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于体制内外
2015-09-15徐欧露
本刊记者 / 徐欧露
游走于体制内外
本刊记者 / 徐欧露
从解决“妇女问题”到关注“社会性别”,从单纯的帮扶到赋权,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代女权主义者在漫长启蒙过程中完成了自我转型。化体制内资源为优势,是她们的鲜明特征。
沈睿捧红了余秀华。
2015年1月12日,无意间在网上读到余秀华的诗,沈睿失眠了。“第一个感觉就是天才”,相比之下,自己的诗作成了“拿不出手”的东西。
她赶紧在微信朋友圈上发布了《什么是诗歌?余秀华—这让我彻夜不眠的诗人》,“我觉得余秀华是中国的艾米丽·迪肯森”,沈睿兴奋地宣布。
这篇文章在网络上迅速蔓延,却为沈睿带来了一场意想不到的论战。
一位沈姓男诗人在看到余秀华的诗后评价:“仅就诗歌而言,余秀华写得并不好,没有艺术高度。这样的文字确实是容易流行的。这当然也挺好,只不过这种流行稍微会拉低一些诗歌的格调。”
性子直的沈睿不乐意了,认为这是男性对女性的创造力视而不见。她迅速翻出对方老底予以回击:“他们只认同自己,只看得见自己的大、狠,强得极度自恋,与21世纪的女性解放女性冲破一切天花板的现代世界隔着千山万水。”
沈睿自己就是“冲破一切天花板”的女性中的一员。她最为人所知的社会身份是美国俄勒冈大学比较文学博士、美国海军学院教授、旅美作家,但在博客或任何需要标签的地方,她都会添上“女权主义者”几个字,“在所有身份标签中,我最喜欢这个。”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在“男女平等”的口号下成长,经历80年代社会变革或生活本身的触动,接受漫长的女权主义启蒙—这几乎是包括沈睿在内的改革开放后第一代女权主义者的共同特征。
只不过,30年后,有人已黯然离场、有人依然活跃在法律、创作、教育等领域,有人则不得不面对时代造就的新困境,艰难维生。
红枫热线
由北京红枫妇女咨询服务中心(前身为中国管理科学院妇女研究所)于1992年9月开通的第一条妇女热线。1995年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前夕,希拉里曾指名访问红枫热线。
1 女人可以在上面
沈睿还记得1976年唐山大地震时的那次行军旅行。她和几位同学从顺义县城徒步30公里,去山区做农民生活调查。那天她来了月经,“小腹揪扭着痛,腰酸腿软,难受得直想趴下”,但想到“时代不同了,男同志能办到的事,女同志也能办到”,她咬了咬牙,又精神昂扬地走到了前面。
这次徒步旅行对沈睿而言,是对身为女子的自己的一次证明。
那是一个天然相信“男女都一样”的时代,但这种平等理念带来的并不是正视女人作为社会人后的平等权,而是试图抹去男女性别差异,鼓励女性像男性一样生活和工作。“在那个时代看来,平等就是一样。”沈睿说。
谢丽华小时候最羡慕女火车司机和女飞行员。受“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影响,她17岁进入军队,不错的“笔杆子”让她很快脱颖而出,两年提干成为宣传组长,领导11名男兵。她因此感受到了那个时代最男女“平权”的一面。
1983年,谢丽华退伍转业至全国妇联机关党委。出于好奇,她每天在信访处蹲点,接触的都是“拖儿带女”、“排队挨号”的上访妇女。那些被遗弃、遭遇家庭暴力,甚至被咬掉耳朵或手指的女人给谢丽华带来极大震动,“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这段歌词,总在她脑子里跳跃。
但谢丽华正式关注性别平等,始于一年后调入《中国妇女报》。她发起“是精神文明还是封建愚昧”的话题,引起了全社会讨论。80年代的思想解放,则是这场讨论背后的活化剂。
