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复兴社会党的历史与现实困境
2015-09-10王新刚于晓冬
王新刚 于晓冬
复兴党的创立与早期发展演进
20世纪二三十年代,当各种政治力量纷纷登上叙利亚政治舞台时,一个默默无闻的、主要以教师和学生为主体的激进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运动——“阿拉伯复兴运动”开始兴起。它的创建人是一位名叫米切尔·阿弗拉克的阿拉伯基督徒和一位名叫萨拉赫·丁·比塔尔的逊尼派穆斯林。他们从传统的阿拉伯民族主义、泛伊斯兰主义以及马克思主义中吸取思想营养,用以观察和研究叙利亚和阿拉伯民族所面临的问题,并通过参加实际政治斗争建立起自己的政治主张——阿拉伯复兴主义。1941年初,阿弗拉克和比塔尔开始以“阿拉伯复兴运动”名义从事具有政党性质的政治活动。1943年7月,阿弗拉克第一次将“阿拉伯复兴运动”称作“党”,并提出党的口号为“统一的阿拉伯民族,具有不朽的使命”。1946年,阿弗拉克发表重要文章《阿拉伯社会主义的概貌》。该文强调,阿拉伯社会主义是阿拉伯民族主义与社会主义的结合,是民族社会主义,是从阿拉伯人生活环境和特殊条件出发,是为解决阿拉伯民族面临的问题服务的。此后,复兴党阿拉伯社会主义(又称阿拉伯复兴社会主义)理论思想体系渐趋完整。1947年4月4—6日,复兴党召开第一次代表大会,正式宣告复兴党成立。党纲强调“阿拉伯祖国是政治经济不可分割的整体”,复兴党正在领导“一个争取阿拉伯统一、自由和社会主义的人民民族革命运动。”至此,复兴党以“阿拉伯统一、自由和社会主义”三大目标为中心内容的阿拉伯复兴社会主义理论体系更加系统,始于20世纪30年代中期的“阿拉伯复兴运动”正式以政党形式登上历史舞台。
20世纪50年代复兴党迅速发展。复兴党高举阿拉伯统一、维护阿拉伯民族权益的大旗,反映了阿拉伯世界广大民众的愿望和要求,其主张逐步在阿拉伯国家得到传播,党组织也得到发展。1950年,复兴党已相继在约旦、黎巴嫩和伊拉克等国建立分支机构。1953年,复兴党同以阿克拉姆·胡拉尼为首的阿拉伯社会党合并,改称阿拉伯复兴社会党,但仍沿用阿拉伯复兴党的口号和主张。合并前复兴党是一个以逊尼派穆斯林和希腊东正教教徒为主体的城市小资产阶级的政党,同时在农村低阶层中有一定的影响,并且与青年学生及年轻的军校士官生联系密切。由于阿拉伯社会党重视土地和农民问题,合并后的复兴党在农民阶级中的影响力迅速扩大。由此,复兴党成为分属于穆斯林和基督徒不同教派的、具有不同社会背景的、体现超越传统家族势力、地区利益和教派分歧之狭隘界限的民众性政治党派。
1954年6月,复兴党第二次民族代表大会通过的新党章规定,党中央设立“民族委员会”,领导阿拉伯世界的复兴党;在每个阿拉伯国家设立一个地区委员会,领导本国复兴党日常工作,从此复兴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泛阿拉伯政党。
复兴党在叙利亚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影响力迅速提升。1954年9月,叙利亚国民议会选举中,复兴党22人进入议会。1957年,复兴党领导成员阿克拉姆·胡拉尼更是当选为议会议长。1957年后,因国际国内各种因素,复兴党极力鼓吹与埃及合并,认为合并是“走向阿拉伯统一的重大步骤”,是“加强阿拉伯人民反帝斗争的必要措施”,1958年2月叙利亚与埃及实现合并。
