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为心声 文如其人
2015-09-10田聪明
田聪明
平生只亲耳聆听过陈云四次讲话,却留下了深刻的感悟和不尽的回味。
其实,像我这样的经历,对陈云有所了解和认识一般比较晚。周惠(时任中共内蒙古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在1980年6月曾对我说到,陈云非常务实、正直,坚持讲实话,从不讲假话、空话。而新中国成立后毛主席对他是“几重用”“几靠边”,靠边为多等。当讲到陈云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可以充分发挥作用了,但身体不行了时,周惠竟泣不成声,我也被深深感动了。
至于我直接的感觉是从亲耳聆听了陈云的讲话开始。两年内四次讲话,都很短,但在脑海里却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第一次是在1980年2月中共十一届五中全会上,我作为工作人员在京西宾馆三层第一会议室,头一回亲眼看到陈云坐在主席台上,并听了他在一次全体会上的发言。陈云发言的内容一个是关于决定成立中央书记处,并拟选胡耀邦任总书记;另一个是审议汪东兴、纪登奎、吴德、陈锡联四位同志辞职。会上对这两个议题讨论很热烈,我在华北组搞简报,各种意见都知道,自然也就十分关注中央领导对这些意见的说法。
陈云发言的第一句话说:“我现在要讲两个问题。”我马上就感到这和各级许多领导讲话的“开头语”不一样。
接着,陈云对主要意见的阐述总是“一语道明”。如首先说成立书记处是党的一项重要措施,非常紧迫,非常必要;关于“书记处工作范围应扩大”的意见,说有道理,可以考虑下次全会讨论;关于“书记处人数可以扩大一点”的意见,说增加一点可以,不增加也好;关于“书记处书记应更年轻些”的意见,说在现在情况下平均65岁是比较合适的,要求更年轻一些,我看现在办不到;关于“书记处的工作方法”讲得比较多些。他强调应该采取“办公会议的方式”,集体办公,要办的事开会决定,立即办,不要拖延。像现在这样画圈的办法要误事,误“四化”的大事。特别强调要实行集体领导,民主集中制,允许有不同意见的争论,这样可以少犯错误。一个人讲了算,“一言堂”“一边倒”不好。但又必须要有集中,少数服从多数,全党服从中央,否则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一事无成。
陈云又说,再提一条意见,“开会不要开死人”。上午、下午、晚上都办事,必要的事情、必要的时候,要这样做,但三班都排得满满的,总不是个办法。胡耀邦当组织部长的时候,我给他讲过几次,中央派你当组织部长,不是派你到“八宝山”。
关于汪东兴等四位同志辞职一事,陈云讲,我同意他们提出辞职。他们检讨的内容表示对自己所犯错误现在的认识程度。不满意可以批评,被批评的同志也应该听,但我不赞成对犯错误的同志扭住不放,没完没了地批评和检讨。这不是党的好作风。就犯错误的同志来说,不要觉得自己委屈了。你们应想想这样一个问题:我是否可以不犯这样的错误?
