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梅 非营利是一条漫长的路
2015-09-10王跃段定锋
王跃 段定锋
那三只红色大恐龙是798艺术区中的绝对地标。同样的,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UCCA)也是文艺青年心中的地标之一。最近这里很热闹,由庆典晚宴拉开序幕,各种精彩的活动陆续进行——这是在庆祝UCCA八岁生日。也许出乎很多人的意外——这个洋血统的非营利美术馆不仅活了下来,而且愈加有活力。这活力的动力来自于一个美丽女子薛梅,在过去的六年时间里,她见证着UCCA完成了重要变革与成长。
她对UCCA的第一印象并没有想象中的好。
UCCA的创建者是来自比利时的著名收藏家尤伦斯夫妇,他们早在1987年就开始收藏中国当代艺术。据传说,他们最初只是想把藏品运到中国安放,但当他们发现798艺术区后立刻被它和谐而原始的建筑环境吸引,并随后产生了打造一个多功能展示艺术空间的庞大计划。2007年深秋UCCA开馆,成为轰动北京文化圈的重大事件。2008年,薛梅在帮另一位世界级收藏家乌里·希克操办“中国当代艺术奖”展览时,与UCCA有了初次合作。与UCCA员工的接触让她感觉很糟糕,“邮件不及时回,电话没人接,比国营单位还国营单位”。而薛梅的专业性则被UCCA当时的馆长杰罗姆·桑斯看在眼里,随后他邀请薛梅来UCCA工作。不过薛梅一口拒绝了,“不可能,我自己已经创业了。”彼时,薛梅的公关公司正做得有声有色,专注于艺术传播,客户之一就是专门给玛丽莲·梦露拍照的摄影师劳伦斯·席勒。
此前,薛梅有着一串闪亮的履历。她曾是“京城第一俱乐部”京城俱乐部的会员部总监,后赴美国读书并就职于洛杉矶一家俱乐部,再后来成为卡地亚北方区零售经理。从卡地亚离职后,薛梅经历了痛苦的低潮期,每天问自己“到底要干嘛?”她说她是个文艺青年,有理想情结,最后她决定做最喜欢的事——艺术。与艺术结缘早在1997年,薛梅认识了著名艺术家曾梵志,她几乎天天和曾梵志以及他太太泡在一块儿,“他每次都把手画得特别大,他说手能表达很多含义,很难画。”最打动薛梅的是艺术自由的想象力,而且,“站在作品前,你觉得跟它有某种联系。”那一阵子,薛梅是被艺术包围的——看大量展览,常与艺术家朋友们一起谈诗歌,聊音乐。薛梅说,“艺术是逃离繁琐生活的桃花源,那是最放松最向往的地方”。
有对艺术的热爱,还有出色的管理才能,在杰罗姆·桑斯眼里这正是UCCA最需要的人。被拒绝的桑斯馆长后来又找过薛梅几次,策展人皮力就劝她好好考虑,“一个非营利美术馆在中国是惟一的,在这个特定时期,它需要像你这样的人。”于是,薛梅答应了。当时,面对公关部和艺术商店两个选择,薛梅决定做商店,“我喜欢挑战——那个商店我每次来都觉得没得可买,我怎么样能够打造一个让大家眼前一亮的能买到东西的艺术商店呢?”薛梅先为它定下了格调——做中国原创设计。那时很多中国设计师只做展览,没有产品,靠其他工作维生。薛梅就去全国各地寻访设计师,说服他们与UCCA合作。薛梅认为艺术商店是一个孵化实验室——孵化所有可能。很快,商店就呈现出新气象:店面不大却有丰富的设计产品、艺术品限量版和衍生品、艺术图书、纪念品,薛梅提出一个口号,“离开商店必须有一件商品拿在手。”目前,艺术商店的收入占UCCA年度筹款的40%,非常可观。
由于业绩出色,2011年薛梅成为了UCCA的CEO,负责美术馆的经营,这个CEO的职位前无古人,在业内也是惟一的。为了打造UCCA学术性和国际化的形象,对外宣传上她主推馆长田霏宇,而薛梅这位背后推手却在UCCA生存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近年来,来自创始人捐赠的运营预算逐年减少,薛梅每天都在为筹资这件事忙活。最大的一次变革是4年前,薛梅开始做UCCA年度庆典,向社会众筹来年展览的资金,今年的八周年庆典晚宴的筹款数目达到了新高:1086万元。
“有人说,你端着一个金饭碗天天去化缘,因为艺术看上去很高端。国内很多人对非营利不理解,他们问为什么不去营利地做它?我说,非营利的理念在西方已经有三四百年,在中国才刚起步,这是一条漫长的路。”薛梅说。
Q&A
Q: 刚做艺术商店时,设计师和艺术家的产品都是你亲自挑选的吗?事实证明,你的眼光很好啊!
