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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鸟人

2015-09-15卜昌炯

博客天下 2015年5期
关键词:鸡公山翼装天门山

本刊记者 /卜昌炯

中国鸟人

本刊记者 /卜昌炯

一段段从高处划过的飞行曲线,是张树鹏送给这个世界的签名。

张树鹏最近一次梦到自己像鸟儿一样在空中飞行是在半个多月前。“好像是在小时候的一个校园里,我使劲往前跑,一边跑一边张开双手。慢慢地我就飞起来了,但是飞行能力比较差,需要不停扇动手臂才能保持在一个高度上。”他努力向《博客天下》回忆梦中的细节。

大致相同的梦张树鹏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做一次,从少年一直做到现在。他不太明白自己“已经会飞了”,为什么还会做这样的梦。他曾跟身边爱好飞行的朋友们交流过,发现大家也都有类似的梦境。“很有意思,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梦跟飞行总是捆绑在一起的。”张树鹏说。

2月初的北京,正值一年中最冷的时段,万物归寂,天空中很少看到有鸟飞过。但张树鹏仍未停止飞行。几天前他才结束在杭州的翼装飞行训练,风尘仆仆回到北京。如果张家界那边不下雪,接下来他准备赶在农历新年之前再赴天门山,以弥补几个月前未能成飞的遗憾。

2014年10月在张家界天门山举办的第三届红牛翼装飞行世锦赛上,张树鹏一度以表演嘉宾的身份获得关注,但最终因他的低空翼装飞行经验仅有70多次,未达到国际上要求的“300次”,组委会中止了他的飞行。

对此,张树鹏心中颇有不甘。为了能尽快参加新一届世锦赛,他开始加快自己的训练步伐。在过去的3个多月时间里,他将个人的低空翼装飞行记录提高到了近100次。去年12月,他还在云南昭通鸡公山完成了在国内的第一次悬崖式翼装飞行。

云南鸡公山的成功起跳,让他对挑战“难度相对要低”的张家界天门山有了更多自信。“鸡公山是一个还未开发出来的地方,而天门山已举办过多次大型赛事,地势、飞行环境等都比鸡公山要好。”张树鹏已经在大脑中多次演绎自己身着翼装从天门山主峰一跃而下的飞行画面。

当人们越来越习惯用“爱过”来标记个人的情感地图时,张树鹏喜欢上了用“飞过”来表达他对一座山、一条河、一个城或一处角落的爱与敬畏。一段段从高处划过的飞行曲线,是他送给这个世界的签名。

那种感觉,只有鸟知道

张树鹏经常被人问及身着翼装在空中飞行的感受,他回答最多的一句话是“像只鸟”。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比喻,每个人都听得懂,但极少有人能真正领会。

张家界翼装飞行世锦赛张家界翼装飞行世锦赛是世界上第一个翼装飞行竞速比赛,由世界翼装飞行联盟(WWL)主办,湖南省体育局和张家界市人民政府联合承办,每年10月在张家界天门山举行。2012年到现在,已举办了3届。去年,在水平直线距离约1.7公里的赛道上,来自南非的朱力安·布勒以33.249秒的成绩夺冠。他也是首届世锦赛冠军。

除此之外,他口中常常出现的字眼有:自由、掌控、享受、特别、棒、美妙……他不太喜欢用惊险、刺激一类的词汇,那属于旁观者,而不属于他。

翼装是根据蝙蝠飞行原理,用高密度尼龙材料特制的一种拥有翼膜构造的连体服饰。飞行者从高处跳下时,展开的翼装会因空气阻力形成一个如同蝙蝠翅膀的膨胀气囊,从而产生浮力。飞行者可以通过对双臂和双腿的调整,控制身体在空中的速度和方向。一般情况下,飞行时每下降1米能前进3到4米。而为了能安全着陆,必须在适当的高度打开降落伞。

