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疗养

2015-09-12陈武

山花 2015年14期
关键词:田田娜娜

陈武

我在乔伟的房间里一边喝茶,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这是报到后的第一顿早餐,我们刚从餐厅回来。

我这次能来疗养,就是乔伟怂恿的。乔伟是我朋友。二十多年前就是朋友了,在某些笔会上,或某次戏剧节中,我们常常不期而遇。对于这次在全国著名疗养胜地的邂逅,我和乔伟都从心里高兴。互相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好多年没看到你的东西了。回答也几乎如出一辙,是啊,这些年就没写。目前的戏剧环境极差,不入流的编剧都去写电视剧去了,好的编剧改写小说,剩下我们这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只好来疗养。我呢,还不失时机地感谢他,没有他的多次电话,我也许不会有这次疗养的闲情。

正说话间,进来两个女人。

我一眼认出走在前边的是田田,我们在一次新剧目调演上初见,后来又在几次剧本改稿会上熟悉了。可田田看都不看我一眼(她一直对我没兴趣),直接对乔伟说,伟哥,有方便面吗?

没有啊,你们怎么没吃早饭?乔伟说。

田田和乔伟都是无锡人,他们早就熟了,说话也就很随意,而且,田田喊他伟哥,口气里有点天花乱坠的意思,感觉他们就不是一般的熟人了。难道不是吗,田田进来连门都不敲,就仿佛走进自家菜园似的,就仿佛乔伟是她家瓜架上的一根黄瓜。

我们午夜一点多到的,早上没起来。田田身后的女人微微探探身说。

这个女人的嗓子说不上是脆还是甜。能明显感觉她说话咬字的音节很短,像是音乐中的二分之一拍,或者把一个字咬成了两半,给人意犹未尽、欲说还休的感觉。什么样的感觉呢?美吗?似乎不全是,反正直往你心窝里钻,针扎一样,好听中有种怪异的刺激。

没有就算了。田田说,这时候,她才可有可无地瞥我一眼,老胡,你也来啦?

其实田田已经看到我了,而她的问话也并不需要我回答,事实上我也没有回答,我只顾看她身后的美女了。对,田田身后的女人确实是美女(尽管时下里这个称呼有些变味),她皮肤白皙、细腻、干净,镜片后的眼睛清澈、动人,看上去第一眼就很舒服。也许是我的眼神过于失态吧,她在看了我二分之一眼之后——似看非看的样子,脸色突然一红,然后,注意力就一直随着田田转动了。我心里被触动一下,现如今,知道羞涩而脸红的女人已经少之又少了,或者说,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了,居然会在这里碰到如此的稀有动物。

桌子上有点心,你看看,想吃什么自己拿。乔伟对田田说,尽管有讨好之嫌,但碍于我和一个陌生女人,他还是克制住讲话的口气。

田田在桌子上的一只塑料袋里翻翻,可能没有满意的食品吧。她抱怨地说,你都带了些什么啊?你怎么会不带点好吃的呢?人家早上起不来的……算了,我们随便吃点去。

田田的话音里,对乔伟明显的不满,而且还隐藏着两层意思:一是,你乔伟知道我来了,还不为我准备点儿零嘴;二是你知道我喜欢睡懒觉,早上应该为我准备好早饭才对啊。

乔伟没说什么,好像是不敢再说了,像做错了事似的。

田田有些不满地回去了。

我那边还有两个咸蛋。我对着她俩的背影说。

两个女人说着我听不懂的南方话,出门了,可能是说不需要吧。

我不知道她们也来。乔伟说,口气里似乎并不看重,田田你认识吧,这个女人……乔伟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又说,那个女的是谁?

我不认识。我说,应该也是你们无锡人吧,或者是田田的家属。

我们这次休假,按照通知上的要求,是可以免费带家属的。这是中国戏剧艺术研究所每年例行的休假,十五天时间,地点就在疗养胜地北戴河。中国戏剧艺术研究所在北戴河有一所占地面积二十多亩的疗养院,号称创作之家。我们是今年第一批,跟着还有第二批第三批……据我所知,第一批我们江苏有五个名额,具体都有谁来,我就不得而知了。现在知道了,如果和田田一起的女人是她的“家属”的话,至少有田田、乔伟和我,另外两人,乔伟说,一个是军旅戏剧家老叶,一个是盐城人。盐城人是谁呢?搞戏剧的盐城人我认识十几个。

