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是一生的优雅
2015-09-10谢可慧
谢可慧
我最最遗憾的是没有她的照片,可是谁又会想到和她合照,她仅仅是我的邻居。
我们大多数人,很少会和一个几乎天天有机会见面的老人合照,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老人,如今回忆起来,全是惊艳——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的美貌和气度,大概“大小姐”这个称谓就蕴含了全部。
她的祖上曾是我们当地有名的望族——陶家,当年嫁人时,据说轰动半个城市,多少男子去看她的容貌,不过都是为人妻后的枉然和叹息。然而,若干年后,虽家族分崩离析,已没有人再叫她大小姐,可是她身上依旧有着名门的风范。这个小个子的女人,用两个好听的词来形容她吧,清瘦,秀气,只是用在她身上也是苍白。奶奶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后来的日子过得没那么花团锦簇,实在也难掩她生来的优雅。”确实,单看她走路,走路的时候是踮着脚的小碎步,快而急促,但很稳,天生的三寸金莲,配上最普通的布鞋,也是好看极了。
母亲常说,她是她见过的最美的老人,那种干净,就像是清水一样的一尘不染和自我保护。她来到你的身边,她就是全部的视线。她和我们家关系很好,当然也源于我们住得近。我幼年时,她偶尔会来教我识字。忘了说,我奶奶不识字,我童年许多字都是她启蒙的。她说话轻轻的,一字一顿,一个兰花指点在字上,然后用手指在字边打个转。我有时看她的脸,觉得皱纹也那么眷顾她,长得真是整齐细致极了。
旧时望族出的姑娘大多烟不离手。她抽烟,就是民国时大小姐的模样。我见过镜头里许多女子抽烟的模样,姿势最美的,一个是王佳芝,一个是顾曼璐,但我都觉得不及她一半的从容。她坐在我家门口抽烟的样子,至今仍让我念念不忘。她的手指极细长,将烟叼在两指间,只轻轻的,不用力。用火柴划一道,便是青烟骤起了。她抽烟的姿势是安静的,甚至是迷幻的,吞吐之间,她很少说话,就斜斜地倚在那里,烟迷着她的脸,配着她的笑容,刹那间,她的魂魄都仿佛不见了。待到抽完,她才吁一口气,回到现实中,然后说一句:“嗯,够了。”
她从来不说自己曾是大小姐,也很少回忆过去。她更像个封建时代的“遗老”,看尽了人世繁华,剩下的只有一种细水长流的淡然。一直到她92岁离世前,她都没有得过大病,一来源于她自身的乐观,二来也源于她的子女很孝顺。她唯一不高兴的,大约就是她的媳妇了。媳妇的嘴碎是小楼里出了名的,退休后总是在邻居间跑来跑去说婆婆的不是。她也不吭声,每每看到她媳妇,她就点着根烟,迈开小脚,往家里去了,烧烧饭,看看景,洗洗衣服。她常说:“跟人争什么争,再好的日子都过了,又有什么好再争夺的。”
她90岁之后,就很少下楼了,我时常透过阳台望她,就见她安安静静地躺在阳台的椅子上看天空,大多数时候是闭着眼睛,睁开眼睛的样子也是眯着的,笑着的,旁边是一个硕大的烟灰缸。我最后一次见她,她已被抬到了木板床上。医生说,可以准备后事了。我来到她的身边,她的眼睛没有睁开,只嘴角笑了笑,柔和极了。 (摘自《青島早报》)