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自在饭
2015-09-10何菲
何菲
上海作协会员,都市情感作家,专为本刊撰写熟男熟女的奇情美食。
远道而来的女友受邀赴宴,带上了与之同行的闺蜜Z小姐。懂事的蹭饭者通常恪守蹭饭的品格,然而Z小姐不这么想,举杯时频频向满桌人强调:要想了解她,可立即拿出手机百度她的姓名,网上有大量资讯。
众友一时沉默,无人接茬。女友脸色稍带尴尬,而Z却延续着彩云之南的性情。她大概不晓得即使在自己的城市和领域有所建树,让人去百度也是犯了忌的——脸要自己做,面子要别人给,不能去讨的;不能在一桌初次见面不知根基的人面前太老魁,更不能僭越当晚带她来的姐妹。当晚她必须是B角。
酒过三巡,想当A角的Z小姐献歌一首,技惊四座,挽回1分。若如此气氛延续到散席,可弥补她开局的失分。不料临近尾声,来了两位专业歌唱家,应众友要求她们分别演唱了一首代表作助兴。Z小姐棋逢对手,无法禅定,才华岂能白白压抑?遂又兀自忘情点唱一曲英文老歌。曲毕,众人礼节性鼓掌。桌主坐不住了,一番简短致辞仓促宣布散席。
天地大美而不言,无论是谁也该谦卑俯首,这就是上海滩的可爱和可憎。后来这段子我用在了最近一档电台直播节目上,有听友嫌我们那晚太温婉,该直接矫路子:姐不习惯用百度,常用微博玩人肉。
去年此时有位做萨特课题的香港人请众人吃饭赠礼,席间叹苦经,引出主题:资料太难寻,拜托各位了。数位内地学者拍胸脯表示这有何难,回去三日内即可快递过去,而上海先生略带迟疑地承诺试试看,但没多少把握。气氛有点冷场,好在须臾间便顺了过去,因为闹猛的那几位开始拼酒言欢,相见恨晚,上海先生则被冷落在一边自斟自饮直到席散。
不久前,这位上海先生向我要香港人的联络方式。原来,繁琐的资料他悉已搜集齐全,且分门别类,清晰有效。他说他不是自作多情,是要尽快在心理上扯平那份不薄的礼,了掉一桩活儿。香港人大为震惊:整整一年,当他自己都忘了当日酒桌上的托付时,上海先生却没有忘,其余称兄道弟者在一年期间均无联系。喧哗只留下水印,而沉默却成为刺青,香港人由衷感慨,自己终于知道了何为上海人,何为A角。
很多时候夸耀只是一种积习,并不存着多少坏心思,而低调者未必骨子里不傲慢,只是他们更掌握一种婉转的世故。在这个藏龙卧虎的城市,纵使有着足以在别处高调的资本,也须从心理和姿态上匐入尘埃,如此,局即使不大,格也不会低。
L先生45岁即告退休。有回饭局,东道主向生人介绍他:“这是L博士,以前是XX公司(一家上市公司)副总裁,再以前是保利地产的XX??”当对方欠身递上名片时问道:“您现在何出高就?”L赶紧接口:“我退休了。”这话引来三人都接不上话的一阵沉默。L知道自己还会遇上很多类似的沉默,可他真心不尴尬。毕竟生活不只有工作和薪水,还有旅行和诗歌。在这桌上,他只想吃自在饭,谈菜根香。若有一天他重返江湖,也不会再如从前那般常为身份焦虑而允许追求浮名成为生活的重心。
很多人的奋斗目标是由他内心比照的群体说了算的,以为常坐一桌吃饭就同属于一个圈子,这只是错觉。江湖苍茫,一臂之遥都可能是无法想象的距离和叵测。纵然跻身枝头,因凤凰太多,焦虑非但没减少,一不小心还会掉落地面。自以为独有的东西其实根本不那么私密,自己也没啥与众不同。伊丽莎白·泰勒暮年顿悟到自己一生爱过7个男人,有过8次婚姻,上帝给了她美貌、声名、成功和财富,所以没有给她幸福。林语堂也是混过江湖的,他说,人生在世,幼时认为什么都不懂,大学时以为什么都懂,毕业后才知道什么都不懂,中年又以为什么都懂,到晚年才觉悟一切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