相较急速飞行赋予一个人的极致状态和心理体验,从高处一跃而下、拥抱众生时的即时视野似乎要更易传达。张树鹏不时在微博及微信朋友圈分享他飞行时看到的景观:河流蜿蜒向前,沙漠泛光,空无一人的乡野冒着绿气,冬季的山谷寂静、枯黄。

张树鹏的头盔上安装了一台运动摄像机,在他每次起跳时会自动启动。他PO出的照片大部分都来自拍摄的视频截图。凭着这些照片,大概可领略他鸟瞰大地时千万分之一的身心体验。“像鸟一样,用俯视的姿态感受这片我们生活的大地,那感觉跟你们坐在飞行器里面不大一样。”他在微博上写道。

这是他有别于普通人的上帝视角。特制的防风眼镜,可以让他在200多公里的时速下睁开眼睛,为自己的飞行作出精准判断,顺便检阅下方被完全抹平了高度的世界。

不过,他真正迷恋的还是在空中时那种完全自由的跟鸟一样的飞行状态,“那种感觉超过我在上面看到的所有景色”。

尽管每次飞行时间不过短短几分钟,带来的满足却足以让他决定“再来一次”。从2013年3月15日,张树鹏穿着翼装搭乘直升机在美国亚利桑那州上空实现了人生中第一跳,迄今他已完成了900多次高空和低空翼装飞行。“每次飞行的高度、场地、气象、环境等都不一样,体验也都不一样。”张树鹏说。

两个月前在云南鸡公山的飞行被他认为是近来最享受的一次,“在另外的一些地方,你可能一眼就能看出是在中国,那里却让我有一种回到阿尔卑斯山的感觉,蓝天白云,景色非常美,特别加分”。

这也是中国翼装飞行者第一次在国内从悬崖起跳。“说实话,起飞前我很紧张,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完全是陌生的,高海拔,天气变化非常快,气流很乱,非常挑战的一个场地。”张树鹏回忆。

在同行伙伴为他拍摄的一段最终剪辑成8分多钟的短片里,能看到当地瞬息万变的天气以及复杂的地形。有一处狭窄的山脊,张树鹏需要手脚并用才能向上攀爬,而两边都是触手可及的悬崖。

张树鹏一行在鸡公山前后待了近一周。考察山地环境、确定飞行路线、测量崖壁垂直高度、设置标记、等待好天气……每天他们把车停在半山腰,然后徒步上山。从停车场到起飞的山顶,来回需要8个小时。

“若从起飞场走到降落场,往返需要十几个小时,甚至一天。”张树鹏说那些天晚上,他跟伙伴们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闭上眼睛都是白天爬山的画面,非常深刻。”

这与他以往坐缆车到达山顶或乘直升机飞到高处直接起跳完全不同,使得他最后的飞行饱含成就感,“前面经历了这么多艰苦的工作,真正飞到天上的那种感受,会更珍贵。”

最终张树鹏在鸡公山的峡谷中飞行了1分37秒。之后他打开降落伞,降落在一农家屋后的菜地里。因为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飞行,考虑到要顺利找到降落点,他不敢太晚开伞,“以后要再飞的话,在那个场地,有可能飞到两分钟。对悬崖式飞行来说,飞两分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

2014年10月19日,湖南省张家界市,第三届翼装飞行世锦赛决赛在天门山景区举行。选手在决赛中准备起跳。

“真想一脚把他踹下去”

不管是站在机舱门口还是悬崖边,张树鹏都自称鲜有感到恐惧和紧张的时候,“飞30次可能有一到两次吧”。

翼装飞行是世界上最危险的极限挑战之一,诞生已有30年,至今仍是一项仅有3000人左右参与的极小众的运动。除了对风力、地形、视野等客观环境有苛刻要求外,飞行者还需有极好的身体协调能力和娴熟的技术,稍有疏忽,就有可能致命。