1988年,从北京出版社离休的王行娟也捕捉到了时代的变化。这一年,国务院实行优化劳动组合,在精简机构和人员的过程中,一大批妇女下岗回家、女大学生找不到工作,而在同时进行的定额选举向差额选举过渡的改革中,被“差”掉的也几乎全是妇女干部。
王行娟还记得那时全国妇联机关刊物《中国妇女杂志》抛出的疑问:《1988,妇女的出路》。她没有琢磨出答案,便决定办一家专门研究妇女的机构,自己寻找答案。这一年,中国最早的民间妇女组织之一—北京妇女研究所成立(后更名为北京红枫心理咨询服务中心)。
而在相对年轻的冯媛眼中,那时的《中国妇女杂志》和《中国妇女报》就像是现今白领看的“时尚大刊”。1986年,还在读研究生的她被“大刊”上风起云涌的女性话题吸引,参与了包括谢丽华发起的一系列讨论。8年后,旅美回国的冯媛成了谢丽华的“新晋师妹”,来到《中国妇女报》,“从一个业余关注妇女问题的人,转正了”。
相比于其他几人的自觉经历,沈睿的转变发生得更加实际。大学毕业时,她遭到了已经发生性关系的男友的背叛,想分手,却被双方父母“劝和”—男孩子花心并非不正常。“我还不到23岁,从来都是一个好女孩。我同时为自己不再是处女感到恐惧。我原谅了他。”
这个经历令沈睿开始怀疑“男女平等”,她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在有些事上,男女不一样。直到1992年,她遇到了来中国做研究的英国汉学家艾华,对方对性别平等理所当然的信念,让沈睿“一下子醒了”。
1994年,沈睿去美国留学,选课全与女权主义有关,“我是一个好女人,好妻子,好母亲,好女儿,好姐妹。我想理解为什么我成为这样的女人。我想理解女人。”
“或许我们和新一代中国女权主义者的显著区别是,我们是先有感受,然后去寻找启蒙;而年轻一代人,先经历了启蒙,然后去寻找行动。”她说。
1998年,沈睿回国,在一个“诗人名流”的饭局中,有人突然说:“沈睿现在是女权主义者了!”场面安静下来,有人向她投以“有距离的目光”,“好像我突然成了阶级异己。”
一位男士站起来大声说:“女权,什么女权!女人永远不可能有权,因为她们永远得在下面。”
什么是平台化?杨斌解释说:“平台化指的是,通过整合产业上下游企业,用先进的PNP智能管理采购SaaS系统,促进资源智能分配,助力生产企业的信息化建设。简单地说就是,通过阳光印网这样的平台化建设,让平台服务于客户的能力越来越强,黏住客户,客户一想到印刷品就能想到阳光印网。”
“女人只能在下面吗?那你的性生活也太单调无聊了。”沈睿平淡地回道。
2 世妇会的土壤
郭建梅至今忘不了1995年参加世妇会时那种好像找到“娘家”的激动情绪。
此前,她刚与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合作实施了《中国妇女法实施中存在问题和对策研究》项目,就中国妇女权益保障现状参与撰写了20多万字的专题报告。在为成就欣喜之余,她陷入了迷惘。
女权主义不是她的专业。北大法律系毕业的郭建梅曾在司法部研究室和全国妇联法律顾问处任职,1989年至1992年参与《妇女权益保障法》的起草,可能是她女权生涯的起点。
被派来世妇会,纯属采访任务。直到她站在那场突然而至的雨中,听到希拉里在演讲中说“妇女的权利就是人权”,郭建梅突然感到“找到了亲人”。
三个月后,她辞去了《中国律师》杂志社主编助理的职务,与北京大学的老师一起,组建了北京大学法学院妇女法律研究与服务中心,做起了针对女性的民间法律援助。
世妇会对于高小贤来说,更像是一种冥冥间的巧合。1994年,为了迎接世妇会的举行,在陕西省妇联任职的高小贤策划制作了一个极富地方特色的“大绣帐”——用十几种不同的布拼成了一只红凤凰。因为特殊的艺术价值,“红凤凰”在世妇会结束后拍出了35万元高价。以这笔钱作为启动资金,高小贤参与成立了至今还在运作的供失学女孩读书的“红凤工程”。
