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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坪往事

2015-09-10张品成

红领巾·成长 2015年7期
关键词:麻醉药欧阳

张品成

麻醉药终于送来了

医官马洪决定要给谢模理做手术了。

本来在战事稍缓的开初就要做的,那时,伤员少了,医官马洪有从容的时间。但徐参谋、阿红及医院上下都有个焦心的事,那就是麻醉药。红军医院缺药品一直是个让人烦恼的事。在白军的封锁下,物资运不进来,尤其是军火、药品等物资,红军更难弄到。给伤兵做手术,阿红一般都用自己熬制的中药来当麻醉药。但中药用在麻醉上有个量的问题,用多了,一睡不醒也是常有的事。有的伤员说“我用我用”;有的知道可能出现的后果,坚决不用,说“拿根木棍给我吧”。医院备有筷子长短、拇指粗细的几根棍棍,手术时就让伤员咬在口里,用绳扎上两端,再从后脑牢牢绑住,就那么动手术。伤兵疼痛难当,却叫不出声。一场手术下来,棍棍上满是牙印,也有人直接就把棍棍咬断了的。当然,也有不愿意绑棍棍的,那就必定会有惨叫,那声音瘆人。

对谢模理不能用棍棍,更不能不上麻醉药就给他做手术。这事儿,首长有过交代。就是不交代,医院也没人忍心那样做。毕竟谢模理是个娃儿,且是个可怜的娃儿。他们等着麻醉药的消息。首长说,无论如何,千方百计也得弄到手术用的麻醉药。

首长说:“别急别急,这事儿急不得哟。”

着急的是谢模理。他急着想抛去身上那多余的肉,说那是条腿,却没骨头,且短一截,真是个累赘。

麻醉药终于送来了,是根据地的人从陕西那边弄来的。虽然那边和我们有过协议,但药品毕竟是所谓“当局”对“匪区”禁运的重要物品,陕西那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和红军交易,就是偷偷做上一笔,要的也是天价。

天价就天价,不管多大的代价,也得给谢模理弄来麻醉药。这是首长的指示。

花了大价钱,终于弄到了麻醉药。交通队派了得力的人去接货,路上遇着匪,两个同志牺牲了,另两个同志突围出来,到底把那药保住并安全送抵了王坪。

不要让谢模理知道牺牲了交通队战士的事,尽一切努力把手术做好。这也是首长的指示。

刘白高教谢模理吹笛子,谢模理学得很认真。他嘴上才有了点儿感觉,能吹出不规矩的调调,这会儿却说要给他治腿。这得耗费些日子呀,谢模理想。他担心才练起来的吹笛子的感觉会鸟似的飞了,就说:“早不治晚不治,怎么偏偏这时候治呢?”张乐生和万小坎说:“首长器重你,等麻醉药嘛。”谢模理说:“别人不用麻醉药可以,我也可以的。”两个娃儿好说歹说,总算把谢模理哄上了手术台。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

养病的日子里,张乐生和万小坎有时间就会去陪谢模理。

“你想吃什么?我们想办法帮你去弄。”万小坎跟谢模理说。

谢模理说:“我想吹笛子。”

万小坎说:“你很快就能起床的。”

疫情严重

刮了一阵风,秋风夹带了秋雨,雨下得不大不小。

放眼望去,王坪周边的农田都收了秋。柿子还挂在树上,半熟不熟的黄,叶却落了,一树的果很显眼。有几片叶,欲与果子争风吃醋,不肯坠地,被风吹了,颤着抖着挣扎,就是不肯离开那树。

也许瘟神就是挟风而来的,来无踪影,却让一些人病倒了。

万小坎是先行病倒的几个之一。他跟谢模理说“你很快就能起床的”,自己却倒在床上,起不来了。

他生病了。先是全身乏力,食欲减退,头痛,肚腹间不适。起初,他没太在意,以为受了风寒,想着喝点姜汤驱驱寒,过几天就好了。但数天后,不但没见好转,病情倒是更重了。王坪先是两三个人有症状,现在是十几个人起了症状。患者浑身火炭样烫手,额头更是烫得不行。

阿红忙碌不堪。他去了万小坎病床前,问这问那。万小坎蔫蔫的,说话的力气也快没了。阿红用手按他肚腹,能触及肿大的脾脏与肝脏。阿红想,怕是伤寒哟。

万小坎后来就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了,只觉得一些糊影在他面前晃呀晃的,耳边嗡嗡地噪响,后来就听到张乐生的声音。奇怪,别人的声音他听不真,但张乐生的声音他字字听得清楚。张乐生在说:“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治好他。”

