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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浪漫主义之是与非

2015-09-10詹春花

读书 2015年1期
关键词:兰斯尼采浪漫主义

詹春花

自上世纪末起,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Rüdiger Safranski)的著作陆续有汉译本问世,中国读者对这位执德国评论界牛耳者早已不陌生。新近出版的是卫茂平教授所译《荣耀与丑闻:反思德国浪漫主义》(下引此书只注页码)一书,该书因涉及浪漫主义这一重大文学运动以及它与德国政治生活的特殊亲和性而引人关注,给读者提供了一次细致了解德国浪漫主义思想史的近距离接触契机。

此书的德文名直译是“浪漫主义:一个德国事件”,作者试图重在把握浪漫主义的两个特点:事件性与德国性。首先,因为它是一个事件,作者没有采用学院式的理论架构,而是以他惯有的写作方式,尽量以“叙”而非“论”的方式去接近自十八世纪末期以来浪漫主义作为一个中心词在文学、政治、伦理和大众文化领域所引发的各种现象,因而它扎根于思想、历史和生活的土壤。其次,萨弗兰斯基讲述的是他的祖国—德国的浪漫主义!德国人比任何其他地方的人更有理由对浪漫主义充满爱恨恩怨。德国是浪漫主义的发源地,而德国文学又是“以浪漫主义为开端”(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德国的浪漫派》,刘半九译,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4页),所以德国与浪漫主义有着双重的亲缘关系;但在德国,浪漫主义又时不时被冠以反动之名,尤其经过从尼采到希特勒政权的庸俗化蜕化以后,浪漫主义甚至被视为“德国的一个灾难性命运”。从这双向意义上,中文版本亦有理由将原本暗藏玄机的标题改为醒目的“荣耀与丑闻:反思德国浪漫主义”。

萨弗兰斯基的叙述加强了我们这样一个感觉,那就是在浪漫主义运动时期,文学、哲学和宗教是孕育在一体的三胞胎,作家与唯心主义哲学家们交往密切,而哲学又离不开对宗教的追寻。费希特、黑格尔、谢林、施莱尔马赫都曾在浪漫作家圈子里散播思想的火花。除了费希特对诺瓦利斯等的巨大冲击,施莱尔马赫也是颇受浪漫派作家欢迎的一位。当时因传言这个其貌不扬过着斯巴达式隐居生活的牧师是漂亮的沙龙女主人的情人,甚至曾引起他刚结识的好友弗·施莱格尔的嫉妒,但施莱尔马赫后来还是因另一爱情纠葛证明他确实在履行“浪漫主义的感情宗教”。施莱尔马赫先是为浪漫主义的理论阵地《雅典娜神庙》撰文,后来发展出逾越康德理性宗教的审美宗教观。因为在康德理性体系中,上帝不是作为外在力量强迫作用于人,而是上帝完成对人的创造,使人能强迫自己;在康德的启蒙哲学那里,宗教也不再拥有让自然神圣化的力量。但在富于浪漫情感的文学沙龙里,施莱尔马赫受到了诗、音乐和绘画生存经验的召唤,扬弃了康德,开采出新的宗教矿脉:“宗教是对于无限者的感受力和鉴赏力。”(155页)他的宗教观主要涉及“感觉”和“直观”,而不是道德的行动,这些得到浪漫作家们的热情接纳,尽管当时的席勒和歌德对此嗤之以鼻。反过来,受到宗教哲学熏陶的作家们在作品里体现出如此强烈的宗教神秘主义情结—除了诺瓦利斯,还有荷尔德林也以全部热情和生命供奉于神前,而晚年的弗·施莱格尔和布伦塔诺都皈依了天主教。浪漫主义文学所蕴含的宗教情怀是这一流派奉献在艺术殿堂前的一大遗产,至今魅力犹存。