你怎么没带老婆来?乔伟说。

天天见面,天天被管,烦了,好不容易出来放松放松,躲还来不及呢。

乔伟笑了,说,我也这样想的,哈,这几天,我们要好好聊聊。

我听出来,乔伟的话并不踏实,也许他来了个比老婆还厉害的角色也未可知,哈哈,那个田田可不是个善碴。

所谓聊聊,就是每人讲一大堆闲话,乔伟本身就是个话痨,总有他说不完的事情,也没有他不懂的事情,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国家大事,油盐酱醋,只要能想起来的,他都能讲出个子丑寅卯来,而且总有新鲜的观点,让你不得不佩服他的博学。这一次乔伟的话题是讲他在早饭前去市场买来的一块红珊瑚。这是一块造型像算盘珠子的雕件,可以做挂件挂在脖子上,也可以做佩件系在腰间。珊瑚我也略懂一些,我生长在海边,知道这东西来自南方,北方是没有的,我还知道红珊瑚极其珍贵,如果真有这么大的红珊瑚,以三十块的价格,绝对是拿不下来的。可乔伟把红珊瑚拿在手里,以他做过多年珠宝生意的专家口气,言之凿凿,认定这是好料子,是珍品。我被他说动了心,渐渐也认可了他的观点,并且很羡慕地把红珊瑚拿在手里把玩。

约莫半个小时吧,田田和另一个女人又过来了——她们就住在乔伟的隔壁,房间号是1203,乔伟是1205,我住他们对门,房号是1204。就是说,我们四人三间房紧挨在一起。田田可能是吃饱了肚子,情绪好多了。她一进来,就用优越的口气说道,介绍一下,娜娜,写歌剧的,也写戏曲,上海大戏院演出过她七场越剧《秦淮艳歌》,当然,她最拿手的,还是戏剧。不过她改写小说了,发得很火哦。叫娜娜的女人谦逊地说,我是田田的家属啊,写不好,向各位学习噢。田田说,娜娜你别这样说,我们是一起来的,谁是谁的家属啊?田田又把我和乔伟介绍给娜娜。娜娜似乎知道乔伟,对于我,她应该是陌生的,因为我也不知道她,她可能是后起之秀吧。我毕竟好几年不写了,也不大看杂志,对于当下很火的作家了解不多。但是娜娜给我的印象很好,她淡定的气质里,透出碧玉般的秀丽和清雅,对我来说,好久没见过如此让我眼睛一亮的女人了,我看着她,一时还不能确定她年龄(对于二十五到三十七八岁之间的女人我一直不能分清)。她看到我在看她了,抿嘴一笑,有些调皮,眼神里似乎也有一丝疑问,仿佛在问,怎么啦?我也是笑一下吧,算是回应。在这一瞬间,我觉得田田犯了一个错误,她不该带一个比她漂亮比她年轻的女人来,这在女人的交往中,是犯忌的。但是,且慢,也许田田没这么傻,她一定在别的地方优越于娜娜吧?田田出版过戏剧集,近年又出版了几部长篇小说,娜娜呢,可能只在杂志上发表过几个小东西,属于“杂志作家”。不过,无论如何,娜娜一定是我们这期“休养班”里的班花。

呆在房间里多没意思啊,我们出去照相吧。田田说。她穿了一身考究而华贵的衣服,可能就是专门为接下来的照相准备的。

是啊,我们去海边。娜娜也流露出小姑娘的天性来,说完还是对我一笑,似乎在征求我的意见。我喜欢她娇媚的样子,用乔伟夸他红珊瑚的口气说,好啊,去海边。

大海和我们疗养院相距不远,隔两条街,也就三四百米吧。一路上,我和娜娜说话,还是初一见面的口气,询问对方的一些作品,她说了一两个剧目,我感到迷惘,她听我说的剧目,也是一副茫然的样子。看来我们都不会说谎,互相吹捧是办不到了。说到最近我们喜欢的小说,才有了一些共同的话题。她喜欢卡尔维诺,喜欢卡佛。她说她最近就在看卡尔维诺的小说,还刚刚看了卡佛的《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嗨,你们两人说什么悄悄话啊。田田说。田田和乔伟走在前边。田田不时地让乔伟帮她照一张相。田田摆着造型,一边退着一边让乔伟照,动作有些夸张,面部装得异常骄横。她看到我和娜娜在说话,便打岔说,娜娜,我帮你照一张。

娜娜跑两步过去,靠在墙边的红色蔷薇花下,让田田照了一张。

我和乔伟走在了一起。娜娜和田田就落在后边拍照了。

我们去海边的路上,两边都是冷清的院落,不时出现的院门,会有某某疗养院的字样,都是国字头的。这些高高矮矮的院墙上爬满了蔷薇花,桃红的,水红的,白的,开得密密匝匝,香气四溢。这么多蔷薇花,我在别的地方还没见过,刚才娜娜也惊叹一声,说这个城市花真多。

