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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军记

2015-09-10龙章辉

少年文艺 2015年1期
关键词:小鬼国军当兵

龙章辉

小说《从军记》的写作十分流畅!它颠覆了我,让我在某个寒冷的冬夜激动不已、泪流满面。我对它的未来毫无把握,可它却让我如此着迷!它讲述了一个少年与苦难、与厄运之间的亲密关系——仿佛横眉冷对,却又紧紧相拥!它讲述了勇气、担当与智慧,讲述了绝望的不存在,它让我看到了一个少年性格里无比坚硬的钙!

自古英雄出少年,这话一点儿也不假。我大爹就是我们家的英雄,14岁那年,他的一次少年壮举拯救了整个家庭!几十年来,他的故事一直在我们家口口相传。不过这事还得从我爷爷说起——

话说60年前,在我们这一带,我爷爷也算个体面之人:他饱读诗书、精通礼俗,而且在他的霭霭书卷气里,还掩映着一副侠肝义胆,他经常会做一些善事,引来人们交口称誉。可惜好景不长,民国35年(1946)除夕,就在家家户户热热闹闹过大年的欢乐时刻,我们家却大难临头——县政府的两个枪兵仿佛从天而降,将正在门口贴春联的我爷爷给抓走了!

两个枪兵凶巴巴地押着我爷爷,赶了三十里山路来到县城寨市镇,将我爷爷交给一伙当兵的,然后就走了。这时我爷爷才猛然醒悟到自己被抓了壮丁!他体面全无,涕泪滂沱地哭喊起来:

“我不当兵!我不当兵!我当兵去了,二十亩田谁来种?谁来养活我的妻子儿女?求求你们,快放我回家啊……”

事实上,我爷爷是不可能被放回家的,因为加上他,这批壮丁才凑够数。

国军接兵的张连长这时一身轻松,恰好县府派人送了酒席过来,张连长于是把杯邀盏,招呼手下一起喝酒。

酒过三巡,张连长开始大发牢骚:“奶奶个熊,这地方的狗屁县长办事也太不利索了,摊派的壮丁直到今天才凑齐。国军已经跟共军开战数月,兵力一天天减少,奶奶的,害得老子在这小山沟里过年。要不是看在那狗屁县长天天送酒送肉的分上,老子恨不得毙了他!来来来,弟兄们,今天过年,咱喝个痛快!”

“对对对,连长说得对,咱喝、喝个痛快!”手下赶忙附和。

这时,勤务兵跑进来:“报告连长,门口有个小鬼要见你。”

“什么鬼?”连长一把摸出别在腰间的手枪。连长是山东淄博人,淄博许多年前出了个专说鬼故事的蒲松龄,那地方代代都在传讲他的鬼故事,连长一听到“鬼”字就过敏。

勤务兵说:“报告连长,是个小鬼。”

“小鬼有啥可怕的,带进来,让俺见识见识。”

小鬼被勤务兵带进来了。小鬼就是我大爹。

我大爹少年聪慧,见我爷爷被莫名其妙地抓走了,很担心,悄悄尾随而来。当得知我爷爷被抓了壮丁后,他顿觉眼前一黑,整个人差点晕了过去。要知道,我爷爷可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啊!那时我大爹刚满十四岁,六个弟弟妹妹都还年幼,没了我爷爷,我奶奶根本无法养活这么多儿女。

我大爹很快清醒过来。他的第一反应是去求当官的,看能不能接我爷爷回家,过了年再来,你看这都已经大年三十了,想想就心酸。

张连长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将我大爹看了个遍,自言自语道:“明明是人嘛,怎么说是鬼呢?”

我大爹见勤务兵跟眼前这个叫连长的人每说一次话都站得笔直,还把右手放到耳朵上去,觉得连长应该是个大官,便也学着勤务兵的模样站得笔直,且把右手放到耳朵上,大声说:“报告连长,我是人,不是鬼。”

“哟嗬!还说不是鬼?我看你就是个鬼,你人小鬼大!哈哈哈哈……”连长笑得前俯后仰,然后问我大爹:“说,找本连长有什么事?”

“报告连长,我想接我爹回家过年。”见连长和气,我大爹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接你爹过年?你接就是了嘛,跟我有啥关系?”连长不解地问。

我大爹却答非所问:“报告连长,你说话算不算数?”

