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门
2015-09-13谭向东
●谭向东
人在异乡,每每想起故乡,总不由自主地要想起老家屋后的那扇门。那是一扇合页式的老松木门。门框,三寸厚,高一米八,宽一米二,四方形;门板,寸来厚,表面布满波浪线一样的条纹,极不平整、不光滑。而且门框门壁早已变成泥土一样的颜色。
虽然它没有现代都市里的门那样气派典雅、牢不可摧,但在无数个流金岁月里,它依然保留着那份独有的祥和与安宁。
清晨,一阵“吱——呀——”的门声悠长响起,那是爷爷正在拉开那扇门,准备迎接新一天的到来。随之,令人舒畅的光芒即充盈屋内所有空间。傍晚,又一阵“吱——呀——”的门声悠长响起,那是爷爷正在关闭那扇门,隔离乡村那悄然笼起的沉沉暮蔼和静静流泻的月光。随之,那月光即从门的缝隙间俏皮地溜进屋内,把那原本幽暗的老屋内照得如萤亮堂,有水一样的柔和,也有霜一样的凄婉。
我从得意洋洋地背起瘪瘪的书囊,到书囊变得日渐沉重,再到我挎起鼓鼓的行囊远走他乡,一步一步走来的脚印,都离不开那扇印痕斑驳的门。
我还在咿呀学语的时候,那扇门就早已存在了。直到我们家把仅三间茅草盖顶的陋居翻了新,那扇门才偏居一隅。
尽管我们家把屋子翻了新,但爷爷仍然独居在那间不太宽敞而且幽暗的老屋内。时常他跟门一样孤独。这一切,父亲看在眼里,却留在心底。
或许,到了老年时,固执便成了人身上一种难易的耿性。
父亲曾三番五次地对爷爷说:“搬到前院去,跟我们一起住吧。”年过八旬的爷爷却怎么也不肯答应。他竟然这样回答父亲,说:“我这样住,习惯了。搬到前院去跟你们一起住,你们不嫌麻烦,我还嫌麻烦呢!”
尽管爷爷已有八十高龄,但在我印象中他的身子骨依然十分硬朗。经常杵着一根紫竹拐杖、背着背篓,在周边的山里转悠。常拾些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干柴带回家中,码在他住的那间老屋的檐下。当时,其实不少乡村人家已经烧藕煤了,可一辈子克勤克俭的爷爷,既舍不得花钱买煤烧,也不愿意闲下来。
父亲,对爷爷的一举一动,依旧保持着沉默。
这一天,爷爷终于出了远门,访亲戚去了趁爷爷不在家,从距家有十多里山路的集镇上,父亲往返好几趟,担来数百坨藕煤,全部堆在爷爷住的那间老屋内。爷爷回来后,看见倚墙整齐堆放着那近米来高、两三米长的一壁黑压压的藕煤,立即严厉地训斥父亲:“不要把藕煤堆在我住的屋子里,占地方,还有气味,赶紧搬走。”说这话时,爷爷把嗓门提得老高,并且脸色跟藕煤一样苍黑阴沉。当时,我就站在爷爷与父亲的旁边。只见父亲的眼角忽然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但父亲在爷爷面前呆站片刻,依然心平气和地回答爷爷:“你年纪大了,不要再干那些拾柴的活了,安心过一过清闲日子。”
突然,“嘎咚”一声,爷爷把门猛地一撞,直向屋内走去。
见爷爷非常气愤,父亲只好顺应他老人家的心愿,吩咐我打下手,把那如炭黑一样的藕煤一坨一坨地移到前院去。我与父亲身上穿的薄薄的衣裳被汗渗得紧贴背脊。
好在,我家的新屋与爷爷住的那间老屋仅有三米之遥,照料他老人家还算方便。
印象中,那扇门的门槛总是高过人的膝盖骨。从门外跨进屋内去,倘若一不小心,常会被它绊个脸蛋着地屁股朝天。
我至今还记得我第一次高考落第那年的夏天,多日明朗的天空忽然布满阴云,一场大雨即将突降。这天,爷爷突然精神不振,浑身无精打采。早早地,他把门关上,去床上躺下了。在我们家把晚饭做熟的时候,他仍然还没有醒来。
父亲便吩咐我:“把我们家饨好的鸡肉盛一大碗给爷爷送去吧,尽量不要吵醒爷爷,让他安静地多睡一会儿!”
来到门前,我蹑手蹑脚地把门推开,正准备从那高高的门槛上迈过去,突然,“啪——咚——”一声,我的右腿没用力迈过门槛的高度。瞬间,我的前身平铺倒地,落了个撞地有声的踉跄。那碗香喷喷的鸡肉,瞬时撒在屋内的地面上,热气升腾。那个盛满鸡肉的碗,当场被摔成三块。一下子,把爷爷从熟睡中倏然惊醒!
但爷爷起床后,并没像其他长辈教育孩子那般责备是门槛太高的错、哄孩子平息内心怒气,而是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门槛高,要注意些,需脚踏实地,用力迈得高一些,才能迈过去!”
那天傍晚,来得特别的早。薄薄的暮蔼在乡村的原野慢慢散开,爷爷的精神看似好许多了。
在门外的屋檐下,我坐下来,爷爷坐在屋内的门边,爷孙俩面对面坐着聊起天来。我非常直白地对爷爷说:“不想再念书了,累。生活的方式多样,我还是出外去谋生活吧。”
谁知,爷爷一下子把嗓门提高好几倍,竟对我大声吼起来:“哥姐们都能考上大学,你连这点志气都没有,难道你就这样心甘情愿地守住这扇老门吗?”说完,起身,把门又猛地关上了。
或许,因为那扇门被撞得太猛的缘故,被“嘎吱”有声地反弹,面向我又敞开了。
在门外的夜幕里,在屋檐下,我孤单单地坐着,听那门声,只觉这次的门声格外悠长。
朦胧的月光撒满乡村的原野,我回到前院我的书房里去了。
不久,我怏怏地踏进了复读的学堂。次年秋,跟其他学子一样,我终于收到一张能跨入高校之门的红证。
可这一天,我正满怀喜悦地把那份福祉带回家中,准备跟爷爷一起分享我的成功呢,我们家那扇厚厚的老木门却被爷爷再次猛重地关上了,再也没见开启。
后来,“吱——呀——”地推开那扇门的人,成了爸爸、哥哥和我……爷爷鲜活的身影,永远留在那扇门后面幽暗的空间里了。
父亲,却一如既往,时常推开或关上那扇布满岁月印痕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