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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汤

2015-09-15田冯太

荷城文艺 2015年3期
关键词:龙飞远志副镇长

田冯太

作者简介:1984年3月出生于湖北省来凤县某偏远乡村,现居云南昆明。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诗刊》《边疆文学》《文学界》《延河》《滇池》《鹿鸣》等国内期刊。云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

李龙飞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彻底颠覆了物理老师教过的地心引力学说。

飘在半空中的李龙飞俯瞰虎踞镇上的人们,他们乱成一锅粥,在不宽的街道上鼠窜,有的从东往西,有得则相反,哭爹的哭爹,喊娘的喊娘。镇上的房屋一半以上都已经坍塌,瓦砾砖块儿到处都是。李龙飞的第一反应是发生了地震。可地震怎么会让他飞起来呢?李龙飞在努力回想。

地震这种事儿,在虎踞镇时有发生,不过是屋子晃一下,然后就屁事儿没有了,最多也就摔坏个把玻璃杯,没人会因为地震而大惊小怪。看着这满世界的残垣断壁,李龙飞断定这次发生大地震了。远远望去,自家的房子依旧巍然挺立,看来父亲李远志是有远见的,早在几年前就盖起了框架结构的小洋楼,再大的地震也安然无恙。镇政府的大楼也没倒,还能依稀看见楼顶上的国旗在飘扬。李龙飞想起来了,今天是周六,他放假回家,父亲李远志是副镇长,要来办公室加班,李龙飞找他要了镇政府那辆猎豹越野车的钥匙,过过车瘾。可他怎么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飞起来,还不是连车一起飞。

这时,两个面目狰狞的家伙,一个白脸一个黑脸,用铁链锁着一位老太太从他面前飘了过来。那老太太李龙飞认识,是镇里的刘奶奶,是个哑巴,这些年一直在帮他儿子管理苹果园,就在几小时前,李龙飞还偷摘过她家的苹果呢。李龙飞对那两个家伙说:你们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为什么要抓一个老人?那两个家伙同时转过脸,露出嘴里的獠牙,吓了李龙飞一大跳。他们停了下来。黑脸说:哟,竟然还有漏网之鱼。白脸说:奇了怪了,我们怎么会没发现他呢?黑脸说:你干这一行时间不长,不知道不足为怪。这是个苦命鬼啊。死的时候尸身被金属包裹,所以白天我们看不见他,这种鬼注定永远不得超生,抓回去做苦力。黑脸说罢,掏出另外一条铁链就要锁李龙飞。李龙飞虽然只是个高中在校学生,但身为副镇长的儿子,多少也见过世面,尽管他内心充满了恐惧,却能佯装镇定,大喝一声:你敢!再装神弄鬼,我让我爸收拾你!知道我爸是谁吗?他是这儿的副镇长。那两个家伙互相看了一眼,然后放声大笑。黑脸说:装神弄鬼?老子本来就是鬼!李龙飞不屑道:你是鬼?那我是什么?白脸说:你当然也是鬼啰,人怎么可能飘在空中呢?黑脸接过话,说:你不仅是鬼,还是个苦命鬼!一看就是个纨绔子弟,平常人家,哪会有人死的时候全身被金属包裹着?我们那边的矿山,正缺挖矿的,抓回去咱哥俩就有提成拿了。还没等李龙飞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被黑脸牢牢锁住了。他想挣扎,却无能为力。

李龙飞被两个家伙拽着往前飘,看上去垂头丧气,心里却在盘算着如何逃跑。他开始向那两个家伙套近乎,说:两位叔叔,你们是黑白无常吗?黑脸说:叔叔?要是按你们这边的时间算,老子当你祖宗都不过分!白脸说:我们不是黑白无常,黑白无常是我们领导,我们是他们手下的鬼差。黑鬼差瞪了白脸一眼,说: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少说两句会死吗?李龙飞赶紧接话,问:鬼也会死吗?黑无常说:关你屁事?白鬼差再次没管住嘴,说:如果鬼长期没有进入轮回的话,也会死,会魂飞魄散。黑鬼差把铁链拽得叮当响,说:没错,比如你,注定要魂飞魄散,不过这之前呢,得做苦力,少则数百年,多则几千年。李龙飞试探着问:那有什么办法让我能顺利进入轮回呢?白鬼差说:除非有人把你的尸身从金属中弄出来,然后重新入土为安。黑鬼差有些恼怒,对白鬼差说:这话你跟他说?这时,李龙飞双膝跪下,哀求道:求求两位鬼差大爷,给我一点时间,我让我爸把我挖出来。我死的时候被压在车里了,我爸是副镇长,肯定会第一时间挖我的。黑鬼差喝道:你以为什么事儿都像你们人间啊?还讨价还价呢!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就算把你放了,你爹也不会挖你。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李龙飞见求不动黑鬼差,于是转向白鬼差,抱住他的脚,说:白爷爷,求求你了!只要三天时间。我想过了,这大热天的,如果我三天没被挖出来,估计也烂了,那时候你们再来抓我,好不好?黑鬼差一脚把李龙飞踹开,说:求他也没用!我们那边不比你们这儿,凡事都讲人情,我们那儿讲法制。法制你知道吗?你们不是常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吗?阎罗殿里一切按法律行事。再说了,就算把你放了又如何?你一个新鬼,你爹是人,你能跟他沟通吗?我可以跟他托梦,李龙飞回答道。托梦?黑鬼差冷笑道:你知道怎么托吗?这时,白鬼差说话了:大哥,你不是懂托梦吗?教教他呗。我见他挺可怜的,白白净净一书生,哪吃得了矿山上的苦啊?矿山那地方我呆过,真不是鬼呆的地方!苦、累、工资少都不说了,伙食还特差!黑鬼差转过脸,说:你都当了这么多年的鬼了,怎么思维还跟人似的?把他放了,咱们回去怎么交差?白鬼差说:他要是不说话,我们不也没看见他吗?到时候我们就说没看见好了。这老太婆是个哑巴,想告密也告不了。黑鬼差说:话是这么说,可把他放了咱俩有什么好处?他爹又不会挖他。那可不一定,白鬼差说:人间自有真情在,更何况是他亲儿子。要不我们来打个赌,如果他爹把他挖出来了,你这个月的工资归我,如果没挖,或者没挖出来,你的工资归我,你看怎么样?黑鬼差再次踹了李龙飞一脚,喝道:别死乞白赖的,赶紧走!然后对白鬼差说:有这种打赌的吗?你的工资本来就比我低,砝码都不一样,赌个屁啊!白鬼差拖着刘奶奶拦在前面,说:那要不这样,你一个月工资,我两个月,这样总行了吧?黑鬼差说:那也不行,要赌双方的赌资要一样才公平,你要是输了,就按我的工资水平给我。白鬼差表示同意。

