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比伦商会:探寻商会的真正起源
2015-09-10
在19世纪和20世纪的诸多权威著作中,都会提到在公元前3000至1500年间兴起的埃及、巴比伦、印度、中国四大文明古国,并称它们都是基于早熟的农业经济的奴隶制国家。然而,随着现代考古学的发展,特别是古代文字被不断破译,这一原本已被奉为金科玉律的理论已经摇摇欲坠。主要的原因是,考古学家和语言学家们发现,其中有一个文明古国压根就不是什么奴隶制国家,在很多方面都比中世纪欧洲政治经济制度更加先进,并且已经具备了资本主义萌芽。这个远远超越时代的文明古国,正是巴比伦。
巴比伦为什么会如此富有?
直到今天,在基督教、伊斯兰教和犹太教社会中,“巴比伦”这个词仍然被赋予了拜金主义的色彩,代表着无穷的财富和无尽的贪欲,因为《旧约》、《新约》和《古兰经》都多次感叹巴比伦的富有,并带着浓浓的醋意对这座都市予以严厉诅咒,例如《诗篇》记载:“我们(被俘的犹太贵族)曾在巴比伦的河边坐下,一追想锡安就哭了……耶路撒冷啊!我若忘记你,情愿我的右手忘记技巧;我若不纪念你,若不看耶路撒冷过于我所最喜乐的,情愿我的舌头贴于上膛……将要被灭的巴比伦啊,报复你,像你对待我们的,那人便为有福。”《以赛亚书》记载:“巴比伦素来为列国的荣耀,为伽勒底人所矜夸的华美,必像神所倾覆的索多玛和蛾摩拉一样,其内必永无人烟,世世代代无人居住,阿拉伯人也不在那里支搭帐篷……巴比伦受罚的日子临近,它的日子必不长久……明亮之星,早晨之子(巴比伦)啊,你何竟从天坠落?……万军之耶和华说:‘我必兴起攻击他们,将巴比伦的名号和所剩余的人,连子带孙一并剪除。这是耶和华说的。我必使巴比伦为箭猪(马其顿长矛方阵)所得,又变为水池,我要用灭亡的扫帚扫净它。’”《耶利米书》记载:“巴比伦素来是耶和华手中的金杯,使天下沉醉,万国喝了他的酒便癫狂了……住在众水之上、多有财宝的(巴比伦)啊,你的结局到了!你贪婪之量满了!”古印度人则称巴比伦所在地区为“西牛货洲”,因为它位于印度的西方,自古盛行牛耕(中国自春秋战国时期引入),而且贸易繁荣。
不过,巴比伦到底有多富呢?带着这个疑问,古希腊“历史之父”希罗多德曾经在巴比伦被波斯帝国吞并不久以后,以商人的身份造访过那里。据他记载,巴比伦地区以波斯帝国百分之一的面积和百分之三的人口,供应了波斯帝国三分之一的税收。由此可见,巴比伦的富裕程度超出同样被波斯帝国征服的埃及等文明古国好几个级别。
巴比伦为什么会如此富有?这是由巴比伦社会自身的特点决定的。
在三四千年前,巴比伦所在的两河流域自然环境比现代伊拉克好得多,几乎没有沙漠,巴比伦周边地区还是当时世界上农业产量最高的沃土之一。不过,与其他几个同样拥有富饶农业区的文明古国相比,巴比伦在这方面的优势很有限,而在其他自然资源,特别是矿石和木材上,巴比伦这个平原国家还有很大劣势,仅有的石油天然气资源在古时也未得到利用。祸兮福所倚,偏偏正是这一矿产劣势,促成了巴比伦经济的腾飞。
三四千年前,各文明古国都处于青铜时代,巴比伦也不例外。顾名思义,在青铜时代,青铜冶金业是最重要的科技和经济部门,青铜产量的高低代表了一个国家核心竞争力。但与后来主导世界的铁不同,青铜是一种合金,多数为铜锡合金,少数为铜铅合金。纵观全球,由于所需的形成环境不同,铜矿与锡矿极少出现在同一区域,铜矿与铅矿出现在同一区域的情况也不常见。因此,在需要不断交换铜矿、锡矿和铅矿的青铜时代,世界的开放程度其实比铁器时代高得多,交流也频繁得多。反之,铁器时代由于金属交换需求小,很容易发展出固步自封的小农经济。巴比伦境内既没有铜矿,也没有锡矿,更没有铅矿,要想制造青铜,就必须从外国获得这些金属,而获得的方式无外乎两种:一是用战争去抢夺,二是用贸易去交换。巴比伦选择了后一条道路。
与周边普遍崇尚武力的埃及、赫梯、亚述、米底、波斯等国不同,巴比伦建国后,一直在实践“和平发展”的政策,极少主动对外发动战争。巴比伦人感兴趣的,不是扩张领土,而是扩张钱袋。从考古发掘出的泥版文书可知,巴比伦制造青铜所需的铜主要来自伊朗高原、小亚细亚、阿拉伯半岛和塞浦路斯;锡主要来自印度、中亚和欧洲,这些地区都从未被巴比伦征服过,它们的矿产只可能通过贸易来到巴比伦。与大多数国家不同,巴比伦中央政府对垄断利润丰厚且事关国家安全的铜锡贸易并不感兴趣,从事铜锡贸易的全都是私人企业,巴比伦政府主要关心的是,这些从事铜锡贸易的商人是否办理了齐全的进出口手续,并依法纳税。只要满足了这些条件,全世界商人们都可以在巴比伦不受干扰地自由贸易。