这项运动发展至今尚无官方机构,仅有一个叫世界翼装飞行联盟(WWL)的民间组织。自2011年该联盟成立起,每有参与者在飞行中丧生,联盟主席伊罗·塞伯伦都会在手臂上文一朵小花,其中第七朵是为2013年在张家界参加第二届翼装飞行世锦赛的匈牙利选手维克多·科瓦茨而文。一年后,伊罗再次现身张家界时,手臂上的小花又多了两朵—上一届世锦赛的前8名选手,只有6人继续参赛。

然而高风险并没有阻挡住一些人对它的热爱。去年张家界世锦赛现场,汇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奇人。意大利人乌里·埃马努埃莱两年前找到了一份最适合他的工作,在瑞士的一家山腰餐厅做洗碗工,每天下班同事们坐着缆车下山,唯有他一个人背着装备默默往山顶爬,然后纵身一跃,飞着回家。偶尔他也出点小错,不小心落进别人家的院子。

他们的言论更是奇诡,极易颠覆普通人对这项运动的认识。澳大利亚选手克里斯托夫·杜格斯曾在上海金贸大厦和北京中央电视塔玩过低空跳伞,他妻子本身也是一名翼装飞行爱好者。他说,翼装飞行比去酒吧要安全,他的鼻梁骨就是去酒吧喝酒时摔断的:“你知道什么是危险吗?就是你会在无聊中一天天老去。”

他们中不少人都表示,每次站在起跳台上也会问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但等落地后,他们会告诉自己:有必要重新站回那个地方。

不过他们在起飞前并非都如张树鹏那样淡定。他们需要找到适合自己调整情绪的方式,或深呼吸、或做会儿瑜伽、或冥想。加拿大人杰森·莫莱茨基去年参加张家界世锦赛时,表演了一段他的独家技艺:起跳前他全身放松,闭目躺在一块空地上,长时间一动不动。

很少紧张的张树鹏万一紧张的话,会从头到尾仔细地再检查一遍装备,“确保每个环节都不会出现问题”。他有一个习惯,起飞前不喜欢讲话。他提到在意大利的一次飞行训练中,起飞前,身边的一个外国飞行员不停地问他各种问题,他不清楚对方是想缓解自身的紧张,还是误以为他很紧张,出于好意帮忙放松,总之,“问得我烦死了,但出于礼貌,还是认真听着,心里却真想一脚把他踹下去”。

但他会“后怕”,“过后看视频或跟人聊技术时会真切地感受到它的危险性”。保持一颗敬畏之心被张树鹏认为是每次安全飞行的必备心态。有敬畏,才会专注,而“专注会让你突破精神上的障碍”。

他很少跟人讨论生死这样的话题,觉得太空泛。在他看来,死很容易,生很难,而“活得精彩”更难。他愿意去做难的事情。针对翼装飞行的高死亡率,他认为只要装备不出问题、技术上不犯错,完全可以避免。“生活中没有绝对的安全,呼吸、吃饭、喝水、坐车……所有的事情都很危险,关键在于我们以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

张树鹏在飞行中也曾遇到一些危险的时刻。去年在瑞士的一次训练中,他穿了一件竞赛时用的翼装,比较大,结果给他制造了一点小麻烦。飞到最后,他背过手去抓身后的引导伞时,够了3次才够着,导致他在距离地面70米时才打开降落伞。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高度。为了安全降落,翼装飞行员的开伞高度通常要确保距离地面100米以上。

在美国时,他还曾因少做了一个减速的动作,导致下降速度太快,开伞瞬间形成的巨大冲击力意外让伞带勒住了脖子。好在他逃过了一劫,但脖子上留下的血印直到几周后才淡去。

“我也意识到这个运动的危险性,不过就是特别喜欢。”这是他给出的为什么会参与这项运动的最终答案。

诗和远方

开始从事翼装飞行后,张树鹏有了一个“职业病”,每看到较高的大楼或陡峭的山峰,他都会想这里是不是适合飞行。而他现在的生活,不是在飞行,就是去寻找飞行的地方。

过去的一年里,他在美国的亚利桑那州飞过,在瑞士阿尔卑斯山飞过,在湘西的矮寨大桥上飞过,在四川都江堰飞过,在浙江的海面上飞过。他像西西弗斯一样反复地做着上下运动,一遍一遍把自己送到高处,然后一飞而下。