尼采与浪漫主义,就像尼采与宗教一样,历来是个有争议的话题,它也成为该书浓墨重彩书写的一个事件,并给出了清晰答案。尼采面对的十九世纪后期是科学欢庆胜利的时代,是实证主义、经验主义、经济主义和实用思想联手的时代,尼采的思想武器就是召唤狄俄尼索斯的浪漫主义。在一八八六年,尼采郑重否认他曾“真的”是个浪漫主义作家,萨弗兰斯基却提醒我们不要被误导,他指出,尼采对浪漫的批评与否认,涉及的是一种回归基督教的浪漫主义,即与天主教、与神圣同盟的政治制度纲领混在一起的浪漫主义,因此,“在浪漫主义之回归基督教的意义上,他完全不是一个浪漫主义作家,但在把狄俄尼索斯精神当作现实之真正的兴奋中心时,他又属于某种类型的浪漫主义作家”(319页)。甚至尼采的永恒轮回和超人说也打上了浪漫的游戏烙印:轮回中包含着强调此在愉悦的游戏特征;而超人,因拥有力量和轻盈,从而一直渗入到世界游戏的深处,尼采的超验指向的是游戏作为存在的基点。

本来,德国浪漫主义因插上唯心哲学和神秘宗教这双翼是应该能振翅起舞的,如果不是为政治尤其是纳粹政权所染。浪漫主义文学运动,虽然诞生于法国革命背景,但作家们并没多少政治抱负。反讽的是,在一八一三年德国全民还击拿破仑侵略战争中,迎来了这个文学运动真正的政治浪漫主义时刻,不但作家与哲学家们投入战备,而且用前所未有的高亢热情讴歌这场民族解放战争,阿尔尼姆、艾兴多夫等成为这场爱国运动的英雄诗人。此后,浪漫作为一个概念卷入历史政治漩涡。一八三年发生在法国的第二次革命引发柏林以颠覆黑格尔形而上学和政治影响为诱因的新一波政治浪漫主义,在青年德意志运动以及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多种激进主义之争中诞生了马克思的《德意志意识形态》,这意味着“对天国的批判由此转变成对尘世的批判”(270页)。身为马克思的好友,这时期的海涅从没忌讳自己以色情浪漫主义作家出现,不过他倾慕的是“夜莺”的浪漫主义,反对美化中世纪耶稣受难期的浪漫主义,并主张艺术不该服务于政治,艺术自身就是目的。

十九、二十世纪之交,伴随着德国社会民主工人运动的发展,生活方式的改革使浪漫主义更多地渗入百姓日常行为,如青年运动、青春风格、“新联盟”团体;而文学上的浪漫主义之花在里尔克等作家那里再度盛开。威廉二世时期,一种特别的浪漫主义引人注目,即热衷技术、海军和政治的“钢铁浪漫主义”,以显赫的海军舰队为其标志,最终成为“为艺术而艺术”的噱头供品。“钢铁般的浪漫主义”在一九三三年后的纳粹政权那里得到积极响应,它首先被认为发展一种高技术的、有工业效率的、建造高速公路和做好战争准备的社会,因而表征了纳粹政权的现代性。纳粹从 “民族”、“有机体”、“生命”等浪漫主义原始概念孵化出民族优先等种族主义怪物,而最要命的是,浪漫主义被当作普通的文化遗产,通过学校、剧院、图书馆和出版社等公共空间得到维护,普通公民扮演起双重角色:既规矩地从事着自己的本职工作,又穿上军装行军、欢呼、告密,沉湎于权力意志。因而萨弗兰斯基尖锐地指出:“希特勒事件的可怕在于,通过成功地将自己的妄念社会化,他克服了自己的妄念。”(401页)历史总是喜欢捉弄人,当中国人熟悉地回忆起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些用气势磅礴的领袖诗词和铿锵的语录装潢起来的罗曼蒂克宣传栏,挥舞大旗唱着意气风发的革命歌曲时,是否想到,那扭曲的权力意志之幽灵亦还在我们的头顶上空盘旋?

(《荣耀与丑闻:反思德国浪漫主义》,〔德〕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著,卫茂平译,上海人民出版社二一四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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