第二次、第四次讲话都是研究经济建设调整和工作的会。前者是1980年12月召开的中央工作会,后者是1981年12月召开的省(区市)委第一书记座谈会。那时地方来参会的领导和工作人员吃住都在中南海,开会都是先印发材料,开场白后就分组或大会讨论,最后中央领导讲结论性的意见,而且允许来自台上台下的插话。所以,会议很活跃,我作为工作人员,除了看简报、听大小会讨论发言和领导讲话,对有些议论也能听到,都感到很新鲜。陈云两次讲话归纳起来有这样几点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
一说“资金不够可以借外债”。打破闭关自守的政策是正确的,愿意借外债给我们的国家纷纷到来。但外国资本家也是资本家,他们做买卖所得的利润,绝不会低于国际市场的平均利润率。
我之所以要提出这样的问题,丝毫没有不利用外资的意思,只是敲敲警钟,提醒那些不很清醒的干部。
二说新中国成立以来经济建设方面的主要错误是“左”的错误。1957年前比较好,1958年后就严重了。
三说现在按经济规律办事是一种好现象。但对许多方面,在一定时期内,国家干预是必要的。如国家补贴,如不补贴,大涨价、大加工资,经济会乱套。这些办法小的方面不合理,但大的方面还是按经济规律办事的。
四说今后若干年,中央和地方财政支出都要大大紧缩。我们要改革,但步子要稳。因问题复杂,不能过急。要从试点着手,“摸着石头过河”,开始步子要小,缓缓
而行。
五说我们是十亿人口、八亿农民的国家。我们是在这样一个国家进行经济建设。香港、新加坡、韩国等没有八亿农民这个大问题,欧美日本各国也没有这个大问题。我们必须认识这一点,但现在真正清醒认识到这一点的人还不很多。
六说农业经济是国民经济重要的一部分,也必须是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农村人民生活改善了,市场搞活了,这是20多年来少有的好现象。总之,市场调节目前只能在这个范围内灵活灵活。这样也有利于农民的长远利益。
七说调整意味着某些方面的后退,而且要退够。不要怕有人议论这会耽误几年。调整不是耽误,不调整才会造成大的耽误。
八是强调要节省外汇。现在出国考察团太多,不少是游山玩水团,必须少而精。
九是针对改善生活和经济建设的关系说,我们经济工作的一个大方针是,一要使十亿人民有饭吃;二要进行社会主义建设。必须保证有饭吃后,国家还有余力进行建设。所以,饭不能吃得太差,也不能太好。吃得太好就没有力量进行建设了。“好事要做,又要量力而行”。经济建设、国防建设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改善和保障人民生活。同时,建设进度也必须有先有后,有轻有重。
十是讲到引进建设项目时,强调都必须有专家参加,必须是领导干部和专家共同商量,必须做出几个比较方案,择优选用。任何一个项目在定案时宁慢勿急,必须集体商量,不能一个人说了算。这必须是一项规定,从公社起直到中央常委,一律照此办理。
十一是确定经济增长的指标关键要看是否积极?什么叫积极?就像摘桃子,要跳一跳、能摘到。如果跳了以后还摘不到,或不用跳就摘到了,都不是积极的,都有些脱离实际。
第三次听陈云讲话,是在1981年6月底十一届六中全会结束后,中央将各省(区市)委第一书记留下来召开的座谈会上。会议主要讨论陈云关于提拔培养中青年干部和老干部离退休两条建议。那是7月2日上午中南海怀仁堂礼堂,主席台上就三人。陈云先讲,邓小平后讲,胡耀邦主持。
六中全会上印发了陈云5月8日《提拔培养中青年干部是当务之急》的文章,会上虽没有安排讨论,但人们议论不少。座谈会上又印发了陈云此前主持座谈会,并起草的《关于老干部离休、退休问题座谈会纪要》。陈云的讲话主要针对与会人员对提拔中青年干部的思想认识问题。一共只讲了十六七分钟,但一句接一句,句句很实、掷地有声:
干部青黄不接的状况是客观存在,老干部带病工作的,或者病倒、病死的,一天一天增加……
现在老干部对提拔中青年干部还不是很清醒,不是感到很紧迫……
提拔中青年干部的问题,为什么说了那么久提不上来?总是有原因嘛!
