤痛,在幽闭的小屋中回味身体的极乐和痛楚。全金以个体肉身记忆表达历史记忆,给县志“列女传”模式的历史书写方式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种重塑历史记忆的尝试在叶弥其他小说中也屡见不鲜。长篇小说《风流图卷》以被湮没的个体经验重塑宏大叙事,竭力叙述出一种“众声喧哗”的历史。那以新历史主义方式发掘出的“小历史”,虽不断遭致“大历史”批判,却仍焕发出绵延不绝的民间力量。小说以象征性的异托邦“廿八斋”,串联起一部审美玩乐的个人史。在批判、口号盛行的时代,还有一部分人,延续着与宏大话语抵触的《红楼梦》式“腐朽”生活。被批斗的女人常宝,被抄出了“黑色和红色的缎子衬裤、丝绸连衣裙、旗袍、半透明小外套、花乳罩、小内裤”h;林纳德带着银炒锅与众人上车采茶炒制;自焚的柳爷爷抱着昙花在火中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改造两字”。时局失序,新闻、政策已无法证明时间的笃定与生活的真实,唯有尚未断裂的审美与快感,才能续起被政治搅乱的生活。柳爷爷死前,廿八斋以美人、美食、美酒、文玩隔绝着外界风云;柳爷爷死后,“我”、林纳德、张凤毅等又以存在主义的生活态度构建起吟诗享乐的廿八斋。如同小说《市民们》中所写的,“南北街的居民,在吃的方面永远讲究着的复杂”i;小说《美哉少年》中所写的,在紧张的文革背景下,“研究菜谱”仍作为一个重要的仪式被提起。作者在强调着以个人体验为楔子介入历史的方式:官方叙事背后,总有形形色色的个人叙事,以身体体验为证据的历史永不会消失。它构成生活,营造审美,在强大的宏观历史阴影下一直绵延,从未断裂。《风流图卷》中,常宝善于钩织的开司米胸罩便是这种历史的象征:作为审美、情欲的代名词,开司米胸罩在常宝被处死后依然流行。剥去冠冕堂皇的伪装,所谓历史,无非是食、色、性而已。

【注释】

a叶弥:《天鹅绒》,《天鹅绒》,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381页。

b叶弥:《“崔记”火车》,《恨枇杷》,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2年版,第136页。

c叶弥:《桃花渡》,《冰雪美人》,漓江出版社2012年版,第262页。

d叶弥:《你的世界之外》,《中国短篇小说年选 2011年选》,第104页。

e叶弥:《你的世界之外》,《中国短篇小说年选 2011年选》,第110页。

f叶弥:《桃花渡》,《冰雪美人》,漓江出版社2012年版,第267页。

g叶弥:《司马的绳子》,《天鹅绒》,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35页。

h叶弥:《风流图卷》,《收获》2014年第3期。

i叶弥:《市民们》,《成长如蜕》,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2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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