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海盟看见的聂隐娘
2015-09-10王跃
王跃
谢海盟成长在一个文学世家。外公朱西宁是台湾文坛泰斗级小说家,外婆刘慕沙是日语文学翻译家,大姨朱天文、母亲朱天心、父亲唐诺都是著名作家。侯孝贤不仅是朱天文的老搭档,而且是朱家的老朋友。对于谢海盟,侯孝贤算是家里的长辈,“我第一次见他大概是在我满月时候吧。”在她记忆中,这位长辈经常来家里坐,有时他们还一同出国游玩,“没有架子,很会耍宝”,是她眼里的侯孝贤。
谢海盟一岁时,侯孝贤形容她:好像大地之子。他认为她专注在动植物世界的态度认真自得,与自己做电影有异曲同工之妙。“就是脸上总是土土脏脏的”,谢海盟自嘲地解释说。
幼年时,她不喜欢与同伴玩,只愿意和动植物打交道。她会紧紧地抓着一只虫子或一朵花在手里舍不得松手,直到睡着。
朱天心曾在采访中说,女儿的个性很古怪。谢海盟承认,“现在也特别古怪”。
舒淇在拍摄之初,总也找不到聂隐娘的状态。后来有一点点感觉,就是来自于谢海盟。舒淇描述她们讲话时的情景,“她的眼神对着你,但眼睛里没有你,我就找这种感觉,看着你穿过你的眼睛穿过你后面的摄影机和你讲话。”
在做聂隐娘的人物设计时,侯孝贤首先点明,她是一个亚斯伯格症患者,这来自于“龙纹身的女孩”莎兰德的形象。如同莎兰德和聂隐娘,谢海盟其实也是亚斯伯格症患者。亚斯伯格症是泛自闭症的一种,患者有典型的社交困难,但语言发展并无明显障碍,甚至拥有比一般人更优秀的语言能力。他们最大的特点是会对少数特定事物显现强烈的兴趣,这在谢海盟身上可见一斑。
谢海盟知道这个事实是她成年之后。她很感激妈妈一直瞒着她,“小时候,如果我知道了,可能会把它当成一种撒娇耍赖的武器,我会理所当然地不去和别人社交。”因为蒙在鼓里,所以从小到大,谢海盟都努力去和别人交流。之前,记者已有心理准备,但与她面对面时,却感觉不到任何交流障碍,她侃侃而谈。只是前半段,她有点拘谨,身子笔直,双手放在膝上,坐得很端正,慢慢放松下来,她就往沙发上一靠。“尽管现在和你聊天我可能做不到百分百的自在,但还算可以吧。”谢海盟颇淡定地说。
在文学世家,写作好像一种基因,谢海盟自然地继承了。小学三年级时,她开始读章回体小说,《西游记》、《三国演义》……并开始写作。作为一个女孩,她爱的竟是帝王将相、有历史沧桑感的作品,“我喜欢天下国家产生的一种大局感,比才子佳人更能打动我。”比如《红楼梦》,她只勉强看完了前80回。谢海盟写作的内容大部分也是历史小说和奇幻故事。她说,这因为她从小和外公一起看京剧,京剧里大多是这类题材。谢海盟是个京剧迷,内地每年有剧团到台湾演出,她都会攒钱买一个好位置,整整看上一个礼拜。
但与家里长辈相比,写作之于谢海盟,有着更独特的意义。从小学到初中、高中,再到大学,她写满了一册又一册A4大小的笔记本,但果断不给人看。“写作是我和自己的相处,构建自己的一个完整世界,给别人看就有一种隐私被侵犯的感觉。”谢海盟享受创作时的自由,因为不会给别人看,可以随便写,这是她作品成立的条件之一。
很多人知道谢海盟,是从朱天心记录女儿成长过程的书《学飞的盟盟》开始的,书出版时她8岁,她幼年时的涂鸦被放在书里做插图。谢海盟上高中时,图书再版,大姨天文又拿了她的画做补充,但没事先征得她同意,她至今仍赌气拒看,“第一版是我小时候出的但我还没有这个意识,但高中时我觉得那不只是涂鸦,而是自己的作品。”