但是令复兴党始料不及的是,叙埃合并使复兴党遭受自建党以来最为严重的损失。1958年3月15日,阿拉伯联合共和国总统纳赛尔发布命令,解散所有叙利亚的政治党派。复兴党民族委员会决定执行此项命令,但是纳赛尔仍怀疑复兴党是巩固合并与统一的障碍。不仅如此,还对复兴党人采取排挤、打压政策,胡拉尼和比塔尔等复兴党要员先后被迫离开政府。阿联期间复兴党军人萨拉赫·贾迪德、哈菲兹·阿萨德、穆罕默德·乌姆兰、哈马德·乌贝德等组成秘密组织“军事委员会”,主张反对纳赛尔政权,反对叙埃合并。1961年9月,叙利亚右翼军人集团发动政变,中止与埃及的合并。1963年3月8日,复兴党“军事委员会”成员参与了由赛义德·哈里里少校发动的政变,从此开启了复兴党一党执政的政治历程。1966年2月23日,叙利亚复兴党少壮派(又称新复兴党人)贾迪德和阿萨德等人再次发动政变,推翻阿明·哈菲兹政府的同时,夺取复兴党民族委员会和地区委员会的领导权。同年9月,复兴党“民族九大”决定开除阿弗拉克、比塔尔等元老派。至此,复兴党不仅从“三·八”革命后再度崛起,而且度过了复兴党新老两代领导人的交替过程,并在此前构筑起的党政合一政治体制下,成为叙利亚国家的领导力量,成为真正的执政党,并一直延续至今。
阿萨德时代的复兴党
以贾迪德为首的复兴党政权在经历了“六·五”战争的失败后,在政治上依然奉行专制激进的政策,这引起了新复兴党人内部以哈菲兹·阿萨德为首的务实派的不满,复兴党面临再次分裂。1970 年 11 月13—16日,阿萨德发动不流血政变推翻贾迪德政府,即所谓“纠正运动”,从此开启了叙利亚阿萨德时代,直至2000年6月阿萨德因病去世。
阿萨德时代,复兴党对叙利亚国家政治体制即此前初步形成的一党执政、党政合一的体制进行了重大调整。首先,于1971年2月宣布建立人民议会,并通过修改1969年临时宪法,将总理内阁制改变为总统共和制,3月阿萨德当选总统。其次,1972年3月,宣布建立复兴党领导下的“全国进步阵线”,将阿拉伯社会主义联盟、阿拉伯社会主义运动、叙利亚共产党和社会主义统一运动等组织纳入到复兴党主导的政治体制内。第三,1973年1—3月,在复兴党的组织领导下制订并通过叙利亚永久宪法,在宪法中正式确认复兴党是“社会和国家的领导党”。至此,在阿萨德领导下,复兴党完成了对国家政治体制的重构,使叙利亚成为复兴党领导下的一党执政、多党合作的总统共和制国家。
1971年召开的复兴党代表大会通过了新的章程,修改复兴党中央机构的选举方式和集体领导制度,明确规定阿萨德在复兴党中的绝对领导地位,强化复兴党自上而下的政治原则。在之后的历次复兴党民族与地区代表大会上,阿萨德连任总书记。自20世纪70年代起,复兴党规模不断壮大,到1992年已达到100万人。复兴党在全国各地和各部门都设有基层组织,其组织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在阿萨德三十年执掌国家政权的过程中,阿拉伯复兴社会党拥有为数众多的党员及其群众基础,党的纲领成为国家的主导思想与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党的组织机构发挥着凝聚精英、调控权力、社会整合的重要作用。政府、军队的要害部门均由复兴党要员领导,主要的社会团体如工会、商会、妇联、各类行业联合会及高等院校的负责人也均由复兴党成员出任。入党成为民众进入权力体系的唯一通道,所有精英的选拔,任何人才的招募,均通过党组织进行。尽管在阿萨德执政期间复兴党也曾发生内乱,但在阿萨德的领导下,复兴党政权及其统治基础基本保持稳固。2000年6月10日阿萨德去世后,其子巴沙尔·阿萨德在接过国家最高权力的同时,也接任了复兴党民族及地区领导机构总书记职务。
复兴党长期执政的原因
复兴党在叙利亚长期执政的主要原因有以下几方面。
第一,复兴党称得上是阿拉伯世界严格意义上的现代政党,具有鲜明完整的思想纲领。复兴党“统一、自由和社会主义”三大目标,以及复兴党党纲在宗教、自由、妇女解放、社会经济、教育政策等方面系统明确的立场,不仅来源十分广泛,而且有极强的号召力。复兴党纲领体现了中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要求政治独立和社会进步的双重愿望,同时也反映了广大人民的心声。时值泛阿拉伯主义思潮迅速上升,人们对自由资本主义发展模式颇感失望之际,复兴党系统而鲜明的政治纲领无疑具有强大的感召力,吸引了各个阶层和不同宗派的民众。