巴比伦是一个全民皆商的社会
巴比伦政府如此鼓励自由贸易,是因为巴比伦政府成员也全部经商。与重农抑商的其他文明古国相反,巴比伦是一个全民皆商的社会。泥版文书显示,上至国王,下至奴隶,巴比伦社会各行各业人士无不经商,以至于当时有一句流行甚广的巴比伦谚语说:“建造巴比伦者为商人,享受巴比伦者为祭司。”其实,泥版文书显示,巴比伦的祭司们(大多由贵族妇女担任)也普遍参与商业,尤其喜爱金融和房地产。
巴比伦是第一个把房地产作为支柱性产业的国家,泥版文书显示,当时巴比伦房地产买卖极为频繁,某些女祭司简直成了专职的“房虫”。例如在汉谟拉比王25年(公元前1704年),一位女祭司以约20两银子买下一块土地,转手就卖了60多两银子,净赚2倍。考古学家早就知道,巴比伦人被分为三个等级,即拥有完全公民权的公民、拥有部分公民权的平民,以及没有公民权的奴隶。
奇怪的是,泥版文书显示,巴比伦公民和平民的身份经常来回转换。经过长期研究,学者们才发现,决定一个巴比伦人是公民还是平民的唯一先决条件,就是看他是否拥有房地产。一个公民如果卖掉了名下的全部房地产,就会自动降级为平民;一个平民如果买下了一所房地产,自拿到房产证或地契的那天起,便自动成为巴比伦公民。与平民相比,公民的工作机会多得多,而且经济待遇和法律地位也高得多。于是,能够“落户”、总价相对较低的小户型房屋和小面积土地在巴比伦大受欢迎,总价较高的大户型房屋和大面积土地往往无人问津,不得不分割成多處才能出售。结果,巴比伦人炒了上千年房地产,却没有出现过中国和其他文明古国常见的土地大面积兼并的情况,泥版文书上从未出现过超过500亩的土地交易记录(最多的一次是国王卖给某女祭司2块土地,共480亩)。
巴比伦房地产业的繁荣,对犹太文化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公元前598年,巴比伦发动了历史上仅有的对外扩张,征服了屡次挑衅的犹太王国,摧毁耶路撒冷,将犹太上层人士全部掳往巴比伦。据《旧约·耶利米书》记载,犹太先知耶利米此时受上帝耶和华的启示,逢低抢购耶路撒冷的地产:“向我叔叔的儿子哈拿篾买了亚拿突的那块地,称了十七舍客勒(巴比伦度量衡单位,17舍客勒约合4两)银子给他。命付田契于巴录,我在契上画押,将契封缄,又请见证人来,并用天平将银子称给他。万军之耶和华、以色列的神如此说:‘要将这封缄的和敞著的两张契放在瓦器里,可以存留多日。’因为万军之耶和华、以色列的神如此说:‘将来在这地必有人再买房屋、田地和葡萄园’……‘高原的城邑,并南地的城邑,人必用銀子买田地,在契上画押,将契封缄,请出见证人,因为我必使被掳的人归回’……这是耶和华说的。炒作房地产并不符合此前犹太人的文化传统,而是征服者巴比伦人的典型作风。后来,犹太人走到哪里,就把炒作房地产之风带到哪里。
先进的金融服务业,是巴比伦房地产业能够长期繁荣的基础。巴比伦的数学、天文学(占星学)和历法学傲视全球,影响遍及亚欧各地,据郭沫若在《释支干》中考证,中国的十二岁、十二星、十二辰、十二分野等全部直接或间接由巴比伦传来,《资治通鉴》等古籍中很常见、而又看似怪诞的“摄提格”、“大荒落”等“岁名”,均为巴比伦历法术语的先秦译音。在与数学密切相关的商业金融领域,巴比伦人也有钱庄、汇票、合资公司等诸多建树,但其中最重要的发明,当数银本位制(中国自宋朝引入,民国时废除)。虽然巴比伦政府并未制造银圆或银元宝之类的银质铸币,但家家户户都备有天平,称量碎银子的重量以进行贸易。考虑到当时美洲等地的大银矿尚未发现,白银在巴比伦时期非常稀缺,据估计,巴比伦通过贸易,汇集了当时全世界开采出的一半白银。稀缺导致白银的购买力非常高,巴比伦拥有当时全世界最高的物价。理论上说,鼎盛时期,巴比伦一城的房地产总价,可能就足以买下整个亚欧大陆。既然不是人人都能买得起昂贵的房地产,巴比伦人更普遍的投资方式是高利贷。