大概对方表示这状况很难说。

张乐生说:“万小坎不会死的,你们要想办法……”

万小坎再想努力听清他们说的话,却听不清了,他是盘旋着进了死亡的烟雾里了。他转呀转呀,想走出来,可就是没有办法,有什么裹挟着他旋转着到了个混沌的地方。难道就这样死了?他想哭,可哭不出。他觉得自己旋着,不知道要旋去什么地方……

疫情严重。医官马洪找来一个老中医。那人是医院新近请来的,叫“欧阳至”,是这一带有名的郎中。因为有名,欧阳至赚了些钱,就置了些地。红军来了,当地一个乡苏维埃主席跟欧阳至有隙,就把欧阳至定作“土豪”。欧阳至听说了,就带了家小连夜躲进了山里。红军知道后,批评了那个干部,说:“你们把充公的郎中家的财产如数退回,给人家道个歉。红军不能搞公报私仇的名堂。这种人不是工农革命的对象,是我们要团结的人。”

红军派了很多人去找欧阳至,凡进山去的人都说见着郎中给捎个口信,说东西如数归还他了,说红军想和他做朋友。说的人多了,欧阳至慢慢有些信了。再说,总不能老窝在深山老林里吧,没患者,没求医的人,他就是废人一个。

他真的从山里回来了。

红军请他到王坪来做医官,没想到,他才来就遇到这么场疫情。

欧阳至给病人把脉,看舌苔,脸色就黑了,说:“不错,是伤寒哟,这还了得!几天了?”

医官马洪说:“有好几天了……疫情来得猛,医院缺药……昨天送上山四个,今天有两个看样子也撑不住了。”

“天神爷!再不救治,这里将成坟场!”欧阳至说。七十岁的人忙乱起来,颠上颠下地指手画脚。

医院立即采取隔离措施,药坊忙乱起来。担架队也忙乱起来,他们当然不是忙着从前线运送伤员,而是组成了挖药队。挖药队由中医部年轻的医官带了,进了深山挖药。欧阳至给了一个单子,是欧阳家的祖传秘方,罗列了各种草药的名字。挖药队按图索骥,把单子上列的各种树叶、草茎、根蔸,还有什么花呀藤呀的找到,采了挖了,带回到王坪那间碓屋里。碓屋里只有欧阳至一个人,水车被水流冲击着转动,带了那碓锤起起落落。欧阳至在那里拈选着,在各种树叶、草茎、根蔸和什么花呀藤呀的里面挑着,按不等的分量往石臼里扔。做这事儿,欧阳至从不要帮手。秘方秘方,就在配料上。配什么,配多配少,任何时候都是欧阳至一个人操作的。外人知道了,那还能叫秘方?

那些草药在石臼里任了碓锤击捣。看差不多了,欧阳至就往外喊一声:“拿起去!”有人颠颠地跑进门,捞了那捣烂的残渣熬药,放锅里熬,熬成黑黑的汁液,整整一大锅。欧阳至叫人拿了壶来,倒了,分发给卧床的病人喝,说:“饭后喝,一天三回,连喝十天。”

然后,欧阳至又关了门拈药捣药,依旧叫人熬了一大锅。这回,他却不叫人分发了,而是把徐敬乾叫了来。

欧阳至跟徐敬乾说:“叫大家集合。”

徐敬乾说:“全体吗?”

欧阳至说:“全体!”

徐敬乾就找来蓝都米:“都米都米,你吹号!”

蓝都米就吹响那破了的铜号,大家就在操场上集合了。那些娃儿们四下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那些大人,再就盯着徐敬乾。徐敬乾那张脸上也满布了茫然。他们看见老郎中在跟徐敬乾说着什么,然后队伍就由徐敬乾指挥了往厨房那边去。

厨子唐发儿站在那儿,手里持个汤勺。条案上摆了无数只碗,厨子唐发儿往那些碗里舀着黑黑的药汁。“每个人喝一碗药汁。”阿红说。

人们排了队,一人端一碗。站在最前面的是张乐生,个子高高的他很显眼。

张乐生端了碗,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喝了。后面的几个也陆续跟了喝,药很苦涩,他们皱着眉,抹着嘴。

“我们又没病,干吗叫我们喝这东西?”有人说。

“这是命令!”