花是不少啊,如果你不来,就缺一朵啦——你是最美的那一朵。我说,这样的恭维有些露骨,甚至有些调情的意思。

娜娜在嗓子里笑两声,算是认可她也是城市里的一朵花了,这让我得意了一小会儿。

北戴河的海滩真辽阔啊,一眼望过去,海岸线逶迤数十里,望不到边际。海滩上全是人,大都穿着泳装,散步的也不少。才是六月初,气温还不是很高,我们也没有下水的胆量。我们选择了一处海滩,脱了鞋子,在浅水里戏水。田田还是盯着乔伟为她照相,田田不断地变化着造型,指挥乔伟这样那样,这让我很自然地和娜娜有了靠近和接触的机会。娜娜也拿出相机,让我帮她照一张。娜娜还帮我也照了一张。我和娜娜走上一块礁石,这是一块被浅浅的海水包围着的礁石,不到两平方米吧,看着海浪不断地涌来,不停地拍打着礁石,娜娜一副欢喜的样子,她让海浪一下一下打在脚丫子上,还用相机拍下一张,然后让我去看。我把脑袋靠近她的胸前,看镜头里一双调皮的小脚丫,她双脚的小脚趾略略地分开一些,正好有一抹白浪咬在脚趾上。我能想象出浪花和她肌肤接触一瞬间的快感。

你的脚好漂亮啊。我说。

漂亮吧,嘻嘻。

嗨,你们俩望过来。田田喊道。我们一起望着田田,她正拿着相机拍我们。

这张好。田田笑嘻嘻地说。

我看看。娜娜跑过去看了。

好吧?

不错不错。

胡九你也来看看……田田说,不好意思啊,应该叫你九哥啊,九哥你看看你那色迷迷的眼神哈。

我也跑过去看了。相机里的我确实有些不像话,娜娜望着前方笑,而我却盯着娜娜笑。我的眼神虽不像田田说的色迷迷的,但也纯洁不到哪里去。我心里发虚地说,不错不错。

在沙滩上,有许多卖东西的女商贩。娜娜被叫卖声吸引了过去,看那些各种贝壳串起来的项链手链,还有人工珍珠做成的装饰品。娜娜这条看看那条看看,好像都喜欢,又好像都不喜欢。女商贩们抓她这种性格的女人一抓一个准,价格要得都不便宜,有一条用彩色片状贝壳串起来的项链,很好看,她拿在脖子上比划一下,效果立即出来了。她问多少钱。女商贩张嘴就是四十块。娜娜也不是善主,还了对方二十。对方说能不能再加点。我一看情形不妙,对娜娜说,算了算了,你不是刚买过吗,二十块钱买两三条的,还买啊,走吧走吧。娜娜在我催促下,起身走了。女商贩很不悦地说,这么小气,也叫男人!这话我没听清,是娜娜转述给我的。我听了哈哈笑道,她把我们当成一家子了。娜娜说是啊是啊。至此,我对娜娜的好感,不仅存在于内心,就连口头上也可以散漫而有节制地开开玩笑了。

在沙滩上玩了两三个小时,开始往回走,不断有商贩上来兜售商品,也有要拉我们出海打鱼的船主,都被我们婉拒了。在这两三个小时里,我基本上都围绕在娜娜身边,半径不会超过两米,我从不同的方向观察过娜娜,正面、背面、侧面,娜娜都是美丽的,哦,不,美丽这个词太抽象了,不足以表达娜娜让我喜欢的情状,漂亮似乎更为不妥。如果一定要在这两个词中间选择一个,用美丽来形容也许更恰当。可美丽的标准是什么呢?如果拿娜娜做尺度,田田可能就和这个词搭不上界了。娜娜应该是比美丽更美丽一些的女人,恰恰是让我喜欢的那种,我心里准确的词汇是,好看。

走在海边木板铺的栈道上,娜娜就在我的一侧,她穿一双半坡跟的凉鞋,也许叫拖鞋更为恰当,随心也随性。再看田田,一双标准的高跟皮凉鞋,金光闪闪的那种。就从这双鞋的取舍上,两人气质和审美的差距就一目了然了。娜娜的裙子也很家常,宽松的连衣裙,黄色的,带暗色的花纹,裙摆上有一圈夸张的荷叶边。单看这件衣服,实在是太平常了,而且也就六七成新,可是,穿在娜娜的身上,怎么就那么恰如其分呢?你看她裸露的两条腿,白皙、修长而丰腴,时隐时现的膝盖更是圆润而别致,我欣赏着娜娜,心里真的荡漾着难以言说的甜蜜,随口夸了句,你的裙子真漂亮啊。

走在前边的田田听到了,她扭过头来,嘁一声,问我,难道我这衣服就不漂亮吗?