李龙飞就这样被两个鬼差放了。他们走之前,黑鬼差教会了他如何给活人托梦,白鬼差则教会了他如何自由行走不至于在空中乱飘。黑鬼差还说:你听好了,只有三天时间,三天过后就算我们不来抓你,你也是孤魂野鬼,见不得太阳的,一见太阳就会灰飞烟灭。趁现在你还能见阳光,赶紧行动。托梦只能在对方睡着的时候进行,还有,托梦会减少自身的鬼气,你只有三次机会,如果强行托梦四次,你同样会魂飞魄散。突然,白鬼差似乎想到了什么,对李龙飞说:这个你拿着。这个叫翳影枝,有了它其它鬼就看不见你了。要是三天内你被别的鬼差抓走了,我们这赌岂不是白打了?李龙飞接过来一看,只是一根很普通的枯树枝,竟会有如此神效?他忍不住问:那是不是你们也看不见我?白鬼差说:我刚才朝上面哈了一口气,所以我能感觉得到你,六界之内,除我之外,任何其他生物都看不到你,如果你想联系我,就将翳影枝折断,我们会尽快赶到的。黑鬼差在在一旁摇头,自言自语:打个赌还这样一丝不苟!白鬼差说:那是当然,这可是赌钱啊,肯定要认真对待嘛。黑鬼差笑得更加诡异,却并不说话。白鬼差也不搭理他,附在李龙飞耳边说悄悄话,说完才离开。

李龙飞此刻的意识前所未有地清醒,他只有三天时间。但时间再紧,也得一步一步地来,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首先,他得找到自己死亡的准确地点,这样父亲才知道去哪儿挖他。

李龙飞首先来到镇政府门口。此刻,这里已经汇集了不少人,另一位副镇长小张叔叔正在分发救灾帐篷,一辆辆军用卡车正陆续驶进来,由一辆猎豹越野车带队。李龙飞回想起来了,地震发生前,他就是开着镇政府的猎豹车从这里出去的。根据记忆,他按图索骥,向镇外走去。李龙飞生前的最后记忆停留在虎踞山的东边,那儿没有人住,只有一座湖,村庄在湖的对岸。他当时就是要去湖里钓鱼,刚到湖边,车都还没熄火,地震就发生了。

李龙飞来到山脚,发现一切都变了样,整座山有三分之一塌了下来,湖都被填了一小半。李龙飞断定,他就是被埋在下面的。可是这么多土、这么多山石,想要把他挖出来,谈何容易啊?不要紧的,李龙飞给自己打气,心想:这么大的地震,肯定会调用挖机,我爸是副镇长,叫几台挖机过来,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找到了被埋的地方,李龙飞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找父亲了。身为副镇长,这时候,他肯定不会闲着。既然他不在镇政府发放救灾物资,那就一定在就在第一现场抢救伤员。在李龙飞的记忆中,不管镇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小事,父亲总是第一个赶往现场的。

果然不出所料,就在镇外的旧仓库旁,李龙飞找到了父亲李远志。仓库是上世纪80年代末建的,那时镇里的公余粮、各种提留统一在这里收缴,然后用大卡车拉往县里。后来,减免农业税了,仓库也就废弃了,镇里将两个五保户安排住在这里。此刻,仓库早已成了一片废墟,想必那两个五保户被压在下面了。李龙飞见父亲头戴安全帽,衬衫在阳光下反射出一大片白,在废墟上指手画脚地指挥着乡亲们在废墟上一阵乱刨,忙得不可开交。李远志大声说:都给我用点力,无论如何要在救援部队赶来之前把两个老家伙挖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个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小伙擦了把汗,说:李镇长,这大热天的,就我们用锄头挖,能挖到什么时候啊?还是让救援部队来挖好了,他们有装备,比我们专业,说不定两个老家伙还有救。照我们这挖法,就算挖出来了,也是死的。李远志上前狠狠地给了小伙一脚,喝道:放屁!让救援部队来挖?那还是我们挖出来的吗?你他妈就这点觉悟,活该在家修地球!少啰嗦,赶紧给我挖!乡亲们东一锄头,西一锄头,天一锄头,地一锄头,有一锄头,无一锄头,唉声叹气地继续挖,李远志则来来回回地踱着方步,一副十分焦急的模样。突然,一阵地动山摇,场上的人一个个东倒西歪。李龙飞知道,余震来了。这将给父亲的挖掘工作带来更大的麻烦,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说帮忙,就连说句话都不可能。

李龙飞决定先去看看母亲。想必母亲是安全的,不然父亲不会在这里挖那两个五保户。事实上,母亲没有李龙飞想象的那么安全,她在镇政府外的医务帐篷里输液呢,嘴里还不停地喊着李龙飞的乳名。一个护士走过来,对她说:您别担心,我见李镇长带人出去找龙飞了。母亲冷冷地笑了一声,说:他会去找我儿子才怪!不行,我要去找我儿子。说完就要拔针头,被护士们制止了。无计可施的母亲,坐在病床上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悲天跄地。李龙飞赶紧退了出来。从小到大,他最见不得母亲哭,只要母亲一哭,他就会跟着哭。此时,他想哭竟然哭不出来,就像天生不会哭一样。

更重要的是,李龙飞决不能哭,只要一出声,其他鬼差就会发现他,就会把他抓走。那时候,他就没法托梦给父亲了。到处是废墟,到处是死人,这景象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安全起见,李龙飞决定躲起来,等晚上再出来给父亲托梦。