“没听说过命令好好的人吃药的呀。”

徐敬乾说话了,他说:“防患于未然,知道吗?”

厨子唐发儿说:“我还喝了两碗哩。起初尝了一口,苦得掉牙,想不喝。熬药的医官说,不喝说不定过几天就被抬去古堡大城寨了。我不想被人抬了去大城寨,就喝了两碗……”

厨子唐发儿这么一说,后面的人都喝得很坚决,谁也不想被抬去古堡大城寨那坡岭上。

显然,欧阳至的秘方起了作用。万小坎等几个醒了过来,体热渐渐退去,麻木的四肢也通血活络起来,纸一样灰白的脸就有了润润的红。几天没进食的那张嘴,呵张了能让看护喂一些粥水。看护不是别人,是凌照照。凌照照的两只眼睛红肿得像两颗烂桃,一边把勺往万小坎嘴里送,一边就啜泣,弄得万小坎一脸的通红。他没力气说话,但挣着挣着还是说出几句话来。

“我……我自己来……”万小坎说。

“你看你都病成这样了,你自己能行?”

“那……那让张乐生来……”万小坎说。

一旁的张乐生真的就凑上来,说:“我说我来,照照不让嘛。”

凌照照说:“是潘婆吩咐的,她怎么的都要让我亲自守在小坎身边,她说我守在小坎身边,小坎就不会走。”

张乐生说:“小坎都病成这样了,他能上哪儿去?”

凌照照柔声地说:“潘婆是担心小坎……”

“担心个什么?”

凌照照不愿意说那个“死”字,那不吉利,这些天死的人太多,医院笼罩着死亡的气息。歌是唱不出了,笑更像脸上的纸被什么揭了个干净。但张乐生从没想过万小坎会死,他想,他的伙伴只是睡一觉,睡好了自然会醒过来。张乐生就是那么想的。他虽然不能守在万小坎病床边,可几天来一直站在那边坡地上远远地往这边看,透过那敞开的窗子能看到躺在床上的万小坎。他看到阿红甚至欧阳至探视万小坎时黑封了的脸,甚至看见有几个和万小坎同病房的人被蒙了头抬出来,抬去了大城寨。但他就是不相信万小坎会跟那些人一样,从此就不再回来。当有人告诉他小坎醒过来了,他说:“我知道哩。”

那人愣眼看了他,说:“瘟神肆虐,阎王爷守着王坪点人数,死了多少弟兄?你怎么知道万小坎能活过来?”

张乐生说:“他没跟我和谢模理说一声,怎么能走了哩?”

那人说:“怎么就一定要跟你说一声呢?”

“我们是兄弟呀。”

“没听说是兄弟,阎王爷就放过的。”

“没听说就没听说吧……”

现在,凌照照不得不明说了。她说:“潘婆是担心小坎迈不过这个坎儿呀。”

万小坎挤了挤脸上的肉,弄出一个笑来:“怎么可能呢?不会的,不可能的。”

“大坎儿小坎儿,我都迈得过。”他说。

“我舍不得大家,舍不得我的兄弟。”他说。

张乐生说:“兄弟们更舍不得你哟。”

没迈过坎儿的是潘婆,潘婆是最后一个病倒的,却也是最后一个没能再起来的。万小坎病倒的时候,潘婆还过来照应了一阵。后来诊断是伤寒,除了看护和医生,医官马洪就不让别人靠近病人,说:“伤寒是会传染的,须隔离治疗。”

潘婆欷歔哀伤了两天,没想到,第三天自己也病倒了。潘婆先前没觉得有什么,她觉得自己是铁打的身体,从没个病呀什么的上身。她自己去后山找了些草药,熬了,喝到肚子里,并没当回事,还上了织机织布。织着织着,她就觉得胳膊软了,看东西现双影,然后那颗头颅重得像秤砣,歪了身,软软地瘫倒在地。

弥留之际,潘婆摇头,嘴皮翕动。欧阳至凑近她的耳边听了半天,没听出个所以然。徐敬乾说:“她是想叫万小坎和凌照照到她身边的。”

“你怎么知道?”

“去把他两个叫来吧!”