田田穿一件超肥的黑色长裤,料子和做工都非同凡响,上衣也是荷绿色的长袖衫,一看就是来头不小的名牌,配上细高跟的凉鞋,应该说,她这身装扮绝对是豪华版。可并没有衬托出她有什么过人的气质来。

我这人可能就是这点不好,不会哄女人开心,至少对我不欣赏的女人,一概的视而不见。因此,我一直没有夸她的衣服漂亮,让她心里不爽;也或是这样的,我夸娜娜漂亮而没有夸她,让她心里也不平衡。所以,她在问我之前,嘁了一声。我意识到我的失误了,赶快弥补地说,当然也漂亮啊。

说过我就后悔了,这话还不如不说。

果然,田田不高兴地说,什么叫当然啊,什么叫也啊。

田田脸上的不高兴是真实的,她不便对我说什么,只好迁怒于乔伟了,你看人家九哥,夸娜娜这个好那个好,你就不能夸我两句啊。

乔伟也许没想到他的“失误”会这么让田田不高兴。如果这时候亡羊补牢,也还不晚,但他很漠然地看了前方一眼,只顾走路了。前边是一排卖旅游纪念品的摊贩,他又靠上去淘宝了。我们都知道乔伟做过宝石生意,对这些东西有种特别的偏爱,不管真货假货,他都会习惯性地看看质地,掂掂份量。

娜娜很显然也喜欢这些小玩意,她也凑过去看了。

田田转过头,跟我诡秘地一笑,悄声说,九哥,我带来这个小妞怎么样啊。

我随口说,很好啊。

你喜欢,对不对?

我笑着默许了。

你知道她多大吗?

这个我倒看不出来,我说,多大啊?

比我大多了,七四年的。

田田的话让我稍许吃惊,娜娜七四年出生,那么她已经四十岁了,可根本看不出来啊,我还以为她二十七八岁呢,这和我内心的感觉相差也太大了吧。

看不出来呀。我说。

你没看她腰上都有赘肉啦。

没看到,我近乎无耻地笑道,她不让我看吧?

田田也被我逗笑了,说,那要看你想不想看了。

晚上在乔伟的房间里聊天。

乔伟房间的格局是这样的,两张单人床,床头是电视柜和写字台,正对门是一个圆桌,两张圈椅。乔伟和田田分坐在圆桌的两边,我和娜娜并排坐在靠外边的床上,靠里的床是乔伟的睡床,我们自然不太好意思坐。这样的格局很有意思,乔伟和田田就像男女主人一样,我和娜娜就是来串门的客人。或者,反过来说也成立。

我们一边喝着乔伟泡的好茶,一边听乔伟说话。

乔伟不知什么时候又买了几条手链,红珊瑚、白贝壳、粉珍珠、黑桃木,应有尽有,他一件不落地套在手脖子上,如果不是坐在房间里,还以为他是小贩。乔伟对他精心挑选的这些宝贝如数家珍地跟我们讲解、炫耀,他引经据典,把每一种材质的饰品都讲得头头是道。而在我看来,这些东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首先是价格,试想一下,每件十几块钱甚至几块钱的东西,能是什么好东西呢?但乔伟有表现欲,或者演讲欲,何况我们现在是在休假疗养,多听乔伟传播一下他的专业知识也不是什么坏事。但是,田田不干了,她挥着手里的书,几次试图打断乔伟的话,都被乔伟强势地扭转了过去。田田显然是不耐烦了,她从原来坐着的圈椅上跳起来,把自己狠狠地摔在乔伟的床上,甩了拖鞋,拉过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半截身子,把书往枕头边一拍,撒娇地说,我不听了伟哥,我真的不能再听了,你太博学了,你什么都懂,天啊……我们谈谈戏剧吧。

乔伟的语言狂欢正在兴头上,突然被田田打断了,对他来说,可能就像做爱时突然被强行中止了一样,何止是意犹未尽啊,简直就是谋杀。但是乔伟没有办法,田田已经发飙了,他只好收住话头。乔伟愣愣地看着田田,又看着枕头边的书,那是一本《博尔赫斯访谈录》。乔伟的脸色有些过度的紧张,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空的。娜娜立即起身,拿起茶壶给乔伟续了水。乔伟的脸,才渐渐缓和了些。乔伟很费力地把思维拽过来,说,博尔赫斯最好的小说是《菲亚尔塔的春天》……

错,田田腾地坐起来,很精神地说,《菲亚尔塔的春天》是纳博科夫写的……哈哈哈伟哥你也有说错的时候……我们不说小说,我们说戏剧,说说《樱桃园》吧,伟哥你觉得《樱桃园》棒还是《天边外》更牛逼?听好啦,我们只说舞台剧本,不谈演出效果。