高小贤在1986年主持成立的以学术研究为导向的陕西妇女理论婚姻家庭研究会(简称“妇研会”),也由此开始向实践行动转型。借助从国外基金会获得的项目资金,妇研会相继建立了妇女热线、妇女法律研究中心、反家暴干预机构等项目,成为如今资格最老的女权NGO之一。
也是在那年,资金和理论的丰裕给谢丽华带来了惊喜。
一年后,以《农家女》杂志读者俱乐部的形式,流动妇女第一个民间组织—打工妹之家在北京挂牌成立,成为此后一系列“农家女”项目的开端。
谢丽华倾向于将世妇会看作一个平台:它将80年代出现的女权萌芽推向台前,提供了土壤、肥料和阳光。
接到记者的约访电话时,郭建梅正在准备第二天将在甘肃开庭的案子。她已经连续开了几天会,找不到任何空白时间同记者交流,而这
3 赋权的行动者
谢丽华,《农家女》杂志、北京农家女文化发展中心创办者。图/尹夕远
种生活几乎是几十年来的标准节奏。
借助世妇会的东风,郭建梅成立了专门为妇女打官司的北京大学法学院妇女法律研究与服务中心(后更名为北京众泽妇女法律咨询服务中心),成为一名公益律师。
2003年以前,她的团队对案子没什么太多选择,处于危难的妇女同胞都尽量帮一把。但随着前来咨询者数量的增加,以及资金、人才的局限,郭建梅感到“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个钉”。
团队不得不做出改变,从2003年开始,工作重心从代理个案转向公益诉讼。“要用有限的资源将效果最大化,借助案例,向国家有关部门提出法律意见和建议,终极目标是立法和政策层面的改变。”郭建梅说。
选案的标准有三:当事人特别贫困、案子具有代表性,或有倡导研究的意义。
她们打了《妇女权益保障法》修正案通过后的北京第一起性骚扰案,落实《妇女权益保障法》中的妇女权利;打劳动争议纠纷案,倡导性别平等就业权;注意到中国经济发展过程中农村“出嫁女”和“离婚女”的土地权严重受损,她们还代理了内蒙古以及广东惠州的“出嫁女”土地赔偿案;此外,职场性别歧视、妇女劳动权益、家庭暴力等都是其关注的重点。
2010年,作为原告代理律师,郭建梅打赢了山木培训前总裁宋山木性侵案的官司。她没有马上转移视线,而是继续组织专家开论证会起诉山木集团,目的在于“借助这个案子在全国的企业建立反性骚扰反性侵害的防范机制”。在她们的推动下,同年,全国已有包括衡水老白干在内的八家企业建立了这样的内部机制。
如果说公益律师的身份令郭建梅选择推动自上而下的改变,那谢丽华、高小贤的行动就更加“草根”。自诩为性情中人的谢丽华,看不得人受苦,她说创办“打工妹之家”的初衷很简单,就想给身在异乡的打工妹一个温暖的念想。
在谢丽华看来,上世纪90年代中期的主流论调并不关注农民工权益,彼时打工者俗称“盲流”或“三无”人员,逢年过节往往是被收容或遣返的重点对象。“我们试图让社会理解,打工妹跟我们一样都是平等的,而不是麻烦制造者。”
但口子开了以后,需求越滚越大:农家女进城希望学技能,谢丽华创办了农家女学校;她们渴望识字,于是出现了扫盲项目;留守女孩面临危险,谢丽华便推进女童保护……需求是谢丽华出发的方向,能帮一个算一个。2001年,北京农家女文化发展中心完成工商注册,统管打工妹之家和农家女学校以及农家女机构所有项目的运作。
打工妹之家
隶属于北京农家女文化发展中心,是中国第一家为进城寻找工作的“打工妹”服务的NGO组织, 成立于1996年4月。下设有“打工妹紧急救助基金”,向社会公开募款。
在联合国艾滋病规划署驻华办事处项目官员、一直关注社会性别意识议题的郭瑞香看来,这一代女权主义者最初的焦点,都是在当时的语境下,解决妇女的实际问题,比如摆脱弱势地位、获得知识和技能。她们将女权主义带进中国,在实践中完成了理论与行动的统一。