万小坎刚康复,由张乐生扶了,来到潘婆病床前。凌照照才见着潘婆,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儿。潘婆想伸出毯子下的那只手,没能伸得出来。有人帮她伸直那只手。手心竟然捏着那把被她视为至宝的桃木梳。有人说:“小坎,照照,潘婆想你们帮她梳头哟。”

凌照照真就要去接那把梳子。却听得“啪”的一声,桃木梳竟然被潘婆掰断了。谁也不知道潘婆这时候哪来的力气,谁也不知道潘婆那是为什么。

潘婆把两半梳子分别塞给万小坎和凌照照。一龙一凤,龙的那半片在万小坎手里,凤的那半片在凌照照那儿。他们盯着各自那半片梳子凝神了好一会儿。好多年后,他们才明白潘婆的用意所在。潘婆那时想跟两个人说点儿什么,但她说不出。

潘婆死了。

潘婆生前老跟人说:“我死了,你们要像模像样地送我上路哟。”那时候,没人把这事儿当真,只是觉得潘婆对那些死去的士兵充满怜惜慈爱。其实,红军已经是厚葬那些兄弟了。他们从山里伐木,砍伐了好木头运到王坪;他们找来了手艺上好的苏瓜儿和张乐生,一个是木匠,一个是铁匠。他们给两人分派了特殊的活儿,交代了要细致地做,做出上好的东西。苏瓜儿和张乐生一个打制棺材,一个打制棺钉,打制出来的都是精益求精的上好货色。

但潘婆想的是另一回事,她说的是乡俗。

徐敬乾不同意,他跟医官马洪和欧阳至说:“那不是搞迷信嘛?那要花费大家很多时间,伤寒夺去了我们很多同志的生命,也夺去了我们很多的时间。”

凌照照去找徐敬乾,想让徐敬乾改变主意,但她是第一次跟人这么说话,且这人还是王坪的头儿,这不是一般的事情,她得给自己壮胆。

凌照照走到徐敬乾屋门口,伸手,却停住了,咬着牙又伸出手轻敲了下门,屋里没动静。她麻着胆子又重重敲了几下,屋里依然没动静。她就想:徐参谋故意不见我哩。坐在那屋不远处的那块石头上,凌照照觉得心里翻腾着什么,就哭起来,呜呜地哭,哭声时高时低。远远地,有人听到了,跑去卫校跟在那边处理事情的徐敬乾说:“照照在你屋子前哭哩。”徐敬乾一听这话,觉得蹊跷:“她哭潘婆吧,但也不该在我屋子面前哭呀!”

徐敬乾风风火火地赶去。果然,凌照照在那儿哭成了泪人儿。

“你找我有事情?”

凌照照泣不成声。

“你是为潘婆的事吧?人死如灯灭,潘婆是个好人,孩子,她的过世是我们一大损失……”徐敬乾低声安慰道。

凌照照想:我怎么跟他说呢?那几个字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她心里充满一种莫名的委屈和失望。

万小坎去了滚月潭,他在潭边哭,哭得很伤心。张乐生和几个娃儿都来了。谢模理虽然痊愈得还好,但医官马洪不让他下床。张乐生说:“我背他出去蹓蹓。”阿红想想,大概是觉得去野外走走对谢模理有好处,就规定了几条注意事项,吩咐一定要照料好谢模理,才同意了。

张乐生他们找到潭边。他说:“小坎,你怎么跑到这地方来哭?”

万小坎说:“潘婆不喜欢听到哭声。”

“那你别哭呀!”

“我难受,我忍不住……”

“潘婆不想看到你这么难受,你说的……潘婆不喜欢哭哟。”

“她看不到了,她死了。”万小坎说。

苏瓜儿说:“你看你说‘死了’……不能说‘死了’,是‘走了’,是‘过世了’。”

“都一样!”

“那不一样,怎么都一样?你看你这么说……”

蓝都米也说:“潘婆说的,‘走了’就是到了另一个地方,‘过世了’只是从这边走到那边了嘛……”

“徐参谋说从来没‘那边’……”万小坎说。

“可是,潘婆她信呀!”张乐生说。

“就是就是!”苏瓜儿张合了一下嘴,又眨巴起眼睛,眼睛不止眨了一下。

万小坎还是哭,几个人劝不住,也都哭出声来。只有谢模理没哭出声,他想哭,可是怎么也哭不出声音来。

苏瓜儿说:“徐参谋什么事都说得对,但这事儿上,死者为大,潘婆信那个的嘛,她是真心相信的哟。”

万小坎不哭了,他说:“我找徐参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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