这不好类比……这个嘛……

那么,说说我那部戏吧,田田再次打断了乔伟的话,声音很嗲同时也有些献媚地说,我那部《恋爱的红苹果》,去年发表在大《剧本》第三期上的,东北一家剧院有兴趣,想排,伟哥,你知道那个故事的,说说你的高见啊。

乔伟两次被田田抢了话,心里仿佛憋了一口气出不来,把脸都憋红了。我和娜娜都看在眼里。我们都为乔伟捏把汗,觉得,他还能谈下去吗?他还能迁就田田吗?我有一些感觉,总觉得乔伟有什么把柄拿在田田的手里,或者,他们之间有一种说不清的关系。乔伟果然也是凡人,他对田田的作派显然有些烦,但又不好直接杀她的性情。乔伟愣愣神,用商量的口气说,我们不谈文学吧,也不谈戏剧,多没劲。

好吧好吧,我们唱歌吧。田田在床上变换一个姿势,由半卧半躺改成靠在了床头。

我惊诧于田田话题转换之快,也惊诧于她情绪的转换之快。

没想到乔伟很附和她的话,好啊,唱歌好啊,来,田田你唱。

田田让乔伟先唱。乔伟也没有推辞,他唱了一首陕北民歌。乔伟嗓子好,我以前也听过他唱,但陕北民歌显然有应付的嫌疑,因为并没有表现出他的真实水平。

我说,伟哥你来唱一首外国的吧。

对对对,田田也兴奋地说,约翰·丹佛的,原声调,伟哥这你最拿手了。

乔伟平静一下,用英语唱起了《乡村路带我回家》。乔伟对这首歌确实大有心得:一方面乔伟是英语专业,美国西部英语发音很地道;二是这首歌的曲调和旋律都适合乔伟的嗓音,苍茫、遥远、无边无际,能够很好地传达出歌词要表达的向往和回归的意味。我们都静静地听着。我看到田田两眼温情地盯着乔伟。乔伟也眼含热泪,一往情深地看着田田。

娜娜用腿轻轻地碰我一下,示意我注意他俩的神情,嘴上却说,真好听。

唱完歌的乔伟接受了我们热烈的掌声。

可能是受到乔伟的影响,自告奋勇地,田田也要唱,她没等我们鼓掌,就唱起了《映山红》,这是一首革命老歌,在田田现代嗓音的演绎下,居然也情感饱满。

当我们还沉浸在歌声里的时候,田田的话题又岔开了,这回她考验了我一下,直接将我一军,说,九哥你说说看,评论一下我的戏。

田田看我一脸迷惘的样子,又说,就是《恋爱的红苹果》啊,你莫非……没看?

我真的没看到田田写的这部戏,只是听了她刚才的话才知道发表在去年的大《剧本》上。《剧本》是我们业界最有影响的杂志之一,能发在这上的剧本,显然是不容易的。但是我确实没看。我含糊其辞地说,我只是翻翻,没读完。

不关心我,娜娜你看看,看看,你家九哥不关心我,娜娜你说。

娜娜说,我没读过怎么说啊。还是听伟哥唱歌吧。伟哥的歌真好听。

田田又看乔伟,伟哥你看过的,你觉得我的剧本好还是娜娜的剧本好?不要紧,实话实说嘛。

田田说是让乔伟实话实说,我估计他真要是说田田的剧本不好,她也不一定乐意,至少心里不会服气。问题还不在这里,问题是,怎么能拿娜娜和她来直接对比呢?这不是故意出难题吗?乔伟果然被难住了,他犹豫一下,还是说,我们再听听娜娜和老胡唱歌吧。

话说成这样子,气氛就不是太好了。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沉寂。特别是田田的表现,好像缺少心智似的,要么她就是故意装傻,故意大智若愚。这样的沉默有些难堪,有些集体没面子。在这样的沉默中,还是田田先说话了,她哈哈一笑,说,啊,我是不是不讨人喜欢啊?九哥,你说我这人是不是不讨人喜欢?

我再一次被田田点了名。这次的问题倒是挺现实,但同样的不好回答。我略一思忖,说,田田……其实吧,你人挺好,率性,直爽……如果你不谈文学——我干脆直接说了吧,如果你不要让人家评论你的戏剧,你还是很讨人喜欢的。你知道吗?你这样问,增加了对方回答的难度,就不好玩了。

等等,田田说,你不就是说我不讨人喜欢嘛……

我是说,如果你一定要让别人评价你的作品,在这样的情境下……

知道了,田田的口气有些喃喃的,好吧好吧,我再也不要跟你们谈文学谈戏剧了……我这人是不讨喜……我们……娜娜,十一点钟就没有热水了,我们得去洗澡啊。

田田思维的跳跃就这么大。不过她说的也是现实,疗养院规定,每天下午三点至夜里十一点供应热水。田田这么一说,算是提醒了大家,乔伟说,是啊,我也还没洗,老胡,我们分头洗澡吧,半小时以后再回来聊。