连长更加莫名其妙,“俺说话,当、当然算数了,不然老子怎么带兵打仗?”

我大爹高兴起来,“报告连长,你刚才答应了我接我爹回家过年的,我爹就关在这里,你赶快下令放了他吧,过完年我再送他过来。”

“放肆!你这小鬼,果然人小鬼大,竟敢戏弄本连长?关在这里的都是国军的人,岂容你一个小毛孩信口调配。”

“可是,你刚才答应了我的,你这么大的官怎能说变就变呢?”见连长变了脸,我大爹急了。

“再敢放肆,连你也一起抓!”连长火了。

我大爹忙换上央求的语气:“不敢不敢,连长大人,要不你放我爹回家,我留在这里做抵押,过完年后我爹再来换我,行不?”

“留你个小孩有屁用,你爹不来了咋办?”连长不干。

“连长,求求你,你看我爹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养活我和弟弟妹妹,今年收成好,好不容易盼来个好一点的年,却又被抓了壮丁,如果我爹连年夜饭都吃不上就走了,我这当儿子的往后还怎么吃得下饭、睡得了觉?”我大爹苦苦哀求张连长。

听了我大爹这番话,张连长紧绷着的脸慢慢松弛下来,他说:“想不到你还是个孝子,孝子俺倒是喜欢的,俺也是孝子。这样吧,如果你能找个硬一点的地保来担保,俺就放你爹回家过年。”

“这个好办!”我大爹眉开眼笑。

我大爹一路小跑来到县城华丰绸缎铺宋掌柜家。

宋掌柜是本县有名的商贾,他素爱诗书,与我爷爷颇有些交往,我大爹曾随我爷爷多次出入宋府。

宋掌柜正在神龛前作揖,口中念念有词:“宋氏门中列祖列宗……”

一照面,我大爹就像见了亲人一样,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说给宋掌柜听,求他看在与我爷爷交往多年的分上,帮这一把。

宋掌柜神色凝重、沉吟不语。好一会,他才面露笑颜,亲切地对我大爹说:

“老侄啊,你既然来了,就不必回去了,在我家过年算了,我这里鸡鸭鱼肉什么都有,还有喷香的鹅棒腿,你最喜欢吃的,好不好?”

我大爹急了,“那我爹的事呢?”

“你爹的事嘛,关、关乎国家,老叔我一介黎民,肩膀太小,怕担不起啊!”

一听宋掌柜这话,我大爹顿时寒彻骨髓、呆若木鸡。

世态炎凉!我大爹什么也不再说了,掉头就跑出了宋府。担保无望,他只好独自回家。

天已经黑了。不知何时,空中旋起了大团大团的雪花,随着凛冽的北风漫天飞舞。我大爹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疯狂地奔跑——冰凉的雪花打在脸上、身上,又随汗水一起掉落在依稀可辨的驿道上。他全然不觉得累,就像一匹委屈而忧伤的小马驹一样,抖散着浑身热气,纵身跃过山峦、草坡、溪流和田野,在雪花的簇拥下驰骋还家。

到家已是半夜。我大爹推开门,只见娘和弟弟妹妹都围坐在火塘边,取暖、打盹。我大爹心头一酸,喊了一声“娘”。

娘醒了。弟弟妹妹也醒了。

我奶奶惊诧地看看雪人似的儿子,又看看儿子身后,“你爹他……”

我大爹这时突然想起以前我爷爷每次临出门时对他的交代:

“你是老大,爹不在家时,你就是爹,要帮娘照顾好弟弟妹妹。”

他于是精神抖擞地说:“娘,我爹说了,他不在家,我就是爹,把鸡鸭鱼肉都摆出来,我们过年吧。”

“过年喽——过年喽——”弟弟妹妹们高兴地围着桌子坐拢来。

我大爹在我爷爷平时坐的位置摆了一双筷子,说:“爹虽然不在家,也要跟在家一样,我们不能没有爹。”说完就背过身去。

吃了年夜饭,哄孩子们上床后,我奶奶将我大爹拉到灶屋里,问:

“儿呀,你爹到底怎么啦?”