对于不满意的作品她会全部销毁,毫不吝惜,“现在手边保留的有六七十万字,扔掉的有几百万字吧。不在状态内的就不需要留下。”当然,她也是会写专门给别人看的东西,“下笔前会有所区分,给别人看和给自己的,笔调和内容会完全不同。”
虽然父母都是作家,但他们从不给谢海盟“指点”,唐诺说,他们家每个人都是独立的。谢海盟觉得,写作是一个自己对自己负责的事,真正提起笔的一刻,就是自己与纸笔的关系。她说,母亲的性格很强,她写作会想着对别人产生一些影响,而她和爸爸更像,都喜欢写自己的东西。
她和唐诺还有个共同的爱好就是健走。侯孝贤也喜欢走,拍戏要转场,一堆人都坐车,谢海盟总是会和侯孝贤一起步行。谢海盟与父亲更爱在城市里走,因为喜欢在路上观察各式各样的人和风物。这可能和她大学学民族学有关,她会从不同的视角去看待事物。谢海盟正在写的《舒兰河上》,就是通过考察台北的河流并结合台北历史来完成的一本散文集。
拍摄《刺客聂隐娘》时曾辗转了多个外景地,谢海盟最爱内蒙古大草原。“我喜欢内蒙古,大漠草原,有大地的感觉,气候又舒服,还有历史感。虽然我不喜欢清朝,但内蒙古是清朝皇帝的猎场,光想到眼前看到的和当年皇帝看到的景象一样,我最喜欢的那种历史感就出来了。”
Q:你是怎么成为《刺客聂隐娘》编剧的?
A:2009年夏天我大学毕业,闲在家里,朱天文只是让我去帮忙打字,因为她和侯导都不会电脑。像《最好的时光》的剧本就是他们手写,我在电脑上打字,发给工作人员或投资者看。那时我上大学没法参与编剧会议。这次《刺客聂隐娘》我能够边听会议边打字,难免会提一些意见,大家也没有架子,不会因为我是晚辈就不让插嘴。
Q:你们四位编剧有明确分工么?
A:真正的编剧是侯导,整个电影架构主要是他建立的。我们给他一些点子、方向以及一些具体的概念。(钟)阿城会提一些胡人与汉人之间观念冲突的处理意见,(朱)天文是女生,是编剧里唯一懂女人心的,聂隐娘和磨镜少年之间感情细腻的地方她就提得比较多,我负责朝廷里的戏份,这个不难,京剧里都有现成套路。像市井小民、奶妈仆人之间的台词对白都是侯导写的,他对庶民的东西感兴趣。
Q:九十年代时,侯导就被聂隐娘这个历史人物吸引了?
A:刚当导演的时候,三十年前就被吸引了,他一直都很想拍这个题材,但当时武侠片拍摄技巧不成熟,所以他很慎重。还有一点是,一路以来他碰到的女演员都不适合,直到遇到舒淇,觉得就是她了!
Q:以你对侯导的了解,他为什么会喜欢聂隐娘这个人物?
A:他有说过,聂隐娘吸引他的地方就是她的自由自在。唐朝虽然是个女权外放的时代,但古代毕竟还是有一定的制约,和现代相比有差距。聂隐娘可以非常自由地嫁人,她说她要嫁给磨镜少年,她爸也不敢反对;她要离开魏博去投靠陈许也是一句话“我觉得你比较好”,侯导很欣赏这样的自由自在。
Q:侯孝贤选演员看星座和血型,是认真的吗?
A:对,他很相信这个,甚至不只是选演员,他想认识一个人时也会问。比如说一些比较次要的演员,他就会很注意,因为无从了解,唯一的判断标准就是血型、星座,所以他就会特别要求负责选演员的工作人员在排演员资料的时候,要特地标出星座、血型。
Q:你是什么星座?