他特别喜欢高晓松的一句话:“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应该有诗和远方。”在他眼中,飞行就是诗,远方则是人生未知的方向及世界上一个个未知的角落。

1985年出生于内蒙古通辽的他从事飞行已经10年。2004年,在内蒙古一家体育学校上学的张树鹏,偶然看到北京一家飞行公司招专业滑翔伞运动员。出于对飞行的长久梦想,他开始了解这项运动。当时滑翔伞界的狂热分子王石给了他极大的动力,“那是他对飞行最有热情的一个阶段,写了很多文章,也有很多关于他的报道,让我觉得这个运动很有意思”。

是年9月,尚未完成学业的张树鹏和他的4名校友一起前往北京,踏上了滑翔伞之路。5年后,在克罗地亚举办的第五届世界滑翔伞定点锦标赛上,张树鹏为中国队夺得在这个项目上的首枚金牌。

而在此前后,他的4名师兄相继离去。大师兄贾常亮2007年为救助起飞时出现问题的伞友而意外被滑翔伞带至空中然后坠亡,二师兄闫青霖在一次训练中身受重伤,随后三师兄徐楠和四师兄霄寒也退出了滑翔伞运动。唯有张树鹏还在坚持,但也付出了足够的代价,他的脖子在一次飞行中被重伤。医生告诉他,如果再次受伤,很有可能下肢瘫痪。

2012年10月,由世界翼装联盟主办的首届世界翼装飞行锦标赛在张家界举行。出于好奇,张树鹏赶到现场观摩。正是在那时,他喜欢上了这项运动。2013年1月,张树鹏前往美国亚利桑那州正式开始学习翼装飞行。

张树鹏在美国的学习最初从跳伞开始。从拿到跳伞资格证书,到累积200次跳伞经验—翼装飞行的最低门槛,张树鹏共花了不到3个月时间。他的教练跟他开玩笑,说他创造了世界上学翼装飞行最快的纪录。

回忆自己第一次飞行,张树鹏说他当时的表现不错:“很平稳,很放松,记得教练的摄像机拍到我时,我在跟他傻笑。”

翼装飞行和高尔夫球一样,是一项贵族运动,一套装备差不多需10万元左右,训练时租直升机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张树鹏自称运气比较好,飞滑翔伞时,他是第一个有赞助商的飞行员,改飞翼装后,山西的一家公司给了他很大的支持。如今他是饮料品牌红牛的签约运动员,无须再为生计发愁。在全国不到10人的翼装飞行爱好者中,他是唯一的职业选手。

一年前,张树鹏和相恋多年的女友结婚。婚后,妻子继续做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而他继续四处飞行。这种相处模式他们一直持续至今。去年一年,张树鹏待在北京家里的时间不超过4个月。

张树鹏说他之前飞滑翔伞时的经历及取得的成就,构成了妻子对自己的信任基础。张树鹏从来没有带她去观看过自己的飞行,他知道,她若去了,在现场可能会很煎熬。自己飞和看别人飞,完全是不同的感受。

张树鹏不知道自己会飞到什么时候,但他确信“只要条件允许,会一直飞下去,直到有一天无法背起伞包,或者双腿不够支持我起飞的速度”。他记得前两届张家界的世锦赛上,有一个60岁的英国人,连续两届都进入决赛。这让他觉得翼装飞行可以是一项职业生涯很长的运动。

开始翼装飞行后,张树鹏的梦也开始与翼装飞行接轨。一年多来最常出现的一个梦境,是他身着翼装,在山坡上实现了无伞降落—这是所有翼装飞行者的梦想,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话,他会更像一个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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