我奶奶一问,我大爹终于憋不住了,眼泪像决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无限自责地对我奶奶哭诉道:“娘,都怪我无能,没有把爹接回来过年,爹中了签,被抓了壮丁了!都怪我无能啊,娘……”

我奶奶反倒平静了。她搂着我大爹瘦削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儿啊,这事不能怪你。娘早有预感,这一天迟早会来。你爹爱面子,好管闲事,得罪了人,肯定是被人做手脚中了签的,报应啊!只是娘没想到报应会在大年三十来。可怜你爹,年夜饭都吃不上,就被抓走了,还不知道日后有没有个活人回来。往后的日子全靠我们娘俩了,可怜你这么小,就要挑家里的担子……”我奶奶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我大爹见娘哭了,忙揩干眼泪,打起精神说:“娘你莫哭,爹不在家,我就是爹,我会照顾好你和弟弟妹妹的。”

我奶奶被我大爹稚气而自信的语气感染了,“嗤”的一声破涕为笑。

大年初一,放过开门炮后,我大爹就一声不吭地帮我奶奶干这干那。

我奶奶很奇怪,“儿呀,你怎么只干活,不说话呀?”我大爹是个活泼性子,之前帮我奶奶干活,总会有说有笑地逗我奶奶开心。

谁知我奶奶一问,我大爹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在火塘边对我奶奶说:“娘,我已经满十四岁,在吃十五岁的饭了,我长大了呀娘,我都长到门枋那么高了。有一回我坐在门槛上,猛然一起身,脑壳倒没事,差点把门枋顶破了……”

他在神龛前对我奶奶说:“娘,我每餐都能吃三碗饭了,我吃了还想吃,夜里还肚子饿,我长大了呀娘,我身上的力气怎么用都用不完,我从山上扛回家的柴都快堆成山了……”

我大爹的话让我奶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儿呀,你要跟娘说什么呀?”

我大爹顿了顿,语气坚定地说:“娘,我想了一夜,我想好了:我要替爹去当兵!我替爹去了,弟弟妹妹就有爹娘在身边了,有爹娘在身边就有饭吃有衣穿了。娘你不知道,当兵扛把枪放在肩上其实算不了什么,就像扛着一根烧火棍那样轻松……”

我大爹拉拉杂杂说了好一会,我奶奶听后一言不发地到屋后的菜园里去了。

我大爹追到菜园,继续对我奶奶说:“娘,你知道打仗有多吓人吗?子弹打得比过年的鞭炮还多,炮弹把人的耳朵都震聋了,子弹和炮弹都在天上飞,像蝗虫一样密密麻麻地飞,然后地上的人就一排排地死掉了。我爹要是在那里,我爹也得死。我爹要是死了,我和弟弟妹妹就没有爹喊了!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好在我已经长大了!我去当兵就不一样了,我的腿是飞毛腿,不像我爹的罗圈腿,我跑得比子弹和炮弹还快,听见枪炮响我就跑,子弹和炮弹都没力气跑了我还有力气跑,然后我就活着跑回家了……”

我奶奶还是一言不发。

我大爹就继续说:

“娘,花木兰一个女子都能替父从军,我为什么就不能呢?”

“娘,你怎么只是哭,不说话呀?”

我大爹将右手放到耳朵边,身体站得笔直,“报告连长……”

连长很纳闷:这小鬼,怎么又来了?

“说,什么情况?”

“报告连长,我爹是个胆小鬼!”

“奶奶的,这算啥情况,你又来戏弄本连长?”

见连长生气了,我大爹忙说:“连长,我可都是为你好啊!你有所不知,我爹真是个出了名的胆小鬼:他见了蚂蝗都要吓得跑过三丘田;见了黄狗都要躲到我娘身后去;有一次过河,我爹的脚丫子被一只大螃蟹夹住了,他吓得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后来还是我背着他过了河。他要是去打仗,保准枪一响就会屁滚尿流地跑!我爹跑了,别人也会跟着跑,你辛辛苦苦招了这样的胆小鬼去打仗,国军还能打胜仗吗?”

连长听后大笑:“哈哈哈哈,你爹真是个胆小鬼!”

我大爹也跟着笑,他趁机说:“所以呢,只好让我替我爹去当兵了。我从小胆儿大,不怕死,我当了兵国军准能打胜仗!哦,你不相信是吗?我说个故事给你听你就信了,去年春天有一只大老虫在山上闲得慌,跑到山脚下我家的水田里来了,来了就来了吧,居然还把秧苗子踩坏一大片。我家人口多,秧苗子就是命根子啊!我一看,火冒三丈,冲上去就是一顿霹雳棍棒!开始它还吼吼地叫,后来不叫了,你猜怎么着?被我打死了!”