我一边让热水在身上流,一边觉得乔伟和田田之间一定有什么微妙的关联。乔伟说他不知道田田也来休假,也许是真话。但田田一定知道乔伟也来了,所以她动员在家做宅女的编剧娜娜也来。她可不是带娜娜来做电灯泡的,说不定是让娜娜起着调和的作用。或者这样说吧,有娜娜在,田田可以进退自如一些,可以视情况而定,继续和乔伟保持暧昧的关系,也可以有别的选择,反正主动权在田田的手里。不过,对于我来说,田田最大的贡献,是把娜娜带来了,或者说,而我最大的收获,是在这次休假中认识了娜娜。为此,我也要对田田好些。这样一想,我就觉得我刚才说田田不讨喜的话有些不厚道了,而田田也真的被我的话深深地刺伤了。

是的,我欠田田一个歉疚。

我匆匆冲了一把热水澡,换一身干净的衣服,等他们过来——这是刚才约好的,大家洗完澡,到我的房间继续聊。我看一下时间,我洗澡只用十分钟,便又把换下的衣服洗了。

床头电话响起来时,正好是我们约定的时间——我接了电话,是田田的。田田假着嗓子说,九哥,你的亲爱的还没洗完,我在等她,等会我们一起过去啊。九哥……我不谈文学滴,我也要讨喜滴。

田田这时候倒是有些可爱了。我说好啊,我这边门没关,欢迎快点过来。

挂了电话,又给乔伟房间打电话。乔伟说,你们先聊,我把衣服洗完就过去。

我打开电视机,把音量放小,坐在床上,调好了频道。今天是足球世界杯开幕式,过后还有首场比赛。我一边看开幕式直播,一边等他们。

可以进来吗?是娜娜的声音,话音里藏着喜悦。

请进。我夸张地大声说,心里被娜娜的喜悦感动着。

娜娜和田田一前一后地进来了。娜娜穿一条长至膝盖的睡衣,乳白色的,领子上有一圈花边,头发湿漉漉的,瓷釉般温润的脸上含着笑意。

睡衣好漂亮啊。我说。

漂亮吧,嘻嘻,不是睡衣哦亲爱的。

呀呀呀呀,牙都酸掉了,还亲爱的。田田一边说着,一边坐到另一张床上。

这是裙子,裙子啊,腰带没有系上,看起来有些像睡衣是吧?睡衣就睡衣吧,只要好看就行。娜娜说。她把窗下的圈椅拉过来,正对了电视机,挨着我的床坐下了。

我立即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把写字台边的凳子拖过来,放在她面前,说,让你翘腿哈。

已经躺在床上的田田说,看出来了吧,怎么不向我献殷勤啊,怎么不让我翘腿啊。

你已经躺床上了嘛。娜娜其实是替我打圆场,她说完,享受地坐在椅子上,把腿平放在凳子上了。

你看你俩人啊,就像一家人似的。田田说,从她的话里,既听不出调侃,也听不出嫉妒,她似乎只是平面地解读我和娜娜的基本情状。应该说,田田的心是敏感的,眼睛是尖锐的,她一眼就看出来我对娜娜的好感了。田田这样说,也验正了娜娜对我是不讨厌的,甚至和我对她的感觉一样。

娜娜说,伟哥呢?

洗衣服呢,一会儿来。田田说,不来就算了。不许我们谈文学,只许听他讲宝石。他什么都懂,全世界就没有他不懂的事,烦不烦啊!他每次都是那一套,烦死了!烦死了!你们男人真是无聊透了。

说话间,乔伟来了,世界杯首场比赛也正式开始,是南非和墨西哥的。为了不影响田田说话,我把音量调至静音。我们都不是典型的球迷,有一眼没一眼地瞟着,主要的还是聊天。

唉唉唉,伟哥,你瞧九哥和娜娜,一个腿这样放,一个腿这样放,说明他俩心心相吸互相喜欢啊。

田田是说我和娜娜,我靠在床头上,伸直了腿,把右腿放在左腿上;娜娜靠在圈椅上,也把腿伸直在方凳上,是左腿翘在右腿上。我们两个人四只脚在同一个纬度上,都有一只脚高起来,向对方倾斜,互相遥望着对方。

