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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虚与中国新佛教运动

2015-09-12闻中

读书 2015年9期
关键词:佛学院佛学佛法

闻中

古往今来,无数志士直面人类的纷杂症候,都曾思考与寻找过哲学之药石,以治疗各个时代的虚无主义与混沌思想之病症,在种种自大自高的科学精神与自抑自卑的宗教精神里面,为觅得刚健醇正、光明正大之人性论,以为观止。而这些人一旦深入中国道统的精神渊薮,便可发现此种雅正的人性论就藏在中国人的思想里头。诚然,这种中国所固有的道德化人生与道德化宇宙,非但丝毫不虚妄,而且还正是一个生命存在的根源性的价值与意义系统。这与印度文明的“借有入无”不同,中国的文化贵在“挈幻归真”,故能彼是相因、流衍互润,蔚成同情交感的中道义蕴,以臻淋漓宣畅生命的灿溢之精神。当然,此种文化精神也深刻地影响了佛教的僧侣,进而构成独特的中国佛教之菩萨道。在此,我们不妨以二十世纪的僧人太虚大师为例,略窥一斑。

太虚,原是浙江省海宁人。中国近现代以来极重要的僧伽之巨擘、佛门之龙象。后人誉之曰:“盖古之龙树、马鸣;今之道安、玄奘也!”其复兴中国佛教之辉煌事功,足可比肩西方马丁·路德之于耶教,印度圣者商羯罗、维韦卡南达之于婆罗门教,甚或过之而无有不逮。

据其自传,他早年乃为求仙佛之神通而出家,在此种“莫明其妙的追求”中,却喜欢阅读憨山集、紫柏集及其他古德诗文与诸种经论等,看了一些时日,身心渐渐安定。而在四百卷《大般若经》的潜心研读中,有一日,看到“一切法不可得,乃至有一法过于涅槃者,亦不可得”之际,身心世界忽然顿空,而知觉无比清澈。这之后,又亲证过一些尤为殊胜的宗教经验。终于,渐渐走上了佛门内修之正途。

后来,偶遇温州僧人华山,华山盖开僧界风气之先者,见太虚神慧,乃为其力陈世界与中国之新趋势,及佛教非速革流弊、振兴僧学不足为功。时太虚正当禅慧资心,故颇不谓然,与华山激辩十余日而莫决。因请观其所携之新籍,有康有为之《大同书》、梁启超之《新民说》、章太炎之《告佛子书》、严复之《天演论》、谭嗣同之《仁学》等,不觉心折,遂与华山订莫逆之交。太虚以佛学救世之宏愿,由此勃发而不复能遏,一转先之超俗入真而为回真向俗。

从此太虚倡导佛教革命,致力于佛教的人间事业,影响极其闳深。曾自谓曰:“志在整理僧伽制度,行在菩萨瑜伽戒本。”终其一生,皆为实践佛僧、佛化、佛国之三佛主义而努力。首先,为提倡僧教育,培植僧材,设立武昌佛学院、闽南佛学院及汉藏教理院。其次,创办《海潮音》、《佛化报》、《佛化新青年》等杂志以弘扬佛法;民国十八年,更着手组织“世界佛学院”,以建立人生佛教,促使佛教世界化。再次,他还派遣学僧分赴西藏地区以及印度、锡兰等地留学,从事巴利文、梵文、藏文之研究。其所造就与培养之人才甚众。而且于多难之时世,四处奔走弘法,与并世诸雄声气相通,面晤英人罗素、德人卫礼贤、法人伯希和等他国时贤。其于巴黎所筹设之“世界佛学院”,正是应法国学者之倡议;此亦为中国僧人赴欧美传播佛教之始。自此声誉日隆,国内外皆有视其为佛教之救星者。

太虚之所以如此行动,正乃出乎其“人间佛教”之思想,即“佛教现实论”。他说,若是离弃了世界、离弃了人间生活,那么,佛教寺庙、塔院与僧众,不过是佛教精神所残留的躯壳而已。“即明知历代传流的教典中含藏着一切功德,而不能应用于实际上来解除人类的苦痛,并且连自己的躯壳也还是支离破碎得不堪!”

因此,太虚身体力行,特别推崇中国的大乘渐教,其理由即是“不住涅槃住人间”的菩萨精神:“大乘佛法是有社会性的,以之养成兼善天下之道德行为,实为现今社会所必需之佛法。”这样,也就与中国历代的许多佛门高僧如道安、憨山、莲池与藕益等大师一样,自然解决了中国主流文化与自印度而来的佛教之错综复杂的关系。他深入儒门大易“尊生”之生命哲学,肯定“唯生论”;甚而借镜于基督教,取其共同的团契精神生活,以培养成就社会之组织力。其内在原因不言自明矣。