A:我是水瓶座,他蛮喜欢水瓶座的。其实他最喜欢白羊座,因为他自己是白羊座,舒淇也是白羊座,他这次意外发掘的新人,我们的场记很优秀,也是白羊座。所以他现在对白羊座有一种异常的热爱,热爱到我们觉得他很自恋。
Q:舒淇和张震之前都和侯导有过合作,这次有什么不同?
A:他们都说很难啊,好比张震,又是侯导从星座角度看,说张震是天秤座,天秤座都喜欢想很多,很温和。他一直觉得张震戏路虽然已经很广了但缺少一个很暴烈的角色,所以想让他挑战一下。
Q:侯孝贤追求真实、自然,他不会告诉演员怎么演,只告诉他们一种感觉?
A:他会觉得我挑你演这个人物就是因为你就是他,我要你表现出自己来,你一旦不像你自己了,就失去了我找你来演的初衷。他通常会先选定演员再开始写剧本,从演员身上看到角色的影子,再把人物充实完整。
Q:剧组里很多内地演员应该是第一次和侯孝贤导演合作吧,他们适应侯导这种导演方式吗?
A:可能因为内地演员生态不同,我们会觉得内地演员很难相处,他们很少和工作人员打成一片,可能不了解的话就会让人觉得高高在上,因为舒淇、张震很习惯和大家混在一起,所以和内地演员之间难免会有隔阂,再加上内地演员平常习惯和基本训练也不一样,他们要求会比较严,所以和侯导角力的都是内地演员。他们很不适应侯导的拍摄方式,早早通告把你发来但是一整天不上戏,他们会有点抓狂。
Q:侯导好像和很多人都有过争执,你和他有争执的时候么?
A:有时候我哀求他某些画面不要剪掉他还是剪掉了,就像我很喜欢道姑和嘉城公主,本来设定她们其实是同一个人,是女二号,结果剪出来公主剩下一场戏,道姑剩下三场戏。反而田元氏,周韵的戏被保留下来,现在女二号看起来是她。其实女二是许芳宜。
Q:你是喜欢角色还是许芳宜本身?
A:我们花了特别多的心力去处理这个角色,我们对于聂隐娘该不该杀人这件事的辩证都落在这对双胞胎公主身上,嘉诚公主不赞成杀人,她希望通过政治手段达到正反势力平衡,道姑就觉得不听话就把他杀掉,她们都是为了保护自家江山,只是手段不同。因为聂隐娘对这两个人的感情都很深,这两股力量都在聂隐娘心中拉扯,其实这个拉扯就是编剧对该不该杀人这件事情自己的辩争,辩争了很久就会很喜欢这两个人物。
Q:哪一场戏让你觉得很难忘?
A:被剪掉的两个公主吵架的戏。侯导就是让人很崩溃,演了一晚上好不容易演好了,结果看另一面屏风比较好,就换了一个屏风又演了一次。
Q:那为什么大家还都很喜欢侯导?
A:虽然他很折腾大家,但他自己受的折腾也没少过,他对大家都很保护,因为他觉得演员状态好才能表现好,所以他绝对不虐待演员也不骂演员。再加上侯导每次拍戏都希望留下些什么,不只是为他自己留下,比如他让张震演这个角色,就希望张震演技突破。他这样为大家想,所以我觉得这样的感召很够。
Q:从你刚毕业做了编剧到现在电影上映有5年时间,这期间你都做了些什么?
A:从一开始打字,到给意见、参与编剧,中间侯导离开做别的事时我就去做我自己的事情,去创作别的东西。你不会觉得生活被占满,还是有很多自己可以顾到的事情。
Q:你对未来有规划吗?
A:把《舒兰河上》写完,帮侯导准备下一部片子。我觉得自己能量不太够,目前大概的规划是两年不写新的东西,专心回书架去补充原料。
Q:都会读些什么书?
A:恢复小时候的状态,随便抓书,抓下来觉得很好看就看,有的书觉得意犹未尽就看第二次,这是最理想的状况;看得很痛苦,一直把它看完只吸收了一半也OK;?看两页实在看不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其实听天心透露,我小时候在我外公书架上抓书也是这种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