娜娜笑了,摇摇她脚丫子,我也跟着摇摇。

南非队这时进球了。

南非队和墨西哥队比赛结束时,已经午夜十二点,双方打成一比一,整个比赛乏善可陈,我们都懒得评价他们。下一场比赛是凌晨两点半,乔伟没说看,田田没说看,我和娜娜都没说,但心照不宣的,大家都没有要回房间的意思。聊天还在继续,乔伟不知怎么说到了日语中的动词,又说到日语中动词在文学作品中的运用。娜娜是懂日语的,我已经知道她这方面的天赋了,她是南大戏剧文学硕士,日语也出奇地好,还在读研期间,她就客串过一个日本商务代表团的中方翻译。她和乔伟聊着聊着,又由日语转移到了英语,说到英语中的词汇量,居然有八万多个,比中国汉字还多好几倍。英语中丰富的词汇,给文学创作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他们还列举多篇英语经典文学的案例,说某某的句式表达,如果换作汉语是无法表述的。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当下文学创作语境,自然也说到一些当代作家,说到一些当代作家的代表作品。娜娜在英语文学和当代作家这两方面显然有所研究,知道的多一些,所以她谈起来条理清晰,有理有据,特别有感觉。

我一直背靠在床头,大概有两三个小时了,自然会变换一些姿势,寻求片刻的小憩。娜娜的圈椅紧挨在我的床边,我的胳膊也会不由自主地搭上去,和娜娜的胳膊不免会发生一些遭遇,磕磕绊绊我碰她一下她碰我一下更是时常发生。开始是无意的,后来我就有意想碰到她了。她的胳膊细长、浑圆,皮肤像绸缎一样光滑细腻,我会在她胳膊搭靠椅栏而身体向我倾斜时,把我的胳膊也搭上去,贴着她的胳膊了。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用语言无法形容,我就想到她说的英语词汇,该怎么形容我的皮肤紧挨着她皮肤的感受呢?显然我是不能寻求这个答案的。我只是感觉她的皮肤像水一样滑,像玉一样润,而我的内心,更有一种美好的情愫在荡漾。娜娜呢,有时候会躲开我的胳膊,有时候并不躲开,让我贴着她一小会儿,再悄悄地拿开,抑或是若即若离的。我也会注意娜娜讲话时的表情。她的表情不像田田那么夸张,但却有着无穷的意味,她嘴不大,唇也不是很丰满,却湿湿的很别致,我会情不自禁地一直在看。我离她近在咫尺,能看见她迎光的面容上的细微之处,看她嘴唇弯曲和移动的形状,看她时隐时现的笑纹和不时闪亮的洁白的牙齿。她有时也注意我在看她。也许是我的目光太专注,她会笑我一眼,做一个羞涩的表情,在我的胳膊上打一下,但丝毫不影响她讲话的逻辑性和连贯性,依旧溪水涓涓水银泄地。是的,如果说乔伟的讲话像大江东去一样滔滔不绝奔腾滚滚,她的话更像月光一样柔软、清洌、绵密。

这样的,不觉就到了两点钟,田田已经呵欠连天了,我注意到她听得一直很费力,或者根本就是人在此处而思想在彼处。她伸一个长长的懒腰,从躺着的床上滑下来,说,你们不让我谈文学,你们自己却谈了,过分!过分!过分!

这时我们突然都不好意思起来。

乔伟看时候不早了,说,哦,要睡了,太迟了。

他们离开之后,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时,我觉得时间已经凝固了,或者相反的,时间太快,一切好像才刚刚开始,就要面对结束。我打量着娜娜坐过的椅子,椅子和先前没有任何变化,但它确实被娜娜持续坐了三四个小时,这上面有她的气息、体温,还有她留下的气场、芳香。我是相信周遭的环境的,看见和看不见的环境,会对人的情绪造成一定的影响,有时候影响还相当的大。打一个比方吧,就说我们置身的房间,现在是白色的墙壁,我们都习以为常司空见惯,但如果墙壁被换成其他颜色,比如大红、大绿或墨黑,心情能一样吗?当然还有气息。有些气息闻得见,而有些气息是闻不见的。无论闻见闻不见,看见看不见,那些气息都一直存在,一直影响着我们的情绪。现在,我的房间里就有娜娜的气息,娜娜的芳香。我试图寻找娜娜留下的痕迹。我在娜娜坐过的椅子上看到一根头发,我捡起来,看一看,想象着她刚才坐在这里的时候,灯光映照在她的头发上,闪耀着宝石一般昂贵的光芒。我又在椅子上坐下,也把腿翘在方凳上,感觉真是舒适啊。