A: 其实那时只要是一个原创设计产品我们都接受,觉得好的和不好的我们都不拒绝,会试一个星期。当然还有一个因素是,这么多年我去了很多国家的各种形态的商店,即便是一个酒店的商店只要路过我都会去转。各种货品真是看了无数用了无数。每件好的设计品都和自己的经验、经历有关系。再有就是在卡地亚工作期间我学到很多关于设计和零售行业的知识。
Q: 可以说UCCA艺术商店推动了中国艺术衍生品和中国原创设计的产品化吗?
A: 对,这个确实我做到了。
Q: 你还规定所有产品都要和环保有关?
A: 你看今天这阴霾,其实有我们每个人的原因。我们垃圾不分类,汽车发展肆意,都是我们对环境的伤害,这种伤害终究有一天会回到我们面前。我经常在国内商店里看到一些在设计上全是浪费的产品,有对材料的浪费、对资源的浪费。而国外许多设计师就注意使用绿色的、环境友好的材料,再进行功能和外形的设计。所以我要求很多设计师参与到“再设计”中,“再设计”就是将老的、过时的产品重新设计使用。其实我们很多有传统设计元素的产品特别好,比如全铜质的烟盒、铜质的打火机……我们买了很多样品,邀请设计师参与到里面,这些老产品经过重新设计后完全能适应当代生活,同时也能拯救很多小工厂。
Q: 你们提倡的生活方式是什么?
A: 这个商店就是很多可能,很多种生活方式。不管是艺术还是设计,它在人们生活中是有作用的。它就在每个人的生活中,比如我们店里很多限量版的艺术品价格并不是很高。
Q: 2011年你成为了艺术中心的CEO,这个职位不管是UCCA历史上还是业内同行中都没有过。你曾说,在中国做美术馆和在西方有很多不一样?
A: 首先是人的缺稀,在美术馆做管理的人、策展人非常少。不是不够多,而是优秀人才非常缺稀。到今天,我们中心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以前并非从事这个专业的,进来后我们要大量培训。目前,我们UCCA员工中绝大多数是“90后”,也就是说在他们之前这个行业里的专门人才特别少。基数小,可选择的人才就很少,有经验的人士少之再少——这是所有国内艺术机构不可回避的问题。还有资金啊,希望可以得到政府的支持。
Q: 针对资金问题,你的策略是什么?
A: 一方面我们要大量去找展览赞助,再有就是商店每年要完成它的收入预算,我们希望它每年都有突破。我们有一部分场地是可以长期出租给商业品牌举办活动。剩下的就是我们赞助理事会的捐助、会员会费以及门票。现在又加了一个庆典晚宴,让艺术家来捐赠作品,热爱艺术的人士可以去投拍。这是我们能够筹集到的款项。另一方面就是不断压缩成本。目前我们有72个固定的在职员工,他们是有奉献精神的,这些年没有涨工资,没有十三薪,出差没有补助。还有每位员工要求做到节水节电,随手关灯关电脑,每个员工都要为成本节约做出举动。
Q: 据你观察,这几年中国企业是不是越来越愿意赞助艺术?