这个过程中,女权主义者也逐渐完成了自己的转型,从单纯的帮扶到逐渐的赋权,为新一代女权主义者的成长提供了基础,后者开始自觉地要求平等权利,要求享有同样的就业机会和公共资源。“从这一代到下一代,是一种女权意识提升的关系。在完成观念的跨越上,这一代女权主义者做了大量努力。”
郭瑞香认为,在这种渐进关系中,老一代为女性赋权,新一代尝试用时代化的语言表达这种权利,“都是行动者,是时代赋予的环境不同。”
女权主义就是行动,这几乎是所有信仰者的共识。“女权主义是指向社会的不公平,虽然有理论或学术的一面,但终极目标还是要做具体的事情。”冯媛说。
2013年,她和朋友开办了一所“女权学校”,“纯三无”—无资金、无校舍、无编制,所以也没人“罩着”。课程设置师生一起商量,上课则完全免费—除了学生交的用来买水果的100元钱。
冯媛希望用行动导向来主导课程,而不是单纯的理论传播。学校没有毕业考试,课后的思考题和行动题更为重要。
“女权主义和艺术”需要学员去统计美术馆、博物馆里的女性艺术家,或者观察以人为表现对象的展品中,女性的肢体形态、穿没穿衣服。而在一门叫做“女权主义与日常生活”的课里,早餐成为反思对象,吃了什么,谁准备的,食物来自哪里、这些事物有怎样的性别含义……
当然还不乏更实用的技能。冯媛经常带领学员占领男厕所,而讨论哪种办法可以有效回击让人“撮火”的黄段子,是最受欢迎的专题之一。
说起近几年兴起的青年行动派及其街头艺术,冯媛非常兴奋,她支持新的行动力量的诞生,并用烧水来比喻2012年女权行动的“爆发”,“烧到100度才开的水,不能说之前就没有温度”,“这里面从来没有真空过,只不过是有一些行动比较可见,有一些行动能见度不那么高而已。”
4 从李彦事件到反家暴立法
2014年11月25日,国际消除对妇女暴力日这一天,中国首个反对家庭暴力法草案正式对外公开征求意见,这对冯媛和郭建梅而言,无疑是一场胜利。
此前,作为发起人之一的冯媛已组织反对家庭暴力网络与其他女权组织合作,对一些“具有典型意义”的案件,打了几场漂亮的配合战。其中2011年的疯狂英语李阳家暴案和2013年的李彦案都是社会关注的热点。
2013年春节前后,四川受暴杀夫妇女李彦被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原来的代理律师感到无措,郭建梅和同事在“紧急情况下”接管了李彦代理律师一职。
一时间,对李彦“刀下留人”的呼吁在女权圈中发酵,“反家暴网络”、“女权之声”和北京众泽妇女法律咨询服务中心等几家女权组织在“相互默契”中迅速联合在一起,一方面通过媒体和门户网站进行快速呼吁,营造社会舆论;一方面利用人脉通过人大代表向全国妇联和最高人民法院紧急通报,甚至还努力拉动国际力量—联合国妇女地位委员会、联合国开发署都在联盟名单中。
郭建梅和同事马不停蹄地赶到四川重新取证,她们发现李彦除了身体受虐,精神和经济也被丈夫控制。探访后的真相令郭建梅“发指”,她拿着李彦碎指甲、断手指、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的照片,“心里发寒”。
回来后,郭建梅和同伴们将一份名为《李彦有罪,但罪不当死》的法律意见书与专家学者、政协委员的联名呼吁书一同递到了最高人民法院。在此之前,一封136人联署的公开信,以及200多名女权关注者紧急联署的呼吁信已经公开发布。2月3日这天,女权主义支持者还在广州、上海、武汉、北京、西安等8个城市的法院门前同步实施行为艺术—用白纸裹住自己,宣布“我不要成为下一个李彦”。
2014年6月,最高人民法院宣布对李彦案的死刑判决不予核准,被认为是对那些“男人可以打女人”的观念的一记重击。“综合力量的胜利”,郭建梅这样评价。
实际上,参与影响典型案件,只是女权组织推进反家暴立法的策略之一。背后,是常年的关注、呼吁和建言献策的努力。
2001年,刚刚成立一年的反家暴网络完成了中国第一份全面的家庭暴力发生率调查报告,在此基础上,两年后,一份中国预防和制止家庭暴力的民间法律草案被递交给全国人大。