天渐渐黑了下来,整个虎踞镇灯火通明,呐喊声和哭泣声凄厉地划破夜空。李龙飞感到饥饿,却不知道鬼应该吃什么充饥。真后悔没问问那两个鬼差。李龙飞明白,长饿不如短饿,要是不能让父亲及时挖出自己,真像鬼差们说的那样被抓去矿山做苦力,还吃不饱,他不崩溃才怪。尽管李龙飞从没挖过矿,但矿工的辛苦,他是目睹过的。这些年,他父亲分管镇里的招商引资工作,虎踞山上就有了好多煤矿,那些矿工一个个黑乎乎的,瘦得连肋骨都能数得清楚,比他现在的样子还要像鬼。从小到大,他所做过的最重的体力活就是挑水。那时候,镇里还没通自来水,到镇外的水井处,往返不足一里路,李龙飞要歇三次气,才能把半担水挑回家。

忍住饥饿,李龙飞决定去仓库那边找父亲。仓库所在的废墟上,尽管没了白日的喧嚣,人却更多了,好多当兵的在那儿小心翼翼地刨着,却很少有人开口说话。李龙飞在场上走了两圈,没见父亲。他会不会回家睡觉去了?如果这样那就太好了。

来到家门口,只见周围的砖房、土基房全都倒塌了,少数没倒的,墙壁全都开了裂,成了危房,唯有自家的楼房巍然挺立,就像父亲的权威。

大门紧锁着,但屋里断断续续有砰砰的有声音传出来,说明家里有人。其实,对于李龙飞来说,门开不开都无所谓,反正他现在已经不再是人了。进屋后,李龙飞见父亲抡着矿山上常见的二锤,疯了似地在砸自家的墙。这可是他引以为荣的全镇最白的墙啊,以前他只要稍不小心在墙上留下一点点污渍,都会被父亲狠狠得教训一顿,今天,父亲却把它砸得千疮百孔。李龙飞百思不得其解,想上去阻拦,却无能为力。父亲不仅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他去推父亲,根本碰不着他,父亲就像空气一样,任他自由穿梭。人与鬼,是那么地难以沟通。

母亲推门而入,李远志看了她一眼,继续砸墙。母亲说:你疯了吗?李远志头也没回。母亲继续问:你不去找儿子,在家里发什么神经?李远志放下二锤,没好气地说:我发神经?你除了会打麻将,还会什么?头发长见识短!

见这架势,李龙飞知道,父母又要吵架了。在他们家,吵架是常有的事儿。大多数情况下,只要父母吵架,他会同情母亲,却坚定不移地认为父亲是对的。这次,他决定站在母亲这边。

母亲哭啼啼地说:是,我是头发长见识短!我是女人!我只知道关心这个家,关心儿子!我只知道地震了,死了很多人,儿子不见了……

李远志狠狠地将二锤扔在地下,把地板都砸裂了好几块。他说:你以为儿子不见了就你急?全镇的房子基本都倒了,我们家的屁事儿没有,一会儿各级领导就要来了,让他们知道了,不查我才怪!真是不当官不知道事儿大!

母亲开始变得歇斯底里,把茶几一下子掀了个底朝天,怒吼道:官官官,你就只惦记你那芝麻绿豆大的官!你跟你的官过去吧!你不找儿子,我找!母亲说完,又在被她掀翻的茶几上踢了两脚,转身出门。

李龙飞想哭,却哭不出来。在他的记忆中,母亲的确酷爱打麻将,经常通宵通宵地打,整夜整夜不回家。他甚至怀疑人们常说的母爱。现在,他终于明白了,真正爱他的,不是父亲,而是母亲啊!患难见真情,这话一点都不假。

母亲要出去找儿子,由于心情急躁,没能顺利地打开门,又噼里啪啦地朝大门一阵乱踢,然后蹲在地上大嚎哭,像一只失去了崽子的母狼。

李远志已经重新拿起二锤,准备继续砸墙,听见老婆的哭声,又放下了,只是这次的动作要明显轻得多。他走到门口,拍拍老婆的肩膀,说:别哭了!哭有什么用?你以为我不关心儿子?我比你还急呢!可是光急有什么用?你知道儿子在哪儿吗?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带人去仓库那儿挖吗?因为我知道儿子不在镇里面,他出去了。儿子喜欢下象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担心他找那个五保户老陈下棋去了。没找到儿子,我又让镇里的司机小陈到处去找了。知道了儿子在哪儿,我们才能采取行动啊!你说是不是?

李龙飞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这样看来,父亲也是很关心的自己的,只是他更理性一些,不像母亲那样只知道瞎急。从小到大,父亲李远志一直都是李龙飞心中的英雄,李远志只函授过两年中专,就能当副镇长,这一点就足以让李龙飞佩服得五体投地。

然而,母亲却并不以为然。她嚯地站起来,指着李远志的鼻子说:李远志?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呢?这么多年的夫妻,我还不了解你?你以为我像那些农民那样好骗?老陈昨天就被你那个司机小陈送到县医院去了,儿子会去仓库找他下棋?你去仓库那儿乱挖,无非是做给别人看,证明你没闲着,还有,你担心余震来了会砸到自己,仓库那儿空旷,即使有余震,也伤不到你。你心里那点小算盘,瞒得了别人,还瞒得了我?

李远志显然有些恼怒了,说:话可别说得这么难听!你知道老陈去县里了,可儿子不知道。挖挖找找总比躲在医务帐篷里强!

李远志说完,把母亲撂在一旁,又自顾自地开始砸墙,那声音,就像一阵阵杂乱无章的战鼓声,划破繁忙的夜空,沉闷而又绝望。

母亲的话提醒了李龙飞,思绪像夜晚一样延伸开去。李龙飞清晰地记得,他生前最后一次见父亲的情景:他找父亲要车钥匙,父亲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给他了。父亲说:不能飙车,也不能去找老陈下棋!要是让我发现你飙车或者找老陈下棋,以后就再也不给你车钥匙了!还有,你最好把车开远一点,别在镇子附近,叫人看见了影响不好。李龙飞满口答应。李远志从后备箱里取东西的时候,李龙飞看见里面有一个黑色的帆布口袋,上面写着“姜太公渔具专卖店”的字样,这让他萌生了去钓鱼的想法。不管怎么说,父亲是知道他李龙飞没有去找老陈下棋的。但转念一想,父亲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儿啊,他并没有告诉他他要去钓鱼,而且他平时也没有钓鱼的习惯,下棋的习惯倒是镇里人都知道的,这几年镇里的象棋比赛,冠亚军总被他和老陈包揽。照这样看来,父亲去仓库挖他也在情理之中。不去仓库,他还能去哪儿呢?