A: 对啊,有很多改变。比如红星美凯龙、江南布衣、联想等等,都与UCCA每年有合作。
Q: 曾有人诟病中国企业对文化活动的赞助非常粗暴,比如logo非常暴露地露出等等。你都是怎样合作的?
A: 我们合作都是有条件的。馆长田霏宇说美术馆好比是一个教堂,你进入教堂,就应该虔诚,要遵守规矩。所以我们是有很多规矩的,在谈赞助时一定要符合我们的标准。
Q: 四年前UCCA开始做庆典晚宴,这也是国外的美术馆的模式吗?
A: 对,最早提到这个的是田霏宇,说咱们要试一把。第一年我们都不敢拍卖任何艺术品,就是一些设计师捐助了一些设计产品,到今天成绩斐然,我们是一步步捏着汗走过来的。如果全部将西方那种方式移过来是不可能的。目前看,筹款渠道的本地化程度发展得很迅速,比如我们庆典晚宴上的筹款拍卖,捐赠的收藏家大多来自内地。
Q: 为什么今年的UCCA8岁生日特别热闹?
A:“8”在中国传统中是非常重要的数字,寓意着风调雨顺。但对我们来说第8年好像是个中转点,是它会再次升级的一年。此前有很多对UCCA的非议,认为3年5年就应该关门了。但从第6年、第7年开始,我们让大家看到了实质性的变化。
我们想让更多大众意识到UCCA的存在,在很多方面我们确实做出了很大贡献。且不说我们的展览,就说我们的公共项目,基本上每个公众都会喜爱。并且它带动了整个周边和社区的人对我们的支持。有更多人花更多时间泡在店里面,我们大堂有个咖啡厅和一个图书区域给会员,会员费两百块钱,会员权益包括了全年免票等。
Q: 这次八周年庆典的一个关键词是“北京坐标”,你觉得一个艺术中心和一个城市是什么关系?
A: UCCA就是一个坐标。尤其在北京这样的城市,需要这样的坐标。一个当下的、当代的、文化的坐标。
Q: 你觉得这几年民营美术馆的生存环境有变化吗?
A: 有变化。变化在于这么多美术馆的崛起,很多民营美术馆都得到了政府的支持。但我们作为外国的一家民营美术馆,相信有一天会得到政府更多的眷顾。
Q: 你这几年的成绩有目共睹,但是过程中有什么困难是我们看不到的?
A: 事事困难,事事难料。最艰难的时期就是2012年,尤伦斯先生大大降低了他对中心的资金捐赠,所以我要大量地削减成本,要将员工从120人缩减到60人,当时我们和专业管理咨询公司合作,优化了团队结构。但这个过程中有很多人情冷暖,这里我要再次感谢我的团队对我的支持。
Q: 你说过做一个女性CEO会比男性更辛苦,要多付出十倍乃至二十倍努力?
A: 对,要克服很多心理上的东西,比如女性会有很多情绪起伏。从某些角度而言,女性管理者赢得真正的尊重有时要比男性更加辛苦,这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我的基本生活都是在(UCCA)这儿,我也四十二岁了,都没有考虑到要孩子。自己也会想,要尽快去改变。
Q: 你觉得你的女性特质为UCCA带来了什么?
A: 我做事会很谨慎,不会很招摇,这是女性特质,要内敛、要稳、要细水长流。每一个机构背后都有一个很大的推手,她不一定要天天站在舞台前面。就像一个好的电影,没有一个好的导演和制片人,是出不来的。
Q: 如果有一天离开UCCA,你最想去做什么?
A: 这是我一直在想的事,我没有答案。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还在UCCA吧,这个地方很好,所以我没有别的想法。虽然它困难重重,会给我带来身心痛苦,会遇到大量的挫折,但作为我们这代人往往不会轻易放弃认为有价值的事业。在这里的工作每天都有精彩发生,很戏剧性,至今让我体验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