我看提拔50岁左右的人,现在争论可能少一些。我只说“可能争论少一些”,并不是说没有争论……
提40岁左右的人,争论、怀疑会很多,说“太嫩”了。所谓“太嫩”就是资格不老……
要提40岁以下的人,那怀疑、争论会更多。为什么文件里头特别写了提40岁以下的人这么一句?因为他们年富力强。五中全会产生书记处,美国的一个新闻记者叫罗德里克的说,这个领导班子力强年不富……
台阶论是对的,要一级一级上来。这是必要的,我写的那些办法也是按级提拔,但也可以越级提拔。越级提拔的只能是少数,我看按台阶的办法上台的人,他的基础巩固扎实,本领全面……
必须成千上万地提拔中青年干部。要成千上万,几千、一万、两万。二十几个省区市,加上中央部委,提一两百个人够用吗?不够用。所以这是工作的需要……
针对人们顾虑再上来像“文革”中上来那样的人,陈云特别强调:“‘文革’中闹派性的骨干分子,打砸抢分子,一个也不能提到领导岗位上来。我说一个也不能。”他又进一步讲:“现在这些人大概表现‘蛮好’,但到了适宜的时候,这些人就会变成能量很大的兴风作浪分子……”
意味深长的是陈云专门讲要培养执笔的、写文章的中青年干部,选择的时候要特别注意,要特别谨慎。强调一是必须培养能写文章的人;二是必须培养既能写、又有德,德才兼备的人……
在讲话中,陈云离开讲稿讲到他在1980年中央工作会上“万金油”干部的提法。那时中央已经不断强调干部队伍实现“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的要求,在不少干部特别是老干部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所以,在1980年12月的中央工作会上,陈云讲到四个现代化如何实现时说,有人说我们现在的干部大多是“万金油”,我看搞“四化”建设没有这些“万金油”是不行的。不要小看了这些“万金油”干部的作用。陈云重提时,坐在会场的杨易辰(时任黑龙江省委第一书记)大声说,还要多讲啊!陈云笑着说不能再讲了。会上一阵笑声。
邓小平接着讲话,首先是支持陈云的建议和讲话,说“双手赞成”。又进一步说,我和陈云同志交过心,就我们自己说,现在退实在是心里非常愉快,但现在还不行。国家的政策、党的方针还要过问一下,最大的事情是选拔中青年干部。我们两人的主要任务是这个问题。
两年中亲耳聆听了陈云的四次讲话。30多年来,感悟、回味、再感悟,从未间断,不断深化理解陈云的讲话。留下的深刻印象是陈云讲话字字句句“石(实)打石(实)”,可谓言之“凿凿”。
其文风更是令人耳目一新。讲话(文章)短、自然段短、语句短。特别在关键问题上,阐述是那样“完整”,几乎连一个词都很难加上或去掉;所指含义是那样“明确”,几乎用不着再问一句。
至于我当时对陈云讲话中没有完全懂、完全理解或认同的,都是讲经济问题的,原因是自己缺乏经济知识,特别是当时对全国经济发展实践了解甚少所致。如,在农村家庭联产承包生产责任制落实中,仍具体规定一些作物的种植面积,以及没有明确讲“包产到户”等有些想不通。实践证明,陈云所讲问题,都是针对全党工作着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后,在经济调整和改革开放,特别是农村生产责任制逐步落实中所反映出来的思想认识和工作中的客观存在;所讲政策原则和具体意见,都是当时中央依据客观实际确定的。所以,陈云当时那样讲,同样体现了他的“唯实”精神。
感觉到了的东西不会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能更深刻地感觉它。1991年元旦过后,《人民日报》刊登了浙江省委书记李泽民的长篇文章,讲述陈云给省委题写“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交换、比较、反复”的条幅,及陈云当时就此与省委同志的谈话内容。我反复看了,觉得太精辟了,再联想到陈云的四次讲话,不正体现了这15个字吗?即坚持唯物辩证法,坚持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地研究解决问题。
周惠曾对我说过,刚解放时,面对国民党政府留下的经济烂摊子,毛主席指定陈云主持治理。陈云通过深入调研,制定切实的政策措施,使全国经济很快得到了稳定、恢复和发展。可是,1957年陈云批评了经济工作中“冒进”问题后就“靠边”了;三年困难时期,毛主席又请出陈云来治理,全国经济状况得到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但没过几年,又认为陈云“右倾”而“靠边”了。陈云总是平和面对这一切。正确的认识他决不改变,让干就尽力干,“没事干了就研究评弹”。陈云的这种境界不仅表明了对党和人民的忠诚,而且本身就是“唯实”:坚信自己坚持的认识和做法是正确的。“唯实”才有底气、有智慧、有力量,就能度过各种艰难曲折。我从陈云身上具体地理解了中国共产党的宗旨,也进一步理解了一个真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的品格。
后来在一些资料中看到,陈云在延安任中组部部长时就曾多次讲过那“15个字”,可谓几十年来一以贯之,真是“言为心声,文如其人”啊!(编辑 王世英)
(作者是新华社原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