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抗日杀敌《光荣证》的前尘后事
2015-09-10庞国翔
庞国翔
2010年2月5日,台湾中国国民党党史馆馆长邵铭煌先生率“国民党党史馆抗战遗址寻访团”来到重庆市江津区寻访。座谈会上,我向邵铭煌一行展示了自己收集到的一份抗日杀敌《光荣证》。邵先生对这份“证书”久久凝视,不断地说:这实在是一份珍贵的抗战文物!
这是一张印在长27cm、宽23cm的柔软黄色草纸上的“证书”。证书内花边长21cm、宽19cm。证书右边两列竖排文字是“民国三十四年为金刚乡抗战出征军人聂春台之家属题”。除乡名“金刚乡”和人名“聂春台”6个字是毛笔填写外,其余文字均为草书印刷。证书正中是4个红色大字“杀敌光荣”。左边是落款和署名“江津县长兼优委会主任委员萧烈赠”,仍属草书印刷。但在“萧烈”二字下,盖有一方红色篆字“萧烈”的鲜章。这份证书除有一些折痕外,文字非常清晰,特别是“杀敌光荣”几个大字和红色篆体的“萧烈”印章,几乎没有褪色。说明这张证书是主人精心保存下来的。
珍藏证书的主人叫聂勋文。这是他母亲苏祖明在临终前交给他的,证书上所书“金刚乡抗战出征军人聂春台”就是他的父亲。
聂春台的故事
“抗战出征军人聂春台”是怎样一个人呢?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7月江津县政府制发的《四川省江津县金刚乡第十四保第二甲第八户户证》上有这样的信息——
姓名:聂春台;性别:男;年龄:三十一;出生年月:民二年;本籍:江津;婚姻状况:已婚;教育程度:私二;从业及服务处所:军;他住何处:湖北;附记:出征。
聂春台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1912年在四川省江津县金刚乡十四保第二甲一个叫高屋基的地方出生(今属重庆市江津区油溪镇金刚社区)。聂家在当地算中等人家,靠种几分薄地维生。他从小聪明过人,人们都说他“板眼多,是个机灵鬼”,家中父母也视他为掌上明珠。他在家里受启蒙教育,读了一些《三字经》《百家姓》之类的启蒙书,稍长后又被送去读了两年的私学。聂春台又号聂荣开,这是他读书时用的学名,从这时起,他开始崇拜岳飞、文天祥等民族英雄。他读书可算过目不忘,因为记忆力特别好,家里人就叫他读些中医方面的书,他又对中药产生了兴趣,《汤头歌》背了许多。成人后,聂春台干脆自学中医,因聪明好学,很快就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郎中,走街串乡,凭借着自己七分的中医知识和三分能说会道的口才,居然成了当地的名医。
1935年,他娶了板桥乡柿子湾大姓苏家之女为妻,当时妻子取名聂苏氏。不久,生下女儿聂勋贵。两年后,儿子聂勋文出生。
时值抗日战争爆发之际,日本鬼子侵占中国东北、华北、华中等大部分地区,国内局势一片混乱。此时在大后方的聂春台也算是一个混世英雄。他行走于江津、永川、璧山乃至重庆、成都等地,以中医看病为业,不但养活了全家,而且红极江湖,常出现在红黑两道之上。只要他背起药箱远出,十天半月回来后包裹中总有现洋。有时他还会改头换面,穿洋装,戴洋帽。当时村民对他的评价是:聂春台药能治病、嘴能医人(收拾人),板眼多、心机多、把戏多。据说成都一个当官的,被他“收拾”得有口难辩。
1940年5月,28岁的聂春台作为“壮丁”,搁下草药箱,扛起“梆梆枪”,成为川军中的一员,出川抗日去了。
苏祖明的故事
聂春台妻子苏祖明,她小时候没名字,家里人只叫她幺丫头或幺姑娘。嫁给聂春台后,才取名聂苏氏。1949年解放后,她自己才取名苏祖明。
支撑全家的丈夫聂春台扛枪出川抗日去了,当时大女儿聂勋贵才4岁,儿子聂勋文才2岁,这个家怎么办?