母亲哭着嚷着喊着李龙飞的乳名夺门而出,李龙飞心里感到难过,一阵阵的凉意从尾椎往上蹿,他想上前去拦住她,劝她别那么伤心,反正人死不能复生。但他知道那是徒劳,他是鬼,母亲是不可能看得见他的,也听不见他说话。理智告诉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跟着父亲,等他睡觉,只有他睡着了,才可能托梦给他。

李远志看上去一点睡意都没有,他没有去追母亲,也没有继续砸墙,而是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言不发。时间在滴答滴答地溜走,李远志一直没站起来。他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眯着眼睛抽了起来。李龙飞不抽烟,但他懂得父亲抽烟的含义。父亲抽烟,多半是困了。好多次,他都看见父亲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燃烧的香烟就睡着了,要不是有过滤嘴,他真担心会灼到父亲的手指。此刻,李远志抽烟这件事儿对于李龙飞来说无疑是好事情,只要他抽睡着了,李龙飞就可以给他托梦了。

香烟在李远志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间均匀地燃烧着,按照李龙飞的往日经验,他就要睡着了。可就在这时候,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李远志将烟头掐灭,起身开门。来人是司机小陈,他气喘吁吁地说:领导来了,县领导,还有市领导都来了。省领导估计也快了,说是道路塌方,被堵住了,张副镇长已经出发去接他们去了,听说正在步行往这儿赶。李远志问:领导来你怎么不早通知我? 语气中颇有些责备的意味。小陈说:你电话关机,我到处找,这才找到你。李远志掏出手机,按了几下,没法应,说:忙糊涂了,电话没电了都没来得及充。走,我们去迎接县领导和市领导。话音刚落,两人就火急火燎地出去了,连门都没锁。

李龙飞呆呆地立在屋里。这下麻烦了,父亲这一走,估计整夜都不会回来睡觉了。现在,只能退而求其次,去找母亲。母亲除了打麻将可以通宵不睡,平时只要脑袋沾上枕头就能睡着。

李龙飞来到医务帐篷前,听见母亲在里面哭,边哭边喊他的乳名。几个护士劝了一会儿,不见效果,也就不再劝了。这时,李远志陪同几个领导模样的人也来到了帐篷内。小陈不失时机地说:我们李副镇长真是大公无私啊,他自己的亲儿子还埋在地底下,爱人也受了重伤,可他一直坚持在抗震救灾第一线。李远志说:我家龙飞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说不定他已经回学校了呢?不能轻易断定他被埋了。一位头发油光水亮的领导说:远志啊,联系上你儿子了吗?李远志说:没,这么多条生命危在旦夕,这个节骨眼上,我哪有时间管自家的事情啊?这时候,李龙飞的母亲一咕噜爬起来,然后跪在领导面前,哭嚷着说:领导啊,你们救救我儿子吧!他生活费都还没拿,怎么可能回学校呢?就算他到了学校,肯定会给我来电话的,现在他的电话打不通,肯定是被埋在哪里了呀!几位领导见此场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还是那位头发油光水亮的领导先说话了,他说:远志,你留下来照顾你夫人,仔细回忆一下地震发生前你儿子在哪儿。说完,带领其他人迅速离开了帐篷。他们走后,李远志撇下老婆,也跟了出去。

母亲继续嚎啕大哭,也没人再来劝了。劝也白劝,每个帐篷里都有人在哭,哪里劝得过来?母亲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李龙飞见机会来了,就运用黑鬼差教他的办法,给她托梦,将自己如何到达湖边、被埋的准确地点以及黑白鬼差的事情全部说了。刚托完梦,她就醒了,然后跳将起来,自言自语大声说:我知道我儿子被埋在哪儿了,我要去李远志。说完就往外面冲,被守在外面的小陈拦住了。小陈说:李副镇长正陪着领导们检查工作呢,特意交代我在这里照顾您。您就别添乱了,一个梦哪能当真?母亲不依,想挣脱小陈,却没能成功,摊在地上又哭了起来。

李龙飞开始恨起小陈来,他为什么一定要拦着母亲呢?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可不想在地域里干一辈子苦力,最后魂飞魄散。可当小陈说了一番话后,李龙飞觉得也不无道理,觉得没必要恨他了。小陈说:嫂子,不是我要拦你,主要是现在外面乱麻麻的,我也不知道李副镇长跟那些领导们去了哪儿呀。咱这样漫无目的地乱找,不但找不着他们,万一您再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

李龙飞已经意识到了,想要让自己的尸身今晚被挖出来,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好歹只能看明天了。一阵阵饥饿感又涌了上来。他想去找点吃的,又不知道鬼能吃什么,上哪儿找。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胡乱睡一觉,以此来减少体力的流失。

李龙飞不知道是怎么睡着的,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白天。尽管是白天,阳光却并不明媚,空中飘舞着牛毛般的细雨,天地都变得湿漉漉的,还夹杂些雾气。李龙飞觉得奇怪,淋了这么长时间的雨,身上却一点都没湿。这让他意识到,他已经不是人了,马上就想到了自己作为鬼的处境。也不知道母亲有没有找到父亲了?应该找到了吧,说不定这会儿父亲正带着人在虎踞山下挖他呢。怀着这样的美好愿景,尽管饥肠辘辘,李龙飞还是艰难地站了起来,向着埋有他的尸身的湖边飘去。

可想而知,湖边连个人影都没有。但李龙飞还没有绝望。兴许父亲正在组织人马,调动挖机呢?对了,不是说有省里面的领导要来吗?省里面的领导来了,肯定要先开会讨论救援方案的嘛。父亲肯定会在会上提出,湖边也有群众被埋的。这样一来,调动挖机就顺理成章了。

按照李龙飞的判断,开会的地点不在政府办公楼,就在某个帐篷里。他要去会议现场看看。李龙飞预测得没错,在镇政府前的一个大帐篷外围着好多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里面正在开会。李龙飞刚飘进去,就见省长(他在电视里见过)站起来,说:好了,大家各就各位,散会。对了,李远志同志留下来一下。等人都走完后,省长说:远志啊,听说你儿子也被埋了,现在可是考验你的时候啊,希望你以大局为重。当然,你儿子也是人民群众,救他是理所应当的。说完就走了出去。李龙飞心里揣摩着省长的话,他认为,省长是在暗示父亲,应该把挖他的事情当作工作完成。有了省长的支持,李龙飞变得信心满满。