连长惊奇地看着我大爹——眼前这小鬼虽然瘦削,却有胆有识、有担当,真难得啊!但要说他打死了一只老虎,还真让人难以置信。

也难怪连长不信,我都不信。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居然打死了一只老虎,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后来我大爹回忆当年,说起打虎这一段时,看到我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遂慢慢说出了当年的秘密:那丘水田是淤泥田,老虎陷在淤泥里根本就动弹不得,所以他才勇敢地冲了上去……

我大爹说完就开心地笑了。我看见他皱纹密布的脸浮起在笑容上,像一张茶叶似的慢慢展开,并且悠然返青。我忽然感到身体的关节处在扎扎作响,似乎有一股力量来到了身上。

虽然将信将疑,连长却答应了我大爹:

“你这小鬼,俺好像有点喜欢你了。这样吧,你去县政府办个换丁的公函过来,就说你爹俺不要了,俺要你了。”

柳叶子飞上眉梢的时候,秧田里的秧苗见了风就长——

一茬茬水灵灵的秧苗,快要挤破田埂那道细细的门槛了,我爷爷就赶着耕牛,踏进了他租种的二十亩水田。这时我爷爷满嘴的“子乎者也”已变成了训牛的脏话。他扶着犁把,在田野里肆无忌惮地吆骂着偶尔也会偷懒的耕牛。

我奶奶拖儿带女送水来了,“你爹,喝口水,歇歇气,别累着了。”

儿女们也跟着喊:“你爹,喝口水,歇歇气,别累着了。”

我爷爷和他的牛都停下来,望着田埂上坐着的一排小人儿,笑问道:

“你爹?你爹是哪个的爹呢?”

孩子们大的看小的、矮的看高的,互相看了一会,最后异口同声地回答:“你爹就是我们的爹!”

我爷爷笑得更欢了!“赫哒——”他一记响鞭打在牛背上,牛儿受了惊负了痛,憨憨地拽着犁耙在田野上一路狂奔。

过了一会,又听见我大爹在田埂上喊:“爹, 我来帮你。”

我爷爷头也不抬地顺口说道:“不用你帮,你还小,没有力气,至少还要睡一年觉,才能长出力气来,你只管带着弟弟妹妹玩吧。”

田埂上于是传来“噔噔噔噔”的跑动声……

“爹,我有力气了,你看我走路都‘噔噔’地响;还有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全身都在出汗,我听到我的力气‘咕噜咕噜’地冒到身体外面来了,再不用就浪费掉了。”

我爷爷半信半疑,“那,你就下田来试试吧。”

话说完之后,就听不到任何回音了。

我爷爷惊奇地再次停下来——田埂上已经空无一人,只有风儿夹着新鲜的泥土气息在四处游走。

我爷爷慢慢走到田埂上,在我大爹以前坐过的地方坐下来,慢慢地,茫然四顾——忽然,他仰起脸,对着深远的天空号啕大哭!边哭边将十个手指深深地,挖进身边的泥土里……

我大爹一共给家里写了三封信。他认字不多,信写得很潦草,而且有好些错别字,遇到不会写的字,他就空了一格在那里。

我爷爷接到信,连读带猜,基本上可以凑出个大概。

第一封信的意思是——

能替爹去当兵是他的福分,也是弟弟妹妹们的福分,望爹娘不要牵挂!他说他已经到了南京,部队番号叫国军83师188团迫击炮连,长官就是接兵的张连长。他现在给张连长当勤务兵。他说他不想当勤务兵,当勤务兵每天给长官打洗脸水和洗脚水……他不愿意这样服侍长官,长官又不是自己的爹娘,凭什么这样服侍他呢?我大爹告诉爹娘,这里有一条好大的江叫长江,家里的小河十条加起来都没这么大,江里的水好深好深,十二副箩索串起来恐怕都吊不到底呢!