当房间里所有的灯光熄灭以后,我躺在床上,开始辗转反侧。我周围是深深的黑暗,而思绪却异常地活跃。是的,我没有刻意地苦思冥想,但是娜娜的身影却像魔一样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对她的各种感念也纷至沓来。随着夜的深入,娜娜的形象愈加地清晰,越发地完整,我默默地思念着她,甚至想象着她的身体,她身体上的器官及其功能。我的思想逐渐趋于神秘,走进的领域微妙而意外,一些未知的幻象不断地闪回、错位。或者应该挑一挑她的毛病吧。我努力清醒一下。奇怪的是,我又想不起她的容颜了,她在我脑子里一下子又模糊起来,这让我有些着急,甚至是焦虑。我一点一点地回想着,追忆着,看到娜娜就坐在我对面的床上,她笑吟吟地转过身来时……

第二天是疗养院方面组织我们去竹岛观光。早饭时还好好的,临出发前,娜娜突然说肚子疼,又怕晕船,不去了。我起初听到这个消息时,非常的失望。真想也哪儿不舒服,请假留下来。特别是当我在疗养院广场上等车时,田田和乔伟一前一后从疗养大厦里出来,田田惊讶地小声对我说,九哥你怎么回事啊?你不知道你家娜娜生病啦?

乔伟盯着我,眼里似乎也有责备的意思。

田田什么都说不上好,只有这点让我喜欢——她硬是把娜娜往我怀抱里送,让我接纳不得又不愿拒绝。

乔伟不再盯我的眼,而是看我的脚,大声地说,老胡你昨天不是扭了脚嘛?这会儿不疼啦?上岛可是要爬山的,走不动没有人背得动你。

我知道乔伟的话是故意说给老金听的。老金是中国戏剧艺术研究院的干部,是我们这个疗养班的班主任。乔伟的话果然起了作用,老金从那棵合欢树下走过来,对我说,是这样的老胡,出去观光是疗养,在院里看书、下棋玩牌也是疗养。怎么样老胡,你的脚……

要是爬山的话,我可能坚持不住……没说完我就心慌了,算了,不去了。

田田躲在乔伟的身后,跟我悄悄竖起大拇指,还调皮地伸伸舌头。

车子还没来,我也不能急于回疗养大厦,只好假装送送田田和乔伟。

田田踮着脚步,小跑过来把我拉到一边,严肃地说,我还以为你脑子里全是大粪,还好,还有点戏剧冲突,你说你眼看都四十岁的人了,离婚都五六年了……我真替你急……娜娜哪里不好……我都那样说了你还不开窍……告诉你啊,娜娜比你纯洁多啦,别看她比你大几岁,人家可是黄花大姑娘——是不是我也不知道——至少没经历过婚姻。知道我为什么把她带来吗?你得主动点儿!

中巴驶进来了。大家都围过去。

田田抬腿做出要踹我的动作,说,我有伟哥,你别替我操心啦,你把你家娜娜照顾好。

我回到房间后,想着一两天来的疗养,还有疗养之前乔伟的电话,对他们突然有了切切实实的好感。那么娜娜呢?她真的肚子疼?怕晕船?切,我怎么那么傻啊,她们两人从一个地方来,娜娜又是作为田田的家属,娜娜对我的生活情况,应该早就听田田八卦过了。我心里涌起一阵甜蜜,同时也有些酸楚,什么时候我开始让别人算计和操心啦?什么时候我的智商开始这么低下啦?我踱到窗前,无意向疗养院花园望去,在花团锦簇的花丛中,映现着各种亭台楼榭,在一个八角小亭里,坐着一个女人,正捧着书读,这是谁呀?也是来疗养的人?且慢,那一头秀丽的长发似曾相识……这不是娜娜嘛。不是她又是谁呢?早晨的阳光正从高大的香樟树叶间穿透下来,晃得我有些眼花。因为我看到娜娜正向我微笑着,举起手里的书跟我摇晃,似乎在说,下来呀!

我跑过去,坐在她对面。她面前有一杯茶,对面也放了一杯,她仿佛知道我要来似的。我喘息着急不可待地说,怎么会肚子疼啊?

吓的呗!

受惊吓会肚子疼?真是奇大怪了。我哈哈笑着,说,正好,我也不想去爬山——谁吓你啦?

还有谁,田田啊,她一夜未归,说是和伟哥辩论辩论,辩论她个头啊,当我是傻瓜啊。我一个人睡那么大房间,窗户外边就是山,林子黑乎乎的,吓死我了,做一夜恶梦,肚子也疼了一夜,哎,今晚足球赛是谁家和谁家?我要看个通宵!说好了九哥,不许不陪我啊。

我恍然了,看着娜娜闪闪的眼睛,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猜你喜欢

田田娜娜
Effect of porous surface layer on wave propagation in elastic cylinder immersed in fluid
娜娜的小羊
陈娜娜作品
退避三舍
脚踏实地
Briefly Talking About Methods Of Infiltrating Mental Health Education In Ideological And Political Teaching
考试之后
一鸣惊人
学无止境
闭门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