和马克思一样,巴比伦人已经意识到“时间就是金钱”。因为时间有经济价值,所以借出的钱有权获得利息。巴比伦主要的放贷机构是各大神庙,私人借贷也普遍在神庙中进行,由祭司充当公证员。为限制高利贷的负面效应,公元前18世纪的《汉谟拉比法典》规定,借贷白银的利率上限是20%,借贷粮食的利率上限是33%,严禁利滚利和赖账,否则罚没本金。泥版文书显示,在大部分情况下,巴比伦的市场借贷利率是10%至15%,与现代社会非常接近。与炒作房地产一样,放高利贷也不符合犹太人在被巴比伦征服之前的文化传统,而是征服者巴比伦人的典型作风。后来,犹太人走到哪里,就把放高利贷之风带到哪里。
48年的“巴比伦之囚”
现代人经常把犹太人视为最善于做生意的民族,其实犹太人原本完全不擅长做生意。犹太人区别于其他民族最大的特点,在于他们是唯一一个整个上层集团曾经在巴比伦居住过的民族。从公元前587年耶路撒冷被毁到公元前539年波斯人攻占巴比伦,犹太人的这场“巴比伦之囚”持续了48年,这一时间跨度恰好不足以让巴比伦人彻底同化犹太人(就像此前亚述人同化犹太人的同胞“以色列失踪的十支派”一样),又足以让犹太人全面感受先进的巴比伦经济文化。
其实,犹太人的圣经《旧约》全书大部分都是在巴比伦编订完成的,因为巴比伦拥有当时全世界最大的图书市场和图书馆,可以给犹太人提供在埃及和以色列无法获得、无从想象的写作环境。从《创世纪》到《但以理书》,处处可见巴比伦文化的印记,许多篇章都是出自巴比伦古籍和民间传说,还有不少错译,因为短短48年的“巴比伦之囚”远不足以让犹太人彻底掌握博大精深的巴比伦文化。
巴比伦的犹太人就像现代到了上海滩的农民,心中油然而生各种羡慕嫉妒恨。他们在文书中称自己是被虐待的囚犯和奴隶,但他们当时的待遇比纳粹集中营的犹太人好无数倍,因为巴比伦人既没有虐待囚犯的习惯,也没有蓄奴的传统。原因无他,这些行径与他们信奉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文化相违背。
正如现任商务印书馆总经理的于殿利博士等中外巴比伦专家一再强调的那样:在古巴比伦,“奴隶劳动在农业和手工业中均不起决定性作用,只在很有限的范围内得到应用……奴隶劳动在古代东方(巴比伦、亚述和波斯)的主要生产部门中不起决定性作用……西方史学家从始至终都坚持认为,古代东方的社会性质属于封建社会。”“古巴比伦社会中存在明显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主要特征”,“古巴比伦社会私人农业经济领域的情况,基本反映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雏形”,而且,“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生活的时代,人们对人类早期文明……包括巴比伦文明……几乎一无所知。”
其实,除了为数很少的外国奴隶以外,巴比伦“奴隶”最多只需要为主人无偿工作三年,第四年无论如何都会获得自由,而且“奴隶”的子女都是自由人,这种“奴隶”显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奴隶。可见,古巴比伦不是奴隶制社会,而是半封建半资本主义社会,其政治经济制度和社会性质均远比中世纪欧洲先进,而与清末民初的中国相类似。由于领先同时代其他国家的政治经济体制至少三千年,巴比伦文明一直无法被其他民族正确理解,其真相直到21世纪才得以澄清。
“商会主席治国”模式
古巴比伦文明这种令人瞠目结舌的先进性,虽然看似难以置信,却绝非偶然现象。正如巴比伦谚语所说:“建造巴比伦者为商人。”与其他古文明不同,巴比伦的领导者不是巫师,也不是武士,而是商人。因此,巴比伦的政治体系明显异于其他国家。
泥版文书显示,巴比伦古王国初期,地方政权掌握在“市长”的手里。与古希腊罗马的执政官类似,巴比伦的“市长”并非国王任命,而是由公民选举产生,任期一年,但其工作要接受国王特派官员的监督。如果国王不受欢迎,公民会议有权联合废黜和驱逐国王,这与先秦中国的“国人”类似。同查理一世时期的英国一样,巴比伦公民会议相当于“下院”,另有由贵族组成的上院“长老会议”,主要负责军事、外交和财政。在汉谟拉比即位之前,这个“老巴比伦”看上去与周边城邦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汉谟拉比即位后,长老会议、公民会议和市长的权利都被大量剥夺,地方政权逐步被转移到一个由商人组成的奇特机构手中。