我大爹随信寄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他身着美式军装、腰挎黑亮的卡宾枪,脸庞虽显稚气却散发着勃勃英气……我爷爷悬了好长时间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了,一家人凑在一起反复看我大爹的照片,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我大爹在第二封信上说——

部队早就离开南京了。张连长也升了团长。已经打了好多次仗了,每天都能听见“轰隆轰隆”的炮弹声。打过仗之后的村庄杳无人烟,房屋倒塌,一片凄凉。路上到处都是死人。他告诉爹娘不用替他担心,子弹和炮弹一到他身边就绕着走了。他能从炮弹打过来的声音辨别出炮弹将要落在哪个位置,凭着这一点,他一次次地死里逃生……我爷爷读完信,一颗放下了的心又吊到了嗓子眼上。

第三封信是在徐州郊外一个塌陷了的掩体里写的,我大爹说仗越打越乱了,有时候自己人都打起自己人来了,打了半天才发现是自己人。他说解放军打仗太厉害了,国军已经溃不成军。有一天晚上,部队遭到解放军袭击,被打得稀里哗啦,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地倒下去……他也疲惫不堪了,索性将战友的尸体码成圈,挡住飞来梭往的子弹,自己却躺在死人堆里睡起了囫囵觉。他说那一夜他做梦了,梦见了爹和娘,梦见了弟弟妹妹……

我爷爷读完信刚要哭,忽听到保长在门外喊:“龙先生,在家吗?”

我爷爷忙将信收起,打开门请保长进来。

保长对我爷爷说,目前国军正在与共军交战,见国军暂时失利,很多人当了逃兵,我们这里也有,统统抓起来了。为了稳定军心,县府要求家属务必写信到部队上去,劝自己的儿子不要当逃兵,当逃兵要杀头的!

我爷爷忙答应写,一定写!

谁也不知道我爷爷有没有给我大爹写信,但我爷爷却再也没有收到过我大爹的信。

民国三十八年(1949)秋天,稻穗沉重,遍野金黄。

我的爷爷奶奶提着锃亮的镰刀走向那二十亩稻田。

开镰才一天,我奶奶就突发高烧,卧床不起。二十亩稻谷若不及时收割,稻秆耐不住重穗,会倒伏在田里,沤烂谷粒,那时后果将不堪设想。我爷爷急得抓耳挠腮,一筹莫展。

第二天,我爷爷心情焦灼地来到稻田里时,兀地惊呆了——漫漫涯涯的稻子,不知被谁割倒了一大片,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田畦里。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每天都能看到相同的情景。

我爷爷大惑不解,“难道是田螺姑娘在帮我?”

“田螺姑娘”是一个民间传说,讲的是一只田螺有一天变成了一个漂亮姑娘,偷偷帮助一个穷苦的年轻人干活的故事。

稻谷如期收割完了,我奶奶的病也好了。

真的是田螺姑娘在帮自己吗?我爷爷怔怔地坐在田埂上,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我爷爷苦思冥想的日子里,在遥远的北方,一座叫北京的城市里,一个叫毛泽东的人,有一天突然和一大群人来到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我爷爷当然听不到这个声音,他还在想:帮助自己的人究竟是不是田螺姑娘?难道世上真的有田螺姑娘?

一天上午,太阳很暖和,我爷爷又跟往常一样坐在田埂上,悠闲地抽着叶子烟。这时他什么都不想了,只是悠闲地抽烟、晒太阳,吸吮着土地上飘起的阵阵醉人的稻草香味。

地方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怪物:蓬头垢面、胡子拉茬、人模鬼样……

谁也不认识这个人,更不知道他来自何方。

但是这个怪物突然间就出现了,所到之处,人们纷纷躲闪。

怪物径直朝我爷爷走来,我爷爷于是不再悠闲,紧张地站起来准备跑。

怪物却对着我爷爷“扑通”下拜,“爹,我回来了。”

这时,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怪物是我大爹!

我大爹早就逃回来了。他害怕被抓,不敢回家,终日躲在我家对面山上的一个洞子里,靠采野果、吃野菜和树皮充饥度日。只有下半夜的时候,才敢偷偷地回家看一下。夜里帮家里割稻子的田螺姑娘就是他。现在全国解放了,他终于可以下山和家人团聚了。

我爷爷愣怔了一下,猛然醒悟过来:“我的儿,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爹天天都在想你,爹终于把你想回来了啊!”

我爷爷一把将他的儿子抱起,父子俩在初冬暖暖的阳光里抱头大哭!

这一年,我大爹十七岁。

发稿/赵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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