李远志走出会议帐篷,径直来到老婆住的医务帐篷。医务帐篷有很多,李龙飞的母亲一人住一顶。母亲没有像昨晚那样哀嚎,而是坐在床沿抽泣。李远志见没有外人,关上帐篷门,指着她的鼻子,问:你都做了些什么啊?你怎么能去省长面前说儿子失踪的事情呢?怎么一点大局观念都没有呢?母亲抬起头,说:我只是个女人,不是什么官,我没能力自己挖,叫你你不去,我还能怎么地?李远志说:你怎么能断定儿子死了呢?就凭一个梦?既然儿子能托梦,他为什么不托梦给我?托梦给我不是比给你更有效吗?简直就是胡闹!李远志说完,就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现在李龙飞明白了,父亲不是不想挖他,而是根本就不相信他已经死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他托梦,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可是,父亲整天忙上忙下地,根本就没睡觉。他不睡觉,怎么给他托梦呢?看着父亲通红的双眼,以及肿得跟高粱粑粑似的的眼袋,李龙飞认为,希望还是有的。人怎么可能几天几夜不睡觉呢?他打算自己不睡觉,寸步不离地跟在父亲身后,总能等到他睡觉的时候。

李龙飞快饿晕过去了,他已经没有心思留意父亲跟哪个领导在一起,都做了些什么。他关心的仅仅是父亲是否睡着。他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只要让父亲知道他已经死了,埋在哪里,在加上省长说过的话,父亲一定会想办法把他挖出来的。

大概下午四点多,太阳从云层里遛了出来,把那些烂泥塘照得水亮水亮的。李龙飞感到自己很难睁开眼睛,他越来越虚弱了。记得那个黑鬼差说过,三天过后,他将不能再见阳光。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可李远志依然强撑着不睡觉。李龙飞心急如焚。

胡乱吃了点盒饭,李远志被那个昨天头发水亮、今天淋雨后显得有些狼狈的领导叫到了一边,李龙飞也跟了上去。领导说:远志你糊涂啊!眼看你们镇的罗书记就要调到县里去了,到时候胡镇长肯定接任书记,镇长的位置将在你和小张之间产生,你怎么在这时候犯糊涂呢?李远志抠抠后脑勺,表示没听明白。领导接着说:我是力挺你当镇长的,小张虽然能力很强,可是毕竟太年轻,难以服众。可你……李远志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书记,我到底哪里没做好,还请您明示。书记显然有些不耐烦了,说:我问过小陈了,你儿子是开着你的公车出去的。你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全国人民都盯着公车改革的事情呢。县里已经做出了决定,按照上面的规定,你现在的级别还不能配车,你的车要公开拍卖。现在好了,车都不见了。李远志听后,头低得不能再低,解释说:我……我就想着要趁拍卖前,让他把车练熟。书记一听就火了:急在这一时?等你当了镇长,光明正大地给你配辆车,想怎么开就怎么开!李远志大概感到了委屈,略带哭腔地说:我儿子他……我知道你失去儿子难过,书记继续说:说句不好听的,我倒是希望你老婆说的是真的,你儿子被埋在湖边,那里没村子,估计没人会去那里施救,到时候你跟小陈商量一下,就说因为地震,车被埋了。要是在有人家的地方挖出你儿子独自一人死在驾驶位上,公车私用,而且还是给家人用,他还没驾照,这后果可就严重了。趁现在全世界都在关心地震的事情,你自己多留意一点你儿子的事儿,好自为之!书记说完,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李远志再次来到医务帐篷,手里提着两盒盒饭。李龙飞的母亲还在哪里抽泣,都快发不出声音了。李远志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一手提盒饭,一手抚摸着她的后背,说:人是铁饭是钢,不管发生了多大的事,饭总是要吃的。母亲并不领情,一把将盒饭打翻在地,说:李远志,你要不把我儿子挖出来,我跟你没完!李远志并不气恼,说:凡事要多往好处想,咱儿子那么聪明,怎么会有事呢?说不定呀,他根本就不在镇上呢。等公路抢修通了,说不定他就回来了呢!母亲说:儿子都托梦给我了,他肯定是死了。这我不怪你,谁也不会想到会发生这么大的地震。人死不能复生,我只希望他在那边不要受苦。儿子在梦里跟我说了,由于他死在车里面,不能投胎做人,只能在那边做苦力。李远志接着安慰她:哪能呢?咱儿子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没死。如果儿子真死了,希望被挖出来,他肯定也会托梦给我。母亲说:儿子说了,你不睡觉,他没法托梦给你。李远志说:那好,今晚我就睡觉。我跟张副镇长商量好了,轮流睡觉,一会儿天黑了他就会来替我,我来这里睡。儿子要真死了,我们在一起,他就能托梦给我们俩了。母亲显然被他说动了,她用袖子擦了两把眼泪,用哀求的语气说:那你一定要来,儿子托梦给我们了,不管怎么样,你要想办法把他挖出来。李远志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将地上的盒饭捡起来,递到老婆手里。

李龙飞的母亲吃了半盒饭,就又扔在一边,说吃不下。李远志也没再劝她,而是说:那你先休息一下,我出去交代一下救援工作,等张副镇长来替我了,我马上回来。说完,不容分说地走了出去。外面,天已经擦黑了,一盏盏电灯陆陆续续亮了起来。

李远志回到家后,先将家具全部推倒在地,整个家一下子就变得杂乱无章了,然后又将二楼的墙皮砸出一些斑驳感。做完这些以后,他蹲在地上眯着眼睛抽了一支烟,觉得一切都还满意,这才从地上捡起二锤出门去。

出门时,他像做贼一样,动瞄瞄西瞅瞅,确定没人后,又将二锤塞进裤管里,一瘸一拐地走出去。这一切,李龙飞都看在眼里,觉得父亲的行为实在太怪诞,却又不知道为什么。李远志一路都溜着墙根走,偶尔见到熟人,还不等对方说话,他就先告诉人家,说他要去镇政府跟张副镇长换班。来到一栋已经完全倒塌的民房前,李远志掏出手电筒,一阵扫射,确认没人了,就从裤管里掏出二锤,随手扔掉,然后一溜烟地往镇政府方向跑去。