第二,复兴党有着健全的党组织。复兴党在建党初期,党员人数较少,组织结构简单。随着组织的发展壮大,组织机构也很快健全起来。1954年第二届复兴党民族代表大会,确立了“民族”(阿拉伯世界)、地区(各个阿拉伯国家)、分部、支部、分支部等五级组织建制。各级组织中,“民族委员会”是复兴党中央最高执行机关,是最高决策机构,并负责复兴党在阿拉伯世界的日常事务。其下是“地区委员会”,分别负责各主要阿拉伯国家的党务工作,拥有很大的实权。不管从组织机构、机构职能,还是组织原则、活动程序上讲,复兴党都堪称是一个现代化的政党。
第三,复兴党有比较广泛的社会基础和较强的政治动员能力。在建党初期,复兴党在大学及中学,甚至军事院校等开展工作,与教师和学生联系密切。1953年复兴党与阿拉伯社会党合并后,复兴党的影响很快渗透到农民、城市平民,而且在上层统治阶级当中也开始产生影响。特别是在农村和城市中下阶层中,复兴党的影响力迅速上升。当这些学生步入社会或国家机构,成为职员、公务员、军官,并代表新兴中产阶级利益之时,其本身也就成为复兴党最稳固的社会基础。在农村,复兴党通过有农村背景的骨干分子积极展开宣传,号召消灭剥削和贫困,进行土改,并广泛建立基层组织,通过议会斗争、群众运动等多种形式,发动组织农民,极大地调动了农民的政治热情。在城市中,复兴党注重加强同工人、城市平民以及各种工会和职业联合会的联系,并着手领导了一系列旨在捍卫工人和民众权利的罢工和示威活动。与此同时,复兴党还非常重视在国家机构内部,尤其是在国家职员和青年军官中进行宣传,因为这些人不仅代表新兴中产阶级的利益,而且往往具有农村和宗教少数派背景,并拥有相当大的政治实力。事实证明,复兴党登上政治舞台,最终夺取权力主要就是依靠这个阶层。
第四,1973年颁布的永久宪法明确规定:复兴党是社会和国家的领导党。特别是在阿萨德时代,作为阿萨德政权三大支柱之一,复兴党是现政权权力结构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首先,精英选拔和权力调控。任何一个希望进入国家权力结构的人,无论是文职还是军职,都必须是复兴党成员。其次,复兴党发挥着意识形态宣传、政治动员和社会整合的作用。阿萨德上台后,复兴党意识形态色彩有所淡化,但作为现代意义的政党,其意识形态宣传作用、利益诉求和意见汇集机制以及政治动员和社会整合功能,仍然是其他国家机构难以取代的。再次,进行政治控制和社会控制,协助政策实施。依靠强大的组织力量,复兴党在各级国家机关、大中型国有企业和社会团体中,普遍建立起自己的组织机构,通过人事任命和政治指导,将影响力渗透到各个社会团体职能部门,从而加强了政权的政治和社会控制力。因此,复兴党也成为阿萨德政权依赖的重要支柱而受到权力核心的重视。
第五,复兴党与军队结盟,相互倚重,是复兴党长期执政的重要条件。1958年复兴党军事委员会成立。1963年3月8日军事政变,复兴党军事委员会参与其中。此后,复兴党逐步控制了军队,特别是新复兴党人军人背景日渐浓厚。至阿萨德时代,阿萨德不仅本人就是军人出身,而且以他为首的权力核心完全控制了军队,进而使军队在阿萨德时代的权力结构中成为与复兴党组织机构、行政官僚体系并立的三大支柱之一。
至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阿萨德凭借其个人的超凡魅力,在集党、政、军最高领导人及民族进步阵线主席于一身的同时,其个人权威不断上升,进而超越了党政军各个国家权力或强力机构;而相对阿萨德个人权威的上升,复兴党等政治作用和地位相应下降、削弱了。更为严重的是阿萨德超凡的“克里斯玛式”领袖人物生命的有限性,预示着政党、国家及军队等领导力、凝聚力的不确定性。
