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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与动

2015-09-10叶未央

北京青年周刊 2015年11期
关键词:徐静蕾琼瑶王朔

叶未央

看徐静蕾电影《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首先难免在心底玩味的就是这样一个句式: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一般来说,作为电影的片名,这句话有过长之嫌。电影圈里公认:四个字的片名是最合适的。而《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居然长达十一个字,可能是近年来最长的一个片名,比赵薇电影《致青春》的全名《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还多一个字。

跟这个片名较劲,是因为通常情况下,这么长的片名很难记住、很难复述、很难传播。可事实并非如此,电影的优劣各人自有评说,“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这个句式已经不胫而走,成为一句流行语。这正是王朔的才华体现,他对于文字有一种杰出的控制力,每每能把一些看似平淡无奇的汉字“码”成让读者和观众“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经典句式,我们这些年来日渐熟悉的“拧巴”、“码字儿”、“大撒把”、“过把瘾”、“玩的就是心跳”、“看上去很美”、“非诚勿扰”、“我是流氓我怕谁”、“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见过二的,没见过这么二的”……,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文字功夫一百年来也只有两人可以这样影响中国民众的文风和语境,王朔无疑是其中之一。

“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这个句式对于我们这一代人很熟悉,因为特别像旧社会战斗在敌人心脏里的地下共产党员们说的,另外一个相关句式则是“一个共产党员藏的东西是一万个人也找不到的”。其实,革命和爱情本身就是相通的,都饱含着一往无前的坚定性和飞蛾扑火式的牺牲精神,都具有极大的事前刺激性和事后满足感,都充满跌宕起伏的所有戏剧性,都有大量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秘细节,都开始于理想主义精神而结束于现实主义生活……。对比一下电影《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里两代人的爱情,虽然时代背景、生活环境、文化选择乃至人物个性都大相径庭,但却都符合上述这几条与“革命”相通的规律。

在我看来,《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是徐静蕾迄今为止拍过的最好的一部电影,好就好在拍出了自然的人性与人情,把一般言情类文艺作品的“矫情”降到了最低程度。做得如此“恰如其分”,当然离不开编剧王朔打下的剧本基础。由于王朔的文学创作久负“痞”的盛名,很多人可能忘了——其实他是写言情小说起家的,而且那不是“琼瑶式”的煽情与矫情,而是刻骨铭心的伤情与悲情。就算你没看过王朔早期小说《空中小姐》的生离死别、阴阳永隔,也从电影《永失我爱》和电视剧《过把瘾》中看到过那种虐心的垂死之爱是何等残酷、何等惨烈。“爱”与“死亡”,是文艺创作的两大永恒主题,所以以“爱情”为主题的文艺作品数不胜数。可这数不胜数的作品也分两大阵营:一是粉饰爱情——以美好爱情麻醉人生的浪漫主义风格,二是解剖爱情——以冷峻的深刻洞悉人性的现实主义风格。琼瑶是前者,而王朔是后者。琼瑶笔下的爱情即使是悲剧也是意外与偶然的悲剧,骗的是读者与观众一声叹息的同情心。王朔则不然,他拿的不是笔而是柳叶刀,总在爱情最柔软的地方划开伤口,你若淌血,就是杜鹃啼血。

在大时代面前,“奶奶”陈兰心就是这样一道爱情的“伤口”。爱之萌发如干柴烈火之引燃,不过一瞬间的心心相印。而爱之枯萎则如山火之熄,既难以扑灭又容易死灰复燃,即使大时代的变迁能够人为制造出物理时空上的生离死别,也难以让有情人彻底忘情。这才有了那一尊矗立在布拉格的“静”立半个多世纪的雕塑和约瑟夫先生与陈兰心跨越地球两端起伏变迁的“动”荡人生。这一“动”和一“静”之间就是“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的默契,而年轻人寻找的绝不仅仅是那个令人好奇的“地方”,更是老一代痛彻肺腑的爱情。

陈兰心与约瑟夫先生,金天与彭泽阳,两代人有两代人不同的时代背景,便也有了两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爱情模式。影片中有一句台词颇为耐人寻味:“长辈比我们浪漫”。的确,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们学习的历史颇多人为地故意地扭曲,因此我们对于二十世纪前半叶的很多认识有颇多的误解。那个年代无数的知识精英负笈欧美以求科学救国,国家的开放程度比改革开放多年后的二十世纪末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点从高晓松所做的家族回忆中也有颇多佐证。可以和电影《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相参照的是赖声川导演的话剧《如梦之梦》,那里面的顾香兰虽然身份和陈兰心不同,恋爱的对象和恋爱的内容也和陈兰心迥异,但是一个中国女性在那个年代的欧洲上演一场刻骨铭心的跨国恋爱,那一份“悲怆”是可想而知的。

徐静蕾拍过一部《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而这部《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差不多可以说是《一封熟悉男人的来信》。茨威格和王朔本有诸多不同,但是这种深挚的情愫加深挚的倾诉却是一脉相承的。也许是王朔年龄渐长,对于爱情的认识既摆脱了少年的狂热,也超越了青年的执著,更走出了中年的拧巴,一句“就算白头到老也还是有一个人先走”的台词道尽了爱情的沧桑,这里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深情,也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虚无。至此,如果爱情是大海,王朔式的“言情”早已不是那种“蜻蜓点水”式的浮光掠影,而是深入探讨爱情本质的“鱼龙潜跃水成文”。

如果把爱情期许为一场浪漫主义的美梦,这爱情常常会幻灭为一场现实主义的手术,凄婉而痛楚。反之,看透了爱情的虚无,反而可能得到一场美梦,或者留下一段美好的记忆。所谓“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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