李龙飞知道,父亲去镇政府换班,难免会经历一番繁琐的签字手续,他决定不跟去了。没必要为了看父亲说一些场面上的话,然后签字而耗费自己的体力,他已经感到快饿得不行了。他决定直接去母亲住的那顶医务帐篷。

李远志这回没有爽约,大约一小时后,他出现在了医务帐篷里。李龙飞的母亲对此并不满意,问:怎么现在才来?李远志回答:这不是要交接工作嘛?母亲说:交接工作也用不了这么久。李远志说:我还回了一趟家,把家里弄乱了,这样才像遭遇过地震嘛,还将那把二锤给丢了,要是让那些领导看见了,就露馅了。母亲没有说话,歪着嘴象征性地笑了一下,没有笑出声。李远志说:那我们赶紧睡觉吧,要不然儿子该等急了。李远志说完就躺下了,不出一分钟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奇怪的是,母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没有睡着。李龙飞原计划等两人都睡着后,给他们同时托梦的,这样可以有效降低鬼气的消耗。现在情况有变,他只好先给父亲托了。

听完李龙飞的叙述,李远志露出一个十分复杂的表情,然后说:儿啊,要怪你就怪我吧,我不该把车钥匙给你的啊!李龙飞说:我谁都不怪,谁能想到会发生这么大的地震呢?我只求爸爸你,想个办法把我挖出来,然后随便找个地方埋了。李远志面露难色,说:儿啊,你在这边的时候爸爸都没舍得让你受一丁点的苦,又怎么舍得让你在那边受苦呢?可是现在的情况你也看见了,到处都在死人,一片乱麻麻的,镇子里的人都还有好多没被挖出来,我又怎么能跑到镇外去挖你呢?再说了,半座山都塌下来了,要把你挖出来谈何容易啊。李龙飞想哭却哭不出来,他说:我去现场看过了,山塌下来的时候,由于惯性的作用,大部分山体都滑到了湖里,我被埋得并不算深,只要找到准确的位置,一台挖机最多两小时就能把我挖出来。我求你了,派一台挖机过去吧!李远志说:儿啊,你把我这个副镇长想得太厉害了。现在,这里汇集了那么多领导——从镇上到省里的领导都在,听说中央的领导也马上就要到了——哪里还有我说话的份儿啊?我哪里有权力调动挖机啊?李龙飞极力换成一副哭腔,尽管流不出泪水,恳求道: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我做一辈子苦力,最后魂飞魄散吗?李远志做出一副沉思的样子说:有了,儿子,我有好办法了。等这些大领导走后,我给你多烧点钱过去,你要多少我烧多少,哪怕烧人民币也行,你拿着这些钱去贿赂那边的领导们,层层打通关系。他们拿了钱,肯定会放你一马的。李龙飞说:可是那个黑脸鬼差说过了,那边是法治社会,这边的这一套在那边恐怕行不通。李远志说:狗屁的法治社会!天下乌鸦一般黑,有钱能使鬼推磨。尽管李龙飞觉得父亲说的不无道理,可这是一招险棋,万一行不通怎么办?最好的办法,还是让父亲把他挖出来。可听李远志的语气,挖出来这事儿显然是不可能的了。就在这个时候,李龙飞突然想起白鬼差对他说的悄悄话:鬼求人一般来说人都不会搭理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吓人,人见了恶鬼就会屈服。这句话给了李龙飞很大的启发,他摇身一变,将自己变得披头散发、血肉模糊,对着李远志说:你到底是挖还是不挖?你要是不答应把我挖出来,我这就把你给吃了!没想到的是,李龙飞这一吓,不仅没吓出效果,反而把李远志给吓醒了。

李远志醒的时候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嘴里还不停地喊着不要,不要。李龙飞的母亲见状,问他怎么了?他说做了个噩梦。母亲问他有没有梦到儿子了,他说没有,梦到儿子怎么会是噩梦呢?母亲提议继续睡,说不定儿子正在来的路上呢。李远志一个劲儿地擦汗,没有发表意见。这时,小陈冲了进来,说:李镇长,不好了,省长和好几个市领导被困在虎踞山东边的湖边了,你要不要去看看?李远志让他把话说清楚,小陈说:天黑前,省长带着一帮市领导去查看周边村子的受灾情况,回来时虎踞山又发生了滑坡,今天刚开出来的毛毛路都被阻断了,省长他们被困在那边了。李远志听后,果断做出决定,对小陈说:走,我们去找几条舢板船,无论如何要把领导们接过来。说完就往外面冲,连鞋都没穿好,脚后跟踩在鞋跟上。

李龙飞听见省长被困在湖边,突然觉得自己有救了。省长被困,谁敢不调用挖机?只要父亲指挥挖机在他被埋的地方挖路,他自然就得救了。李龙飞不顾肚子饿得厉害,也跟了出去。

李远志果然神通广大,没多大一会儿,就召集了十几个村民,每人划一条舢板船,出现在在省长被困的岸边了。省长握着李远志的手,说:李副镇长真是及时雨啊!李远志说:领导过奖了!这里不宜久留,要是一会儿又滑坡了,那可就麻烦了,大家还是抓紧时间上船吧。省长说:明天还得派人来把这条路修通才行,不然救援物资就没法到达村里。我刚才看了,周边几个村子的灾情很严重,而且缺医少药。必须把群众的生命安全摆在第一位!李远志做出一副被感动得乱七八糟的表情,说:有这样的好省长,这是我们虎踞镇百姓之福啊!可是,路是绝对不能继续从这里修的。省长问为什么?李远志说:这虎踞山的地质结构十分不稳,随时都有可能再塌方,甚至是更大的自然灾害,在这里修路,不知要修到什么时候。时间就是生命啊!最好的办法就是沿着湖岸修,地势平坦,修起来也快。省长听后,翘起了大拇指。李龙飞却一下子陷入了绝望。为什么?为什么父亲会给省长出这样的主意呢?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李远志亲生的。

看着李远志将那些领导们宜川一船地接走,李龙飞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看来,想让父亲继续睡觉是不大可能的了,就算他继续睡了,自己再给他托梦也没什么意义了。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绝望就像这茫茫夜色一样包围着他。最后,他终于打定主意,反正只剩下一次机会,唯一能做的,只剩下跟母亲道别了。