叙利亚危机与复兴党的困境
2000年7月,巴沙尔·阿萨德子承父业继任总统。巴沙尔执政初期,在政治上推行有限的民主化,强调实行复兴党领导的、通过全国进步阵线完成的政治多元化。巴沙尔有限的民主化改革,被认为叙利亚出现了“大马士革之春”的民主气象。然而,因库尔德民权运动等活动高涨,2001年9月叙利亚政府逮捕了“公民社会运动”中最著名的活动家们,“大马士革之春”随即昙花一现。
与此同时,叙利亚经济存在着诸多问题。2000年8月巴沙尔继任一个月后,工业部长伊萨姆·扎伊姆公开承认,叙利亚国有企业效率低下、技术落后、工人报酬过低、积极性不高,官僚主义令人窒息,官员贪赃舞弊,管理计划欠妥。直至2007年油价暴涨,经济困境有所缓解,但面临的问题却仍然是积重难返。巴沙尔政府也力推经济改革,但是由于政治上的需要、意识形态上的宣传以及国家安全的考量,叙利亚经济仍在国营与私有、计划与市场的两难中徘徊。复兴党政府经济上的改革由于受政治约束,不仅收效甚微,而且无力革除经济中的结构性弊端。
政治上看,巴沙尔继承其父政治遗产的同时,却并未继承其政治权威,以至于巴沙尔执政初期的权力并不稳固。在这种情况下,巴沙尔上台后进行了一系列政治改革,以巩固其统治。其中一项很重要的措施,就是通过迫使复兴党内“元老”退休,以培植亲信、强化个人的权力和消除改革的阻力。2005年复兴党叙利亚地区委员会第十次代表大会上,阿萨德时期的实权人物被迫辞职。2010年,巴沙尔又辞退了一大批复兴党的基层和中层干部,而提拔的年轻官员大多缺乏政治和军事历练和治国经验。因此,巴沙尔在打击复兴党内异己力量的同时也削弱了复兴党的执政能力。结果复兴党出现了“空心化”的趋势。
2006年以来叙利亚连续四年遭遇严重旱灾,粮食供应开始依赖进口,粮食价格不断上涨。与此同时,政府却大量削减对教育、住房、医疗、食品、燃油和养老等公共部门的投入,导致社会下层的生活水平下降,有将近50%的民众居住在贫民窟,在大马士革更是高达70%。
据统计,2010年,叙利亚小麦价格上涨30%,通货膨胀率高达20%,旱灾还导致100多万的农民沦为贫民并涌入周边城市,他们栖身在贫民窟或流落街头,这些人成为日后民众抗议活动的主要参与者。
2011年3月在所谓的“阿拉伯之春”吹袭下,叙利亚陷入严重的社会动荡,直至爆发内战。叙利亚现政权的建立及发展历程,经历了军人夺权、个人专权、家族统治及其长期占据权力中心的过程,该政权又具有浓重的宗教教派色彩。可以说阿萨德及其家族政权集中了威权政治国家众多不同特点于一身,因而被认为是“革命”的直接对象。
2011年3月爆发危机后,叙利亚迅速被推向内战的深渊。在2011年10月利比亚卡扎菲被推翻后,西方国家大力支持推翻巴沙尔政府,来自世界各地的所谓圣战者也大量进入叙利亚,在这一背景下,伊斯兰国的前身“基地”组织伊拉克分支转战叙利亚。目前的叙利亚已完全被撕裂,形形色色数以千计的武装组织在叙利亚境内混战,其中最大的就是“IS”,即“伊斯兰国”。目前观察,无论未来巴沙尔政权能否坚持住,或者重新恢复生机,叙利亚也很难回到过去统一完整的状态。
纵观叙利亚当前叙利亚事态,复兴党垄断政权的局面必将一去不复返,各派政治势力将进行新一轮的“洗牌”,国家建构前景存在诸多不确定性。更为甚者,目前叙利亚冲突已经演变为地缘政治博弈,西方国家和其他中东国家都试图从叙利亚政治变迁中获得私利。近期俄罗斯强势军事介入,大国博弈进一步升级。同时,叙利亚已成为中东逊尼派和什叶派博弈的焦点。各方都在叙利亚寻找自己的“代理人”。民族和教派冲突将成为叙利亚的政治标签,后者也可能变成下一个伊拉克。叙利亚的未来将取决于叙利亚能否产生适合国情的制度文明和实现民族和解,复兴党的命运也将取决于新的政治生态与环境变迁。
(第一作者系西北大学历史学院教授;第二作者单位:西北大学历史学院)
(责任编辑:苏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