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和他的村庄、田野
2015-09-10杨汉立
杨汉立
爷爷坐在田头,一支喇叭筒在唇间“吧嗒”一声,芬芳自唇边漫过田野,漫过整个季节。水稻早已闻惯了这种香气,田野早已闻惯了这种香气,村庄也是如此。其实,这香气已经不是烟草的味道,是爷爷的气味,是从爷爷体内散发出来的东西。自春天播种开始,爷爷就天天穿行在村庄之中、田野之中和水稻之中,爷爷像村庄和田野的孩子,水稻像爷爷的孩子,那么亲切,那么温馨,谁也离不开谁。
用力一吸,爷爷觉得田野好香、村庄好香。这种香味是稻子邀约泥土的香味,和着老木屋的香味和饭菜的香味。爷爷看到了一些香气的河流,那桂花流出一些河流,那稻子流出一些河流,小溪、青山、草木、饭菜都流出一些河流。这些河流流过田野、流到云端。在田野,香气跟着他;进村庄,香气跟着他;进了房间,香气还是跟着他;吃饭时,香气更是跟着他。所以,爷爷觉得这复合的诱人芳香总在饭桌上回荡,一日三餐如此,日日如此。爷爷觉得这乡村的香气,滋养着他的生命,成为了他的灵魂,他注定离不开这个村寨,因为他离不开这种气味。
在爷爷慈祥的目光中,水稻腼腆地低下头,笨拙却温柔地轻轻摆动身子,把柔情悄悄地变成一股浪,淹没爷爷,淹没田野,淹没村庄,甚至要把已经很蓝的天空再洗一洗;鸟群飞过上空,把一些弧线交给天空和田野、村庄的目光,交给爷爷和水稻的遐想,歌声一滴一滴坠落,让壮实的谷粒更加饱满,让金黄的稻田更加闪亮。一瞬间,田野铺上了黄金。爷爷的汗珠滴入泥土,缓缓进入根须,涌上茎秆、稻叶、谷穗,整个田野在涌动,像亿万把扇子在扇动,扇起阵阵香风。太阳更加兴奋,把这大片大片金黄的田野照得更亮了。
乡村的秋天就是唐朝,唐朝极为任性地喜欢盛大,喜欢热闹,喜欢肥厚。一株株水稻身怀六甲,身体越来越丰腴,她们以杨贵妃为标准,以胖为美,一个个展示着肥硕的身姿。稻田越来越挤,往日的行与列没有了,一株挨着一株,一穗与另一穗交错。她们是争宠的妃子,秋天的皇上喜欢她们这样示好,喜欢她们没有秩序,喜欢她们拥挤在一起。她们是秋天放牧的羊群,为了争食秋天的阳光,都急着往前挤,一株与另一株挤,一行与另一行挤,一列与另一列挤,一丘与另一丘挤。她们把没有秩序挤成了另一种秩序,整个田野那么美丽。
这是一张由稻子交织的黄金毯子,田埂勾勒出图案,村庄、绿树缀于其间,不知是村庄、绿树烘托稻田,还是稻田簇拥着村庄。他们团结在一起,都是同一个父母所生的兄弟姐妹,都是同一台戏的各个角色。他们不计较是不是主角,主角努力在展示风采,配角也努力在增光添彩。青山静立于远方,像叶子一样围着田野,他既是观众,默默地看着田野和村庄,他又参与演出,和田野、村庄组成一个大歌舞剧。馨香是主旋律,金黄是主色调,即使没有风,舞台上也有丰富的动作。
这实在是一朵巨大的向日葵,是谁画出来的啊?他比凡·高要伟大,画技要高超百倍。爷爷不晓得什么凡·高,只觉得自己最喜欢一年四季中的秋季,秋天这么成熟,这么实在,这么令人喜悦。他微笑着,边走边抚摸一下稻穗,像捋着他的胡须,他把稻穗抚摸成胡须,把胡须捋成稻穗。他捋着胡须时,捋出阵阵清风,清风染上香气,然后像胡须一样拂过田野和村庄,稻谷光亮了,村庄有着一种清爽的气韵流动。
行走在秋色中,爷爷看见这么多金色的稻子在风中轻轻地摆动,像是抖开往昔挥洒的汗珠。汗水和阳光是一天天沉积起来的,沉积多了就泛光,先是泛绿,越来越绿,绿得胀满,胀得田野装载不下,似乎要直奔汗水和阳光的源头而去,天空便暖和起来,心灵便温润起来。然后泛黄,越来越黄,直到比黄金还诱人,直到分不清是阳光染黄了稻谷,还是稻谷染黄了阳光。积累了一天的黄,傍晚成为富翁,不光田野那么黄,不光阳光那么黄,连云朵也或黄或红,满天的晚霞是天空长出的熟透庄稼,等着我们去收割。
墙上的弯月生锈已久,镰刀一次又一次的怀想和渴望业已结茧。正午的阳光挤进木屋来看他,他的心怦然而动,想把影子留在墙上,而自己出走,逃到田野。爷爷握着一杆长杆烟筒走来,把黑暗深深地吸一口,然后吐出一团惬意的云雾。于是他知道爷爷快要给他一个指令了,觉得还是不能擅自出走,而应等待时机,获得冲锋陷阵的机会。午夜的月光走进来看他,他把心事托付给月光,把月光的幽静留给自己的心灵。爷爷均匀而悠长的鼾声和关于丰收的梦呓穿过黑暗,缓缓传来,像一首催眠曲。好吧,安静地入眠,做一个好梦。
直到那天,父亲把整个季节卷成一支喇叭,在一个响晴中吹响了号角,引我们兄弟,以田野为砥,用阳光和汗水打磨锈月,收取零存的汗滴和黄金。爷爷不甘示弱,拍打了好一阵子腰腿,不理会我们要他休息的劝告,踏入稻田。这个时刻,乡村开始沸腾,嘭嘭作响的打稻谷声,在田野里此起彼伏,像一台侗族大歌,多声部的合唱激励着季节。一群鸟雀从东山飞到西山,又从西山飞到东山,把飞翔的影子投在田野里,让田野有飞翔的音符。
母亲的饭香远远飘来,弥漫整个田野。桂花香也邀约了稻谷香和泥土香,与饭香会师,释放一年的積蓄,把乡村灌醉。母亲一句声音拖得长长的呼喊“吃饭啦——”,把我们呼唤得格外饥饿,似乎可以吃下一整份鼎罐饭,可以吃下整个田野,可以吃下整个秋季。我的血加速奔涌,像泥鳅在田泥里猛钻;我的心柔软起来,像那些湿润的田泥,让一些脚慢慢陷下去,然后用一种细腻包裹它,让它发酥发软,让它长出须根,长成一株硕大的水稻。我敢肯定,是一代一代母亲把村庄喂大了喂老了,把田野熏香了。
在饥肠辘辘却又满怀醉意中,伫立在秋色里,于是便有一些种子在心里悄悄生根、发芽、猛长。我的心田有了四季轮回,其中的秋天也一定会有属于我的金黄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