巴比伦主要有三种商人:一是神职人员出身的祭司集团,二是公民出身的“塔木卡鲁姆”,三是平民出身的“沙马鲁”。祭司商人主要从事金融房地产,塔木卡鲁姆从事几乎所有商业,沙马鲁主要受雇于塔木卡鲁姆,从事运输和承包工程。早在巴比伦建城之初,当地的塔木卡鲁姆就组成了一个协会,称为“卡鲁姆”,这就是人类最早的商会。从字面上看,“卡鲁姆”的本意是“港口”、“码头”,可见商业的本质就是物流。
泥版文书显示,巴比伦商会活动频繁,管理严密,设有“商会主席”或“总商”一名。与市长一样,巴比伦商会主席每年要改选一次。起初,巴比伦商会只是一个仲裁商务纠纷、组织商业活动的组织。后来,商会很可能帮过汉谟拉比的大忙,因此他在即位之后,就不断把长老会议、公民会议和市长的权利转交给商会,取得了十分理想的效果。到了汉谟拉比晚年,巴比伦商会已经成为实际上的市政府和市法院,巴比伦商会主席也就成了事实上的巴比伦市长和市最高法院院长,只需要对国王和商会负责,不再受制于议会。所以,《汉谟拉比法典》表面上体现的是太阳神的旨意,事实上体现的却是巴比伦商会的意志。
汉谟拉比死后,在王室和祭司们的支持下,巴比伦商会的权势得到了进一步的扩大。它代表政府向民众收税,并提供全面的法律和市政服务。到了汉谟拉比的孙子阿比舒在位期间,长老会议、公民会议和市长等机构职位干脆便从文献中消失了,巴比伦人从此只知有商会,不知有政府和议会了。
与20世纪的西方教科书的说法不同,古巴比伦人早在公元前2000年前后便建立了商会,而且巴比伦商会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在公元前1700年左右(相当于中国的夏朝末年)便发展为人类历史上最强大的商会。在汉谟拉比及其子孙在位期间,商会完全夺取了地方政权,控制了国家大部分行政权、财政权和司法权,以和平方式取得了资产阶级革命的伟大胜利。
在商会的高效辅佐下,巴比伦国王可以将主要精力从国内事务中摆脱出来,再也不必为长老会议、公民会议和市长发动政变罢黜自己而忧虑。把地方政权交给财力最强、信用最好的商人,每年改选一次,只有富商可以参选,同时避免了独裁专制和民主选举两大制度的弊端,并保证了政府高层成员的素质。巴比伦的“商会主席治国”模式遥遥领先与同时代其他国家的政治经济制度,甚至可能对21世纪以后的人类社会发展方向起到借鉴作用。
巴比伦商会消失了
可惜,历史不仅只有进步,而是伴随着频繁的倒退。公元前1595年,小亚细亚的赫梯军队奇袭巴比伦,结束了汉谟拉比的重商王朝。赫梯人不是野蛮人,他们是比印度人更为先进的印欧语系民族,与巴比伦人一样知书达理,而且在世界上率先发明了铁器(青铜武器不敌铁质武器,这可能是巴比伦军队输给赫梯入侵者的重要原因),但是完全缺乏商业精神。
碑铭和泥版文书显示,赫梯人信奉的是最死板的计划经济,官方壟断所有重要商品,物价被严格限制,号称千年不变,这种经济思想显然与信奉市场经济的巴比伦文化格格不入。因此,在攻陷巴比伦之后,赫梯人只进行破坏,而不作任何建设,巴比伦商会从此没落。赫梯人走后,周边民族朝巴比伦一拥而上,这座无与伦比的古城从此陷入了千年战乱,虽然几度复兴,却总未恢复汉谟拉比时代的荣光。
公元前331年,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占领巴比伦,为其古老和富饶所吸引,决定迁都于此,可是他英年早逝,其继承者们又不断相互争斗,游牧民族也多次入侵。公元前2世纪汉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时,巴比伦已经沦为空无一人的废墟了。
巴比伦商会消失了,但到过巴比伦的犹太人、腓尼基人和希腊人却受到其深远影响。未来,他们中的商人将远渡重洋,一次又一次地试图重塑巴比伦的往日繁华。随之重现曙光的,当然也包括巴比伦人发明的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