苏家在江津县板桥乡的苏院祠,是当地有名的大姓。苏家的一个哥哥叫苏少成,是当地甲长,管着十来户人家,他还在江湖上“嗨袍哥”(四川话,指加入袍哥会——编者注),称为大爷。苏祖明还有个二哥叫苏福川。
苏少成与家人商量,认为不能苦了妹妹一家,就将他们接回板桥乡苏院祠娘家。苏祖明吃住在娘家,自己当然也要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时间久了,她想:虽是娘家人,但总不能长期寄人篱下吧。于是她提出回到金刚乡十四保高屋基居住的想法。
妹夫在前方杀敌,妹妹一人在家,还拖着两个孩子,作为她娘家人,当然不能让她受苦。于是苏家决定:派出二哥苏福川长住妹妹家,帮助耕种8亩薄田,以此维持妹妹一家生计。苏祖明这拖儿带女的“寡妇”人家,总算有了一个男人。
丈夫在前方第一年没消息,第二年有人传来消息说,聂春台在战场上杀敌很英勇,牺牲了。但半年后又有人捎带口信回来说,聂春台没有牺牲,而且立了战功……
但是,苏祖明并没有收到过丈夫聂春台半纸亲笔书信,聂春台是能写信的呀?不过,丈夫这些立功消息却在全乡传开了。这也好,当地的地痞恶霸和有钱有势人家因此而不敢欺侮苏祖明一家,他们害怕抗战结束后,被回家的立过战功的聂春台收拾。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抗战胜利。这年冬天的一个下午,甲长来通知苏祖明,叫她后天去江津县开“抗属”会(即抗战军人家属的会)。苏祖明从没到过江津。第二天晚上,她早早地上床,但迟迟无法入睡。凌晨4点就起床了。在哥哥苏福川的护送下,打着火把来到长江边的金刚沱码头乘小火轮,她于上午11点就到了江津。下午,参加“抗属”会的人不多,只是三四十个,多是妇女和老太太,有几个还带着吃奶的孩子。会上,江津县长兼县优委会主任委员萧烈与苏祖明握手时说:“你丈夫杀敌有功,了不起。”萧烈还亲手将印有“杀敌光荣”和自己盖章的“光荣证”颁发给她,并奖励20块大洋。
县长萧烈是苏祖明生平见过的最大的官,而且还与他握了手。苏祖明回到乡下,这事很快就在全乡传开:聂春台在抗日救国战场上立了大功,江津县长都接见了他老婆……
苏祖明将“光荣证”用细丝布包了一层又一层,先放在自已小房间的一个小箱里,但又觉得这不安全,怕被别人偷走,于是又将此交给哥哥苏福川保管。她想:哥是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别人不敢去偷。
这是一个极不太平的年代,乡霸村党、地痞流氓横行,加上国家的贫穷落后和动荡不安,苏祖明一家生活虽有哥哥的照顾,但仍处于极度的困境之中。苏祖明特别思念在前方抗战的丈夫。只要她一空闲下来,就给两个还不谙世事的孩子讲父亲在家时的故事,讲世人传说的父亲在外杀东洋强盗的故事。有时她还会在哥哥处要回“光荣证”看看,看后又包好送回给哥哥。
不久,金刚乡来了两个外地人,他们到处打听十四保二甲高屋基“聂苏氏”住处,自称是聂春台的部下。说聂春台现已经在湖南某处落户,他们是来接“聂苏氏”的。聂家人和苏家人都懵了,来人的身份真假难辨。大伙就叫“聂苏氏”躲起来,对来人说:聂苏氏不在家,你们回去后叫聂春台回来吧。
谁知,打这以后,就很少有聂春台的消息了。
“光荣证”引发的伤心事
1949年11月28日,江津解放。
苏福川从妹妹家搬回老家板桥乡。他离去时将《光荣证》小心翼翼地交还给妹妹。他交待说:这虽是薄薄一纸,但很重要,证明我们家抗日有功。但这是国民党政府发的。你一定要好好保管,不要轻易给人看。
解放后划分阶级成分,苏祖明家虽没有被划为地主富农,但因在外生死不明的丈夫是“伪军人”而处处受到歧视。哥哥又回到了板桥乡,苏祖明家的生活面临着困难。特别是后来一系列的政治运动,苏祖明家几乎都处在这个小山村的风口浪尖上。她怕大队的民兵和造反派来“抄家”,于是将这“光荣证”藏在柜底,一年后又藏在床下的小箱里。不久,她怕被老鼠咬坏,又取出用塑料薄膜包了一层又一层后,藏匿在墙缝里。
新中国初期的《初小国语课本》第七册,里面有一篇课文叫《一个机智的水手》,写的是渡江战役中解放荻港时一个机智的解放军水手的故事,这名水手叫聂春台。文中描写的情形与苏祖明的丈夫聂春台很相似。于是聂家都认为此人便是曾出征抗日的聂春台,认为他在抗日胜利后加入了解放军。于是,1958年已在白沙镇溜马岗读初中的聂勋文将这篇课文和“光荣证”交给校长黎宗全和副校长罗昌一,并说出了他家的想法。学校立即给当时的国防部去了公函,请求查找小学课文中所写的“聂春台”的情况。3个月后国防部回信称“此人现无法查找,但有3处去的可能”等等,这事又陷入悬念之中。不久,又有人传出:聂春台在抗日战争结束后,去了台湾。
因为聂家藏匿着国民党县长发给的《光荣证》,加上聂春台是“伪军人”,是敌台嫌疑分子等原因,1960年,22岁的聂勋文在技校毕业后的招工现场会上突然被劝回。后来他争取到了教书的工作,还当上了学校的一个小领导,但不久他又被放回乡下。其原因不言自明。他还被叫到公社,接受“劳动改造”100天,住了半年的学习班。他们一家在山村里就成了“异己分子”。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拨乱反正,苏祖明一家终于能抬起头来。乡镇的领导常探望苏祖明老人,这张抗日杀敌的“光荣证”也终于可公开露面了。于是,苏家和聂家又开始通过各种渠道寻找聂春台的消息。但是,一年、两年、三年……许多年来都没有消息。
1993年刚过大年,84岁高龄的苏祖明生了一场大病。她知道自己不行了,于是就将这份抗日杀敌的《光荣证》交给已是55岁的儿子聂勋文。母亲用近乎于呆滞的目光望着儿子说:“你父亲还在世的可能性极小,我们能见到他的希望几乎是零。你们不要记恨他,他多半是死在打东洋鬼子的战场上。其实这是一件很光彩的事。”
不久,这位含辛茹苦的母亲,这位饱经苦难的“出征抗日军人家属”带着遗憾撒手人寰……
(作者系重庆市江津区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副局长、江津区作协主席。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责任编辑:韩西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