回到医务帐篷的时候,母亲已经熟睡。李龙飞将之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母亲怒不可遏,说:我就知道,为了升官,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要去省长那里检举他!李龙飞说:检举他什么?说他不将我挖出来吗?谁会相信您的一个梦呢?母亲说:我知道他的一切。以前他是分管农业生产的副站长,那几年,镇里的青壮劳动力都去城里打工了,只剩下妇女老人和小孩子,他这副镇长等于形同虚设。后来,张副镇长来了,他是农业大学毕业的。你那个背时的父亲突然灵机一动,忽悠张副镇长来分管农业,他自己去分管招商引资。结果,张副镇长硬是把打工的人都召了回来,种苹果,没几年就把虎踞镇的经济搞活了。而你那背时的父亲呢?招商引资来了一帮矿老板,把好端端的虎踞山给挖空了。要不是山被挖空,你也不会被埋在下面。他一辈子都想把那个副字去掉,我在这个时候检举他,不管什么内容,都会有作用的。李龙飞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吧。我听老师说过,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他找人挖矿,也是为了发展经济,也没什么错。而且我已经死了,就算把他告倒了,我也不能活过来,还不如让他继续当官,这样家里的经济状况会好一些,然后你们再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母亲听后,又哇哇地哭了一阵,说:我苦命的儿啊!就因为他老子找人挖矿,竟会连累我儿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要挖矿!报应啊!李龙飞上前安慰母亲,说:看来真是报应。既然是报应,我也认了。只是我心里不甘。我想过了,现在唯一的办法还只能按他说的做,求你们给我做烧点钱,我想办法行贿那边的官员。我看那个白鬼差对我挺好,这次他打赌输了,肯定会缺钱,我通过他来打通关系。母亲想了想,说:也只能这样了,光烧钱还不够,还要烧汽车、烧房子、烧美女,只要你用得上的,我们都烧。母子两抱头痛哭了好长一阵子,却哭不出眼泪来。这期间,母亲一直在说一切只有在梦里才会说的迷糊话,毫无逻辑可言:儿啊,你知道孟婆汤吗?在我娘家那边,孟婆汤又叫迷魂汤,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叫……我看你那个背时的父亲就是喝了迷魂汤,鬼迷心窍了,只要有人阻止他升官,他能杀人哩……你去阎罗殿报道的时候也要喝迷魂汤,喝了你就记不起我们了,记不起你那个背时的父亲也就算了,你再多看妈一眼好吗?

眼看就要生离死别了,李龙飞了母亲还想再说点什么,被李龙飞打断了,他说:我肚子实在太饿了,我看我是挨不到明天了,就此别过吧,我这就折断翳影枝,请白鬼差把我带走,好歹能有点吃的。你们记得给我烧钱来啊,千万别忘了!母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听地喊李龙飞的乳名,喊着喊着就醒了。

狼吞虎咽吃完两位鬼差身上的干粮,李龙飞顿感神清气爽。看来,这两个鬼差身上的好东西还真不少,不仅有比无线电和隐身衣加起来还神奇的翳影枝,还有充饥效果立竿见影的干粮,难怪大家都想当官,就鬼差这样的芝麻官都能有这样的好处,更何况大官?李龙飞开始有点理解父亲的行为了。既然他的尸身没有被挖出来已经成了既定事实,那么,现在唯一可行的办法就只有像父亲说的那样,行贿这边的官员,即便不能进入轮回,在这边当个鬼差也挺好啊。眼下,李龙飞连这边的大领导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要想接近这些大领导,还得从这两个鬼差开刀。

尽管黑鬼差之前说过,他们当他的祖宗都不过分,但李龙飞以为,世人都喜欢年轻,鬼也应该如此,他开始了套近乎的第一招——主动接近,说:两位叔叔,你们可以不打赌了吗?我不想被挖出来了。黑鬼差在一旁诡笑,白鬼差则不解地问:为什么?难道你想一直做苦力,最后魂飞魄散吗?黑鬼差插话,道:因为他知道,你输定了!白鬼差说:三天时间还没到呢,我怎么就输定了?然后转过头对李龙飞说:你先填饱肚子,明天继续,我就不信你父亲会不挖你。李龙飞垂头丧气,说:不是他不挖,而是整座山都塌下来了,他根本挖不出来。白鬼差不服,说:挖都没挖,怎么知道挖不出来?黑鬼差说:愿赌服输。挖不挖得出来是一回事,想不想挖是另外一回事。你想啊,要是真挖,肯定是连车一起挖出来,到时候他李远志可就麻烦了,对于他来说,为了一个死人影响自己的仕途,不值。再说了,三次托梦的机会都被这小子用光了,你怎么赢?白鬼差显得有些愤怒,说:就为了隐藏一辆公车,连儿子都不要?这还是人?黑鬼差说:正因为他是人,才会这样做,你以为都像我们,是鬼啊?按照人的思维模式,要怪就只能怪李远志官不够大。你呀你,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都当了那么多年的鬼了,还无法准确定位自己,有时候你把人的思维模式套用在鬼身上,有时候呢,又把鬼的思维模式套用在人身上。实在是太混乱了!白鬼差低头不语,李龙飞愧疚地对他说:白叔叔,对不起!不过我不会让你白输钱的,过两天我父母会给我烧钱,我把你输掉的钱还给你。还没等白鬼差回答,黑鬼差先说话了:不是钱的问题,在我们这边,正常的劳动者,只要认真工作半年,一家老小一年的开销都够了。我跟他打赌是为了让他吸取教训,以后别犯傻了,人就是人,鬼就是鬼,有些感情是没法共通的。白鬼差叹了口气,说:其实我根本就不喜欢打赌,从来也没参与过任何赌博活动,我这样做,只是觉得这孩子可怜,年纪轻轻的,人世间好多事情都还不知道就死了,死了也倒罢了,还要遭那份罪,还不能进入轮回……黑鬼差打断他,说:别说了,我查看过你的档案,你生前跟这小子祖上有交情,你受过他们的恩惠。我就纳闷儿了,你死的时候不是喝过孟婆汤吗?怎么还记得生前事情?白鬼差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从来都记不起生前的事情,自从见了龙飞第一眼,我就觉得面熟,生前的一些事情就隐隐约约地想了起来,还不完整,我只想得起曾受过他祖上的恩惠,只要给我恩惠是他的什么人,给了我什么样的恩惠,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为这事儿,昨天我专门去看了医生,医生说可能是因为我死的时候喝的孟婆汤没完全煮熟造成的,他还建议我说,生前的事儿就别再想了,想也白想,不可能完全记得起来的,全部忘了最好。黑无常说:那你最好听医生的,人就是人,鬼就是鬼,我们生活的社会形态跟他们的完全不一样,别混为一谈。