2007年,反家暴网络发起人之一、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院研究员陈明侠找到时任全国政协委员、《中国妇女杂志》副总编的尚绍华,希望后者帮助反映反家暴立法的问题。几个月后,一份呼吁反家暴立法的提案被尚绍华带上了两会。此后每一年,反家暴网络都会为尚绍华提供最新的材料,再由后者汇总成新提案,传递到两会上。
与此形成呼应的是,从1998年开始,北京大学法学院妇女法律研究与服务中心,每年一次向最高人民法院递交反家暴立法的法律建议。
尚绍华在一次《人民政协报》采访中回忆,开始几次,相关部门给的答复都“内容空洞,缺乏实质”,但她慢慢发现,问题得到了重视。2013年,有人告诉她,家庭暴力防治法已被列入未来5年人大的立法规划。
陕西妇女理论婚姻家庭研究会建立了防治家庭暴力的多部门合作模式,反家暴社工进入了医院和法院。而开通了反家暴咨询的红枫热线,在2001年《婚姻法》修订以及2005年《妇女权益保障法》修正案出台时,也多次通过全国政协和人大代表递交提案。最近,“红枫”刚刚将一份有关反家暴法草案的7000字意见送进了国务院法制办。
《中国妇女报》
创刊于1984年10月,邓小平亲笔题写报头,由全国妇联主办,是国内惟一一份全国性的女性大报。
冯媛用“一点一滴”形容自己对改变的感受。早前,被视为“家务事”的家庭暴力不在出警范围内,打110最可能的结果反而是激怒丈夫。2000年,反家暴网络尝试联系北京丰台派出所做警员培训,期望做出家暴出警的试点,没想到竟推广了开来。2008年,中宣部、公安部、全国妇联等七部门联合制定的《关于预防和制止家庭暴力的若干意见》出台,首次规定公安机关将家庭暴力报警纳入110出警范围。
而为了让警察“出对警”,冯媛、高小贤、王行娟都各自发起过培训警察处理家暴的项目,形成了“一套操作规程”。湖南省公安系统在反家暴网络的带动下,如今已有了自己的培训团队和专家。
1995年,冯媛代表《中国妇女报》报道世妇会时,“家庭暴力”这个词在国内媒体上的出镜率少得可怜,全年下来也就100多篇报道会提到这个词。现在,反家暴法的草案正在征集全社会的意见,“宇宙人都知道了”。
但另一方面,反家暴看似顺利的推动,与议题的性质不无关系。“它与经济和政治关系不那么密切,推动起来相对有空间,比如农村妇女土地保障、职场性别歧视这样的议题,推动就没有那么容易了。”郭建梅说。
5 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
高小贤曾将那些成立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有国际双边或多边援助背景的NGO组织称为NGO中的“第二世界”。有别于此前的官办NGO和21世纪初出现的草根NGO,“第二世界”的特点之一,就是“发起人多在体制内有一份工作,多在高校、科研单位,是机构内学科带头人”,她将这些人称为“两栖人”。
高小贤就是其中典型的一员,她毫不避讳某些项目成功背后的“个人因素”:1982年进入陕西省妇联直至2009年1月退休,曾是陕西省妇联研究室主任。
将体制内的资源转化成优势,对在体制内浸淫了27年的高小贤来说是一种得心应手的策略。
“合阳提高农村妇女当选村委会成员比例的示范项目”,是很多人做NGO倡导案例中必提的一项。2005年由高小贤领衔的陕西省妇研会发起,目的是为妇女参政创造环境、增加妇女参政比例。
“研究会作为一个民间组织,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影响政策方面的先天不足”,因此项目一开始就确定了和省妇联等政府部门联手的策略。
遵循着“逐个攻破”的路径,高小贤领着妇研会,先向省妇联强调了妇女参政的重要性,使用“体制内的话语”包装:“男女平等是基本国策”、“参政是妇女地位的重要指标”、“妇联是妇女的娘家”……