唯其种种,才深孚佛教之契机契理、真正“起大悲心,行方便门”的圆融共法。“佛学有二大原则:一曰契真理,二曰协时机。非契真理则失佛学之体,非协时机则失佛学之用。”施设契入时机之佛学,本属人生佛学之第一义。故太虚认为:“在一切佛教经典中所说的法门,没有哪一种不是说明这佛的大慈悲心、大方便用,使一切发心的有情去圆成这大慈悲心、大方便用。”此当是最简单而切实的佛法要旨。其种种发心,究其元旨,皆在乎此—因哀人世之困厄,而求根本之解决。

举凡当时的政治、文化、宗教、佛学、科学、革命、抗战等等,在纷纭世相的任何一种界域内,太虚几乎都是当局者。他的经历与身份正好是时代与现实的最好化身。故从更宏阔的背景来看,或可认定,他既是佛门传系之教内高僧,亦当是坚定的世俗人文主义者。然我们尚需注意的是,这种身份绝非浅层意义上之说辞,而是伴有深刻的精神体验和证悟的。故,尚可导出太虚的另外一重更为要紧的人格与身份,即,他还是每一种界域之局外人,他不全属于此世界。我们知道,他确实曾忧心如焚地在世界各地奔走呼告,但我们也要清楚地认识到他的此类断言之深刻:“宇宙无真相,惟幻是真相;宇宙无万有,惟幻是万有;宇宙无宇宙,惟幻是宇宙。”故佛法之药石当恒不偏离。他曾在论评印顺的《印度之佛教》一书时,特别指出:

佛法应于一切众生中特重人生,本为余所力倡,如人生佛教,人间佛教,建设人间净土,人乘直接大乘,由人生发达向上渐进以至圆满即为成佛等。然佛法究应以“十方器界一切众生业果相续的世间”为第一基层,而世间中的人间则为特胜之第二阶层,方需有业续解脱之三乘及普度有情之大乘。原著以阿含“诸佛皆出人间,终不在天上成佛也”片言,有将佛法割离余有情界,孤取人间为本之趋向,则落人本之狭隘。但求现实人间乐者,将谓佛法不如儒道之切要──梁漱溟、熊子真、马一浮、冯友兰等;但求未来天上乐者,将谓佛法不如耶回之简捷。而佛法恰须被弃于人间矣。

此正是他作为佛弟子之深心所警惕者!故而把话说到深处,他又与印度的那些于四域各地确立清修苑的历代古鲁圣者很相似,属于不可知的神秘主义者。

当代的净慧长老曾给出过高度评价,认为太虚可与道安、六祖齐名,是中国佛教史上三个里程碑式的人物。而禅门圣者虚云法师亦做如是之叹美:

予每赞叹菩萨现应化身。庄严佛土。以般若之慈舟。渡众生于苦海。燃炬烛于昏衢。宣义谛于上国。古人云。每见善知识如优昙花开。甚言其希有也。大师荷如来家业。为末法津梁。

当然,太虚于此世界之贡献,亦早已为人们所公认,举其荦荦大端者有八:

一者,作为中国佛学之大成就者,他融贯统摄,不拘台贤禅净、性相显密,抉择各自之指归,卓然而成一家;二者,整理僧伽,确立制度,构建中国佛门之僧宝,以做弘法利生之大用;三者,创办了各种类型的内外佛学院,广加培养佛教之僧材与住世弘化者,以饶益于有情;四者,提倡人生佛教,主佛法应化导现实之人心,防止学佛者之僻化、神化与腐化,使佛法真实可行于斯世而利益群伦;五者,发行《海潮音》、《觉群周报》等佛学刊物,盖世功德,莫可测度,只因积古相传,大都言佛法属清净无为之学,而大师力拔此弊,令活泉奔涌;六者,东游日本、弘法欧美、访问南洋,俾使中国之佛教得以成就为国际佛教运动之重要一脉;七者,沟通汉藏、融摄南北,并重兴中印之间的佛学文化之交通与往来;八者,于抗战期间,大师奋然而做狮子吼,组织僧伽救护队,远走东南亚,消除国际误解,诩赞护国之大业。

另外,印顺法师还认为大师力主教理、教制、教产之革新,化私为公,去腐生新,大有扫荡一切泥执之气魄,令人景仰。如是等等,宜其视为太虚的大开大阖之新佛教运动。即使刚刚发端而未能终告圆满,也已经为中国佛教面对新时世,创下了佛教的新局面,在在使后人叹为观止、顶礼致敬。如果有大悲兼大勇如太虚者,能够几代以往,一以贯之,亦是如此把握真理,牺牲布教,则世界成为六度十善的大道场,人间兑现真实不虚之梵净土,庶几有望!

太虚曾有诗云:“堕世年复年,忽满四十八,众苦方沸腾,遍救怀明达,仰止唯佛陀,完就在人格,人圆佛即成,是名真现实。”若是对照其以身践行佛法、活出真实佛性,并力行不倦之住世历程,确乎哉,斯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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