两位鬼差押着李龙飞往阎罗殿的方向飘去,一路无话。飘着飘着,见前面横着一条大河,河水黑得发亮,偶尔泛起的波浪带有些许血色,河上有一座独木桥,对岸有一座房屋,亮着灯,屋顶的炊烟依稀能见,此岸则占满了各式各样的亡魂以及押解他们的身着统一的或黑或白制服的鬼差,他们在排队准备过桥。在这些亡灵中,有些是李龙飞认识的,生前都是虎踞镇的父老乡亲,李龙飞本想上去跟他们打个招呼,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因为黑鬼差说:到奈何桥了,干完这桩差事,我想请两天假,休息一下,这几天实在太累了。奈何桥这个名词,李龙飞之前是听说过了的,根据一些神话故事的记载,过了奈何桥就要喝孟婆汤,喝了孟婆汤,生前的事情就会被忘记得一干二净。既然马上就要彼此忘记,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李龙飞他们排在队尾,百无聊赖的两名鬼差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李龙飞一一听着,多次想加入他们却又插不进话。突然,黑鬼差猛拍后脑勺,对白鬼差说:我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了!医生说你死的时候喝的孟婆汤没完全煮熟自然有道理,但还有一种可能性。你知道吗?人间有一种汤,叫迷魂汤。迷魂汤是什么?其实就是孟婆汤。孟婆长年一个人在这里工作,难免粗心,不小心就会把汤泼到河里,或者是把没被喝完的汤倒进河里,就像倒废水一样。这条河通往人间一个叫丰都的地方,河水通过水蒸气、地下水、河流等方式会跟人间的水混在一起。人要是喝了孟婆不小心散落人间的汤,就会迷失心智,变得鬼迷心窍,尽做些离经叛道、五道三迷的怪事情,所以散落到人间的孟婆汤又叫迷魂汤。我看你做出这些古怪行为,肯定是当人的时候喝过迷魂汤,那个李远志肯定也是喝了这汤,才会失去人性。黑鬼差为自己的发现而自鸣得意,可走到桥中央的时候,他又推翻了自己的观点:不对,你死的时候喝过孟婆汤了,即使你做人的时候鬼迷心窍了,也会被忘得一干二净。那么,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你当人的时候喝过迷魂汤,而死后喝的孟婆汤又没煮熟,所以才导致你现在做事颠三倒四的、荒诞不羁,有时候还能记起一些生前的事情,还懂得以权谋私的那一套。一定是这样的!黑鬼差大概觉得自己的观点已经无懈可击了,排队时昂首挺胸,跟国庆大阅兵似的。白鬼差和李龙飞一声不吱地跟在后面,显得心事重重,或者说各怀鬼胎。

终于轮到他们过桥了。过桥后,李龙飞果然看见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坐在桥头摆摊,摊上摆了好多坛坛罐罐,每个罐子里都冒着热气。李龙飞想,她大概就是孟婆吧。见他们过桥,孟婆取出一只碗,从其中的一个罐子里舀出一碗汤,递到李龙飞面前,嘴角露出微笑,并不说话。这时,李龙飞似乎想到了什么,他使出了第二招——单独约见,他把两位鬼差拉到一旁,小声说:两位叔叔,我可以不喝孟婆汤吗?黑鬼差说:一切按规矩行事,不喝哪行?白鬼差劝他,说:还是喝了吧,听说这汤里面有好多人间根本见不着的名贵药材,比如衔烛之龙的口水、太子长琴亲手种的忘忧草、不周山顶的火山灰等等,孟婆为了配置这汤,亲自试药,把自己毒成哑巴了才配成的,你不喝怎么对得起她老人家。李龙飞说:可我要是喝了,就会记不起以前的事情了,也就记不起你们打赌的事情,到时候我怎么给白叔叔还钱呢?白鬼差,说:输了就输了,没指望让你还钱。这时,李龙飞将声音压地更小说:我爸爸说了,会给我烧好多钱,麻烦两位叔叔拿着这些钱帮我打点一下,让我进入轮回吧,哪怕投胎不做人,当牛做马都行,就算还是进不了轮回,让我给你们当小弟也好啊,我很能干的。黑鬼差似乎警觉了起来,说:你想当鬼差?门儿都没有!你以为鬼差都是像你这样进不了轮回的?你错了!我们是不想进轮回。当鬼差是以后总修炼方式,比如我,只要不犯错误,再当三百年就可以位列仙班了。白鬼差想了想,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想当神仙最终的目的还不是为了拯救苍生吗?我看这事儿可行。先给孟婆一点钱,让她帮忙保守秘密,再说了,她是哑巴,就算反悔了,也没法告发我们。我看这孩子挺可怜的,咱就帮帮他吧。黑鬼差显然不高兴了,说:可行个屁!我们这边可是法治社会,法不容情。白鬼差说:法律不外乎人情嘛,再说了,你不说我不说,这小子更不会说,孟婆想说也说不出来,还有谁会知道?黑鬼差说: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啊,既然是法治社会,一切就必须以法律为准绳,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要因为一念之差,毁了你两百多年的修行。孟婆尽管不能说话,可心里比谁都正直,当年我们这边刚提出依法治冥的时候,为了让所有的鬼忘掉人治社会的那一套,孟婆亲自试药熬汤才把自己给毒哑了,要是按照他们那边的那套做法,孟婆完全可以叫那些小鬼试药,像李龙飞这种鬼,首当其冲是炮灰。白鬼差听后,欲言又止。他先看了看黑鬼差,又看了看李龙飞,最后两眼死死地盯住孟婆的摊子,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白鬼差来到孟婆的摊子前,将刚才舀给李龙飞的汤端起来就要往嘴里灌。黑鬼差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他的手腕,说:你疯了吗?这汤你刚死的时候已经喝过了。白鬼差说:我发现我人性尚存,这样下去很危险,我还是再喝一碗吧,把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忘干净了好,这样不仅对我个人未来的发展有好处,对整个冥界也是有利无弊的。

白鬼差说完,一饮而尽。这次,黑鬼差没有阻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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