这套做法,用冯媛的话说,就是善用“体制语言”,曾在《人民日报》和《中国妇女报》当记者的她,深谙“如何用他们听得懂的语言沟通”。
1995年,“家庭暴力”这个词在国内媒体上的出镜率少得可怜。现在,反家暴法的草案正在征集全社会的意见,“宇宙人都知道了”。
项目被纳入到省妇联的重点工作中后,与政府的合作就相对容易了许多:由省妇联出面,推动省委组织部、省民政厅出台《关于做好全省村级党组织和村委会换届选举工作中妇女参政工作的意见》的25号文件,明确提出村委会选举中妇女参选的三个指标。
2009年6月,高小贤在台湾参加联合劝募亚洲年会。
第一届选举非常成功,2008年,省妇联主动出资寻求合作,购买她们的服务。去年12月,第九次村委会换届选举已经在陕西全省开展,妇研会仍是培训主力。
“攻破”的策略远不止这些。
担任了18年《中国妇女报》副总编辑的谢丽华,会有意选择《农家女》杂志发行量大的地方重点突破,这本主管单位是全国妇联的月刊,在农村地区影响颇大。项目推进后,《中国妇女报》还会“打配合”,对项目做重点报道。
同事的资源同样会被好好利用,“农家女中心”做农村女孩保护时,项目推动者、“农家女中心”的一位秘书长是湖北随州宣传部原常务副部长,顺利推进有赖于他的人脉,“在中国,这还是非常有效的。”谢丽华说。
有时,谢丽华也会选择更直接的方式,比如直接向地方干部亮出“中国妇女报社的领导”、“杂志社的主编”一类的头衔,退休后的她会再加上一个“原”字。这可以让“农家女中心”比其他组织更容易获得政府的认同。
今年理事会换届,谢丽华心中已有了候选人的标准,“希望找曾和妇联基层有过合作和联系的人。”
6 “老一辈”的新困扰
与官方良性互动,是这一代女权主义者的经验之谈。但对世妇会催生的数家女权NGO来说,资金始终是困扰其前行的最大阻力。
谢丽华曾经试过与企业合作,但企业的唯利性与公益活动价值观上的本质冲突,让她感到吃力。
对郭建梅和她的团队来说,更严重的问题是经费不足导致的人才短缺。“如何在社会公益意识不强,趋功逐利心态过强的环境下吸引并留住人才,如何解决理想与现实、奉献与待遇、精神与物质的冲突和矛盾一直是中心的一大难题。”
面临同样困惑的还有高小贤,几年前就想退休的她正为接班人发愁。当记者问她,心目中的接班人是什么标准时,高小贤突然提高了音量,认为这种提法实在太过“理想主义”。
“80后有多少人愿意在公益圈做事?选接班人不是我想选什么样的,是我在现实中有什么样的人。” 她说,“NGO往前走的路不是直线的,它有自己的坡度,有高潮也有低潮。”
这位学历史出身的“老三届”,将人才短缺与女权主义式微联系在一起。“大家不感兴趣,就很难产生领域中的核心骨干。需求不旺盛,没有一批推动的人。”
在高小贤看来,关注性别的NGO太过低迷,是个不争的事实。她发现年轻人的兴趣不在性别议题上,但严谨的习惯令她不想对这个现象妄下结论,“可能我们之间有代沟吧”。
但她还是明确感到了女权主义被污名化的威胁。“一谈女权主义,就是那种以男人为斗争目标、特别激进的大女人形象”,她身边的许多年轻人,已经不愿意跟女权主义画等号。
这一代的绝大多数女权主义者对青年女权行动派表示“欣赏”。“原有的女权主义行动需要这样一种补充,女权就应该是多元的,”谢丽华说。但是,“让我们去做那个事我做不了,让她们反过来做我们的事也做不了。”
谢丽华还记得20年前刚刚创办“农家女中心”时媒体打出的标题:京城有了打工女自己的家。创办之初,这个机构被视为一种标志,不用找媒体,谢丽华就被他们“追着跑”。
如今,她已无法想象哪个女权NGO还会赢得如此关注。这是因为在以经济发展为中心的既定基调下,“宣扬更多的是女性成功者,女性和财富的结盟”。“社会对我们宣扬的这些东西,已经不感兴趣了。”她不无遗憾地说。
(本刊记者袁凌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